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杰老師在擔子上,收了個木頭模子,別人不知道干什么用,他知道。且做了試驗,說這個東西叫“糖塔”,制糖的模型。四塊木頭往起一拼,便是個圓椎體,內(nèi)壁為階梯型一級一級塔棱。原木,老包漿。做出的糖,呈塔狀,有蠟燭那么高,和月餅模子一個原理。
古醫(yī)書中有玉酒的記載,李老師便把玉酒研究了兩年,炮制出陶缸、銅鍋一整套設備,真的把玉酒做了出來。所謂玉液瓊漿的玉,即玉石的玉,玉石釀的酒,簡直刷新概念。他還做了玉丸、玉粉、玉膏等中藥。說人玉合一,玉不僅可以戴,還可以吃。連帶玉針、玉炙、玉按等中醫(yī)器具也復原出來。古代有玉璧畫、玉板書,也琢磨出來,在玉的切面上繪上畫,寫上簡書。
最早的印是陶印,李南杰亦燒了幾枚。懷疑鐵女寺的塑像用的潑塑手法,他便用金屬液體實踐出潑畫。還用柚子皮發(fā)明了柚塑,塑些臉譜、甲骨等。李南杰把非遺進行得很徹底,非簡單收藏,而是研究創(chuàng)造,實物再現(xiàn)。
一
認識李老師很偶然,曾寫過一篇《沙市老街》的文章,被李老師看到。之前也曾瀏覽過我的帖,可能覺得我是位對歷史風貌、民俗文化懷有情趣之人,便讓朋友青銅帶信,說想見我,有一肚子故事講給我聽。我應承下來,半年時光堪堪而過,青銅又提及此事。
原定在荊州記憶博物館見面,青銅說李老師讓到他家去,順便參觀下他的玉石標本。在我的概念里,藏玉之人,要么癡迷,要么暗換人手,以待增值。所謂標本,必是規(guī)規(guī)矩矩陳列,家也定是有錢人的派頭。
上樓時,爬得有點吃力。樓梯很陡,老式樓房,有股淡淡的清涼的灰塵味,原教育局分的宿舍。
六樓在最頂層,拐彎處和門旁堆了些舊書。一雙鞋脫在門口,門沒關(guān),豁著一條縫,看樣子是故意留給我們的。
85歲的李老師舉止儒雅。大冬天,棉襖外套了件鴨灰綠格子衫,戴頂駝色絨線帽,頗有點老式文人風范。說話慢條斯理,教養(yǎng)含在調(diào)子里。眉毛雪白濃密,拉著長絲,是壽眉。僧相,清淡也慈愛。家里簡樸,東一堆,西一堆,堆滿了寶貝。
那一刻,有點小歡喜。這樣的隨意,倒符合我的審美。時間于此停頓或流淌,都是具體的,很多事物都能找尋到回家之路。平日自己喜歡逛舊攤,東瞅瞅,西瞧瞧,但這兒全是真品,有時光沉沉,又充滿勃勃生機之感。
坐在老式木頭沙發(fā)上,仿若重回古代。李老師一輩子只愛兩件事:一是愛才;二是熱愛荊楚文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做文化館館長時,很多文化界人士都是他從工廠和農(nóng)村調(diào)出來的。他隨口說出幾個名諱,我都認得。他說他在住院,聽說我們要來,便從醫(yī)院偷跑回來,說完自己先呵呵笑了起來。
家里并沒暖氣,客廳陰冷。李老師流著清鼻涕,耳背,聽力不好。我有話要說,需貼近他耳朵,或?qū)懺诠P記本上,遞給他看。
外面細雨淋漓,室內(nèi)幽暗,儼如古堡。他帶著我們轉(zhuǎn)了轉(zhuǎn),老繡品、老月餅模子、手繪復制的西漢古墓出土的內(nèi)棺、薏米珠子做的動物豬、包包、條屏畫作等堆滿一屋。掛鐘用葫蘆做的,內(nèi)鑲一個表盤,頗具意趣。大大小小的石頭切片堆滿案臺,海綠、夜藍、茶紅,像太陽初升的海面,搖曳著萬道光芒;在這位老人陌生的房間里,時間是停止的,恍若泥塑。煙灰缸、廢紙盒皆用柚子皮捏的,原生態(tài)家庭,無污染。是我見過的最豐富、獨特、雜亂、有趣之家,也是文化集散地。
二
李老師的陽臺,野趣十足,掛滿奇形怪狀的葫蘆。有的像天鵝,優(yōu)美地彎著頸;有的細細長長,尾部垂個圓腦袋;有的像棒槌,或不倒翁,也有雙圓形的。一串串系在衣架上,或三五成群懸于窗臺,吊于棚頂,也有隨便堆放在紙箱和角落里的。大大小小,胖胖瘦瘦,無一雷同,可謂葫蘆大全。
雨,滴滴答答,纏纏綿綿,落在老式小方格青灰瓷磚上,別有一番清冷滋味。陽臺沒封,葫蘆上浮了層薄薄的灰,一串曬干的小魚用紅布條鞭炮樣串起,在風中搖曳。很冷。李老師把晾的一件秋衣挪進來,指著一簸箕菩提子告訴我,曬干了可以串起來作掛件。我捏了捏,色澤金黃透明,像玉,很誘人。
李老師拉開老式紗門,邊走邊說,種葫蘆源于一次看報。一位植物學家說,把葫蘆種子帶上月球,回來再種便是異形的,還有人說葫蘆是從西域引進的。他都不茍同,認為葫蘆的鼻祖便在華夏,幾千年前的青銅器就有蒜頭壺、瓠壺。葫蘆不可能按青銅器生長,而青銅器的造型,卻得益于葫蘆。
他請郊區(qū)的一位婆婆幫他種葫蘆,辟了塊十平方米的葫蘆生產(chǎn)基地,命名“楚玉種植試驗田”。婆婆的兒子是名教師,也是他的朋友。翠綠的葫蘆掛滿藤架,閃著青光,李老師親自去培土施肥,摻進玉粉。自家陽臺也種,先是用土缽,根部埋上璞玉,后擴大面積。民間與古籍均有玉石營養(yǎng)花草的說法,這也是李老師實驗的目的,一箭雙雕。
同樣的種子,在陽臺用玉粉培植,一根藤結(jié)20多個葫蘆,送朋友的種子卻只結(jié)了一個。我用手機找給他看,說結(jié)的那個供在我的案頭。他聽后,像小孩一樣呵呵樂了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那是我的呀!玉粉種葫蘆當然可信,內(nèi)含硅、鋅、鐵、硒等豐富礦物質(zhì)。
這些葫蘆在李老師手里均是藝術(shù)品,幼小時,刻上花,長大了,花會鼓出來。他指著書房的一個葫蘆說,這個沒刻好,時間晚了點,但在我眼里已經(jīng)很完美了。關(guān)于葫蘆藝術(shù),讀《紅樓夢》時早已得知,比如妙玉給寶釵斟茶的杯子瓟斝。在葫蘆幼小時,套上酒具模子,葫蘆依勢生長。長成后,做進一步加工打磨。沈從文先生也曾說,故宮藏有大量葫蘆器。由此可見,葫蘆并非民間專屬,也屬廟堂寵物。
李老師慢悠悠地找出圖籍翻給我們看,里面的葫蘆千姿百態(tài),妙不可言。不僅顏色不同、形態(tài)各異,后天予以的生命也更為廣闊。有鏤空,形狀類似三星堆出土的人頭像、淡彩十二釵,以及墨色淋漓的青綠池塘荷葉油畫;還有清野墨竹,熏染的花卉、剪紙、絲帛舞人等。這些葫蘆成了文化載體,泱泱華夏文明縮略在狹小尺幅間,卻流淌著浩然正氣。
手法在傳統(tǒng)的雕、鏤、烙、畫、拼、塑的基礎上,又發(fā)明了鑲嵌、煙熏、嫁接、留斑、針刺、貼繡等工藝。李老師指著圖片說,這些都是他做的,寄放在荊州楚都傳統(tǒng)藝術(shù)館的葫蘆作品里,加之其他民俗藏品,計1700多件。
藏品里還有竹繪臉譜、柚塑、盤刻、明清服飾等。點點滴滴,于時間圭臬,映出人類腳步,也映照自身,能聽到時間根系簌簌伸展的軌跡聲。
三
李老師年輕時就畫畫寫字,后來轉(zhuǎn)向民俗研究。現(xiàn)在也藏字畫,但不儲名人作品。藏品多半來自民間,直性率樸,靈野天真。
他拿起一把團扇,正面繪紅粉壽桃、稚嫩孩童;背面畫黑白山水,野船樵夫。李老師告訴我,這是名廚師繪制的,逸士高人往往隱于民間,不能叫草根,那樣辱沒了他們。他們有真本事,藝術(shù)修為往往比有些臺面人物要高。
李老師的女兒,在一位同事家的墻壁上,看到一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畫作,落款名諱與父親相同,便回來詢問。李老師點頭說,是他畫的,那時繪工筆也繪寫意,后來不再畫。他女兒便用一幅畫換回做紀念。
李老師這二十年一直研究璞玉,也就是楚玉。家里堆滿了原石、切片、余下的邊角料和成品。一堆堆攤在地上、桌上、茶幾上、書案上和床頭,簡直是采石場和手工作坊。每行一步,轉(zhuǎn)下身皆是玉,像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簇擁著他。荊州的陶藝、刺繡、漆器、青銅、美樂、屈子文化和老莊哲學,幾大板塊都得到了恢復傳承,唯楚玉是塊空白。
他說熊家冢出土的三千件精美玉件,還有其他墓穴不斷涌現(xiàn)出的莊重玉器,哪來的材料,難道是舶來品?不可能!2500年前,車載舟行弄些原石回來,再琢殼雕刻,費時費力。無疑是浩大的本地玉,催生了楚人愛玉、崇玉、琢玉的熱情,并且把玉作為生命流程里肅穆的部分。況且還有和氏璧的傳說,荊州原就有玉工,卞和便是其一,流傳了幾千年的和氏璧因其而生。至今鳳凰臺仍在,只不過叫作鳳臺巷,地處現(xiàn)今便河鬧市。
由“和氏璧”催生的成語,“卞和三獻”“完璧歸趙”“價值連城”至今耳熟能詳。李老師走街串巷,收集了二三十種與和氏璧有關(guān)的民間故事。過去荊州就有玉壺寺、種玉巷,毫無疑問,和氏璧便是楚玉。李老師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印證歷史。用他的話叫作以今考古,這也是一項非遺,且工程巨大。
他把自己采到的本地玉,挑選出和熊家冢、天門石家河、荊州棗林崗楚墓出土的顏色、紋樣、質(zhì)地相似的材料,仿了十件有代表性的作品。以假亂真,在潤度刻藝上,比原作還精美。
他舉著一枚黑色龍形珮給我看,抽象的紋路,勾連的意象,令人嘆為觀止。乳白色淺色玉復制出的龍鳳蛇形玉珮、神人操龍形珮等,皆神妙。這些物件都不大,盈盈可握,是瑰寶,智慧,也是人類對自然的崇拜。古人用玉刻出虎頭、蟬、鷹來祭祀祖先、神靈、天地,佑平安、避邪惡。所表現(xiàn)的熱情,非以自我為中心,而是昭示自然惠澤人類,以及人類崇拜自然的美好和諧心愿。在人類越來越自信的當下,尤為可貴。
李老師還親手把圖案拓下來,人家拓甲骨文、青銅器、瓦當、古幣、硯銘,他拓玉,也是一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
楚玉在哪?是個謎,也是斷檔。為什么那么多五彩瑰麗的美玉資源消失得無影無蹤?什么是玉,石之美者,即里面的佼佼者。就像人之品性真、純、貴、美是其華彩部分。玉,人的另一種活法,精神取向。
浩瀚的長江,沙市所處地段叫荊江,荊江段里含有一段玉海金堤。玉海是袁小修《游居柿錄》里的定義,確切點說叫玉河金堤。玉河坪的地名由此化來,在現(xiàn)在的柳林州,離我居住的小區(qū)很近;金堤便是寸金堤,原九十埠,現(xiàn)在的勝利街。
李老師見我的目的,便是想讓我寫寫玉河金堤,因史書上無記載,故看重。現(xiàn)在沙市正建洋碼頭,但洋碼頭只是其一,不能涵蓋全部碼頭文化。沙市以碼頭文化著名,以碼頭發(fā)達。過去還有竹碼頭、瓷碼頭、玉碼頭、棉碼頭。搞活經(jīng)濟非目的,文化傳承才是命脈,非遺不能只做表面,得徹底,李老師慢悠悠說道。
四
“公安三袁”的小修曾在《珂雪齋集》里多次提到,風清日美時分,偕親帶友乘舟采石。那時沙市就有采石洲。小修把一種紅色玉石叫作“妖唇茜”,多好聽的名字!還說“鄉(xiāng)人陋莫知,騷客遠難見”。有遺憾、埋沒之意。
那些石頭很美,他們采到過卵雀大小的玄黃二色石、秋香晚霞石、黑地金彩山水人物石。相隔幾百年后的今天,李老師也都采了回來,且比他們的浩大,回云紋、黃葉紋、雪豹紋、彩霞紋……璞玉、琦玉、藕玉等。
李老師把玉料拿到福建雕刻,大件的工費為八千元,最貴的達兩萬。這些年僅雕刻一項就花去四十多萬元,加之其他費用,八十萬元是有的,是其一生的積蓄。老人家把那些精美玉石一樣一樣從錦盒里拿出給我看,真是太美了!紅殼白瓤鮮透荔枝,瑩潤白蟬臥于黑石之上,藤黃鏤空山水,也有一些松鶴童子圖,無不因勢造型,惟妙惟肖。
這些美玉從哪兒來?就藏在鵝卵石里,李老師道。初聽,有點石破天驚,疑惑地望著他,問是不是江邊的鵝卵石?李老師點點頭說,我們居住的位置原是古云夢澤,地下堆積成千上萬的鵝卵石,深處可達七十米。這點我相信,過去查閱章華寺資料,也有寺底沉有貝殼路、鵝卵石的記載。
荊州修建荊州長江大橋和南水北調(diào)工程時,在出土的鵝卵石里,發(fā)現(xiàn)沉睡了二千多年的玉石,與熊家冢楚墓出土的玉件材料應屬同一根系。藏量之大、品種之多、質(zhì)量之好令世人驚嘆,隨之涌現(xiàn)出大批采玉人,李老師便是其一,也有一些外來者。別人采玉是為淘寶,也藏其他玉石。李老師卻只愛楚玉,即璞玉,目的只有一個,讓楚玉復活,以今考古,驗證與熊家冢等墓穴出土的玉石,同為一母。
二十年來,李老師行程過萬里,兩百多次實地踏勘,足跡踏遍一百多處江灘、堤崖、石場和建筑工地。上河南,下湖南,走訪無數(shù)專家工匠進行一系列研究對比,檢測分析。
回來后,獨坐燈下,伏案研究鑒識玉石的外觀、層次、顏色、肌理、紋樣,琢磨它的品相、色相、映相、光相,對璞玉生存的時期進行分析分類;還對它的藥用、食用性進行開發(fā)探索。跑圖書館,做筆記,先后抱回原石幾千塊,切割1000多塊,一刀下去就是20元錢,很多無用石。而這些石頭,是他翻遍無數(shù)石堆,在成千上萬塊石料中摸爬滾打,憑經(jīng)驗,用方法辨識出來,再弄回家的。
他告訴我,別處還有存石,買了許多噸。
先后數(shù)次坐渡船去對岸,在石堆里找到過三塊質(zhì)地、顏色、形狀相同的硯臺石,在雞公山遺址揀到過一大塊皮克光滑,溫潤透明的鵝黃璞玉標本??梢妿兹f年前,楚地就有玉石。
他想用手里的楚玉把古墓里的寶貝全部復制出來,怎奈財力不濟。
坐在李老師家客廳,對著滿屋石頭,有時光悠悠一眼千年之感?;腥糇诘刭|(zhì)博物館、民俗館。
雨依舊在下,窗外高高矮矮的幾何樓群,似海面馱著的遠山,朦朧一片。李老師跋山涉水,伏案筆記的身影也漸次呈現(xiàn)。但回身看去,李老師靜坐一隅,二十年過去了,成了一位耄耋老人。瘦弱、和藹、風度,穿舊衣,用舊物,飲食簡單,把自己也活成了時間。
五
李老師采玉,識玉,做玉,還把玉文化運用到生活里。
在他家進門處,擺著一套陶銅釀酒器。它由三部分組成,陶灶上是銅鍋,鍋上蓋陶蓋。第二部分為陶缽,也叫夾缽,放在一個木架上,雙層,缽內(nèi)蓄水,缽壁過酒。第三部分為接酒用的陶罐與陶漏斗。三個部分彼此相連,非常袖珍的一套釀酒具。
裱好的《玉酒訣》,放在一個蓋簾上,我拍了照。毛筆字,字數(shù)不多,三字為一句,落款為光緒三十年重陽鄒明階錄,又有一九五二年王秀清抄的字樣,即王秀清女士過錄的一份抄件。
王秀清是沙市中醫(yī)院的一名針灸醫(yī)師,已故。
在此之前,李老師曾聽李氏后代傳人提及楚玉和楚玉釀酒的故事。《玉酒訣》便是李家祖?zhèn)髅胤?,運動來時,被抄了去,遂石沉大海。
一次,李老師拜訪章華寺的圣緣法師,在禪房無意中得到這份抄件,簡直喜出望外。圣緣法師說,此件謄自李家,是王秀清醫(yī)師的老伴,知名老居士范鳳五,圓寂前留給他的遺物。
李老師如獲至寶,這份《玉酒訣》到他手中,就不再是一紙簡簡單單的遺物,而是實物。他花兩年時間研究此訣,查資料,翻古書,重讀《楚辭》《本草綱目》等古籍,走訪年過八旬的老中醫(yī)、老酒師、老窯工三十多位。
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把釀酒器研制出來,將玉液瓊漿做出來。
2014年中秋,在郢都泥陶傳人夏于谷先生家中,李老師提及此事。夏師傅說他祖上就是自釀自飲,七十年前,曾看爺爺做過釀酒器。兩個人一拍即合,決定實踐出來一套。夏師傅的窯小,溫度低,燒不好。他們幾次前往荊門大窯廠聯(lián)系洽談,夏師傅親自操刀,經(jīng)半年努力,三次拉坯合成,兩次換泥換窯,在出窯的六套二十四件中,終于成功了一套完好的釀酒器。
夏師傅與李老師有幾十年交情,李老師年輕時曾派駐窯廠。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窯廠倒閉。李老師退休后轉(zhuǎn)悠過去,一片荒蕪,只有一個小煙囪在冒煙。夏師傅帶著幾個工人正在做花盆,一個花盆八角錢。李老師說咋不燒點高檔的,夏師傅說,燒出來賣給誰,虧本。李老師問,一窯多少錢?他說兩百元。李老師說,這兩百元錢他來出?;厝ダL好圖紙,帶去讓夏師傅按樣子燒。夏師傅說,還真的燒呀。那當然,李老師笑道。復古的瓶子燒出后,李老師給了夏師傅兩百元錢就走了。再去時,帶了些給美術(shù)界同仁,大家看了都說好,繪靜物需要,正愁沒處買,遂一個人抱走幾個。夏師傅賣了四百多元錢,一個瓶子比一個花盆的價格翻出近十倍。從此夏師傅走上另外一種經(jīng)營模式,東西越做越好,水平愈來愈高,成了復制古陶文物、恢復古陶技藝的專家。
李老師經(jīng)常跑到夏師傅那里喝茶聊天,還替夏師傅申報了非遺,得到政府扶持,辟了新場所。這次又成功燒制出釀酒器。
硬件有了,李老師便遵從古法和《玉酒訣》獨自在家往下走。
釀酒復雜,選料嚴格,釀酒的玉需淺黃微透上好的原料。谷是江漢平原早灌漿晚收割的稻谷。水是無極水,取自江河湖泊回流處,用苞茅過濾。老人家大費周折,準備好后,嚴格按照配方和傳統(tǒng)工藝,一步步進入流程。
把玉屑、藥材投入稻谷中,加無極水。初蒸、復蒸;加曲發(fā)酵,做香窩子;蒸餾出酒,過濾加蜜,裝罐窖藏,也就完成了。說著簡單,具體操作非常煩瑣,用曲多少、稀稠程度、稻谷顏色和香味全憑經(jīng)驗掌握辨別。尚要參照節(jié)氣、時令、氣候、溫度、時間多種因素。
歷經(jīng)兩年多,2016年第一罐玉酒誕生了,瓊漿玉液不再是個神話,也不再是寬泛指代,而是實實在在擺在人們面前,真正用玉石釀的酒。比茅臺若何?一笑!
李老師做的就是從無到有的事。非遺不是空架子,得復活。
六
李老師怕落灰,家里東一塊,西一塊,蓋滿了布。他坐在一個小方桌前,緩緩掀開一塊白布,說,這就是玉液瓊漿。一個透明圓柱玻璃瓶中裝滿了清透液體,瓶底沉有幾塊璞玉。旁邊的小瓶盛著玉膏、玉散、玉丸、玉丹等藥材,都是李老師的杰作。
李老師本儒醫(yī)世家出身,祖父、父親、兩個弟弟和兩個侄兒均行醫(yī)。旁邊盤子里擺有玉針、玉灸、玉刮、玉熨、玉貼、玉摩、玉罐等醫(yī)學器具。他慢悠悠地一樣一樣道來,拿起玉按,在手背上按了按,說起通經(jīng)活絡的作用。玉作為醫(yī)學器具,古書里早有記載,更近人體,比不銹鋼器具好得多。其弟為長江大學醫(yī)學院李南安教授,已將玉療應用于臨床,且收效顯著。
我說得拍照,朋友青銅說不急,他來。說著從包里拿出相機,咔咔起來。
李老師說,他怕一些故事爛在肚子里,楚地靈杰,楚文化博大精深,奧妙無窮。說著帶我走進書房,打開書柜門,隔板上碼著一排排整齊的土黃色檔案盒。他隨手抽出一盒,拿到寫字臺打開,是他的一摞手書。邊翻邊說,只是個開頭,還未及深入,自己愛好太多??粗鴰资昵鞍稻G小方格里,涓如細流的淡藍色鋼筆字,不免油生敬意。這位老人是不會孤獨的,一個人守著空屋,時間塞得滿滿的,于時間的暗影里,總能尋找到一些失落的東西。他的寫作非復制生活,復制心情,或復制百度,而是原始創(chuàng)作。
李老師又順手從沙發(fā)旁的茶幾上拿起一個掉了漆的藤盒,摳半天才打開。里面是些他用薏米珠子穿的鏈子,拎起一大串復雜的,繩子已糟。他一生愛這些民間之物,天然,日月喂養(yǎng)出的精華,是樂趣,也是時光反芻。須臾又打開一個黑塑料袋,里面裝著收的珠子,紫檀、烏木的都有。說著把他穿的一串黑色掛件提在手中,底部墜有一顆乳白色玉石。我問是沒打磨的干蓮子嗎?他回說是菩提子,陽臺上是沒剝?nèi)獾?,這次不打算剝,串起來也好看。
李老師的寶貝很多,都是幾十年來從攤上、擔子上、小販手里或農(nóng)家收來的老物件。不貴,也不為斂財,而是研究琢磨,留給后人。所以對一些恢宏大氣,所謂的高端文玩并不感興趣,囑咐我別去古玩市場,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贗品。說他做文化工作,做了近70年,什么是文化最清楚,就藏在日常物件中。什么大作家,無非寫字匠,所以我說的“碼字”他喜歡。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北京讀研時,丁玲辦雜志,邀他做編輯,婉謝的原因,便是想回古城研究楚文化。
李老師做事用心,愛琢磨,動手能力強。收集整理,還原創(chuàng)造,對古代文化傳承,歷史再現(xiàn),技藝創(chuàng)新,可謂鞠躬盡瘁。
我說您手真巧,他說都不難,只要去做。
七
李老師尚在住院,我們不敢多叨擾。去時中午一點,青銅說早點去,李老師是荊州的活記憶,要不講不完。也不知道老人家吃午飯沒,故決定早點離開,想打的送老人家回醫(yī)院,被謝絕。
回來后,過了些日子,李老師說他出院了,有時間過去聽他繼續(xù)講玉。
依舊是灰蒙蒙的天,若有若無的雨。李老師倒了兩杯綠茶,打開電腦,讓我看他的《今古楚玉》書稿。因換了臺機子,最近的文檔不見了,他在一個個文件夾里找。里面琳瑯滿目,節(jié)令、飲食、服飾、語言、民間工藝、文藝、醫(yī)藥,不勝枚舉。里面又密密麻麻分出若干,喪鼓、民謠什么的,許多都是二十年前的文檔。
他耳朵背,微信來了和電話鈴聲一樣響。打開看了看,對我說,兒子今天在給他辦理出院手續(xù),是報告單。說罷繼續(xù)講里面的項目,一會又覺得不放心,低頭去看那張報告單,然后遞給我。病危通知書,李飛,我念了出來。他起身,半晌不語。我說您別激動,他說不會的,是兒子的。然后在躺椅上靠了靠,說,要去醫(yī)院一下。我說送您去,他說不用,既然來了,就別走,在這整理資料,他去去就來。若嚴重,回不來,12點自己關(guān)門離開。
十一點李老師回來,襖子上還流著細密雨珠,臉上卻掛著優(yōu)雅的笑容。說他住院,兒子去看;現(xiàn)在兒子病了,他去探訪,都是緣分。然后說,菡萏來了,就在這吃飯,我說不,十一點半走。李老師說不行,已準備了鴨湯,今兒就吃鴨湯泡糯米。
糯米是頭一夜泡的,把一個塑料飯盒脹得滿滿的,籠屜里墊了層瓠子瓤,李老師站在灶前一勺勺往里搲。鴨湯里煮了塊玉石,李老師說這叫玉煲,飲食文化的一種,《道藏經(jīng)》《仙經(jīng)》里都有記載,起潤心肺、明目、滋養(yǎng)發(fā)膚、助聲喉等作用。兒時,父親就常講食玉身輕,有玉羹、玉蒸、玉炒、玉鹵等做法。由于玉石珍貴,早已失傳,現(xiàn)在逐步恢復起來。他幫忙申報的老天寶“七星宴”的傳承人王良英女士,已遵照古法制作出“玉片燜罐雞湯”。
李老師說他對生活很馬虎,也講究,自理能力很強。
嘗了一口鴨湯,的確鮮美,味長而厚。
李老師又揭開另一個鍋蓋,里面煮了我送的黑花生。拿起一顆剝吃,很香很香,里面也有一塊玉。
曾給李老師留言,說提盒里是黑花生。朋友從安徽寄來的,不吃就送人,免得時間久了上霉浪費了。
他說,菡萏交代了,自然記住了,再者也不會浪費糧食的。過幾天又給我發(fā)來圖片,說炒了椒鹽花生。我說您剝的,他說當然,邊看電視邊剝的。
八
后來我又陪李老師拜訪了91歲的徐玉亭老人。徐老住在我家附近,是名居士,常走章華寺。坐在徐老師樸素的客廳,圍著紅紅爐火,兩位老人談的是石版印刷術(shù)的事。
從徐老師那出來,李老師已經(jīng)很累了。他腰不好,上下樓直直的扶著扶手,但呼吸均勻,面色平靜。是位無比寒素又無比雍容的老人,骨子里極高貴,平靜溫柔,波瀾不驚。
我說送您回去吧,他說沒事,要走一走,走一走就是休息。機會難得,這附近還有一家私人民俗館,以木刻為主,得帶我去看看,是他幫忙辦的執(zhí)照。慢慢挪過去,轉(zhuǎn)進巷口,還是吃了一驚。一群現(xiàn)代化建筑里,裹了座木雕小樓,煩瑣滄桑腐敗,很另類。李老師說,都是主人收的老料,且出自名家,用來外建,發(fā)黑長霉可惜了。
門鎖著,路邊一位穿裘皮大衣、涂紅唇的女士在曬太陽,不耐煩道,才走,才走。我左左右右,舉著手機拍照。轉(zhuǎn)至正面摸了摸發(fā)白的木門,仰頭退后幾步,準備拍張全景。那位女士不屑地道,一個爛屋,有啥好的。我贊道,饕餮,龜紋!她好奇道,這還好?看了我半晌,搖了搖頭。
李老師又說附近社區(qū),古編織做得不錯。我攙著李老師一步步挪過去,沒開門。我讓李老師在花臺上坐一會,準備打的送他回去。他不肯,非要坐27路,我犟不過。那天我都走累了,何況李老師,路過每一條街巷,他都詳細講解著地名、歷史以及巷中奇人。指著酒店高高的招牌,告訴我上面的字出自誰手,現(xiàn)今如何,學養(yǎng)咋樣。很多我都認得,看法幾乎一致,不得不佩服李老師的眼力。
冬陽暖暖,似新剖橘瓣,閃耀著清越之光。李老師說他老了,玉成了負擔,在玩的過程中,已享盡樂趣,準備全部捐給荊州。我愣了下,說您舍得呀?舍得!李老師頓了頓笑道,正在和檔案館洽談。楚玉是荊州的,張伯駒價值連城的東西都捐了,也得虧捐了,才留至現(xiàn)在。在私人手里沒意思,分了就散了,等于埋于灰塵,兒子姑娘也支持。包括璞玉原石、雕好的成品、玉酒設備、醫(yī)藥器具、整理發(fā)掘的金鑲玉、木鑲玉、竹鑲玉、陶鑲玉、漆鑲玉等多項實物;還有玉版畫、玉版帛書、玉版漆畫等,凡是涉及玉的都捐了。其間許多高人配合制作,簡書是博物館專門寫簡書的黃有志先生寫的,主要想讓更多人了解楚玉及楚玉延伸出來的玉文化。
現(xiàn)在不準挖掘,市面已無楚玉,李老師有時花幾百塊錢買其他藏友的原石,太貴就不要了。曾有人出200萬,讓他把相同的原石賣一套,他沒同意。李老師說錢誰都有,文化難得恢復。
非遺,文化搶救,無非撿拾歷史,串起時間河流里即將遺失的珠貝,也是一個民族的來時之路。
老人家心態(tài)優(yōu)雅,上次朋友青銅問他住六樓頂層,夏天熱不熱。他笑說不熱。書齋起名叫“云潤玉屋”,一年四季日出日落,祥云繚繞,居室內(nèi)積璞藏玉,自己好福氣。
好不容易挪到公交站臺,27路很遠就停下了,車上壓了滿滿一車人。李老師怕趕不上,邊揮手喊著邊踉蹌奔過去,圍巾一飄一蕩。擠進去,車門剛剛能關(guān)上。臺階上,露出他白剌剌的腳后跟,不知道沒穿襪子還是襪口松了,掉了下去。司機嘟囔道,人老了,得有年輕人跟著!
哐當一聲,車開走了。
那一刻,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很難過。
沒人知道這個戴著幾塊錢帽子、老式圍巾,背破舊帆布包的85歲老人,是原教育局副局長。從1959年至2019年,六十年間,跑遍荊州城區(qū)大街小巷,郊區(qū)村落,行程十萬里,完成文稿兩百多萬字,拍攝相關(guān)照片兩千余幅?,F(xiàn)在許多古建筑已化為烏有,文友出書的插圖,均是李老師提供的老照片。
不僅自己從事非遺,且作嫁衣裳,幫助民間手工藝人申報二十多項非遺項目,并得到扶持,使他們從瀕臨滅絕的手工作坊發(fā)展成工廠公司,從難以糊口的街頭手藝人變身成老板。其中六項是他親手制作的文本。他的非遺,非個人非遺,而是整個荊州的非遺。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傳承下去。
李老師純澈和藹,活成了童生。什么是非遺?非遺便是軟文化,最大的非遺,竊以為就是李老師這樣,為非遺而非遺的人。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