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國利 常淼婷
(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寧夏 銀川 750021)
流行語是社會生活的記錄者,是時代風貌的見證者,客觀反映了社會變革與時代變遷各個階段的真實情況。如今已進入新媒體時代,微博、微信、抖音等新媒體平臺刷新了人類的交際模式,對人們的語言生活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可以說新媒體以其開放自由、實時高效的特點為流行語的語言變異提供了充分的條件。
學界對流行語的研究覆蓋面較廣,對其形式意義、傳播機制、翻譯策略等方方面面的研究均有涉獵,或是分析其與時代變遷的關系,或是闡述其在一定時間范圍內的變化趨勢,或是針對某一個或幾個流行語進行深入挖掘,或是研判其對青年的思想、價值觀等方面的影響,等等。從語言變異的角度研究也已有之,但多是分析變異的形式及認知機制,且資料覆蓋的時間較早。
本文以2016-2020年《咬文嚼字》編輯部發(fā)布的年度“十大流行語”(見表1)為例,從語言變異的視角剖析新媒體時代的流行語,探討其變異的基本形式、動因及引起變異的社會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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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一個基本特性就是“變異性”。語言變異研究是從20世紀60年代以來逐步發(fā)展形成的社會語言學研究領域。美國語言學家拉波夫關于紐約英語的變異研究,被稱作是語言變異研究的開山之作。所謂語言變異,是指語言在運用過程中由于受到語言內外各種因素的影響而出現的變化情況,語言系統(tǒng)中出現的新質要素以及偏離或違反了原語言系統(tǒng)規(guī)則的各種現象都是語言變異。[1]
英國語言學家利奇將語言變異分為八種表現形式,即語音變異、詞匯變異、語法變異、語義變異、語符變異、方言變異、語域變異和歷史時代變異。[2]結合流行語的特征,筆者擬從語音、語義、語法三個層面分析流行語變異的基本形式。
流行語中的語音變異主要是通過“諧音”這一修辭手段的使用而實現的。所謂“諧音”,是在漢字中選取發(fā)音相同或相近的文字替代原本的文字。比如“藍瘦,香菇”,是“難受,想哭”受廣西方言影響后所形成的諧音,其分別將n、l與g、k混淆。從發(fā)音部位來看,n、l都是舌尖中音,g、k都是舌面后音。這一流行語源于一位廣西小哥的失戀視頻,在他所處地域的方言中,這兩對聲母的發(fā)音不分,因此其普通話受當地方言的影響,“難受,想哭”的發(fā)音變成了近似的“藍瘦,香菇”。在國家語言資源監(jiān)測與研究中心發(fā)布的“2020年度十大網絡用語”中,流行語“集美”亦是語音變異的產物。“集美”,是“姐妹”的諧音,由于受到其最初發(fā)音者自身的口音影響,發(fā)音時韻母/ie/的韻尾脫落變成/i/,聽感上從“姐妹”變成“集美”,后引申出集中美好之意。
語義變異指詞匯原本的符號形式和指稱的事物內涵之間的關系發(fā)生變化,符號形式被賦予新的指稱含義。流行語中的語義變異可大致分為詞義的擴大和詞義的轉移兩類。
1.詞義的擴大
新的指稱含義在原含義的基礎上擴大概念外延,即為詞義的擴大。比如“工匠精神”一詞,原指以手工技能為生的工人對制品的生產過程、細節(jié)等各個方面都精益求精、追求極致的理念,2016年李克強總理提出鼓勵、培育“工匠精神”,此后該詞迅速流行起來,其使用范圍也進一步擴展,不再局限于手工業(yè),所有行業(yè)和個人追求盡善盡美、力保精益求精的精神,一概皆可稱為“工匠精神”。再如“打工人”,本指從事體力勞動的人,多用于代指外來務工人員,2020年網友自制的一則短視頻使“打工人”一詞火爆網絡,在流傳過程中指稱對象逐漸多元化,現已成為所有勞動者的統(tǒng)稱。
2.詞義的轉移
詞義的轉移,是指詞匯原本的符號形式轉而表示另一類事物對象,如“神獸”,原指中國古代民間神話傳說中的動物,2020年上半年受疫情影響,全國中小學學生在家上網課,孩子們可愛卻調皮,家長們與之斗智斗勇,猶如與“神獸”相斗,之后“神獸”便用來代指疫情期間居家上網課的孩子們。再如“店小二”,本指舊時茶館、酒肆、旅店等處負責接待顧客的伙計,“店小二”態(tài)度熱情、服務周到,地方領導人提倡政府部門和領導干部要發(fā)揚“店小二”精神,做好服務企業(yè)、基層的工作,因而“店小二”一詞再度流行起來,借指在推動經濟發(fā)展方面有所作為、盡心盡力做好對企業(yè)、基層的服務工作的政府部門及領導干部。
流行語的語法變異主要體現在詞性的轉變和獨立構式的形成上。
1.詞性的轉變
漢語是孤立語,沒有豐富的形態(tài)變化,因此詞性的轉變只能通過語境或搭配關系來體現,比如“颯”,原是擬聲詞,用以描寫風聲,2020年疫情期間,奮戰(zhàn)在抗疫一線的醫(yī)務人員中女性占據大半,網友們贊其“真颯!”“又美又颯!”,之后“颯”在網絡上廣為傳播,因此現在流行的“颯”,是擬聲詞活用作形容詞,形容帥氣利落、瀟灑清爽的樣子,多用于女性。再如“葛優(yōu)躺”,“躺”本是動詞,2016年一張演員葛優(yōu)多年前的劇照走紅,照片中葛優(yōu)肢體綿軟地癱坐在沙發(fā)上,網友將這樣的姿勢稱為“葛優(yōu)躺”,在這一流行語中“躺”由動詞活用作名詞,“葛優(yōu)躺”成為指代懶散坐姿的專有名詞。
2.獨立構式的形成
語法結構的變異會催生一些不合常規(guī)的句式,這些句式經過規(guī)則的類推與泛化后逐漸形成獨立的構式,具有豐富的能產性,以“我可能××了假的××”為例,這個構式源于2017年網上一組調侃考試成績不理想的表情包,“假”與“真”相對,本用于形容虛構的、捏造的,這里指后效、結果與期待值不符等,如“我可能睡了假覺”“我可能結了假婚“等。再如“××千萬條,××第一條”,提取自2019年某電影中的一條安全提示語“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影片上映后引起網友熱議,進而衍生出這一構式,網友造句“減肥千萬條,自律第一條”“戀愛千萬條,真心第一條”等。
流行語發(fā)生變異后,人們能夠輕易地理解、接受并應用到個人交際中,究其原因主要是變異思維——隱喻和類推機制符合人類的認知方式。
隱喻是一種語言現象,同時也是人類認識客觀世界的一種手段。當出現新事物、新現象之時,人們并不是隨意新造個詞語來進行標識,而是將其與某個有相似之處的已知概念聯(lián)系起來,然后用這一概念或相關組合概念表示新事物、新現象。隱喻是基于事物的相似性,由一個認知域投射到另一個認知域。比如“錦鯉”,本指一種高檔觀賞魚,其壽命極長且多被富人飼養(yǎng),因而具有吉祥的寓意,2018年支付寶開展獎品豐厚的“中國錦鯉”抽獎活動,使“錦鯉”成為“好運”的象征,之后“錦鯉”就被用來指稱運氣特別好的人。再如“油膩”,原指“含油過多”,2017年一條談“中年男性去油膩步驟”的微博使“油膩”一詞引爆網絡,現用來形容某人不清爽、不體面、不優(yōu)雅。
用SPSS 18.0統(tǒng)計軟件處理數據。所有數據以均數±標準差(±s)表示,組間兩兩比較用LSD-t檢驗,多組間比較采用單因素方差分析,P<0.05為差異有統(tǒng)計學意義。
類推,指以語言中某些詞和形式為標準,使另一些詞和形式向它們看齊,從而構成新的詞或新的形式(馮志偉,1999)。比如“×精”,表示“……的人”,2018年流行的“杠精”指喜歡抬杠的人,2019年流行的“檸檬精”指羨慕他人的人。再如“尬×”,“尬”本是雙聲連綿詞“尷尬”中的構詞音節(jié),不單用,這一構式最早的詞語形式是“尬舞”,源自臺灣,意為“舞蹈比拼”,進入內地后,網友沿用了這一構式,但仍將“尬”解釋為“尷尬”,而后出現“尬評、尬笑、尬場”等詞。
語言與社會相互影響、相互依存,流行語作為社會輿情和現實變化的實時信號,必然會緊跟時代發(fā)展,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體現時代特征。2016年的“供給側、工匠精神”,2017年的“不忘初心、砥礪奮進”及“共享”經濟,2018年的“命運共同體”,2019年的“文明互鑒、區(qū)塊鏈”,2020年的“雙循環(huán)”,這些流行語折射出中國政府在維護政治穩(wěn)定、促進經濟發(fā)展、提升文化自信等方面所作出的巨大努力,彰顯了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進程。中國是一個開放包容的國家,鼓勵“文明互鑒”,流行語中不乏來自多元文化的浸染痕跡,如譯自英語的“內卷、硬核”,源于日本的“佛系、打call”等。
2020年新冠疫情的暴發(fā)給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帶來了嚴重威脅,全國人民緊密團結在一起,積極投入到史無前例的抗疫斗爭中。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人民至上,生命至上”,廣大醫(yī)務工作者、疾控工作人員、人民解放軍指戰(zhàn)員、科技工作者、社區(qū)工作者、公安民警等“逆行者”迎難而上,同時間賽跑,與病魔較量,其中又美又“颯”的女性撐起了抗疫的大半邊天,一群“后浪”承擔起了歷史所賦予的責任和使命。受疫情影響,全國中小學延期開學,家長與在家上網課的“神獸”們斗智斗勇;商家實體店顧客大幅減少,庫存積壓商品滯銷,“直播帶貨”的方式有效解決了這一問題。2020年的流行語緊貼現實,反映了這一年最真實的社會變化。
據最新的報告數據顯示,中國網民的數量連續(xù)上漲,互聯(lián)網的普及率逐年攀升,2020年底已有超過七成的國人使用互聯(lián)網。在這一大背景下,新媒體的發(fā)展規(guī)模逐漸壯大,發(fā)展形勢一片大好。在科技與信息技術的支持下,新媒體的廣泛應用與迅猛發(fā)展改變了曾經多種媒介“各自為陣”的局面,促使其走向融合,消除了空間上的距離感,模糊了信息發(fā)布者與接收者之間的界限。得益于新媒體,傳播主體可以是任何人,信息內容極其豐富,形式多樣,發(fā)布無時間限制,交互性極強。新媒體平臺是流行語在逐步廣為人知的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席溫床,同時強有力地助推著流行語的變異。
社會心態(tài)是指一段時間內彌散在整個社會或某一社會群體類別中的宏觀社會心境狀態(tài),是社會范圍內形成的情緒基調、認知共識和價值取向的總和(楊宜音,2006)。現階段,人們的社會心態(tài)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導向,總體呈現出積極健康、蓬勃向上的態(tài)勢,但隨著國家的繁榮發(fā)展,人們對美好生活的需求日益增長,個人價值取向日趨多元,不可避免地會產生出一些紛然雜陳的社會心態(tài)。而在當今這個民眾個體為主導性傳播者的新媒體時代,人們不自覺地會將這些心態(tài)帶入到交際中,進而影響到流行語的變異。
祖國的日益強大加深了人民的民族自豪感,人們對國家發(fā)展充滿信心,同時內心充斥著最美好的祝福,最深沉的期盼。2018年的“中國錦鯉”抽獎活動使“錦鯉”成為了“好運”的象征,好運會增加人們的開心值、加深人們的幸福感,人們對好運的渴求正是一種對幸福生活的憧憬與向往。2017年中國共產黨上海市第十一次代表大會報告中提到,“城市始終是有溫度的”,用“有溫度”來形容城市,瞬間消融了都市的冰冷與陌生感,拉近了人與城市的距離,因而這一流行語很快為人們所傳揚,從中不難感受到,人們希望在城市化建設中可以增添一些溫潤而合乎人性的元素,這亦是一種對美好生活的期盼。
新媒體的實時高效打破了信息傳播在時間、空間上的限制,一些頗受爭議的話語或社會事件往往會引起民眾的積極討論,并亮明個人態(tài)度,表達主觀看法。2016年“小目標”一詞引爆網絡,其源于萬達集團董事長王健林對個人規(guī)劃的闡述——想成為世界首富可以先給自己定一個能達到的小目標,比如先掙1個億,基于其個人條件并從他本人的立場上看,這的確是“小目標”,但這對多數工薪階層的群眾而言卻是個一輩子都無法達到的巨額數字,之后人們以戲謔的方式制定各式各樣的“小目標”,因而“小目標”開始流行起來。2018年一些令人悲痛的事件的接連發(fā)生與曝光,引發(fā)了人們對“巨嬰”現象的激烈討論與深度思考,作為成年人,心理宛若嬰兒,缺乏規(guī)則意識和道德意識,人們對“巨嬰”飽含無奈。
現代社會的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人們渴望證明自我價值,拼命努力,卻不知不覺在學習、工作、家庭、婚姻等多個方面積壓了許多負面情緒,從而引發(fā)焦慮,越焦慮壓力越大,因此偶爾會產生一些消極遁世的心態(tài)。2016年的“葛優(yōu)躺”、2018年的“佛系”、2019年的“我太難了”,可以說這些流行詞都是這種消極遁世心態(tài)的產物。表面上看,這些詞表達了人們對現實生活的妥協(xié),然而深究其內核,可以感受到人們是在以一種調侃的方式宣泄情緒,進而達到自我和解、自我保護的目的。
得益于新媒體的應用與快速發(fā)展,流行語已成為能夠最直觀地反映出一定時期內社會輿情和現實變化的實時信號。本文以2016-2020年《咬文嚼字》編輯部發(fā)布的年度“十大流行語”為例,從語言變異的視角對新媒體時代的流行語進行深入研究,分析其變異的基本形式、動因及引起變異的社會心態(tài)。研究發(fā)現,流行語變異的基本形式主要包括語音變異、語義變異和語法變異。流行語發(fā)生語言變異離不開語言內部隱喻及類推機制的影響,還有政治、經濟、文化等多重因素的社會影響,以及區(qū)別于傳統(tǒng)媒介的新媒體的迅猛發(fā)展。此外,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人們紛繁的社會心態(tài),如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向往,對現實事件的戲謔、無奈,以及某些消極遁世心態(tài)等亦會影響流行語的變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