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一畛
1
關(guān)門的聲音有點大,像什么碎了,聶北辰摘下耳機,扭頭,又轉(zhuǎn)回來。他下意識撿起一個耳機喇叭,彈彈灰,重新塞進耳朵。音樂恍如遠方一片陌生的海。他冥然呆坐,自己不認識自己一般,倏地拽掉耳機線,起身,按捺著推開了書房的門。
臥室的門虛掩著,覃良依坐在蒲團上,背倚著床,盤起腿,在讀一本書。聶北辰躡手躡腳去了衛(wèi)生間、廚房、客廳的門口。沒什么異樣,竟然沒什么異樣。他弓腰,閉上一只眼,另一只眼瞇著,往貓眼里遞著光兒,門外正對著另一扇緊閉的門。他折返,瞥了眼廚房、衛(wèi)生間,踅入書房前,探頭,覃良依已丟了書,臉湊到翹著的腳指頭跟前,摳摳捏捏。他想問一句,什么掉地上了嗎,咣啷一聲?他沒開口,欒脧半晌,回到書房。
書房很小,是他們兩人的。兩張桌子并排靠墻擺著,里面是他的,外面是她的,中間空出十幾厘米,擔上了臺打印機。打印機下面,相挨著的四個桌腿間,用細繩系了塊布。經(jīng)常會用臨時又沒用的東西,比如手機充電器,比如Kindle,可以堆布上。桌子本來窄,創(chuàng)造了新的空間也就節(jié)省了桌上的空間。這是覃良依的主意。這套租來的五十多平方的兩室一廳里,到處充盈著她的主意。
電話響了,是微信語音呼叫,兩下,又沒了。手機蜷在布兜里,拴兜的繩子漣漪似的不易察覺地擺動著。手機該不該放進布兜?一絲微弱的悸栗傳來,聶北辰想回憶下,頓時感到了某種撲面而來的徒勞,徒勞里似乎還夾雜了報復式的反問。有什么區(qū)別呢?難道潛意識里他已在討好她了?他搖頭,抗拒什么似的蹙著眉。
蕈兒不至于呼叫他吧?聶北辰一愣,點開微信,手機反應(yīng)遲鈍,他戳了幾下圖標,啟動頁面跳出來,小黑人站在黑色星球上眺望著地球。幾十秒了,那個小黑人還站在黑色星球上眺望著地球。
微信卡住了。
剛才是進來個語音呼叫吧?既然提示音響了,微信不就已經(jīng)打開了嗎?難道又是網(wǎng)絡(luò)的問題?說來奇怪,搬來一年多了,這套房子的網(wǎng)絡(luò)總是出問題,時斷時續(xù),時好時壞。他們報修過,維修人員也來過。修好了,維修人員也保證了,可隔段時間,老問題又來了。問具體原因,他們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只說,壞了,再打電話。
小黑人打算一直眺望下去,他等不及,關(guān)機重啟。
卻關(guān)不了。手機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白色的小圓圈一直轉(zhuǎn),但就是關(guān)不了。
半小時過去,小圓圈還在轉(zhuǎn)。聶北辰望了望右手邊那張整齊的桌子,收回目光。電腦那么快就鎖屏了,一群深海的魚游來游去。他砰砰敲兩下鍵盤,魚不見了。
他戴上耳機,嘆口氣,倒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2
一道暗影子飄過,覃良依沒抬頭,拉近垃圾桶,修剪著手指甲。那個夢,又出現(xiàn)了。她飲鴆止渴似的回味著。一上午,聶北辰出來幾趟了,去衛(wèi)生間未免勤了點。每次出來,還總往臥室這邊瞟,她察覺到了,沒理會。附近有所大學,剛搬來時,他們經(jīng)常去學校的操場散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昨晚上,破天荒,他們一起出了門。說是散步,他其實沒到操場,去了大學的圖書館。圖書館的管理挺人性化,外來人員,只要出示身份證,就能進去翻閱報紙雜志。他沒帶手機,她也沒勉強他,便約好了圖書館四樓見。等她散完步,敲敲圖書館四樓靠人行天橋的窗戶,他就出來。但他提前走了。說是圖書館提前關(guān)了門,他杵在圖書館四樓窗外的天橋邊,像掉進了黑漆漆的井閌閬里,不知所措。他可以去找她的,操場上有學生,但落單的沒幾個,只要耐著性子,黑暗里,也是能找到的。但他提前走了。
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她翻自己的日記,以前的日記,現(xiàn)在,她已放棄了記日記的習慣。三年前的一天,僅僅是三年前,那時她還在成都,哦,不,是成都郊區(qū)的一個代管縣——他特別在意這個——工作。是個初中。學校里也有個操場。她在操場等他,人挺多,是他執(zhí)意要來的。他的尋找盲目、孤單,她看見了;他的尋找固執(zhí)、認真,她也看見了。但某個時刻,她砉的泄了氣,眼睜睜地,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一個人走了。
都是很小很小的事。不是寓言。
書房里,一陣窸窸窣窣,聶北辰悄聲說著什么。一會兒,有響動了,門吱呀一聲。他站到了臥室門口。光線的原因,覃良依無法看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只好瞇起眼,狐疑地覷他。林東亮要來了。他說。這次是真的,他們外出旅游,順便過來一趟。是嗎?她反問。有了呼應(yīng),他自顧自說起來。手機壞了,語音聊天接不了,電話進來,只知道有電話進來了,還是接不了。只好卸了卡,裝在以前的手機上。剛有信號,電話又來了……
他說得啰嗦,她試圖打斷,他的語速更快了。她把書翻得欻欻的。他什么時候能明白,他言說的方式、口吻、情緒總不斷削弱著說話內(nèi)容的合理性、正確性。知道了,她說。知道了。她又說了遍,語氣生硬。
他夢醒了似的,閉了嘴,轉(zhuǎn)身,踱步到客廳,嘟囔著,那個保修卡去哪兒了?
覃良依關(guān)了臥室的門。
她來了貴陽,簡直義無反顧??啥及l(fā)生了什么?確實是些小事,一點也不起眼。他說了改。做飯時不幫忙,不知道收拾桌子、端菜、找碗筷。做好飯,叫半天,沒回應(yīng)。吃飯時,看手機。洗碗為什么會是件復雜的事?他說之前很少做,也很少想。洗碗還用想嗎?
說了改,什么都沒改。
還總唉聲嘆氣。
不能凝視深淵,深淵會回以凝視。那些細碎處點綴著的是他們的自私、專斷以及忽隱忽現(xiàn)的分道揚鑣的沖動,她回望,如同隔岸觀一場親手放的火。他也會經(jīng)?;赝麊??
客廳傳來聲音,是什么掉地上了。她打開臥室的門,抱著胳膊,光著腳,走出來。書房太小,擱不下書柜,只好挪到客廳進門左側(cè)的墻邊。她的鞋柜,他的鞋柜,共有的書柜,依次順下去,墻與陽臺的拐角處,還有個立柜。立柜里硬塞著棉絮、被褥等,一袋袋,一團團。書房小,臥室也不大,除了床,一大一小兩個衣柜就占滿了。
聶北辰翻箱倒柜。書架上的盒子,一個又一個,被搬到地板上。兩摞書也丟地上。覃良依低頭看地板,抬頭看天花板,又歪頭看看陽臺外邊的天。天一半明一半暗,明的部分光線閃耀,暗的部分云層叆叇。等那一瞬間疼而悶的窒息過去,她彎腰把書抱回原處,直起身,抽出個包裝盒,扔上飯桌。她懶得說話,絕望的時刻更適合做事,她再俯身,那些地上的盒子,一個又一個,被搬回書架。
或許是這樣的,那一次,他翻箱倒柜,無意間撞見了她的日記本。他動了它,其實也無妨。她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但她沒辦法解釋,為什么把有的頁碼撕了,一撕還是連續(xù)的幾頁。她忘了,想不起來了。要不是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動了它,她都不記得有些事她曾經(jīng)記在紙上了。
記了又撕了,此地無銀三百兩。這是個事。時過境遷,這還是個事嗎?
3
覃良依沒說去哪兒,聶北辰說了,要去那家蘋果體驗店,手機還在保修期。她先出的門,嘭的一聲。他后腳鎖了門,咔嚓一下。電梯眼見著要關(guān)了,他緊走兩步,挽回敗局似的,用力按著按鈕。
電梯又開了,他走進去,他們倆,一個面朝鏡子,一個背對鏡子,孤零零站著。
像路人,像親人,像巧合,也像圈套。
覃良依涂了指甲,藍色的,有點罕見,她不喜歡涂的,也不喜歡去美甲店。她說害怕指甲被刮得越來越薄的感覺,像個寓言。
她總說像個寓言。
林東亮下午要到了,一起吃晚飯。電梯開啟,聶北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也對著覃良依的背影說。知道了。她還是那么一句。
就這么散了。她往左。他往右。公交車上,他打電話給林東亮,他們馬上進城了。從清溪路拐到貴筑路,只要十分鐘,聶北辰下車,走幾步,心下納悶,大白天,那家蘋果體驗店怎么上了鎖?待到近處,透過玻璃門定睛觀瞧,里面空空如也。他退后,門上也沒見招租的廣告,不甘心,進了旁邊的一家藥店。
沒生意,不做了。戴了口罩的營業(yè)員說。
聶北辰有那個蘋果銷售的號碼,在新手機里,也就相當于沒有了。他找出發(fā)票和保修單,3月26日買的手機,是三個多月前的事。他們一塊來的。好像是這樣的。本來要刷卡,POS機出現(xiàn)了故障,只好轉(zhuǎn)賬。他微信里沒錢,支付寶里不夠。覃良依便掃了碼。等這邊付完,卡里的錢也被扣了。一次交易,兩筆費用。銷售卻沒權(quán)限直接從公司賬戶轉(zhuǎn)錢,只能寫情況說明,申請查賬,審核無誤后,才會返還。
是這樣的吧?短短三個月,事情變質(zhì)了,只剩下個大概,可疑的大概。
后來的事,都是她與那個銷售交涉的。
他給她打電話。她起先沒接,后來接了。他想說得明白一點,張了嘴,卻意識到?jīng)]那么簡單。他說著,越來越像沒話找話,一件事越來越像另一件。他說著,卻鬼打墻一般驀地與那些說話的間隙不期而遇。那是種驚心動魄的存在,他的思緒僵滯了。
她掛了電話,截圖,發(fā)他微信上了。他又打過去,舊手機版本低,無法登陸微信。她發(fā)了條彩信。截圖里是她26至28日的通話記錄。那三日,她給他打過電話,他給她打得更多。家里的,工作上的,只有幾個沒存名字的號碼。有的不能回撥,估計是騷擾電話。有的通了,瞬間的錯愕之后,對方開始推銷起產(chǎn)品,還是騷擾電話。一個號碼,覃良依接過兩次,未接三次,最可能是那個蘋果銷售的。他撥過去,延宕幾秒,通了。他問對方是不是蔣文豪?購物小票上寫著他的名字。電話那頭沒說話。他講了購手機的事,電話那頭還是沒說話。他掛了,比對著號碼,重新輸入,撥過去。電話通了。是你嗎?他問。電話那頭不說話,也不掛。他對著手機罵了句,操。對方依舊不說話。
聶北辰不掛手機,對方也沒掛。街面上人聲鼎沸,車馬駢闐,他這里,沉默比說話的間隙還要驚心動魄。藥店旁邊是家服裝店,擴音喇叭呲呲響著,聲音如箭鏃,楔入他們的沉默里。店面調(diào)整,所有服裝虧本甩賣,只為清倉不計成本,全場一件不留,歡迎來店搶購……他聽了十遍,電話那頭也跟著聽了十遍。他攥攥新手機,攥攥舊手機,掛掉了。
他給她打電話,她沒接。打了多次,她還是接了。他一時忘了究竟要說什么,從何說起。覃良依先開了口,你表弟要來了,非要現(xiàn)在修手機嗎?非要修嗎?才買了幾個月,不會有大問題,等它耗光了電,充上,重新開機,小毛病自動就解決了。那么著急?著急什么?……她掛了電話。
那個號碼是成都的。聶北辰小聲叨咕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找到了另一家蘋果體驗店??赡苁窍到y(tǒng)的原因,也可能是軟件的原因。只能刷機,488元。穿著制服的女營業(yè)員說,刷機會刪除手機數(shù)據(jù)。比如微信、QQ的聊天記錄,都沒了。
聶北辰走回清溪路。移動營業(yè)廳附近,很多小門臉是專門修手機的。不用進去,想進也進不去,柜臺里面只能容納一個人。柜臺外面、人行道邊沿擺著張凳子,他坐上去。對面是個小伙子,左腕戴了塊表。他用類似一臺萬用表的儀器檢測了一番,故弄玄虛地要了價,強行關(guān)機,摁得長了會兒而已,結(jié)果真關(guān)了。再開機,很快開了。他自作主張下載了愛思手機助手,清理了垃圾。
一轉(zhuǎn)眼就好了。收你60塊,是不是想罵娘?小伙子沾沾自喜。聶北辰看見了他臉上的溝壑,笑的時候擠出了疙瘩。
林東亮呼叫他了,還分享了定位。
蕈兒更新了微信,但沒找他。他有她的手機號,她也有他的。他們從未打過,只在微信上聯(lián)系。這是他著急的原因嗎?他卸了卡,裝回新手機。
覃良依沒說對付了午飯再出門。
他在路邊吃了碗牛肉粉。
4
小區(qū)附近的大學門口,覃良依掛了電話。正躊躇,一輛車子嘀嘀按起喇叭,聲音尖銳。林東亮頭伸出車窗,哎哎喊著。她認出了他,瞄一眼手機,塞進雙肩包,上了車。林東亮沒稱呼,Hello了聲,她說,Hello。副駕駛位置上的王小曼轉(zhuǎn)過頭,笑著擺手,Hello。她也笑,Hello,Hello。
我哥呢?林東亮說。他的話似乎在問怎么沒一塊來接他們。他在修手機,正趕過來。先去我們住的地方吧。
她不能說,她不是來接他們的。
三年前,在成都,他們見過一面。聶北辰還在讀研究生,從蘭州趕來看她。林東亮打工的廣告公司接了個二手車展的活兒,從山東一路奔襲,來成都出差。王小曼當時在日本打工,三年的合同期快到了,飛到成都,又飛回去。
就見了一面。她不想去。聶北辰建議她去,甚至有些央求了。林東亮也想見見她,最重要的,想讓他們見見王小曼。
好快,三年多了。林東亮感慨。是啊。覃良依附和。工作落實了嗎?林東亮問。嗯,差不多吧。她含混地答。你們?nèi)ツ耐媪??趁著聊天還沒蔓延出顯而易見的尷尬,她趕忙問。張家界,鳳凰。王小曼說話了。
這是個好話題。她沒去過張家界和鳳凰,但不妨礙她感興趣,或者假裝感興趣。王小曼說著旅行的感受。林東亮間或補充兩句。她適時地表達著好奇和疑問,想著要不要開辟新的話題。還好,有關(guān)旅行的話兒總能自我牽扯、自我繁衍,林東亮聊了他到全國各地扎廣告架子的趣聞。王小曼則講起了在日本的經(jīng)歷。
還好,路挺近。
車停了,聶北辰也到了。
林東亮遠遠叫了聲哥,用山東方言。到跟前,王小曼也用方言叫了聲。四個人,又見面了。聶北辰也這樣感慨。
電梯里,左邊兩個廣告牌是賣烤肉的、賣車的,右邊兩個是賣家具的、賣房子的。他們進去,一人抵著一塊,像有意避開正對著的鏡子,占據(jù)著四個角落。
客廳里只有兩張凳子,聶北辰搬出了書房的兩把椅子。但他們沒坐,挪到陽臺,俯瞰著外面的景致。天空先前明朗的部分變?nèi)岷土?,說話間,波譎云詭的部分嘩嘩下起了雨。
太陽雨,山區(qū)常見。聶北辰說。
太陽馬上落山了,往往這種時候,最容易出現(xiàn)彩虹。覃良依說。
王小曼發(fā)現(xiàn)了什么,拉著林東亮的胳膊,指著給他看,又指另一處。聶北辰刷了刷手機,揣兜里。他們在干什么?王小曼問的林東亮,顯然聶北辰應(yīng)該來回答。他看起來有點魂不守舍,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
燒紙吧?覃良依說,莫非今天是七月半?
聶北辰掏出手機,是七月半。他好像敲了幾個字,發(fā)送了。七月半是鬼節(jié),這一天,貴陽這邊還比較流行給死去的祖先燒錢。咱山東老家那一片兒不這么干了,都是元宵節(jié)、除夕去墳上點錁兒。他說。
林東亮嘖嘖兩聲,說了多次要來,都沒來。沒想到一來便見鬼了。
這話說的,聶北辰開起玩笑,鬼節(jié)鬼節(jié),這一天鬼會來,你來了,你不是鬼?
我要是鬼,鬼的表哥早就是鬼了。林東亮轉(zhuǎn)進客廳,嫂子,有紙杯沒,喝口水。
稱呼有點陌生,覃良依一時語塞。剛才不是說不渴?聶北辰說??蜌饪蜌?,還真不拿我們當外人啊,開了幾個小時的車,不渴也得倒點不是?
她倒了水,端一杯給王小曼。王小曼謝過,另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
嫂子,看,雨停了,真有彩虹。王小曼說。
兩個男的走過來,陽臺上,他們四個并排站著,仰起頭,靜默無言。彩虹連接了兩處,下過雨的,沒下過雨的,林東亮牽住了王小曼的手。
覃良依眼睛睜得大大的,彩虹倒映進瞳孔,她眨眨,若有所失。
5
外出時,燒紙的人多了。那些店面大多選擇了門口的空曠處,有的放盆里,有的直接撂地上。火苗蜿蜒、逶迤,鱗次櫛比。水汽還在蒸騰,煙霧裊裊,天將黑,火光愈來愈亮。
吃的酸湯魚,貴州特色。成都那次相聚,當然吃的火鍋,選的江團和黃辣丁,兩個男的去選的。稱完,聶北辰借口去了衛(wèi)生間。進了家門,他是準備給林東亮和王小曼倒杯水喝的,蕈兒留言,我來貴陽了,嘻嘻。他思路分了岔,再回來,就忘了。他沖了馬桶,等轟隆聲過去,劃開微信。怎么不回,害怕了吧?停了會兒,她說,逗你玩的。
回到桌前,魚上來了。下到鍋里,他們先舉杯。沒開車過來,要了提啤酒。這點兒,放開了,林東亮一個人不在話下。
在成都吃火鍋,覃良依選的菜,雞雜、鴨腸、腦花都上了。王小曼的筷子戳湯里,畏畏縮縮,出來進去,進去又出來。林東亮吃得熱火朝天,見過的沒見過的,樣樣不懼?;蛟S,他自覺場子主要是他張羅的,咋咋呼呼,算是義務(wù)。
這次,王小曼倒挺喜歡吃酸湯魚,簡直出乎自己的意料。吃著,喝著,說著,自然聊起了兩次相聚的對比,老火鍋和酸湯魚的對比,成都和貴陽的對比。林東亮和王小曼要敬覃良依酒。說實在的,王小曼說,雖然吃不慣火鍋,但我也覺得,同樣是省會,貴陽還是不能跟成都比。就沖嫂子愿意辭了職跟哥來貴陽這一點,我們敬你。
可我后悔了。覃良依嘴角漾著真假難辨的笑,站起來,一飲而盡。
他也起身陪了杯,腦子里蹦跶著一叢叢的小火苗。
別,別,我倆初中沒畢業(yè),各方面,你們可都是我們的榜樣。林東亮說。說實話,我舅,我姥爺,家里人都盼著你們趕快結(jié)婚。領(lǐng)證不算,要辦婚禮。鄉(xiāng)下的那種,流水席,大鍋菜,熱熱鬧鬧。
好。他替她回答,端起酒杯,示意她,一塊回敬。
他們的確領(lǐng)了證。似乎不體面也不光彩。當時,貴陽的這家單位承諾,只要學歷夠,走人事代理,可以安排家屬工作。沒編制,但待遇不差。她怎么可能沒有過權(quán)衡?辭職是半推半就的,領(lǐng)證是思前想后的。他對不起她。領(lǐng)證這么重要的事,也趕鴨子上架。但她呢?當她覺得義無反顧的時候,沒有懷疑過自己嗎?
又碰了杯。兩個女孩也換成了啤酒。
酒至酣處,林東亮的手機來了個呼叫。姑姑發(fā)來視頻,接通后,出鏡的卻是林東亮的兒子,小名叫蓉蓉。蓉蓉,意思就是在成都懷上的。這個,林東亮不避諱。王小曼也沒避諱過。姑姑教蓉蓉喊大爺大娘。王小曼在這邊攛掇,林東亮說,太土了,喊伯伯、伯母。
姑姑與覃良依寒暄,她瞅過她的照片,沒見過真人。她說了跟林東亮差不多的話,來山東啊,結(jié)婚啊,生小孩啊,大家都盼著呢。
覃良依囫圇著,假裝去逗小蓉蓉。姑姑醒悟過來,她孫子才是焦點和中心,也去逗他。
啵啵。小蓉蓉笑瞇瞇的,輕聲吧唧著嘴。啵啵。他拍了拍手,不好意思似的使勁往鏡頭外面蹭。一張紙忽然在屏幕前晃動,姑姑說,這是蓉蓉的涂鴉,隨你,你小時候也愛畫畫。
老家有個說法,嬰兒隨命。隨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外人的命。他被叫回去,在儀式中成了小蓉蓉看到的所謂的第一個外人?,F(xiàn)在的小孩子都在醫(yī)院出生,之前肯定早見過外人了。但那不算,姑姑說,你好好混,小心連累人。
掛了視頻,王小曼眼睛紅腫,抽了紙巾,想哭。自從生了孩子,還沒出過遠門,這是第一次。她搛了一筷子魚,埋下頭,又抬起來,復制了姑姑的話說,你們什么時候生?
她沒問生不生,問的是什么時候生。
覃良依摩挲著酒杯,沒說話。氣氛出現(xiàn)了異樣。有條件了就生。他接了。覃良依像在醞釀情緒,緩緩盯住了他。來,嫂子,喝酒。林東亮意識到了,打起圓場。
來,哥,干一個。
來,一塊,干一個。
要不游戲下人生?林東亮打個榧子,要了副撲克。吹牛,比點,輸?shù)暮染?。他炫耀了下花式洗牌術(shù),合攏,攤桌上,每人兩張,隨意抽。
他們玩起了牌。
聶北辰預定了酒店,該先把車開到酒店停車場的。那個穿了身苗族服飾的姑娘扭著屁股把他們送到門口,像進門時一樣,深鞠一躬。他們往回走,月亮隱匿了,約摸十分鐘,酒店到了。辦了入住,王小曼先上樓。洗漱用品、換洗衣物還在車上,林東亮說,還是開過來吧。這么一小段路,這么晚了,喝了這么點酒,沒事的。
到了小區(qū),他不放心,讓覃良依先回家,自己坐上副駕駛,送到酒店,他再回來,頂多二十分鐘。林東亮推讓,他說按他說的辦,他沒再堅持。
不止二十分鐘,下了車,酒店停車場上,兄弟倆佇著抽煙。一顆接上一顆,一根續(xù)了一根,足足待了倆小時。
怎么打算的,明天周末,不上班。要是多玩幾天,我請假,咱們?nèi)S果樹。
我想想,明天再說,王小曼想家了,剛出來,就嚷著回去。
夜有些深了,不那么黑。月亮是圓的,山中月,干凈剔透,接近空靈,接近神。有一些霧靄或云,行色匆匆,是灰的。月光照在他們身上,人影在地,神的恩澤落在實處,倒有點像鬼。
哥,林東亮說。哎,聶北辰答。這些天總是想起小時候。還記得不?我在姥姥家住,你騎自行車馱我回去,有群孩子從桑葚樹上跳下來,截住我們的路,他們讓我們喊爸爸,一個一個喊。
記得。
感覺像個夢,一眨眼,也當起了爸。
他沉默,等著林東亮下面的話。
哥,蓉蓉跟我長得像嗎?像。真的?真的。
有一些謠言,我不信,但傳得有鼻子有眼。你知道,鄉(xiāng)下去日本打工的,出了自己的圈兒,沒約束,不會也不懂。都明白,時間漫長,但三年之后會回去,大家就是玩玩,各種玩玩。
停車場是鑿了山坡建的,離酒店大堂有一百米左右的距離,林東亮凝視著酒店的燈火,沒往下說。
聶北辰轉(zhuǎn)身,林東亮也跟著轉(zhuǎn)過來。右手邊,視線渺茫的地方,有一處亮兒,就那么一處。他們抽煙,久久無話。沉默像地獄,也像天堂。沉默更像是種超自然力,只能信奉,不能控制。信奉它遽然地來,信奉它遽然地去。
那么巧嗎?成都那次是第一次,第一次就懷上了。
他還是無話,也無需有話。他是他的表哥,小時候情深義重。他驅(qū)車數(shù)千里,在這樣一個類似永恒的古時候的夜里,找到他,為的不是說話給他聽,而是說給自己聽。但自始至終不置一詞也不好,他最好也要說點什么。
那天,在成都,上午九點多你接到王小曼了。我九點半到成都火車站,倒了地鐵,十一點見到你們。覃良依差不多比我晚半小時出現(xiàn)。她說她一早趕的大巴。
她說了謊,前一天下午,她就進城了。
那天下午,我們回了她教書的縣城。學校里有個操場,我在操場上抽了一宿的煙。
那個夜,星光滿天。
聶北辰吐了個煙圈。
起了一陣風。夜有些飄忽、詭異。不愧是七月半。他們聽到了風的聲音,唰唰,唰唰唰。聲音仿佛來自昨天,來自三年前,又仿佛從未來某些不確定的黑暗中升騰而起。
他們長大了,不像小時候,睡一張床,勾肩搭背,肢體接觸變得羞澀。聶北辰想禮貌性地擁抱一下,或許林東亮也想。但他們只擺了擺手,走了,一個說,走了,另一個說。
6
不洗漱了?覃良依側(cè)身,背對著聶北辰。
怕影響你。早影響了。
衛(wèi)生間里叮叮咚咚,她的睡意被捶一下,又被捶一下。她討厭他笨手笨腳,尤其那么晚了,更討厭他渾身一股味兒。他沖了澡,她希望他沖個澡嗎?生活總將她篩來篩去,在壞的或更壞的境遇之間,她糾結(jié)著,感覺著這糾結(jié)的荒謬。
床頭的小凳子哐當了聲,他摸上床。她以為她睡著了,還打起了鼾。他也側(cè)了身,右手搭過來,是要環(huán)抱的姿勢,還輕輕嘆了口氣。
心里正要生恨,頃刻間發(fā)覺,是她自己嘆了氣。
他們要待幾天?他拇指肚觸到了她的指甲蓋。把你擾醒了?還沒定呢。
他們過得倒逍遙?自駕游,到處跑。他沒應(yīng)她的話茬,問,對王小曼印象如何?還好。她說。我們的一個親戚在醫(yī)院工作,出來前,林東亮去做親子鑒定了,明天出結(jié)果。
她翻了身。你知道,聶北辰摟了摟她,說,我表弟就那個樣子,到現(xiàn)在,每月賺的不夠自己抽煙、喝酒的??h城的房子是姑姑、姑父打了大半輩子工攢下的,還是按揭。車子是王小曼買的,那兩年匯率還行。他一事無成,但生了個孩子,就成了。這是我們那兒鄉(xiāng)下人的觀念,根深蒂固。
回來的路上,我腦子里老冒出一個詞……釜底抽薪。
你怎么看王小曼?半晌,覃良依問。還好。聶北辰說。萬一,我是說萬一,她說不下去了。他來找我們……明天,明天就是個深淵。她語無倫次。
昨天就是了。他說。
她平躺著。頭頂?shù)臒粽蛛[約一簇白,像是要掉下來。
我們呢?她說。
什么我們?聶北辰嘆了口氣。
臥室外似乎傳來了微響。
我們怎么辦?這樣一直唉聲嘆氣下去?他不說話。
我們?yōu)槭裁礇Q定不生孩子?是你說的。你沒說嗎?說了。
不說條件。你主觀上想跟我生個孩子嗎?主觀有用嗎?她不說話。那你主觀上想生嗎?他問。
我們打個賭吧?她拽拽他的胳膊,沒管他的問話。什么?生孩子。生孩子是什么意思?生孩子能有什么意思?那打賭是什么意思?
他們溝通上的艱難又火光般迸濺了。
如果你表弟的孩子是他的,我們就生,或者不生。
他意識到了這個賭的殘忍,是痛苦點燃痛苦的殘忍。
生還是不生?你定。生了就要養(yǎng)?是。怎么養(yǎng)?起碼換一種困境,哪怕讓深淵更深。
她感覺呼吸困難,像溺水了。
多年以后,孩子問我們,為什么生下他(她),我們就說,因為抓了鬮。
頭頂?shù)臒粽蛛[約一簇白,她被她脫口而出的話弄笑了。
臥室外真有動靜,誰的電話?他們走出來,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的手機在響,一個陌生的號。是林東亮。電話里,他說話喑啞,不小心摁到了吧?沒事。他說。這是他的另一個號嗎?
真沒事?
沒事。
那……晚安了。聶北辰說。
晚安了,哥。林東亮說。
覃良依的手機這時也響了。她沒接,徑直走向了陽臺。他跟過來。夜那么深了。馬路上有零星的車子飛馳。他們看著的方向,彩虹出現(xiàn)的方向,燈火后面還有燈火。白天走出咖啡店時的那個決定若隱若現(xiàn)。她視若無睹,只想說點別的。
這些天總在做同一個夢。一出口,她哽咽了。
他無話,等著她繼續(xù),她沒再說。
許久,小蓉蓉畫的那個月亮,就那么突兀地從云層里鉆了出來。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