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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紅造了個白

        2022-02-23 04:53:34方言
        參花·青春文學(xué) 2022年2期

        云慕白反復(fù)給葉宗青撥打電話,是要告之他家的月嫂田麗華的服務(wù)合同即將期滿,再有兩天就該從他家下戶了。安虹月嫂中心安排她在公司做短暫休整,同時候產(chǎn),只等下一單那位已經(jīng)進入預(yù)產(chǎn)期的準媽媽臨盆,然后到新寶媽身邊上崗。

        合同是人造規(guī)則和文字秩序,體現(xiàn)公平、公正,但其冷冰、無情。月嫂田麗華在葉宗青家即將干滿一個月,按說合同服務(wù)期滿,時日一到,她把手頭的工作和寶媽或者寶媽請來的育兒嫂做個交接,填好《月嫂工作評價表》,她這一單工作就算結(jié)束了,就可以拉著行李箱回月嫂中心了。然而月嫂本身就是一個充滿陽光和愛心的職業(yè),服務(wù)對象是體虛的寶媽和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可愛的小寶,所以冰冷的合同在這個行業(yè)有時也不那么靈光。

        田麗華給安虹月嫂中心打電話匯報工作,這一位雇主——合同的甲方葉氏夫婦,這兩口子實在太不靠譜,不但不配合她的月子護理工作,寶爸寶媽還多次整日外出,今天去唱歌,明晚去喝酒,有時徹夜不歸,有兩次是午夜才回來。而這一次,他們把新出生尚不足一個月的小寶撂給她,都已經(jīng)四天沒回家了,打電話、發(fā)微信、發(fā)短信,各種聯(lián)系方式都試過了,皆無音信。這樣的話,如果下一單的孕婦提前生產(chǎn)了,葉家的人又不回來,她怎么從葉家退出來去接下一單呢。再說,如果是她私自決定留下來繼續(xù)照顧孩子,這位名叫葉白的小寶貝兒那不著調(diào)的爸媽,肯給她支付月嫂級別的工資嗎?

        月嫂與育兒嫂,這兩種稱謂皆是民間俗稱,正規(guī)書面語統(tǒng)稱為“母嬰護理師”,兩者從證書字面上看,有“母嬰護理師執(zhí)業(yè)證書”初、高級之分,月嫂是高級,育兒嫂則為初級。工作中,其實質(zhì)也確為兩個不同工種,薪酬方面體現(xiàn)出天壤之別。即便同為高級母嬰護理師的月嫂,也并非同工同酬,有著一星、二星、三星、四星、五星和金牌的多層級差。田麗華是安虹月嫂中心的臺柱子,金牌月嫂,月嫂行業(yè)中的最高級別,十三年工齡,帶過的寶寶有一百二十六位之多。所以,她可不想在葉宗青家以金牌之身延期到充當(dāng)一名育兒嫂使用。這與職業(yè)道德無關(guān)。她建議云慕白趕快聯(lián)系寶爸葉宗青或?qū)殝尯蝸喖t,讓他們兩口子盡快回家,不然,就請安虹月嫂中心迅速派育兒嫂來上崗接替她的工作。她必須要按時下戶休整,養(yǎng)精蓄銳照顧下一位新寶媽。換句話說,她不能在葉家這樣干耗著,如果拋開“錢”的差別,田麗華僅以一名金牌月嫂的良心、愛心與責(zé)任心,她認為自己更應(yīng)該去為下一位準寶媽做好自身精力、體力和情緒等一切準備工作,這樣才對得起人家對她的選擇和信任,難道不是嗎?這才是一個金牌月嫂應(yīng)該具備的職業(yè)道德,也很有必要。

        擺在眼前的,真是一個迫在眉睫的緊急情況,也是超特殊的情況。安虹月嫂中心開辦四年以來,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客戶,比如,產(chǎn)后極度心理抑郁的;找各種各樣理由不交費或拖延交費的;死搬教條必須全程參照XX育兒書籍、文章、網(wǎng)文喂養(yǎng)的;家中老人以“自我育兒經(jīng)驗”插手的……但是,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兩口子出門多日不歸,這么不靠譜的寶爸寶媽的。不用田麗華過多地重復(fù)下一單工作的重要性,誠信是企業(yè)的生存之本,雖然安虹月嫂中心的莘慧經(jīng)理目前沒在,但是云慕白心里也相當(dāng)清楚,如果田麗華下一單不能按時上崗,這將對月嫂中心聲譽產(chǎn)生極壞影響。若下一單的寶爸寶媽能夠理解并接受臨時更換月嫂的應(yīng)急措施,那還好說一些,如果人家不同意換人呢,得不到諒解該怎么辦呢,這可是簽訂了合同的事。

        一位懷了孕的準媽媽,在自己生產(chǎn)前一兩天或是已經(jīng)被推產(chǎn)房時突然想起需要請個月嫂,才讓親人到月嫂中心匆忙選定一個月嫂,這樣的情況被稱為“急單”,偶爾有之,但是,是極少見的。一般來說,一對夫婦都是在確定女方懷孕且一切孕期指標完全正常、穩(wěn)定之后,即在確診已懷孕的第十二周至十六周之后,懷孕的女人便可以“名正言順”地被稱為“準媽媽”了,她們也就必須為請月嫂一事而開始奔走了。

        能選定一位令準寶媽心儀的月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孕婦與月嫂“一見鐘情”的情況并不多見?!罢堅律币话愣夹枰舾蓚€回合,雖說這也是一個勞務(wù)輸出的事情,但這個過程又不同于到勞務(wù)市場找工人,只要會干活兒,雙方又能談得攏工錢,隨便拉上一個就可以走人。請月嫂這事不比一家上市公司招聘一名CEO簡單,這并非聳人聽聞,只因這個職位的責(zé)任相當(dāng)重大,誰也不敢說在那些新出生的小寶里,哪一個是未來的錢學(xué)森,哪一個是愛迪生。如果把一個家庭比作一個王國,月嫂這個職位,是要走進這個小王國去照顧“皇后和太子”的女人。懷孕十六周以后的孕婦,由于胎兒在這個時期的生長開始變快,因此,她的體型便會發(fā)生明顯變化,腹部會迅速凸隆,日常行動也會隨之變得相對遲緩,身體上的變化、口味上的變化、情緒上的變化以及各種生理指標在孕期發(fā)生的突變,等等,常常會使準媽媽們逐漸變得慵懶起來,有的人情緒低迷,而有的人則會變得煩躁和易怒。從前那個陽光快樂的女孩兒突然間變成一個挺著大肚子,長滿孕斑的女人,在她行動極為不便、日益慵懶的狀態(tài)下,堅持跑月嫂中心,看一份份簡歷、照片,粗選月嫂人選,之后再一次次與圈定的人選進行面試、交談,近距離接觸,看看是否有“眼緣兒”,聽聽對方的聲音是否有“口音”,再詢問其執(zhí)業(yè)技能掌握情況,比如月子餐、配方奶、少兒黃疸觀測、洗澡、撫觸、拍嗝……除此之外,還要了解一下月嫂本人的生活習(xí)慣和其他情況,如打不打呼嚕、愛不愛玩手機、家庭成員工作、經(jīng)濟及親情關(guān)系是否穩(wěn)定、生活上有無拖累。準媽媽把這一切都了解清楚了,初選定一位在各方面自己都相對滿意的月嫂,大約就要跑月嫂中心兩三次或者三四次,然后還會有一些特殊的要求和溝通,譬如月嫂的例假是在哪幾天,如果不合適,可否事先調(diào)整;月嫂是否有幽門螺旋桿菌、乙肝五項、轉(zhuǎn)氨酶、肺部結(jié)核等項目的合格的醫(yī)學(xué)檢驗報告。曾有太多的案例,都是準媽媽們腆著大肚皮如同袋鼠一般千辛萬苦挑選出的月嫂,最終在去檢查乙肝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何時起已經(jīng)成為乙肝病毒攜帶者……如果出現(xiàn)這種不測情況,準媽媽們此前所做的一切艱難的挑選工作,便會因此前功盡棄、付之東流……

        遇到一名心儀的月嫂,最終還能簽下合同,并非一件易事。因此,為了確保數(shù)月之后,月嫂能夠按時上崗到戶,月嫂本人和準媽媽們都要事先向月嫂中心繳納一些保證金。當(dāng)然,如果在雙方簽訂合同之后,準媽媽們在后來的日子里不幸發(fā)生了流產(chǎn)等情況,保證金是要退還的。但是,如果沒有合同約定的特殊情況,月嫂不能按時到戶上崗,那不僅對月嫂本人有影響,月嫂中心的信譽也會受影響,失了口碑,掙不到服務(wù)費不說,真遇到不依不饒的人家,誰也不知道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對方會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

        云慕白平時并不負責(zé)月嫂中心事務(wù),各項工作的具體安排和分配都是莘慧操心。所以田麗華給他打電話匯報情況時,確實也令他心生詫異。但是,他對這件事會產(chǎn)生的最壞的結(jié)果心知肚明,于是他還是笑呵呵地以寬慰之言對情緒焦躁的田麗華在電話里進行了安撫。他對她說:“你不要著急,你就認真照顧好葉,葉,葉家小寶兒,站好你的最后一班崗,別為此事走神兒,月嫂合同這不還有兩天的時間才到期嗎?你放心吧,你要安心工作,我抓緊和寶爸取得聯(lián)系,確保在四十八小時之內(nèi),把你下一單工作安排得妥妥的,確保你能按時下戶、休息和新單上崗。”

        不能在員工迷茫無助的時候掉鏈子,云慕白想,雖然自己不懂月嫂中心的管理,但是,知道什么時候是關(guān)鍵時刻。他竟然一口氣對田麗華說了兩個“確?!保墒撬娴臎]想過自己究竟拿什么來確保。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給葉宗青和何亞紅撥電話,撥電話,撥電話。他足足撥了三個小時的電話,直到自己手指尖發(fā)麻,最后,手機提示電量用盡了,他才不得不休息一會兒??墒沁@兩口子的手機仍是無人接聽或不在服務(wù)區(qū)。他確實也有些撓頭了,愁眉不展地思忖,這對小夫妻到底干嗎去了呢?蒸發(fā)了嗎?甚至在他的潛意識里都開始往最壞最壞的地方想了……

        云慕白是安虹月嫂中心的法定代表人,但他的本職是一名作家。他剛剛踏入不惑之年時,老婆在那年的陽春三月有了嘔吐感,這是喜事即將到來之前,幸福的嘔吐感。云作家又驚又喜,到了六月,已經(jīng)是高齡產(chǎn)婦的云夫人腹部微微隆起。云慕白的父親母親得知兒媳懷孕的消息,異常高興和興奮,主動要求照顧月子,替他們帶孩子,并且提前制定并包攬了接送孫子(或?qū)O女)去上學(xué)的十五年愿景規(guī)劃。雖然父母身體還都很健康,但是雙親畢竟年歲大了,都已是年過古稀之人,腿腳也不及年輕時靈便,如果明后天有陰雨天氣的話,母親的膝蓋、父親的老腰比天氣預(yù)報還能提前一天的時間收到老天要變臉的訊息。云慕白和老婆一溝通,便決定在孩子生下來之后,請一位月嫂來照顧。云夫人確實也有這個想法,可在產(chǎn)檢時偶聽其他孕婦說,如果請月嫂照顧月子,必須提前預(yù)訂,不然很有可能找不到適合自己的,最終花了錢還不順心。云慕白覺得這事太可笑了,有必要提前五個月嗎?五個月的胎兒,在娘胎里不過才只有黃瓜紐那么大嘛!再說了,這也不是公司招聘,更不是國際選美大賽,能找個人給孩子沏奶粉、換尿褯子不就行了嗎?云慕白的母親也說:“我生慕白的時候,要吃沒吃,要穿沒穿,就連一塊不帶窟窿眼兒的尿褯子都沒有呢,我左臂下夾著慕白,右手還要燒柴,烀豬食……家里的,田里的,什么活耽誤了?”話是這么說,云慕白是心細之人,對此事還真是沒有掉以輕心,開始在寫作閑睱,帶著妻子游走散落在大街小巷的職介所、月嫂公司的路上。跑了七八天左右,云慕白夫妻二人便有些吃不消了,從一周的不停咨詢中,他倆覺得真是低估這個行業(yè)和這個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的專業(yè)性與技術(shù)含量了,原來作為一名月嫂,并非只是給孩子擦擦屁股那么簡單。后來夫妻二人又去了兩個家政公司面試了四五個月嫂,不僅不如意,同時也消瘦了形骸。至此,請月嫂的心氣兒消減了一大截。

        忽一日,云慕白從晚間創(chuàng)作至深夜,有些倦了,撫案小憩。他的上下眼皮剛剛粘在一起,就聽見有一個聲音說:云慕白你決定放棄請月嫂了嗎?他答:找了近十天,也沒有找到中意的,實在太累了。那聲音便說:你何不自己開辦一家月嫂中心呢?云慕白倏然驚醒,眼前電腦屏幕上的光標還在不停地閃動……

        租房、起名、辦照,同時,房屋裝修、做門頭廣告牌、買辦公家具……云慕白——一個作家創(chuàng)辦的安虹月嫂中心在一個半月之后,便開始營業(yè)了,這時距離他女兒出生還有四十天的時間。當(dāng)然,云作家哪懂什么經(jīng)營,一決定開辦安虹月嫂中心,他便聘請老同學(xué)莘慧出任坐堂經(jīng)理,他不過就是一個甩手掌柜而已。雖然他在月嫂中心也設(shè)了工位,可那位子更像是他的又一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基地。他在工位上寫小說,寫詩歌,寫散文……可就是沒有以月嫂中心管理層的身份參與過月嫂的任何面試、派遣等管理工作。倒是以客戶身份陪著妻子面試了幾個自家打算選用的月嫂。最終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困擾他的最為原始的那個問題。

        云作家坐在工位上,正為葉家的事一籌莫展時,莘慧經(jīng)理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外面走了進來,她把湖藍色坤包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兩只眼睛死死地瞪著云慕白,一副氣咻咻的樣子,一言不發(fā)。云慕白不知老同學(xué)怎么了,他被她盯得些發(fā)毛。自顧自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及工位桌上的一切,沒覺得哪里不對,才唯唯諾諾地問:“怎,怎,怎么了?”

        “那個唐蘋不見了,派到她家的育兒嫂張花花說,這個唐蘋好幾天不回來了。張花花和我反復(fù)給她打電話,誰打都不回?!陛坊廴耘f怒瞪著云慕白。

        “唐蘋不回來,你,你這么瞪著我干嗎?”

        “唐蘋可氣不?但是,你更可氣!給你打了一上午的電話,你的手機總在占線中,最后還關(guān)機了!你這不在店里嗎?你關(guān)什么機?我騷擾到你了嗎?別忘了,你才是月嫂中心的法定代表人!”

        莘慧是典型的北京大妞性格,嘴直心軟,人敞亮。雖然說得怒氣沖沖,撂杯子的時候,還把杯里的水激起很高。但是她這樣一說,云大作家倒是坦然了很多,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你就別埋怨我了。這一上午,我打了三個多小時的電話,確實是一直占著線,但是一直都沒有打通,就等著你回來處理呢,我是沒辦法了。下崗啦!”云慕白一五一十地向莘慧說了葉宗青家里的事情和田麗華即將下戶的時間。

        就在莘慧倍感詫異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田麗華打來的。莘慧滑開免提接聽,田麗華焦急的聲音便在剛剛松弛一些的空氣中再次擊起浪波:“莘老師,你怎么一上午都不接我電話呀?怎么總是占線呀?嗚嗚……簡直要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們都跑路了呢,嗚嗚……我都急壞了,可云總在電話里還不緊不慢,笑呵呵地和我說話……”

        莘慧抬眼看了云慕白一眼,云作家正冤枉地摔打著雙手,輕聲說:“我笑呵呵是讓你放松,誰知道你會著急呀?什么情商???”莘慧輕笑著對著電話說:“麗華,你別著急,不要哭,沒事的,別瞎想,剛才云總和我正在商量此事,現(xiàn)在我們就過去看你,了解一下情況……”

        莘慧和云慕白沒顧得上吃午飯,趕快查找唐蘋和葉宗青的其他可聯(lián)系方式。云慕白以一個作家的慣性思維,推論這兩家發(fā)生的事,應(yīng)該有一些關(guān)聯(lián)。莘慧抬起眼皮,撩了眼云作家,噗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把目光重新移回到電腦屏幕。她在掂量為葉宗青家配備一位育兒嫂去接替田麗華,說心里話,她可不想讓田麗華窩在那里出不來。

        田麗華是在安虹月嫂中心成立之初,莘慧從別的家政公司挖來的寶。四年多來,莘慧給著田麗華最為優(yōu)厚的待遇,好單、高單、雙胎單、假日三薪單……前提是只要檔期允許,莘慧都會向?qū)毎謱殝屖姿]田麗華。其他的月嫂,一年上單量七八次就算很好的業(yè)績了,在任何一個家政公司或月嫂中心都稱得上三八紅旗手,而田麗華每年上單量都是兩位數(shù)的,兩年時間帶過二十四個寶寶(其中包括三對雙胞胎),下戶前,寶爸寶媽在《月嫂工作志》的總評一頁,寫得都是表揚和感激的話語,不但會給田麗華評為“優(yōu)等”,而且還會給安虹月嫂中心送來一面繡金垂穗的紫紅色絨面錦旗。如果葉宗青能夠聯(lián)系得上,他也愿意再付一個月的月嫂薪酬,讓田麗華在他家多照顧寶寶一個月,那樣莘慧也不會同意的。如果這樣的話,田麗華就缺少了一單帶寶寶的記錄,這是關(guān)系到田麗華——金牌月嫂一年的業(yè)績總量的一件大事。田麗華是莘慧一手打造出來的企業(yè)明珠,莘慧必須讓田麗華從葉家準時下戶,回安虹月嫂中心做好休養(yǎng),備戰(zhàn)下一單,這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笑什么?”云慕白問。

        “你的推論有些道理。”莘慧依舊笑盈盈地說,“不光是唐蘋和葉家有關(guān)聯(lián),這個葉家的小寶兒和你還有關(guān)系呢!”

        “胡說!”

        “莘老師說的是真的!”月嫂中心一位名叫江紅梅的行政內(nèi)勤人員笑著搭話。月嫂行業(yè),是不興稱呼經(jīng)理的,都把管理層人員稱作“老師”的。

        “那你說,怎么是真的?”云作家有些急眼地質(zhì)問小江。

        “我告訴你吧。你忘了?半年前,葉宗青與何亞紅來咱們中心面試田麗華那天的情景,你一點都不記得了嗎?”莘慧問。

        云慕白搖了搖頭,一臉懵懂。

        “好吧……我們先去葉宗青家,看看田……”莘慧的話沒有說完,甚至張口的嘴都沒有閉合,便停住了。她好像突然間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莘慧?”云慕白問。

        “我回憶起一件事,葉宗青、何亞紅來我們這里找月嫂那天,我與何亞紅正在聊著,準寶爸葉宗青出去接了一個電話,回來后雖然什么也沒有說,但他就像打了雞血一般的興奮??珊蝸喖t看到他興奮的樣子,臉色立即就變得很不好。好像還對葉宗青說了一句,你要敢去,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你們倆記不記得有這么一個細節(jié)?”

        “不記得了!”云作家說。

        江紅梅也搖頭。

        莘慧開車,云作家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他還在想唐蘋家和葉宗青發(fā)生的事情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一家用的是月嫂,看護的是不滿一個月的小嬰;而另外一家使用的是育兒嫂,照料的對象是即將周歲的小寶。到“安虹”來的顧客,不是找月嫂的,就是找育兒嫂的,開門的買賣,每天人來人往的,這一點都不新鮮。怎么才能把突然發(fā)生在同一天的兩件事編進同一個故事呢……云慕白不自覺地輕輕笑了一下。

        莘慧專注著前方路況,并不側(cè)目觀看這位每天只顧埋頭寫作、腦殼都被寫得有些固化的云作家。但是,當(dāng)她聽到云慕白輕然發(fā)出的一點點笑聲,便猜測到了這位云同學(xué)、同時也是她的老板的男人,心里正在琢磨什么事情。

        “看樣子,慕白老師還沒把這兩家發(fā)生的事情建立起令讀者信服的關(guān)聯(lián)?”

        “沒有。”

        “我覺得您還是應(yīng)該重新修改一下您大腦里小說的架構(gòu)?!?/p>

        “那你說說聯(lián)系在哪里?”

        “咱們從月嫂中心出來之前,我上了一會兒網(wǎng),大家點評網(wǎng)。在葉氏夫婦來安虹月嫂中心找月嫂的前幾天晚上,唐蘋家使用的月嫂剛剛上戶七八天,唐蘋在這個點評網(wǎng)上對月嫂的周到服務(wù)發(fā)表了意見,給了很高的評價,她很滿意。并且,我還看到了在唐蘋發(fā)表評價之后的五小時三十分鐘,一個叫YH666的網(wǎng)友上線問了一句,這家月嫂中心真如你說得那么好嗎?你不會是他們的托兒吧,你用的月嫂叫什么名字……唐蘋沒有回答。”

        “沒,沒回答?他們這樣的聊天,能說明什么問題?”

        “恰恰就因為沒回答,所以,他們才有可能產(chǎn)生更多、更深入的聯(lián)系。再有,YH666中的YH,不就是‘亞紅’的拼寫首字母嗎?”

        “你都快要超越偵探大師李昌鈺的偵破能力了。埋得這么深的線索你也能挖著。”云慕白從心里佩服莘慧的推斷,嘴上也開始恭維。但是,他說著、想著又開始皺起了眉頭?!斑@個何亞紅和唐蘋……是不是真的在一起呢,如果是的話,她們到底去哪兒了呢?會不會去——旅游了?”

        云慕白大膽地說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不敢去想的一種猜測??墒橇钏麤]有想到的是,莘慧竟然微微地點了點頭,雖然點頭的幅度并不大,但是她的表情十分肯定。

        葉宗青家住在西五環(huán)靠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附近的一個小區(qū)。整個小區(qū)建筑的外面,都被涂成了干凈利落的“北京灰”顏色。云慕白和莘慧敲響葉宗青的家門,他們以為會是田麗華來開門,但卻不是。有個女人聲音在門里問,你們找誰?莘慧說明了自己來意之后,門便打開了。開門人是一位或許五十多歲,或許六十多歲的瘦弱女人。田麗華聽到莘慧到來的聲音,從臥室里小跑了出來,見到莘慧的一瞬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唰地就淌了下來。

        “莘老師,人世間怎么會有這樣不負責(zé)任的父母???”

        莘、云兩人在葉家對田麗華好一番勸說,才使她緊張的情緒稍放松緩。田麗華是一名充滿愛心的月嫂,如果拋開月嫂這個職業(yè),她也是一個心中灑滿陽光,血液里流淌著溫情的善良女人。她對月嫂這個工作熱愛、負責(zé),她對小孩子的喜愛似乎和從事的職業(yè)沒有絲毫關(guān)系,完全發(fā)自母性。她在安虹月嫂中心成立之前,在另外一個家政公司當(dāng)月嫂,同樣也是那個公司的頂梁柱,是莘老師經(jīng)過英明決策后不惜一切代價挖到手的。田麗華進入安虹之后,便跟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月嫂姐妹,并且還帶來了多單潛在的準客戶。有些月嫂,手藝不錯,也有愛心,但是隨著經(jīng)驗的增加、個人資金的積累,特別是個人“私單”大量增加,做到一定程度時,人也就變得狡猾起來,她們常常是靠著人傳人、口傳口、寶媽之間相互介紹,脫離月嫂中心,獨自去接私單了。在安虹月嫂中心,可以說最有資格和能力接私單的月嫂便是田麗華,但是,田麗華為人本分、實在。她常對姐妹們說,我們不但要帶著愛心工作,讓客戶放心、滿意,而且還要對月嫂中心懷有感恩的心,我們最初從外省老家來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的,是月嫂中心的老師們給我們培訓(xùn)技能,還給我們安排工作,我們上崗去了,月嫂中心還為我們擔(dān)著風(fēng)險……因此,田麗華也是讓莘慧最放心、最信得過的一個月嫂。

        對于一個充滿愛心的女人,從事月嫂這樣的工作,就如同舊時的奶媽、乳母一般,懷中的寶寶雖不是自己所生,她也并不是寶媽,只是把一個與自己沒有一絲一毫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深情地摟抱在自己的懷里,并與這個小寶朝夕相處、精心地對小寶捧抱偎睡、喂奶揩尿、哄拍逗笑……用她的全部身心與精力,從骨子里發(fā)散出來的溫暖的母愛,照顧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可愛的小精靈,這是一個多么神圣而偉大的職業(yè)?。∧虌?、月嫂、育兒嫂、保姆……這些女人是最偉大的一群人,她們是另外一種母愛的釋放體。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們釋放出的母愛、釋放出的光與熱,有的是可以超過和覆蓋孩子們的生身父母的。

        一位把自己全部的身心與母愛,無私地投放在別人孩子身上的月嫂,她怎么能夠理解孩子的親爸親媽,竟然不顧小寶的啼哭,忍心隔三岔五地外出晚歸,或多日杳無音信呢?最難理解的事情,往往也最為易解,葉家一事,怎么能不使月嫂田麗華發(fā)出那般咆哮于心底的一問——人世間怎么會有這樣不負責(zé)任的父母啊?

        莘慧和云慕白此番到葉宗青家走訪,不僅挖掘到了一些蛛絲馬跡,而且還有意外收獲。首先他們知道了最大的、最重要的一個情況,就是葉宗青家的保姆許姑姑。起初莘慧還以為葉宗青與何亞紅久出不歸,家里除了田麗華和未滿月的小寶之外,再無別人了呢。原來還有一個保姆相伴,這讓莘慧忐忑不安的心平靜了許多。再得知許姑姑平日里還給田麗華燒水做飯,照顧田麗華的日常,這更讓莘慧心底踏實了。

        許姑姑并不是從家政公司請來的保姆,她是何亞紅家聘用多年的一個保姆,是何亞紅老家的同鄉(xiāng)。從村里鄉(xiāng)親輩分論起,何亞紅應(yīng)尊稱她姑姑。準確地說,許姑姑是在二十八年前就來到何家的。那時,何亞紅出生才只有半個月,和現(xiàn)在她的小寶葉白一樣大。何亞紅出生時,母親難產(chǎn),醫(yī)院告訴她父親,全保住的可能性不大,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個。她的父親說,先保大人再盡力保孩子,但是,她母親在產(chǎn)房里歇斯底里地叫喊:保孩子,保孩子……我自己可以去死……一個母親的叫喊聲驚徹了醫(yī)院昏暗悠長的樓道。

        何亞紅的父親是一名國防科研人員,因其工作特殊性,他個人無法照顧女兒。于是,就請來同村小表妹許淑香照顧女兒亞紅。許淑香當(dāng)年還是個大姑娘,她把年幼的何亞紅完全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撫養(yǎng)。為了更好地照顧亞紅,不讓她受委屈,許姑姑放棄了自己的戀愛,放棄了一段即將升華為婚姻生活的愛情。時光飛逝,一晃何亞紅長大了,二十八年來,許姑姑從鄉(xiāng)下到城市,從成都到北京,為了照顧亞紅生活,亞紅去哪里上學(xué),她就陪亞紅到哪里,家就搬到哪里,她對何亞紅的付出與關(guān)愛,遠遠超出一個保姆的工作和職責(zé)范圍。據(jù)田麗華講,現(xiàn)在許姑姑已經(jīng)是六十出頭的人了,每天還在精心照料著何亞紅。不,應(yīng)該說是照料著何亞紅的一家——何亞紅、葉宗青、葉白、田麗華。只在最近幾天,許姑姑的負擔(dān)才驟然減輕,她也不清楚這小兩口到底是去了哪里。

        “何亞紅的父親現(xiàn)在哪里?成都,還是北京?”云慕白問許姑姑。

        許姑姑笑著哄逗田麗華懷中的葉白,不經(jīng)意地輕輕搖了搖頭,之后又長嘆了一口氣,說:他去世兩年多了。

        許姑姑稱呼何亞紅為紅。她說,紅和那臭小子結(jié)婚之前,找到組織邀請她爸參加她的婚禮。結(jié)果在她找到父親單位的那一刻才得知,她的父親——我的小表哥,已經(jīng)在試驗中犧牲好幾個月了。組織上只知道他還有一個女兒,但是,聯(lián)系不上,因為她父親是國防方面的高級科研人員,他沒有電話本、通訊錄、照片簿等任何帶有一點點私人印記的物品。在他的個人儲物柜里有一封遺書。然而這樣的信,單位里每個人都有,這是組織要求的,每個人在執(zhí)行組織交給的任務(wù)前,必須要寫一遍遺書。小表哥大概是嫌麻煩吧,他雖然也留有遺書,但沒有按要求更新,因為他每天的工作都是極具危險性的新任務(wù),如果第二天還能去試驗、還能去試驗臺基,都可以算作是昨日的幸運。他的遺書,落款時間還停留在一九八六年三月。遺書中未提到紅的名字,頂頭只寫了:親愛的女兒……

        許姑姑對小兩口雙雙不歸的事,也十分氣憤。但這種氣憤的根源,似乎全部來自葉宗青一方,她沒有過多責(zé)怪紅的話。只說,小寶的奶粉快吃光了,紅也沒說是從哪里買來的。而她說起葉宗青,卻沒有一絲的好臉色,盡是狠叨叨的嗔言。許姑姑對田麗華關(guān)愛有加,不但給她做一日三餐,而且看到近幾日田麗華心神不定,還對她進行勸說,讓她不要過于擔(dān)心工資的事,并且還要把自己的私房錢拿出一萬給她,但被田麗華婉拒了。

        當(dāng)云慕白詢問許姑姑知不知道這小兩口最有可能去哪里,他們感情如何時,許姑姑說,這倆人戀愛談了五六年,沒用別人介紹,倆人自己戀上的。這房子是我的小表哥多年前為了紅在北京上大學(xué)置下的,我和紅一直在這里住,我們倆一人一間。后來,紅有了這個臭小子,他們在這房子里同居了兩年,后來就在這里結(jié)婚了。沒有小寶時,那時感情特別好??杉t懷孕之后,那臭小子便偶爾不回來,孩子生下之后的第二天,他就沒有回來,后來又有三四次整夜不回來……這些,田月嫂都知道。我提醒紅注意這種情況,紅說他住在他媽媽那邊了。

        云慕白是個體育盲,只能識得郎平、朱建華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體育運動員。當(dāng)他看到這所老舊單元房屋的墻壁上貼滿了籃球飛人喬丹的畫報時,就問許姑姑:葉宗青很喜歡籃球嗎?許姑姑便從自己臥室的床鋪下掏出三個癟癟的籃球皮囊讓莘、云兩人看,她說,床鋪下面還有幾個呢,都是她偷偷給扎的針眼兒、撒的氣。她還說,他天天就想著打球打球,自己的媳婦、孩子都懶得看上一眼,算什么男人。

        莘慧和云慕白從許姑姑口中還了解到一條既重要又不重要的線索。葉宗青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她母親還健在,只在此城中,樓多不知處。

        兩天后,莘慧把一位名叫劉玲的育兒嫂送到了葉宗青家。

        劉玲是安虹月嫂中心一流的母嬰護理師。將劉玲派到葉家上崗,莘慧確實是費了一番腦筋之后的無奈。因為葉家并沒有為小寶請育兒嫂,憑莘慧個人的主觀意愿,在乙方不知情的情況下為葉家派送務(wù)工人員,這種做法本身便缺少理智,也并不是一位現(xiàn)代商業(yè)經(jīng)營者的高明之舉。莘慧為此事還和月嫂中心管片民警張海警官進行過咨詢,該怎么辦?可張警官也沒有什么好主意,但是,張警官卻并不贊成她這么做,并提醒莘慧,讓田麗華繼續(xù)在葉家工作可以,其行為只能算作雇傭方因事外出,在此期間形成了雇傭協(xié)議的延長。這位田姓月嫂是葉家選定的務(wù)工人員,是經(jīng)得雇傭方同意并進入葉家私宅的人員。但是,如果月嫂中心在未經(jīng)得房屋所有權(quán)人同意,單方面把另外一個人派到房屋所有權(quán)人家里,那么,這種行為本身不具有合法性。從法律層面上講,田麗華月嫂把葉寶放在床上,她直接下戶都可以,一點問題都沒有。莘慧雙眼急得冒火,從人性角度發(fā)問:什么?您說什么?那葉寶還不餓死了呀,從床上滾到地下怎么辦?張警官笑著說,我知道你也不可能這么做,我剛才用的是“法律層面”這個詞,但是,我提醒你,你要是把葉家小寶托付給那個許姑姑,從“法律層面”而言,這事你就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了。因為,許某某本身也并不是葉家人,無血緣關(guān)系,她是不是何亞紅父親的表妹,尚無法確定,或許只是她個人的一種說法,無從證實。誰又能證明她不是何亞紅從家政中心找來的另外一名進京務(wù)工人員呢?莘慧聽了張警官的分析,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真的沒有想到這些,是呀,如果許姑姑真的是一個……那就完了。但是,莘慧聽了田麗華對許姑姑這個人的評價,她本人又和許姑姑聊過天,她感覺許姑姑是個好人,她說的話怎么可能是謊言呢?這件事,莘慧足足躊躇了一整天,最后決定派月嫂中心最優(yōu)秀的育兒嫂劉玲去上崗,接替田麗華,照顧小寶葉白。

        就在她剛把這想法和云慕白說出口之時,田麗華下一單的寶爸打來電話,說:寶媽今天肚子疼了好幾次,可能要提前生產(chǎn),現(xiàn)在正在去婦幼保健醫(yī)院住院的路上……莘慧聽到清脆的男子嗓音,腦子里便浮現(xiàn)出那位略帶一臉少年稚氣的寶爸,莘慧問他距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幾天,寶爸在電話里便支吾起來,先講七天,又言五天,又含糊地說,也沒準是四天吧……再問他產(chǎn)婦今天是否“見紅”,他吭哧了半天,連話都不好意思說了。莘慧告訴他不要著急,產(chǎn)婦首次妊娠分娩,推遲的可能性大于提前,即使提前分娩也不要緊,田月嫂已在備產(chǎn)中,只要小寶一閃亮登場,她便可立即上戶,無縫對接……莘慧沒有再等云慕白發(fā)表意見,便剝奪他的法定代表人資格,掌擊桌面發(fā)出“叭”的一聲,說:必須立即把田麗華換回來了……

        “不就是要錢嗎?我出!”許姑姑見莘慧把一個保姆模樣的女人領(lǐng)進屋子,便知道她這是來換田麗華下戶的,臉色驟然陰沉,就不再有昨天的那般友好,雙目怒視著她,大發(fā)雷霆。許姑姑為了扶養(yǎng)何亞紅,半生孤獨,未開過懷的身子干癟而瘦小。她狠言狠語地叨叨,之后只一擰身,便閃進她的房間,臥室的門也隨即咣地關(guān)上了。“不就是錢嗎?不就是錢嗎?給你,我給你!”隔著臥室的門,細小的門縫里,不時地發(fā)散出許姑姑的烈焰火光。

        “許姑姑,您開門啊,您聽我解釋……”莘慧輕拍著臥室木門。

        “不用解釋。給,要多少,自己數(shù)?!痹S姑姑倏地把門打開,雙手捧著厚厚三疊皺巴巴的鈔票,不容分說地全部杵在莘慧胸前,莘慧沒有任何思想防備,匆忙伸出雙手去接,但仍有一大部分紅票票稀里嘩啦散落于地,觸目驚心。許姑姑怒視著莘慧的眼睛,“錢你拿多少都行,但是,人不能換?!?/p>

        莘慧確實沒有預(yù)料到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她只是反復(fù)地揣測把劉玲安排在葉家工作,能不能很快適應(yīng),因為只有許姑姑一個人在家,沒有寶媽在孩子身邊,她擔(dān)心劉玲一時間摸不到門道,奶瓶放在哪兒了,尿墊放在哪兒了,小寶貝夜里哭不哭鬧……越是瑣碎的事情,越是需要時間來磨合的。

        劉玲忙走上前去,幫助騰不出手的莘老師把滑溜在地板上的紙幣一張張拾起。這時,田麗華示意劉玲和她到另外一個房間說話,然后她們就去另外的臥室了。莘慧也把手中的錢放在桌子上,她輕輕地拉起許姑姑的手,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從包包里抽出一張面巾紙,為老人家擦拭淚水。許姑姑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流了淚,她倔強地奪過紙巾,甩開莘慧的手臂,自己為自己擦拭。

        空氣此時凝滯,如同過期的膠水一般。

        “姑姑,好姑姑……”近四十歲的女人了,嬌嗔扭捏起來,沒想到也是這般使人憐惜。大約幾分鐘之后,莘慧溫情地拉起許姑姑竹枝一般的手,那只手皮松肉懈,冷涼且沒有一絲血色?!肮霉茫乙埠秒y啊,真不是錢的事情,您理解理解我,好嗎?”

        許姑姑聽了莘慧那句有氣無力的“我也好難啊……”再也忍不了,嗚嗚地哭出了聲音。莘慧也與她一起抹起了眼淚兒。

        “紅他爸爸托我照顧紅,我這一輩子都不離開她半步……”許姑姑抽噎著說,“怎么這個田月嫂就不能多照顧葉寶兒幾天呢?你就一定要把她帶走呢?”

        “姑姑,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不知道,這位田麗華她還有其他工作,她是和下一個寶媽早簽了合同的。今天那個寶媽有了要提前生產(chǎn)的征兆,這會兒已經(jīng)住進院醫(yī)了……”

        “???田阿姨還有別的事兒?還有要生小孩兒的?”許姑姑瞪大了眼睛,吃驚地問道。

        “是呀!姑姑,田阿姨是我們中心的金牌月嫂,一年十二個月,她差不多得照顧十個小寶寶,每個單子都是壓著茬的。今天住院的這個孕婦,按說距離預(yù)產(chǎn)期還差一周呢,可……”

        許姑姑搶著說:“預(yù)產(chǎn)期不就是估摸的日子嘛,女人生孩子,早幾天晚幾天都有可能,哪有那么準,一天不差的?當(dāng)年,紅的母親就是被耽誤了,所以才……”

        “姑姑,您看——”莘慧指著戶門旁的一個銀白色旅行箱說,“那是我的行李。我并不是把育兒嫂單獨留在這里,換了人,立刻就離開。今天下午五點,田阿姨合同就到期了,讓她先回去收拾收拾,也休整一下。但是我不走,您看,我和育兒嫂都在這里陪您和葉寶。”

        “你不走?”

        莘慧點了點頭:“我不走。另外,這個劉玲阿姨也是我們月嫂中心最好的育兒嫂,帶過幾十個寶寶了,育兒經(jīng)驗沒的說,而且有耐心、有愛心,人品也好,照顧葉寶絕對沒有問題……”

        許姑姑主動拉起莘慧的手,不知該如何表達她激動的心情,她一萬個沒想到,沒想到莘慧會有這樣周到的安排。她驚喜之后,突然間又嘆了口氣說:“這兩個不著調(diào)的活祖宗啊,到底跑到哪兒去了?!?/p>

        莘慧并沒有吹牛虛夸,劉玲確實是手眼勤快的人,而且一上手,接孩子那個動作,就能看出她是個很專業(yè)的育兒嫂。這令許姑姑心里踏實了許多,但是,她還是擔(dān)心這位劉玲阿姨才來到葉家,對育兒的各種事情摸不著門道,就主動讓出自己的房間給莘慧住,而她自己與劉玲一起帶小寶,住在大臥室里。莘慧萬般推卻,說自己也是來幫忙照看葉寶兒的,怎能主仆不分啊,可是她拗不過已經(jīng)開始有些可愛但仍舊有一些固執(zhí)的許姑姑。

        …………

        十月的清晨,剛剛過了中秋,氣溫就滲出了一絲絲微涼。莘慧睜開眼睛時,陽光已經(jīng)透過窗簾,聽到臥室外劉阿姨和許姑姑輕聲交談,莘慧趕忙披上睡衣,走了出去,但見劉、許二人正擠在狹窄的廚房里包肉餡餛飩,一人搟皮,另一個包,從合作的默契度來看,二位現(xiàn)在的親密度已經(jīng)不再是昨天的感覺了。莘慧不由打心底里松一口氣。

        “是不是我倆說話把你吵醒了?”許姑姑問。

        “是餛飩的香味把我叫醒的?!陛坊畚⑿χf,“好久沒有聞到這么香的肉餡味兒了,讓我也來參與一下吧。我這就去洗手?!?/p>

        許姑姑趕忙以身體擋著莘慧,不讓她進廚房,也不讓去衛(wèi)生間?!安恍校恍?,你再去睡一會,昨夜我聽到你大半宿都沒睡,一個電話接著又一個電話的,你趕緊再去睡一會兒,等會兒下餛飩,快煮熟時,我再叫你起床?!?/p>

        莘慧不好意思地說:“那怎么成?我留下來本應(yīng)該是照顧您的。怎么反倒成了被照顧的對象了?”

        可許姑姑不由分說,還是把莘慧推進了臥室,強行拉上了房門。

        莘慧雖然很困,可是被許姑姑推回臥室繼續(xù)睡覺,也確實有些不好意思。她斜靠著床頭,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七點十分。之后她給月嫂中心的江紅梅發(fā)了一條微信:你上班后,先去買一張簡易折疊床。之后,就忽兒地睡著了。

        看來許姑姑是聽到莘慧夜里打電話了,不然她怎么知道莘慧大半宿沒睡呢。

        確如許姑姑所言,昨天晚上,莘慧剛剛躺下,一位名叫徐美娜的寶媽給她打來電話,火急火燎地說兩只乳房都堵住了,邦邦硬的,疼得快要出人命了,小寶兒肚子餓得不行,腳踢手扒,急得哭鬧不止??蛇@堵了大門的食堂無論如何也給小寶兒開不了飯,她自己忍著痛,揉弄半天,也沒揉通,現(xiàn)在兩只乳房漲得碩大、光亮,憋得簡直快要炸了。讓月嫂中心趕快派一名催乳師過來,給她做通乳。

        這位寶媽人如其名,長得很漂亮,莘慧取了諧音叫她“徐美媽”。徐美媽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給月嫂中心打電話求助通乳了。她的這對乳房,形狀、皮膚、挺立感、產(chǎn)奶量都沒的說,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易堵。三天一大堵,兩天一小堵,半天一微堵。生完小寶這一個半月的時間里,已經(jīng)堵過五六次了,但在此之前都是白天堵。月嫂中心每次接到徐美媽求助后,都是及時派出人員和車輛,第一時間為她上門服務(wù),一解堵患。安虹中心一共六名催乳師,幾乎都為她服務(wù)過一次了。

        徐美媽的堵,在沒生小寶之前,她來安虹中心請月嫂,莘慧就很認真地提醒過她。那次,徐美媽面試完月嫂后,見屋里沒有閑人,就悄悄湊在莘慧耳邊說,有一點事想和你單聊。對于這種“單聊”之約,莘慧經(jīng)常遇到。因此,她對這些年輕準媽媽們的提問,也常覺得沒有新意可言,無非就是妊娠期間能否同房,等等,大抵如此。但是,這位徐美媽被莘慧讓到里面套間之后,她自己閂了門,還扭上了門鎖保險。然后,“刷”地一下把自己的上衣撩起來了,一對豐滿、雪嫩的乳房便跳躍而出。莘慧心中正詫異她這么做是何意時,徐美媽便問莘慧:莘老師,您看我這兩個……行嗎?能,能喂養(yǎng)孩子嗎?經(jīng)她這么一問,莘慧才注意到徐美媽的這對美乳,有嚴重的乳頭凹陷問題。據(jù)她目測,應(yīng)該已經(jīng)達到了凹陷三級。她告誡徐美媽,她的這種情況只有兩種辦法:其一是牽引或吸拉,但是,就她的這種凹陷情況,牽引或吸拉的效果不會太好。其二是做手術(shù)。但是,不管是采用哪種方法,一定都要去做,否則直接產(chǎn)生的后果,就是堵奶,發(fā)炎,孩子沒得吃。徐美媽認真聽了,但她對莘慧的話將信將疑,只是哦哦哦地應(yīng)承。

        莘慧從事月嫂這個行業(yè)之后,就成了一名失眠專業(yè)戶,半夜三更被電話叫醒是常事。此時,她已然睡意全無,打開手機,找到月嫂中心工作微信群,群里共有六名催乳師,她群發(fā)了一條“急催”信息??墒侨昼娺^去了,沒人接單;五分鐘過去了,仍沒有人出來冒個泡。她很生氣,怎么都這么沒有責(zé)任心???她又一轉(zhuǎn)念,也不能責(zé)怪她們,這位堵了奶的徐美媽住在京西的大山里,入山三十里,也許是沒有人敢走深山夜路的原因吧。正在她焦急的時候,寶媽催促的電話又來了……于是,她當(dāng)機立斷,直接撥通云慕白的電話,讓他立即開車到行宮園小區(qū)十四號樓下等候,然后她馬上給月嫂中心周曉杉顧問打電話。周老師是月嫂中心的“定海神針”,被莘慧尊稱為“主心骨”,周老師已七十歲高齡了,有著近四十年的婦產(chǎn)科臨床經(jīng)驗,接生過一萬兩千名嬰兒。從一家三甲醫(yī)院婦產(chǎn)科退休多年,后經(jīng)朋友介紹,被莘慧聘為月嫂中心的首席顧問,宏觀指導(dǎo)“安虹中心”的全面工作。催乳、通乳,在她面前不過就是“手彩戲法”,或者說小菜兒一碟之事。然而,若非萬不得已的緊急情況,莘慧絕不會請周老師出山,況且還是在這微涼漆黑的秋夜。莘慧知道,有關(guān)婦產(chǎn)方面的所有事情,周老師全都能勝任。唯獨兩個字她做不來:拒絕。真的令焦急的莘慧于心不忍,又不得已而為之。

        通乳的事情有了安排,但在沒有結(jié)果之前,莘慧也不敢瞌睡。她抱著手機蜷縮在床上等候著周老師的好消息。是的,一定會是好消息的。

        就在莘慧的眼睛剛剛粘在一起時,清脆的手機鈴聲又把她的瞌睡蟲趕跑了。她看都沒看,滑開接聽鍵,就問,“周老師,怎么樣,通開了嗎?”

        “???什么?我沒打錯吧,你是莘老師嗎?”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哦,我是,我是莘慧。你是……”

        “莘老師,我是月嫂中心派出的月嫂王歡。打擾您了。您聽得見嗎?白天我不敢當(dāng)著寶媽面給您打電話,只能半夜偷偷給您打,我在客戶家的廁所里,懷里抱著小寶呢,他睡著了,我不敢大聲說話……”

        莘慧細聽聲音,確實是前些天派出去上戶的王阿姨。可是王阿姨的話,把莘慧說懵了。怎么半夜躲在廁所里抱著小寶兒偷著打電話呢,什么情況?“你不用害怕,遇到什么困難了嗎?”

        “您能不能給我換一家。我,我不想在這家繼續(xù)干了,我每天又困又累,我擔(dān)心哪天要是一打瞌睡,別再出事故……”

        原來,王歡阿姨上戶這家的小兩口子,年齡都不大,二十出頭的樣子??赡苁怯捎诼L的十月懷胎的原因,彼此壓抑時間太久,寶媽剛剛“卸了貨”,好不容易堅持了三四天,身體才有了一點恢復(fù),倆人就再也堅持不住了。這一家的房子很小,五十平方,一室一廳。請月嫂的時候,為了方便月嫂照顧寶媽和小寶,約定的是月嫂和寶媽、小寶三人住臥室,寶爸在客廳睡沙發(fā)??墒?,王阿姨上戶才三四天,就被寶爸安排到客廳睡沙發(fā)。后來,每天晚上,寶媽干脆把小寶兒也塞給了王阿姨。客廳里的沙發(fā)并不是可以打開的沙發(fā)床,只是一個長條布藝沙發(fā)而已,王阿姨自己睡都不便翻身,只能蜷著腰腿。小寶交給她了,沒有辦法,她只得把小寶兒放在沙發(fā)上,鋪好尿墊,蓋嚴小棉被,這樣一來,自己就沒有地方睡了,她搬個木馬扎倚在沙發(fā)旁邊坐著瞇睡,擋著小寶兒不掉下來,她去衛(wèi)生間時,自己不放心,就只能抱著小寶一起去……天天如此。王阿姨每晚不但無法正常休息,而且,每個晚上總是在她剛剛瞇睡著了,臥室里面就會十分夸張地大呼小叫起來,吵得她無法再合眼。

        “莘老師,我怕哪天犯困迷糊了,會把孩子掉在地上?!蓖鯕g月嫂說得很誠懇,也無奈。莘慧完全能夠理解她。但是,這種情況怎么解決呢,這些年輕人啊,真是讓人頭痛。

        “好的。你今晚先堅持住,一定要保證小寶的安全。明天一上班,我第一時間解決你這件事?!?/p>

        莘慧掛斷了王阿姨的電話,頓感心力交瘁,她一只手托卡著前額,肘部拄在簡易的三屜桌面上,微閉著眼睛,靜靜地在深夜里喘了口氣,感覺身體里所有的能量都被掏空了……

        過了一會兒,手機嘀嘀兩聲,屏幕亮起,云慕白發(fā)來微信:通了!

        莘慧長吁了一口氣,起身欲回床上休息,不經(jīng)意間撩了一下窗簾,只見一輪皓月已上中天,又大又圓,十分明亮。

        吃完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之后,沒等莘慧“告假”,許姑姑就先下了“逐客令”。莘慧非常感謝這位老大姐對她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事實上,她今天不回月嫂中心已經(jīng)不行了,好幾件緊急的事都等待她去處理。她對許姑姑說,葉宗青和何亞紅若是有消息了,及時電話通知她。然后,她又細心囑咐了劉玲阿姨一些具體的看護細節(jié),告訴她一定精心再精心。在臨走時,當(dāng)房門已經(jīng)處于半開半閉的狀態(tài)時,她似乎想起一些事情。

        “姑姑,您估計這小兩口會去哪里?”

        許姑姑說:“去哪里我不清楚,但他倆不是一起走的,一前一后,寶兒他爸比紅早走一天,晚上沒有回來。紅,是第二天上午和另外一個朋友一起走的?!?/p>

        “?。克麄儌z不是一起?那他們分別會去哪里呢?與亞紅一起走的那個人您見過嗎?”

        “不知道他們都去哪里了。和紅一起走的人我也沒有見過。但我知道那個人應(yīng)該是個女的,紅經(jīng)常和那個人聊微信,語音聊天時我聽到的。紅不避諱我?!?/p>

        安虹月嫂中心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地聚集了很多人。有一個青年男子站在中心門前的高臺階上,揮手劃腳地大聲吵嚷著。江紅梅正在與男人針尖對麥芒地理論著。

        莘慧還沒有到達安虹門前,遠遠地就看到了這個熟悉的男子身影,心中便有一些底數(shù)。她徐步走到中心的大門前,也不言語,只聽著男子大聲地叫喊,煽動著不明真相從門前路過的行人。

        “這個月嫂中心,三番五次地催我交尾款,就不說他們提供的是什么樣的服務(wù)?我花重金從這家安虹中心聘請月嫂,我不是花不起錢的人,為了孩子,我花多少錢都可以,但是,坑我的錢,我一分錢也不會出的……”

        “誰坑你錢了,你把話說明白了。我們把月嫂派到你家里去了,精心照顧你家媳婦、孩子一個月,你不給我們結(jié)賬,還說我們坑你?”江紅梅被男子氣得臉都白了。

        “想讓我結(jié)賬,門兒都沒有!你們給我派出去的那是月嫂嗎?一個連炸醬面都不會搟的人,也叫月嫂?那就是一個外地老娘兒們……”

        他的話音未落,空中就“嗖”地飛過來一個雞蛋,正打在他的前肩,霎時間,黃白之物在他胸前紛然流淌?!俺粜∽?,你敢罵外地人,我看你肉皮緊了!”扔雞蛋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她怒不可遏,從菜筐里又掏出兩只雞蛋擲向男青年。“我告訴你,本奶奶就是外地人,你再罵一聲外地老娘兒們試試?”

        男青年自知說錯了話,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個小耳光,“大媽大媽,對不起,對不起,我也是外地人,我被他們氣暈頭了。我們家小寶兒,才出生不到一個月,就被這家月嫂中心派去的月嫂帶出壞毛病了。您說,我們做父母的容易嗎?他們還逼了命似的跟我要尾款。我就不給,我還得讓大家給我評評理。”

        這時,莘慧從人群后面走到前排,她微笑著問男青年:“你說月嫂都不會做炸醬面?我想問一下,是你想吃炸醬面還是你媳婦想吃?還是小寶想吃?”

        青年男子并不認識莘慧,見她笑著和他打聽情況,就說:“是我想吃?!?/p>

        “好!那么我告訴你,月嫂沒有義務(wù)給你做炸醬面。你也坐月子嗎?”

        圍觀的人群一陣哄笑。

        “我的意思是說,不但我想吃,我媳婦也想吃?!鼻嗄昴凶咏妻q說。

        “大家聽聽,要是他媳婦想吃的話,這個月嫂沒給她做,那就是不太對了。產(chǎn)婦是不能吃醬油、炸醬之類的食物的。你這寶爸當(dāng)?shù)?,真夠可以的,簡直就是個白癡?!陛坊蹟?shù)落著男青年。

        “那,那,那個月嫂沒有素質(zhì),她還給我兒子帶出壞毛病了!”男子說。

        “那可不得了,月嫂給你兒子帶出壞毛病可是真不像話,你說說什么壞毛???”莘慧一本正經(jīng)地問。

        “現(xiàn)在小寶兒天天睡覺踢被子……”青年男子眨巴著雙眼,開始胡謅。

        圍觀人群頓時又喧嘩起來。

        “那是你家的種兒不好,我看你就是個歪毛淘氣兒臭無賴!”一個老大姐指責(zé)道。

        “未出滿月的孩子,誰能給他帶出壞毛???你可真會胡編!”

        “不滿一個月的孩子就能有壞毛病,要我說,就是你家基因有問題?!?/p>

        圍觀的人,多數(shù)為上了些年紀的中老年人,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斥責(zé)、謾罵、諷刺,把男青年數(shù)落得張口結(jié)舌。

        “趕緊結(jié)賬?!苯t梅狠狠地對他說。

        “不結(jié),沒錢!一分錢也沒有,看你怎么著!”青年人見前面兩個回合,不但沒有起到煽動群眾的良好效果,江紅梅逼賬的氣焰又開始進行反攻,就真的開始耍起臭無賴了。

        “小江,他欠多少尾款沒結(jié)?”莘慧問。

        此時,青年男子才弄明白,面前站著的這個女人是月嫂中心的領(lǐng)導(dǎo)。

        “兩千五百元。”

        “嗯,數(shù)額夠了?!陛坊畚⑽Ⅻc了點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然后從包里摸出手機,假裝撥了三個數(shù)字?!?10嗎?我要報警,有個人在我們安虹月嫂門前……”

        青年男子聽聞莘慧原是在打電話報警,他頓時驚慌失措,要沖出圍觀的人群,奪路而逃。可是圍觀的人墻有好幾層厚,都是來聽他宣講和控訴的人。現(xiàn)在他想逃脫,哪里跑得出去,一群晨練跳廣場舞的大媽,就把他擒得死死的了。他跪在地上,叩頭作揖,說告饒的話。

        “你是不是想賴賬?”剛才那個擲雞蛋的老太太厲聲審問。

        “奶奶,奶奶,我錯了,我錯了?!?/p>

        “呸——臭無賴,你到底還不還人家月嫂中心的錢?”一位身穿粉襖綠褲、手中握著荷葉邊綢扇的老大姐邊審還邊用折起的扇骨敲打青年人的后腦勺?!罢f,還不還,還不還……”

        青年男子叩著頭說:“奶奶,奶奶,我還我還,可是我現(xiàn)在真的沒錢。家里一點錢都沒有。等我掙了錢,一定全部還上?!?/p>

        “沒錢,你還請月嫂?”江紅梅問。

        “我每天在外面打工,我媳婦生孩子沒人照顧。我要是不打工……嗚嗚……現(xiàn)在家里真的是一點錢都沒有。”青年男子開始跪在地上哭起來。

        莘慧搖了搖頭,走到圍觀人群的前面,說:“大爺大媽,雖然他挺可恨的,但是,他這么做也是為了照顧媳婦、撫養(yǎng)孩子。看在這點上,咱們放了他吧?!比藗兟犃溯坊鄣脑?,一面稱贊莘慧,一面自動閃了一條通道。那男子便不停地給大家作揖說好話。

        “兩千五百元尾款你不用還了。你們小兩口兒在北京打工不容易,一定要照顧好孩子。你走吧?!陛坊蹖δ乔嗄昴凶诱f。

        那青年男子涕淚橫流,嘴里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莘慧沒有過多言語,轉(zhuǎn)身走向月嫂中心大門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男子的嘴角兒上,剛剛冒出的幾根小胡須,柔柔弱弱的,閃著焦黃色的光。

        一早,紅梅已經(jīng)把折疊床買回來。莘慧本想親自去給王歡阿姨送過去,順便做一下客戶回訪,再和寶媽談一談那些不宜之事。但是,她躊躇了好一會兒,還是覺得這種事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最后,她從書架上取了一本《孕產(chǎn)婦保健300問》的書,交給月嫂中心另一位行政人員馮老師,由她去辦理此事,并叮囑她一定把這本書交到寶媽手里,讓寶媽把書中折了角的幾頁認真地看了。

        莘慧今天還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走訪石羊村的一位客戶,其實也是她的一個朋友。昨天,石羊村這個朋友(寶媽)的母親打來電話,要“莘老師”務(wù)必來一趟。莘慧安排好月嫂中心的日常工作后,正要出門時,云慕白從外面走了進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正好。”

        云慕白萬般無奈地被莘慧拉出了中心大門口充當(dāng)車夫。其實,充當(dāng)車夫并不是莘慧的主要目的,只是夜里通乳的事,莘慧還沒有掌握詳情,心中不踏實。

        云慕白十分疲憊地說:“下次這樣的差事,咱們能拒絕就拒絕一次吧。否則就趕在白天去催、去通。這深更半夜的,可是困得我夠嗆,從山里開到家時,十字路口的早點攤兒上都坐滿了吃水煎包的人了。耗了一宿?!?/p>

        不過,據(jù)云慕白說,這個周老太太可真是不簡單,不愧是婦產(chǎn)科的專家、教授。老太太那么晚出診,一點都不困,精神矍鑠,說話聲音脆生得很,而且這位老人家非常愛學(xué)習(xí),會說六七種外語,現(xiàn)在她都已經(jīng)七十了,還在自學(xué)一個小語種的語言文字。不僅如此,很多的時尚新詞,如:斷舍離、好嗨喲、媽寶男、凡爾賽……她都是脫口而出。云慕白對周老師欽佩不已,說自己在她老人家面前,哪里敢稱什么作家、知識分子,就像一只呆頭愣腦的傻瓜。

        云慕白在表述周老師通乳一事時,用了一個詞“神了”。他說周老師真是神了,手到病除,動作麻利得很,啪啪兩記老掌,想不通都難了,分分鐘就把事情解決完了。“當(dāng)時,我在院外車中等候,那家的小相公迎出門來,禮節(jié)性地邀請我同去他家中喝茶,我正在猶豫去不去,因為他的邀請并沒有我意想中的那么真誠。我也是剛把汽車停好,還沒有來得及熄火,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周老師的這趟活兒就干完了,她已經(jīng)從那家小胡同走了出來。我差不多是一分鐘都沒有休息,就又穿梭于京西的十萬大山之中。真是命苦。”

        “真搞不懂那位年輕的寶媽是咋想的,花錢做個小手術(shù)她舍不得,可拿萬八千塊錢在胸脯、鎖骨、后脖梗子上紋了一大片花花草草,她一點都不心疼,也不肉疼。給誰看呀?唉!”

        云慕白還一字不差地向莘慧復(fù)述了周老師下車前發(fā)出的一聲嘆息。

        石羊村的寶媽,生的是雙胎,一對男寶。按寶媽的母親給莘慧打電話時的描述,莘慧在心里對這位寶媽已有一些預(yù)判,應(yīng)該是有一些輕度的產(chǎn)后抑郁。因為,莘慧對這位寶媽很了解,是她的一個朋友。

        莘慧按響寶媽家的門鈴后,她首先聽到的不是開門聲,而一個女人的厲聲叫喊。

        “肯定是你打電話叫她來的吧?說——是不是你打的電話?”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徐徐打開。開門的不是月嫂陳娟,也不是寶媽的母親,而是蓬頭垢面、顏容憔悴、衣衫不整的寶媽于婷婷。

        “你來干嗎?誰讓你來的?”

        于婷婷卡在門口,背靠著防盜門板,抬起一只沒有穿鞋的光腳,踹在面前的門框上。

        莘慧看到于婷婷的這副形象,真是令她心頭一緊。這還是她曾經(jīng)認識的那個陽光、漂亮、活潑、可愛的音樂老師于婷婷嗎?

        莘慧的閨蜜曉雯是第八小學(xué)的老師。于婷婷和曉雯是同事,曉雯教美術(shù),于婷婷教音樂。她們兩人關(guān)系非常好,曉雯比于婷婷大十五六歲,因此,于婷婷每天嘴上都掛著曉雯姐三個字。上班時,她們在同一個辦公室;下班后,于婷婷也長在曉雯家,蹭吃蹭喝,偶爾還會住在曉雯家;周末休息了,她們還會一起去爬山、劃船、野炊。當(dāng)老師就是好,還有寒、暑兩個大長假,音樂和美術(shù)同屬小科,小科任課老師比教語文、教數(shù)學(xué)或擔(dān)任班主任的老師要輕松很多。莘慧和于婷婷就是在暑假時,曉雯組織的一次青島游中認識的。

        那一次的青島游,對于莘慧和于婷婷來說,是那么刻骨銘心。一行七個美女,都是曉雯的朋友。除了曉雯和莘慧結(jié)了婚之外,其余五人還都待字閨中。半路途中,在旅行的中巴車上,曉雯以組織者加大姐大的身份給大家做介紹。她和莘慧開玩笑說:她們五個人都是你的潛在客戶,你這莘大老板可一定要招呼好美女們,盡情表現(xiàn),別太摳門。其中,四個姑娘嘻嘻哈哈地吵鬧著要莘大姐必須打個狠折,只有于婷婷沒有言語,嘴角微微翹了一下,發(fā)出不屑一顧、非常細小的“嘁”的一聲。

        到了青島的當(dāng)天午后,大家在第一海水浴場游泳時,便發(fā)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莘慧至今都在為此事保守著秘密,不曾向第二人講起過。那天于婷婷套著泳圈,獨自游出防鯊網(wǎng)很遠。直到已經(jīng)看不見岸邊的沙灘了,聽不到喧鬧的人聲了,她把泳圈的氣閥一下子拔開了……

        于婷婷原以為自己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可當(dāng)身體失去了泳圈的托舉,漸漸沒入大海之中,當(dāng)苦澀的海水大口大口地灌進她的口鼻時,她驚慌失措,開始手腳并用,毫無章法地拼命掙扎。但她很快就沒有了力氣,玲瓏曼妙的美人魚逐漸下沉,她沒入水面之前的最后一眼,看到了天空中飛過一只自由的海燕。這一瞬間,她不想死了,可是蒼茫的海水已經(jīng)淹沒了她的頭頂……

        在于婷婷絕望之時,她突然感覺自己的身體輕輕浮了起來,似乎有一只手正從水下托舉著她的臂部,慢慢地,慢慢地,上升,她真的浮出了海面,又呼吸到了咸澀的海風(fēng),又看到了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朵。

        同時,她也看到了莘慧微笑的面孔,她不能自抑,萬分激動地哭了起來。

        莘慧挽著于婷婷的胳膊,像是拖一條擱淺的魚,慢慢游回岸邊。躺在暖暖的沙灘上,兩個人都已經(jīng)累得不行,靜靜地呼吸,誰也不看誰,在沉靜中還原著、聚集著各自的洪荒之力,凝望著各自上方的天空。

        “曉雯知道這事嗎?”莘慧問。

        “不知道?!?/p>

        “離開他!”

        “我,我怕我做不到!”于婷婷翕動著青紫的嘴唇。語聲細小,兩行淚水從眼角靜靜流向耳邊。

        “必須做到!”莘慧翻過身,目光如炬地看著于婷婷,堅毅地說,“你必須做到!”

        “嗯!”瞬間,少女的咸澀淚水淹沒了沙灘,流到了海里,海水也變得咸澀起來。

        “答應(yīng)我,必須做到!”

        “我答應(yīng)你,我能做到……”

        …………

        莘慧沉靜地笑了笑,“怎么連一聲姐也不叫嗎?”

        于婷婷低著頭,一聲不吭。從她頭頂垂下的長發(fā)遮住了耳朵、臉頰、脖子,一直垂過胸前。

        “怎么了?肉皮子緊了?”莘慧很自信能夠拿得住這個天天只會擺弄小蝌蚪的女孩兒。

        “姐!”于婷婷倏地緊緊抱住莘慧的脖子,“姐,你怎么才來呀,你把我解救走吧!”

        莘慧順勢也將這個瘦弱的肩膀抱住,輕輕地拍打她的后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位瘦女孩兒的根根肋骨。

        “姐,你救救我吧,你把我?guī)ё甙?,我不想要這兩個臭崽子了,他們簡直太煩了?!?/p>

        “他們是你生下的寶貝呀!”

        “這兩個小混蛋一點都不聽話。我教他們唱歌,他們也不會唱……哇哇……他們就會不停地哭,不停地拉屎,哇哇……我也不能出去玩……哪也去不了……”

        “莘老師,您快到屋子里面坐呀!”于婷婷的母親站在屋里,向莘慧打招呼。

        于婷婷聽到母親的話聲,瞬間停止了哭泣,她猛地回過身,無比憤怒地指著母親吶喊到:“就是她——每天總是嘮嘮叨叨地管著我,一根雪糕也不讓我吃,一杯冷飲也不讓我喝。哇哇哇……呀呀呀……姐,我想吃冰激凌……”

        一個臉頰和脖子上留有多道指甲血痕的青年人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一聲聲嘆著氣,一把把扯著頭發(fā)。

        …………

        為于婷婷做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心理輔導(dǎo),趁中午陽光溫暖,莘慧又陪著這個長不大的小精怪在小區(qū)公園里散了步。她們邊走邊聊,談了很多屬于兩個人的私密話題。莘慧并非心理咨詢師,但從長期月嫂管理工作和與多名有抑郁傾向?qū)殝尩慕佑|,她已經(jīng)總結(jié)了一些適用于自己又行之有效的談話輸導(dǎo)經(jīng)驗,且屢試不爽。如果說,別的案例或多或少還存在一些治愈的不確定性,莘慧對于婷婷是絕對有信心和把握的,不用做任何治療方案、場景預(yù)設(shè)與性格剖析的準備工作,有了青島之行那次生死相救,莘慧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于婷婷心底最可靠的閨蜜,最能令她信服的大姐姐,其心里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于婷婷向莘慧吐露心扉時,完全就像個沒有長大的小女生,她說到兩個寶寶同時拉稀,弄得滿床都是的時候,自己的嗓子眼兒立刻就又一陣陣發(fā)緊,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噦噦噦的嘔吐的前奏聲。當(dāng)莘慧問她和那個他還有沒有聯(lián)系的時候,小女子臉上倏地泛起紅暈,嗲聲嗲氣地說:沒有的啦,早就沒有聯(lián)系了。多謝莘姐對我的搭救之恩,不然,我哪會有這么兩個大胖兒子呀……

        “臭美吧!”莘慧戳著于婷婷的鼻尖說。

        “嘻嘻……姐,我求求你了,你就給我買一個冰激凌吧,好嗎?”

        “不管!”

        兩個女人,一個繃著臉,一個噘著嘴,相互對視著,須臾,彼此便開懷而笑了。

        下午,莘慧安排了一場見面會。

        客戶與備選月嫂見面,雙向面試,雙向選擇,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月嫂工作中的關(guān)鍵一步,互相看看彼此合不合“眼緣”,這是傳統(tǒng)戲曲曲目中常常會演到的“一見鐘情”的感覺。中國人都喜歡這種感覺,俗稱:看對了眼兒了。此外,提問一些雙方都很關(guān)注的問題,甚至是對某一個事件的看法。有時,他們雙方提出的問題很簡單,很幼稚,如果是被不明真相的闖入者聽到了,可能都會為之捧腹大笑,因此,他們的提問常會低級到你愛吃酸味還是甜味;你是否喜歡吃芫荽,等等。其實,如果把這些問題上升到一個理論高度,那應(yīng)該是雙方對同一個事物“認知度”與“偏差性”的考量。所以,這并不在于問題是否高大上,就像人們查色盲時,不管是到高級的綜合醫(yī)院、??漆t(yī)院,還是村級衛(wèi)所,雖然收費標準有別,但檢查的手段都相似?,F(xiàn)如今,社會上有一種說法,只與“三觀”相同的人共事、同席用餐、同時如廁。所以,客戶與備選月嫂的見面,似乎也有那么一點點求證彼此三觀最大公約數(shù)的意味。

        每一次這樣的見面會,莘慧都會親自主持、壓場子,適時地為雙方修補談話中的不契合之處,起到的作用類似建筑裝飾工程常會用到的“美縫劑”。

        下午約好來月嫂中心見面的,是一對雙方才將夠婚姻年齡便“奉子成婚”的極為年輕的夫婦。精確到自然月,孕齡大于婚齡。剛剛步入婚姻殿堂四十天、年輕貌美的小婦人已經(jīng)懷孕五個多月了,潔白的紗裙勉強掩飾住她隆起的小腹。半個月前,他們夫妻二人從新婚蜜月旅游返程的途中,未曾回家,直接拐彎到安虹月嫂中心“掛了個號”,完成了要請一位月嫂來照顧月子想法的表述,并填寫了用工要求登記表。

        其后兩天,月嫂中心工作人員從月嫂信息庫里,為這對夫妻精心挑選了三名符合客戶主觀需求、上戶檔期又允許的月嫂,并提前一周把三位月嫂的簡介資料、照片、以往顧戶評價表等以電子郵件的方式發(fā)給了這對夫妻,并微信提醒他們及時參閱。但因為這小兩口并未將這些資料當(dāng)回事,根本就沒有及時參閱,之后,其中兩名月嫂,已于前幾天另外一次的面試中,被其他客戶選中,簽訂了月嫂服務(wù)協(xié)議。當(dāng)這對年輕夫婦想起查看月嫂資料時,月嫂中心推薦的第三名月嫂也已訂出。無人可選,這兩口子便非常不高興。莘慧耐心地為他倆解釋寶媽生育時間與月嫂檔期的關(guān)聯(lián)性,一位月嫂如果這一單沒有面試成功,那么月嫂中心會盡快安排她去參加下一場面試,不可能無限期地等待某一位準媽媽來面試。一年只有十二個月,如果每一天時間都不耽誤,月嫂每人最多也能接十二單,但這只是理想中的數(shù)字,事實上是完全沒有一絲可能性的。月嫂中心的金牌——田麗華,一年最多接過十一單,那是因為她在候產(chǎn)下一單時,有個男人來月嫂中心急聘月嫂一名,因為是急單,當(dāng)時安虹月嫂中心只有田麗華一人可用可派。結(jié)果,事也湊巧,田麗華候產(chǎn)的那一單的準寶媽,生產(chǎn)期推遲了兩周也沒有生,她把受孕時間記差了。待到這位寶媽生產(chǎn)時,田麗華正好在那急單人家干滿二十六天(二十六天,是為月嫂上戶服務(wù)一單的周期天數(shù))下戶。然后,無縫對接到延遲的訂單上來,所以才創(chuàng)下了全年十一單的佳績。這個紀錄,安虹月嫂中心至今無人超越。

        第一組的三個月嫂,小夫妻二人沒有面試得上,莘慧便又緊急為他們挑選了五位月嫂供他們選擇。這一次,他們及時參閱了月嫂的簡介資料,認為其中三位月嫂條件都比較符合他們的要求。具體定下哪一位月嫂,還需面試,看看月嫂本人形象,聽聽月嫂的聲音,要當(dāng)面聊談一下。于是,在上周五,莘慧又安排了一場月嫂與客戶的見面會,三名月嫂均準時到達,可是這對年輕夫婦竟然忘記了見面時間,莘慧電話催問他們幾點能到,小少婦嬉笑著說昨天晚上剛到達三亞。顯然,這一次他們又爽約了。

        莘慧很無奈、很氣憤,她想自己當(dāng)時的表情一定很猙獰吧??墒怯惺裁崔k法呢,所有程序只得重新再來一遍,查詢月嫂登記檔案,查詢月嫂上戶檔期。給客戶發(fā)送月嫂資料,等候客戶參閱結(jié)果,然后約定面試見面時間……其實在這一系列工作結(jié)束之后,即使面試敲定下來的月嫂,也不一定就可以如期上戶工作,照顧寶寶和寶媽,中間也還存在著很大變數(shù),如客戶對月嫂地域口音、方言的要求限制;如客戶提出的特需體檢要求;如月嫂對客戶家為其提供的居住條件的要求,等等。

        今天下午安排在三點鐘的見面會,是莘慧為上次爽約的那對年輕夫婦安排的第二次面試會。三名月嫂已經(jīng)提前三十分鐘到達,可是眼看約定的見面時間已經(jīng)臨近了,那對夫婦還沒有來。莘慧心里有些打鼓,擔(dān)心他們再次爽約。她看了看時間,忍不住拿出手機,撥通了對方的電話,再次確認了一遍時間和地址,對方稱今天絕對沒有記錯,肯定準時到達??伤麄円粫r不到,莘慧的心就懸著放不下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已經(jīng)超出約定時間二十分鐘了。那對小夫妻仍然沒有露面。莘慧雙眉緊蹙,焦急不語,心頭漸漸升騰起不太美妙的預(yù)感。莘慧的預(yù)感常常準得嚇人。有時,對一件事情的預(yù)測,她總是強迫自己,一定要往好處想,一定要往好處想,可是,在煩亂心緒的最底層,又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你已經(jīng)猜到最后的結(jié)果是什么了,你為什么要自欺欺人?

        已經(jīng)是走進深秋的十七點半了,天色雖然未全黑,但也漸漸黯淡下來。三名等待面試的月嫂,裝出來的若無其事的表情終究掩飾不住悵然的情緒。她們不知道這場面試會還能不能舉行,也不知道這樣的冷板凳還要不要坐下去。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能解悶兒、分散注意力的話題早都已經(jīng)說完了,沒有什么新鮮的可說了,三個本來存在著競爭上崗利益的女人,因為競爭尚未開始就結(jié)束了,所以,她們此時又成了相互關(guān)照的好姐妹和利益的共同體,互相討論著各自居住在哪里,坐幾路公交車,需要用時多少分鐘,下次有好的工作互相通個氣兒,然后,她們還互相加了微信,留了電話號碼。

        “紅梅,給每人發(fā)五十元返程打車費,大家先回去吧!”莘慧聲音低沉。

        就在這時,莘慧的手機微信語音通話鈴聲響了。她拿出手機一看,請求應(yīng)答通話的正是今天下午要來而未來面試的年輕孕婦。

        “你們決定,我接還是不接?”莘慧環(huán)顧了在場的所有人,最終把目光停留在了三名月嫂身上。

        “接!”一個月嫂說。

        “接!看她怎么說!”第二個月嫂說。

        “接!聽聽她怎么編!”第三個月嫂顯然對這個孕婦充滿了不信任。

        于是,莘慧滑開了通話鍵。

        “莘老師,對不起,今天有點事情又耽誤了。真不好意思。”孕婦說。

        “什么情況???”莘慧冷冷地、不帶有一絲情感地、也不帶一絲情緒地問。

        “我老公他媽,那個老太太,簡直太不像話了。只會拿嘴涮人,早就跟我說,等我生孩子時,她花錢請月嫂,而且人前人后當(dāng)著所有親戚朋友面吹牛,‘我兒媳坐月子時,我花錢給她請月嫂,不讓她累著’,可是現(xiàn)在我真該坐月子請月嫂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是不給拿錢。今天月嫂面試,我向她要錢,她又找借口,腰酸屁股疼的,說要看病、要吃藥,這些廢話跟我說得著嗎?還說讓我先把錢墊上,以后再還我。要不就是她來給我?guī)Ш⒆?,不請月嫂了……莘老師,您說有這么當(dāng)婆婆的嗎?我這是給她生大孫子,可她想臨陣脫逃,我告訴她門兒都沒有。誰讓她以前吹出風(fēng)兒了,‘不能讓兒媳累著’,她要給出錢請月嫂來著?我沒求她這么說,我也沒逼她做承諾,是她自己吹牛、說大話。所以,誰拉的屎誰自己兜著,誰吹的牛誰就得兌現(xiàn)。今天下午我和老公沒能過來面試,就是因為我老公他媽不給錢。最后,我也明確告訴那老婆子了,今天要是不給我拿出月嫂錢兒來,我明天就要放大招兒了,我看她怎么辦。這不,一直耗到現(xiàn)在,終于讓我把錢擠出來了。五萬!兩萬月嫂錢,三萬營養(yǎng)費,哈哈……”

        孕婦說得十分解氣,其興奮情緒高漲盎然,就像攻下來一座山頭,打勝了一場仗。

        可是,她的這番話,也真把安虹月嫂中心的所有人聽得目瞪口呆,每個人都是一肚子氣。你自己生孩子,生的是你自己的孩子,跟你婆婆有啥關(guān)系?為什么就得讓婆婆給你出這個月嫂費用?這是哪里來的道理?還想要放大招兒,以此要挾婆婆出錢,你這是什么行為?這和潑婦有何區(qū)別,哪里有一點新時代年輕人的樣子?是的,婆婆可能確實是怕你了,她“主動自愿”給你拿出錢來了,月嫂費還有營養(yǎng)費,難道這錢你花著就這么心安理得嗎?大家都不清楚這女人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底氣,從哪里淘來這么多歪理邪說!

        “現(xiàn)在我和老公過去,還可以面試嗎?”

        就在大家正為孕婦的一番得意之言義憤填膺之時,沒想到孕婦竟然問出這樣一句話。莘慧聽到這位孕婦的問話,簡直是氣上加氣。她握著電話的手臂都有些莫名顫抖。她不知應(yīng)該如何回答這個女人的提問。

        莘慧看了一眼剛剛拿了路費,但還沒有離開座位的三名月嫂,她們?nèi)艘苍诳粗坊?,聽候著她回答的?nèi)容??奢坊蹧]有說話,用目光詢問她們?nèi)说南敕ā?/p>

        “我不干!”第一個月嫂說。

        “您別看我,我不侍候!”第二個月嫂說得斬釘截鐵。

        “我要是接這一單,一會兒出門讓車軋死?!?/p>

        莘慧明白了三位月嫂的真實想法。自己心中也有了說不的勇氣。她咬著牙根說:“不用過來了。月嫂已經(jīng)回家了?!?/p>

        安虹月嫂中心傳出了歡呼聲,這是自中心開辦以來,第一次因為大家齊心協(xié)力共同回絕掉一單生意而歡呼不已。這歡呼聲感覺比平時簽下一單生意還要令人心情振奮。

        晚間,莘慧來到唐蘋家做客戶回訪。其實更為主要的目的是想過來看看育兒嫂張花花情緒穩(wěn)定一些沒有。她伸手敲門,為她開門的正是張花花。

        “寶媽回來了!是今天下午回來的!”張花花把門打開后,見到莘慧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

        “人呢?你怎么不事先告訴我?”莘慧驚喜地問。

        張花花面露難色地說:“她,她回來后也沒待著,拿了一些東西就又走了。我問她去哪里,回不回來吃晚飯,她也沒說,直接扔給了我兩千元錢,告訴我家里缺什么就買什么。讓我沒事別給她打電話,發(fā)微信。影響她的工作?!?。

        “就她自己嗎?”

        “就她自己?!?/p>

        “她老公也不回來嗎?”

        “她沒有老公?!?/p>

        “???沒有老公?那這個孩子是哪兒來的?”

        “她自己生的?!?/p>

        “她自己生的?她做什么工作?”

        “她說她做酒推。莘老師,啥是酒推?”張花花問。

        “張阿姨,你不要再問了!做好你自己的本職工作就行了。日常有什么需要,及時聯(lián)系吧!”莘慧對張花花說。

        只在此城中,樓多不知處。

        樓再多,沒出三天時間,最終還是被莘慧找到了。

        當(dāng)莘慧和云慕白找到葉宗青母親家的地址時,云慕白從心里感嘆遺傳基因的強大。他只看了一眼那位老母親,葉宗青留在他腦海里的形象便清晰起來,不是靜止定格的圖片,而是會說會笑,有著音容笑貌的影像。另外,葉母又高又瘦的身材,也被葉宗青完整地繼承了去。

        “他怎么會失蹤呢?他不是出國去看‘美國職業(yè)籃球聯(lián)賽’了嗎?NBA!”

        當(dāng)莘慧向葉母敘述了葉宗青的近況時,老太太不慌不忙,不但很快、很隨意地就說出兒子的去向,而且還充補了“NBA”三個字母,具有強調(diào)、注釋和炫耀的意味在其中。

        “NBA?啥時間開賽?”云慕白問。

        “2019—2020賽季,今年10月23日開賽啊?!比~母十分流利地回答,然后又問云慕白,“難道你不看NBA嗎?中央五臺天天轉(zhuǎn)播。我兒子小青現(xiàn)在就在美國比賽現(xiàn)場看球呢。嘿——可帶勁了……”葉母說著說著,還表演了一個魔術(shù)灌籃的手勢動作。

        “您是不是也喜歡籃球?”莘慧問。

        “何止是喜歡,我年輕時,那也是我們校隊正兒八經(jīng)的籃球隊員,還當(dāng)過隊長呢!”葉母無比自豪地說。

        三言兩語,莘、云二人就知道事情的根兒了。葉母的話,也讓莘慧想起了葉宗青夫婦去安虹月嫂中心請月嫂時,葉宗青接了一個電話之后欣喜若狂,可妻子卻不以為意的那個小狀況。此時,云作家也明白了七八分,他給莘老師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趕快切入主題吧,我們可不是來聽“女隊長”侃籃球的。莘老師收到了信號,便笑了笑,扭轉(zhuǎn)了談話方向,更換了話題,把葉宗青夫妻二人將小寶葉白一個沒出滿月的孩子撂給月嫂和保姆,而他們多日不歸的事情全盤托出。不但如此,誰給他們打電話,這二人都不接聽,完全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

        “失聯(lián)?絕對不會。昨天夜里,小青還和我通話呢?!比~母半信半疑地說。

        葉母此言一出,簡直驚呆了莘、云二人,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這對“籃球母子”原來從未間斷聯(lián)絡(luò)。

        “那您現(xiàn)在和他聯(lián)系一下吧。”

        “美國和咱們這里有時——差……”葉母的話沒有說完,后半句就蔫了。她感覺這樣的開脫之辭很不妥,便巧妙地轉(zhuǎn)了一下話鋒,“他媳婦亞紅也不在家嗎?”

        “不在。也已經(jīng)好幾天了?!陛坊壅f。

        “會不會一起去美國看球了?”云作家問。

        “不會。亞紅不喜歡籃球。況且,我也沒有給她買票?!?/p>

        葉母真有隊長范兒。她立刻撥通了電話。言簡意賅:“小青,你立即起床,買機票,回國!”說完,便掛了電話。

        緊接著,葉母的微信便發(fā)來語音通話請求。葉母滑開了接聽鍵。

        “媽,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不是告訴我你已經(jīng)和你媳婦溝通好了嗎?現(xiàn)在亞紅也不在家,你們都走了,把我大孫子——葉白,一個沒出滿月的孩子撂在家里,你們可真成,真的干得出來???”

        “我是和她溝通了,她怎么也沒在家?”

        “你怎么和她說的,她同意了嗎?”葉母很了解自己的兒子,知道他的話在哪里打了馬虎眼。

        “我,我,我給她寫了一個紙條,夾在了她的筆記本電腦里?!?/p>

        “混蛋!”

        …………

        葉母性情剛烈,兒子的話令她怒發(fā)沖冠。她顧不上收拾東西,便催促莘、云二人趕快帶她去看她的大孫子葉白。

        到了葉何夫婦居住的“北京灰”小區(qū),葉母看到小寶在劉玲阿姨和許姑姑精心照料下,正香噴噴兒地熟睡著,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她感動得淚如泉涌,一手握著劉玲阿姨,一手握著許姑姑,嘴唇顫抖,牙齒不能自抑地叩動,發(fā)出噠噠噠的響聲。

        這時,云慕白看到了茶幾上放著的筆記本電腦。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其輕輕打開。里面確實夾著字條,不是一張而是兩張。念畢,眾人嘩然,大跌眼鏡。

        “親,我去美國看NBA了,兩周后便回。二○一九年十月二十日?!?/p>

        “親,我去戈壁灘看我爸去了,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二○一九年十月二十一日。”

        一個月后,育兒嫂劉玲阿姨給莘慧老師打來電話,說寶媽何亞紅回來了。霎時間,何亞紅這個名字便成了大家的談資話引,本來已經(jīng)漸漸淡去的事,又一次在安虹月嫂中心被提起。大家都說這小兩口是天上難找,世上難尋的一對奇葩。

        突然間,云作家想起了一個話茬,便問莘慧。

        “前些天,這對夫婦失聯(lián)的時候,你說葉家小寶和我有關(guān)系,關(guān)系在哪里?”

        莘慧笑了笑,說:“你還記得這個事呢?好吧,我告訴你。那天,他們小兩口先在合同上簽了字,其后月嫂中心在合同上蓋的公章和你的法定代表人名章。何亞紅看著你的名字,目光發(fā)直地對葉宗青說‘云慕白’這個名字真好聽,老公,咱們孩子正好沒起名呢,咱孩子生下來,如果是女兒,咱就叫她‘葉慕’,若是兒子,就叫‘葉白’,怎么樣?……”

        “云總,您看,這是不是和您有關(guān)系啊?”江紅梅笑著說。

        云慕白嘆了口氣:“唉!這么一說,咱們都忘記收他們的錢了?,F(xiàn)去‘正名齋’給孩子起個名字,少說也要掏個千八百吧?!?/p>

        小江咯咯地笑:“云總的感慨,確實有點意思。莘老師,我們真的可以把為孩子起名的點子當(dāng)成業(yè)務(wù)來做,由云總具體負責(zé)此事。”

        “我可不行。起名也是一門學(xué)問,總不能都叫鄭白、李白、清白、公孫白吧?”

        “還可以有蔥白、蛋白、黑白、坦白……哈哈哈!”江紅梅順嘴溜出來的一個“坦白”,自己倒把自己逗笑了,“云總,你是不是清白的,快快坦白……哈哈!”

        “青——紅——造——白!”莘慧啪地合上了手中的筆記本,“葉宗青、何亞紅,青紅造了個白,簡直氣死人??!”

        莘慧“青紅造了個白”一妙句,真把安虹月嫂中心笑翻了天。這句話也使江紅梅回憶起她在上中學(xué)時,有一次被胡同里的幾個小流氓截住去路,嬉皮笑臉地說要和她交朋友,她被嚇得掉頭就跑。那幾個或留著長發(fā),或剃著光頭的小流氓在她身后打著響亮的胡哨,提出要和她交朋友的那名無賴,嘴里面還大聲地朝她吶喊:

        小妹妹,一起玩兒……

        咱倆造小孩兒……

        莘慧表情冷俊,不茍言笑,或者她也笑了,只是在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輕蔑地笑了一下。她一副愁容對視著工位桌上一盆開得并不熱鬧的吊蘭發(fā)呆。月嫂,這樣一個充滿陽光與愛心的事業(yè),它的出現(xiàn),本是為了給年輕的寶媽寶爸“搭把手”,做一點“愛”的補充,為他們減輕一些生活和工作上的壓力??墒?,在這短短幾年工作中,她所經(jīng)歷的諸多事件,無不令她煩愁,無不令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成寐。到底是什么淡化了年輕一代本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本該擁有愛心呢?她在為這些年輕人以及他們的將來擔(dān)憂。莘慧無奈地深呼一口氣。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滑開了接聽鍵,一陌生人問:“是安虹月嫂中心嗎?”

        “是。”

        “你那里給小孩兒起名嗎?”

        莘慧、云作家和江紅梅,三個人都聽到了這個戲劇性的電話內(nèi)容。一瞬間,莘慧的手機似乎被系上隱形的線,把云、江兩人的目光都牽了過去。

        莘慧單手卡在腰窩兒,本想對那陌生人氣呼呼地說“沒這業(yè)務(wù)”,但就在這話即將說出口時,她突然間改變了主意,問,“您貴姓?是給您的孩子起名嗎?”

        “對,給我孩子起。我姓白?!?/p>

        “白白!”

        作者簡介:方言,原名孫海潮,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老舍文學(xué)院首屆高研班學(xué)員。已出版長篇小說《一輩子也別丟下我》、短篇小說集《愛之幻夢》、詩集《秋在秋天》等。

        (責(zé)任編輯?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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