●文/曹春雷
我和老潘喝酒,是在一個胡同的小酒館里。夜的幕布還沒有鋪落下來,夕陽的余暉正用金黃涂抹這個城市。
“喝酒!”老潘的臉已成了紅布,但仍端著酒,碰得我的酒杯叮當響。我知道,老潘的母親剛剛回到鄉(xiāng)下去,在城市住院的一個多月里,他幾乎衣不解帶地伺候。
“俺娘老了,老得說話都沒力氣了?!崩吓苏f這話時,濕了眼睛。我知道他一直很孝順,父親去世早,是母親一個人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的。他說:“俺娘以前聲音很洪亮的,我在村南山坡上割草,娘在家門口喊一聲我就能聽得到?!?/p>
老潘說的,我信。老家的鄰居奎嬸嗓門也大,據說她喊一嗓子,鄰村她娘家的人都能聽見。那時,我和她家的小柱子在村里瘋玩,不管在哪個角落,奎嬸都能把她的喊聲準確無誤地送到小柱子耳朵邊。當然,這也是村莊小的緣故。
我的母親也會在黃昏喊我,在我乳名后加上個“哎”。她的喊聲并不像奎嬸那樣嘹亮,而是軟軟的,“哎”拉得很長。有時我正在近處,不等母親的“哎”落地,我一溜小跑便趕到了她跟前。
當各家屋頂的炊煙慢慢矮下去后,呼喊聲便此起彼伏了。很容易分辨,高亢嘹亮的,肯定是奎嬸;粗粗的,有點沙啞的,是保延大娘;很尖銳的,有些刺耳的,一定是德金嬸……我們從交集嘈雜的喊聲里,很容易就分辨出自家的母親來。
當母親們的喊聲逐漸和夜色一起落下后,村莊就平靜下來。一家家的燈亮了,與天上的星星遙相呼應。偶爾有一兩聲犬吠,但就像一枚石子投進湖水里,漣漪很快就平息。喜鵲們回到樹上,將它們的喳喳聲一起收攏到巢里。
有時,孩子調皮,受了父母責罵,遲遲不敢回家,他的母親就會持續(xù)地呼喊,一聲又一聲。但得不到回應。我曾經藏在村口的柏樹上,聽母親一遍遍喊我的名字,看她打著手電筒,從樹下走過去,我卻沒有應聲。等到母親再一次返回來尋找,馬上就要哭出來時,我溜下樹去,跟在母親身后,拽一拽她的衣角,低低地喊一聲“娘”。母親回過身,馬上哭著蹲下來,一下子抱住我,緊緊地。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讓母親這樣為我擔心過。
如今,母親也老了。我回到鄉(xiāng)下時,有時黃昏外出找發(fā)小們去玩,回來晚了,母親就佝僂著,在院門口站著,默默等我。她不會再像我小時那樣,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喊我了。
有一天,我徒步穿越異鄉(xiāng)一個山村時,突然聽到了一位母親綿軟悠長的呼喊。這聲音,一下子就擊中了我。往事呼嘯而來——和我一起被砸疼的,是那個黃昏,還有那些已經流逝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