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萍 潘 犇 魏天恒 董芊里
(南京林業(yè)大學風景園林學院,江南園林歷史與遺產(chǎn)保護研究中心,江蘇南京 210037)
假山優(yōu)劣之評判多依據(jù)古今書籍觀點及現(xiàn)存假山遺跡,缺少對當代疊山匠人實踐及觀點的參考,故對疊山匠人、江蘇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方惠進行特約訪談。訪談中,方惠以其親身經(jīng)驗就石與山的區(qū)別、假山的功能、計成與張南垣的疊山特點、土石山的優(yōu)勢、繪畫與疊山的關系、能主之人等若干問題發(fā)表看法,闡釋其自創(chuàng)疊山方法“取陰”,并提出了辨別假山好壞當首看疊山技法之基礎——“拼整”的觀點。其觀點按學術評價標準評判興許尚存瑕疵,但仍可作為未來假山優(yōu)劣判別之考據(jù)。正如朱光亞先生評價所言:“方惠老師的理論源于反復實踐,于困難中打磨提煉,雖尚存片面性,但真知灼見,傳遞的是最樸素的真理?!?/p>
傳統(tǒng)園林;假山;優(yōu)劣評價;匠師;方惠
疊山,作為中國古典園林獨特的造景要素,具有極高的研究和保護價值,然而疊山技藝卻在逐漸流失。因此對于傳統(tǒng)疊山技藝的記錄與傳承,是園林遺產(chǎn)保護的重要工作之一,也是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的必然要求。本次訪談由南京林業(yè)大學江南園林歷史與遺產(chǎn)保護研究中心張青萍教授發(fā)起,并特邀東南大學建筑學院教授、著名建筑遺產(chǎn)保護專家朱光亞先生擔任主持,對疊山匠人、江蘇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方惠進行疊山技藝及假山優(yōu)劣評價的相關探討(圖1)。
圖1 座談現(xiàn)場:方惠對環(huán)秀山莊進行評價Fig.1 FANG Hui commented on the rockery of Mountian Villa of Secluded Beauty in the forum
張青萍:我們知道宋代的米芾酷愛奇石,是中國古代著名的賞石大家,他將自己書畫創(chuàng)作的理論融入對石頭的品賞,創(chuàng)立了相石的理論,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瘦、透、漏、皺”,再加上蘇東坡的“石文而丑”,這成為我們評賞太湖石的重要依據(jù)?,F(xiàn)如今,人們對假山的審美也一定程度借鑒了這種對石的審美,而方老師您卻認為這兩者需要區(qū)分開,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方 惠:這是兩種不同的審美類型,“山”和“石”的審美之間有差異,并且這個審美差異,自始至終貫穿我們對假山的欣賞、評價和堆疊實踐。
先說“山”的審美。假山模仿的對象是真山,我們喜歡黃山的氣勢(圖2),卻不能再堆一座黃山。真山范圍很大,但是人不能像鳥一樣飛到空中觀賞,而是走進山里看山,并且只能看到眼前七八米的范圍,這也是假山營造的范圍。假山想要盡可能還原山的意趣,就要像真山一樣是完整的,不是破碎的;要還原山峰、山洞、道路等的真實尺度;水的尺度也要符合人的感受,如果使用微縮景觀就難以體現(xiàn)真山的氣勢。那么真山在哪里?真山在假山外,在觀者的潛意識里,是以假山為線索引導想象而形成的。
圖2 山的審美——黃山的山勢(圖片來源:Unsplash.com)Fig.2 The beauty of Mount Huangshan lies in its magnificence
再來說“石”。石的審美我們都知道,“瘦、透、漏、皺、丑”,這里就跟山直接區(qū)分開來了,沒有哪一座山是“瘦、透、漏、皺、丑”的,奇形怪狀的就不是山。有的假山堆起來之后,上面很多洞,很通透,雖然堆的體量很大,但我認為仍然屬于石頭的范疇,只不過是大一點的石頭,因為其在構思、技法上都沒有表達出山的意向。最典型的是蘇州園林的假山,此類假山堆疊講究“環(huán)透”技法,山體上保留許許多多的洞,暫且不論此形式的好壞,它至少有一個特征:能最大程度地保留湖石個體的自然屬性,趣味性強(圖3)。但不可否認的是,蘇州不少園林的堆山都有這種特征,洞數(shù)量的增加,意味著“石氣”加重,但“山意”削弱。不是說這種審美不好,在明清時期,多洞是一種審美特點,當時確有人喜愛保持這種特點,至少這種審美傾向需要區(qū)分適用范圍,也就是區(qū)分是石還是山。石是山的構成部分和構成要素之一,但石頭要疊起來才可能成山,疊山的時候是要表現(xiàn)山的特性,山的特性只和石頭的共同色彩、外形線條特征如湖石的渾厚、黃石的剛勁有關,和石頭個體的空洞絕無關系,因而不能以石的“瘦、透、漏、皺、丑”的個體審美標準代替整體的假山的審美標準。
圖3 石的審美——冠云峰的意趣Fig.3 The beauty of the Cloud Capped Peak lies in its unique shape
所以我認為石頭可以以丑為美,以珍稀性作為觀賞標準,山不應該、也不能夠這樣。
張青萍:宋代的郭熙在論山水畫時,就提到山有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多重功能。他說:“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狈嚼蠋熌J為假山具備可游、可居的屬性是不是也很重要呢?
方 惠:這是上一個問題的進一步討論。石和山的審美我們明白了,兩者之間不是孤立的,在假山的范疇內,山境越濃越傾向于真山,石氣太重則背離真山。
從我?guī)资甑寞B山經(jīng)歷來看,我始終認為山境的表達要高于石頭本身。為了避免削弱山境,在堆山選擇湖石時,如果自然帶洞就進行保留,但是不應特意做洞,甚至盡量避免做洞(特指石體孔洞,不包含合乎人體尺度的山洞),盡可能做成紋理。山水畫中的山也同樣是靠紋理表現(xiàn)。有些假山奇形怪狀,這是“石氣”重的表現(xiàn),山不會奇形怪狀,應該是很雄厚的。一旦假山石氣太重,山意沒有了,就離山的意味越來越遠。
這也可以說是假山的“真和假”問題。除了山意和石氣之外,游覽方式也和“真假”有密切的關系。真山是可看、可行、可居的;山水畫只具備可觀,不具備可游、可居性。假山不一定“假”,倒是繪畫與盆景中的山才是假的。如果假山具備可看、可行、可居的性質,體驗就更接近于真山;而如果假山使用山水畫的手法,表現(xiàn)“小中見大”的山水形態(tài),它就傾向于“假”。既然我們要用假山表達山,則山意越濃越好。可進入、參與游覽的假山,更接近我們“還原真山”的目的(圖4)。
圖4 方惠“可游”“可居”的疊山作品——蘇州蒲園Fig.4 Rockery with tour function in Pu's Garden — one masterpiece of FANG Hui
張青萍:談到假山,一定繞不開古代兩位造園名家:一位是《園冶》的作者計成;另一位是唯一被記入正史的疊山匠人張南垣。他們都主張再現(xiàn)大自然中人們經(jīng)常可以接觸到的山根山腳。您對計成和張南垣的觀點有不同的評判嗎?
方 惠:我們通常把計成和張南垣的主張歸為一類,而從對“山境”的表達上來說,他們兩人之間還有很大的差異。計成的這種大山片段,我認為是不夠成熟的。計成是一個文人,他也說自己擅長繪畫,在他的疊山思想中,有很多對畫理的借鑒。他希望通過縮移摹擬達到似有深境的效果,這種“似有深境”指的是有趣,而非還原真實尺度。張南垣的主張更成熟,營造真山的一腳,是按照真山的規(guī)律營造假山,不存在“似有深境”,給人的直接感受就是山后有山,樹后有山,是“確有深境”。
我認為他們兩者也都有自己的局限。據(jù)史料記載,計成開始做假山的時候已經(jīng)50多歲了,還沒有實踐經(jīng)驗,這就影響了他的成就。有的人可能認為疊山就是指揮工人摞石頭,50多歲也一樣可以做,這是一種誤解。古代沒有現(xiàn)代機械設備,需要人抬肩扛,對于石頭重心的把握、現(xiàn)場調度都需要經(jīng)驗積累才能指揮得當。以我?guī)资甑寞B山經(jīng)驗來說,沒有實際操作經(jīng)驗的人幾乎不可能指揮工人堆疊。因此我認為計成的假山很可能體量都很小,或者石塊數(shù)量很少,充其量是在土坡上“點”一些玲瓏石塊。
張南垣是歷史上首屈一指的疊山大師,是古典園林成熟期最早的代表人物,水平高且作品多。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張南垣沒有堆大山的記載,他也說自己喜歡做“平崗小坂”,沒有大的山勢,表現(xiàn)的類似于山水畫的平遠。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如受當時技術水平的限制,很遺憾一般假山的體量不可能太大;皇家園林雖受到的制約相對小,但是到實際營造的時候,他已經(jīng)老了,所以只能派他的兒子張然去北京。這也成為張南垣的遺憾。
他們都主張疊山腳。我們現(xiàn)在堆的山,究其本質都是堆山的一腳,不是全景?!吧侥_”這個概念不是狹義的山腳下,也可以是半山腰的一部分等等,而人所處的位置一定是在山腳或山中。古代住宅的布局是前宅后園,園林都是后花園,而后花園有一個好處,經(jīng)過前面的住宅,越往后越安靜,從看見小石頭、大石頭直到看見山,構成了一個序列。這個序列也使觀者形成心理的過渡,把人的心情從熱鬧的城市街道過渡到幽靜的山林。我們堆山也依照這個序列,比如揚州的個園,春山就是低矮的石頭(圖5),穿過石頭就是山(圖6),這與真山的規(guī)律相似。黃山游線也是石頭從小到大,山勢從低到高的過程,最后進入山中。假山與其他東西不同之處在于,它和人居環(huán)境聯(lián)系緊密,既能體會到山的樂趣,也能避免到真山去的勞苦,所謂“無登臨之勞”。假山和人居環(huán)境相連,客觀上需要與建筑緊密聯(lián)系,主觀上通過匠人體現(xiàn)真山規(guī)律,山的一腳就是兩者的體現(xiàn)。
圖5 個園春山——入口處石頭低矮Fig.5 The spring rockery:the small stones represent the foot of the mountain
圖6 個園夏山——園深處還原山境Fig.6 The summer rockery:the cave implies that you are in the mountains
張青萍:我們知道您非常欣賞李漁,在疊山的時候李漁提倡土山反對石山,因為“用以土代石之法,既減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之妙,混假山于真山之中,使人不能辨者”。您能否對此詳細分析一下?
方 惠:土山是無所謂真假的,比如北京的景山是人工堆起來的,但是從來沒有人去講這是一座假山,即使從頭到尾都是人造的,只要高度達到了,它就是一座山。土山也無所謂技法,做土坡不用像疊石頭一樣考慮諸多因素。但私家園林不能像皇家園林一樣有這么大的手筆,在小庭院里堆一個小土坡,就沒什么必要。
而石山就不一樣了,用石頭就要有拼疊技法。假山是由小石頭組合起來變成山的,石頭是怎么來的?從山體上剝下,再將它還原到山的局部,形成表現(xiàn)山的一部分。把人工的山還原成真山,是體現(xiàn)疊山的一個初衷。對于石山,我們強調的就是弄假成真,但是有些堆山會偏離還原真山的原本目的。比如說象形的假山,很多人都喜歡,且不論其象形優(yōu)劣,但假山一旦象形,就是石而不是山了。象形的東西增加了趣味,同時也壓抑了山勢。比如說獅子林,乾隆皇帝提了兩個字“真趣”,非常準確,因為獅子林石氣太重,趣味占了上風。不但整個山體都是洞,頂上豎了很多石頭,這叫“石欺山”,石頭太顯眼,把山給壓下去了(圖7)。清代沈復在《浮生六記》中說獅子林“以大勢觀之,竟同亂堆煤渣,積以苔蘚,穿以蟻穴,全無山林氣勢”,一味地突顯石頭,把假山往趣味上靠,就很容易做得太俗氣。
圖7 獅子林假山——石氣太重蓋過山勢Fig.7 Rockery of Lion Forest Garden:the stones is too weird to look like a mountain
李漁的土石山并不是指土和石參半,而是“以土代石之法”,土是真的,石是假的,把假山混在真山之中。這是還原真山一種辯證的做法,有石就有堆疊技法,就有匠人的思考;有土就可以栽植綠化,增加自然氛圍,土石的統(tǒng)一就能更好地還原自然。在這種情況下,假山才能做到除了本身是人造的以外,表達的山勢、境界幾乎是真的。
張青萍:《說園》中有這樣一段描寫:“明人山水畫多簡潔,清人山水畫多繁瑣,其影響兩代疊山,不無關系”,意思可以簡單概括為明清的繪畫影響了那個時代的假山堆疊。請問從您50多年的實踐經(jīng)驗來看,疊山和繪畫之間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您認為深厚的繪畫功底是否是一個優(yōu)秀疊山匠人的必備條件?
方 惠:首先,疊山造園與山水畫之間的確有一些共通的地方,但在我看來,疊山和繪畫始終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堆山追求的是真山之境,是要到近處看山,進行“真”山水的形態(tài)創(chuàng)造,所以疊山表現(xiàn)的一定是山的某一個局部;但山水畫不一樣,它一般是畫家游覽山川后將心中山水描繪于紙上,大多數(shù)時間表現(xiàn)的是山的整體。所以,要是按繪畫的方法把名山大川縮小到園子里,一定會喪失山的真實比例,顯得過于小氣。
第二,我承認疊山是需要懂畫理的,但我并不認為精通繪畫是一個優(yōu)秀疊山匠人的必需條件。李漁就曾經(jīng)說過:“壘石成山,另是一種學問……從來疊山名手,俱非能詩善繪之人。”至于計成,雖然《園冶》中他說自己“少以繪名”,但我認為,在歷史上計成至少不是一個特別知名的大畫家,因為既沒有計成的畫作遺留下來,也沒有記載計成是畫家的相關史料。再比如說像張南垣、戈裕良這些著名的疊山匠人,他們在中國繪畫史中也并沒有特別突出的成就。
張青萍:在本科教材《中國建筑史》中有寫道“石假山要堆出真山意絕非易事,有三點缺一不可:一要有高水平的設計,設計人員必須具備應有的繪畫基礎和藝術修養(yǎng),做到‘胸中有丘壑’,而且要懂得疊山工藝;二要有高手藝的匠人,能按照設計意圖,處理好石塊紋理、體塊、縫隙的堆疊;三要有好石料,體塊大、折皺多、形象好”。但方老師您一直主張“能主之人”的概念,認為優(yōu)秀的疊山匠師應該將設計與施工一體負責。請您詳細分析一下。
方 惠:我想提醒大家一點,那就是相石疊山、設計施工一體化是古代疊山的根本特征,好的設計、好的匠人、好的石材這三個要素應該密切連接、不可分割。
首先,好的石塊是可遇不可求的,這和太湖石本身形成的特殊性有關。以山洞洞頂石為例,從形態(tài)上來說,要求長條形拱狀石材;從容納人游玩的功能上來說,要求石材至少達到一定長度,但現(xiàn)實中很難從天然的太湖石中找到這樣的石材。自然界的太湖石原料要經(jīng)歷山體剝落、翻滾、水體侵蝕等一系列過程,在這些過程中,長條形的石塊很容易發(fā)生斷裂,所以好的長條形太湖石可能千塊里也找不出一塊。因此,受制于這種現(xiàn)實因素,就算有好的設計,沒有合適的石材,也沒辦法實現(xiàn)設計的內容。
在實際假山堆疊過程中,假山的選石和設計往往是相互影響的。如果在選石的過程中找不到洞頂石,那就要考慮假山的設計不表現(xiàn)山洞;而假設在選石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塊極好的峰石,那可能會考慮假山的設計以表現(xiàn)峰為主。而且疊山是一種即興創(chuàng)作的藝術,可能會隨著堆疊的進程來調整設計。我們所謂的假山設計圖、施工圖其實常常是沒辦法實現(xiàn)的,因為在施工完成之前,你永遠不可能預測完整的假山堆疊結果。
同時,一定不能拋開石頭談設計,不懂堆山工程和技法也不能談設計。我很贊成計成提出的“能主之人”這一概念,就是因為假山是即興創(chuàng)作的藝術,而不是簡單的工程。只有匠師將設計與施工一體化負責,既能做到“胸中有丘壑”,同時又懂得疊山工藝和施工,在現(xiàn)場反復推敲打磨,完成疊山藝術的營造全過程,才能真正做出好的作品。
中國古代疊山大師之所以很少,關鍵就是已經(jīng)不多的優(yōu)秀匠師沒有獲得執(zhí)掌造園取舍的決策之權,園主和其他人干擾甚大。而中國當代疊山之所以優(yōu)秀作品很少,除了相石造山技藝的基本功傳承的鏈條斷裂,更是由于設計和施工分野,將疊山循著現(xiàn)代土木工程按圖施工的路數(shù)操作所致,如果加上決策者的亂指揮和“限期獻禮”等因素,那就更不可能有精品問世了。
張青萍:在您的疊山理論中,有一個非常特別的詞“取陰”,您為何一直強調假山要“取陰”?“取陰”又有什么特殊的作用?
方 惠:疊山和繪畫是兩種不同的藝術門類,我個人認為,堆山與中國山水畫之間很大的差異就在于對“陰”的重視。山水畫表現(xiàn)的都是山的“陽面”,但堆山追求的是真山之境,是要到近處看山。真山的特征有“高度、深度和厚度”,“取陰”正是表現(xiàn)真境型假山這“三度”很重要的一種手法。
比如要體現(xiàn)山的“高度”,仰觀真山,看到的往往是懸崖峭壁下面陽光無法直射到的“陰”面。所以堆山的時候,在高于人視點的地方,上大下小地層層挑出石頭,讓主觀賞面傾斜向下正對我們看上去的視線,仰視不見其頂(圖8),就能創(chuàng)造出“山后有山”的感覺,按李漁的說法叫做“座客仰觀不能窮其顛末,斯有萬丈懸?guī)r之勢”。在追求“深度”的時候,做洞的“取陰”尤其能帶來深遠的意味,人可以進去的大洞算作“大陰”,一些用于觀賞的水洞以及山體其他部位的小洞可以算作是“少陰”。另外,像瞻園層層向內懸掛著的類似鐘乳石的石頭,其富有層次的陰影也增加了洞的深度。在追求“厚度”時,在山體側面的一些局部,通過體型凹凸變化來形成陰影,增加層次,也是一種“取陰”的方法[1-2]。山石拼疊造型有了陰面,才可以讓山體“薄”中見厚,才可以產(chǎn)生“壓頂之勢”而意境深遠。
圖8 取陰——小盤谷假山仰視不見其頂Fig.8 “Draw shadows”:you can only see the shadows instead of the top of the rockery in Xiao Pan Gu Garden when you looking up
張青萍:以上您闡述的疊山經(jīng)驗對我們園林專業(yè)的師生而言非常有價值,那對于不大了解疊山技藝的普通人而言,有什么方法可以最簡單地去鑒別疊山的好壞呢?
方 惠:要弄清楚這個問題,首先要弄清楚假山模仿的對象是什么?從中國古典疊山演變歷程來看,最開始人們對山進行真實比例的模仿,再到以“小中見大”的思想營造微縮園林,直至最后張南垣一派開始主張表現(xiàn)“真山之局部”,不論哪個時期,不論疊山方式與結果如何,傳統(tǒng)假山模仿的對象始終都是真山,是在追求“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最高藝術境界,是在追求“真山之境”。
模仿“真山之境”涉及的技法很多,而其中最基礎的手法就是“拼整”。為什么要“拼整”?疊山是“累石而成山”,山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完整,但石頭是破碎的。李漁曾說“從未見有盈畝累丈之山,能無補綴穿鑿之痕,遙望與真山無異者”,堆疊石頭留下的人工痕跡多了,真山意味一定就少。而“拼整”就是要用匠人的手段將疊石的人工痕跡模仿成山的一些原始特征,人工痕跡少了,堆疊的“石頭”才能有“山”的整體,“真山之境”的基本條件才算達到。
怎樣進行“拼整”?我總結為8個字——“同質、同色、接形、合紋”?!巴|”指的是拼接的山石質地要統(tǒng)一,盡量不要把英石、黃石和湖石等不同的石種搭在一起,因為自然形成的山體一定都是由同種石材構成的;“同色”指的是堆疊的石塊色彩應當保持一致,黃色和黃色、青色和青色的石頭搭在一起;“接形”是說對不同形態(tài)的山石進行拼疊時,應該盡可能順著每一塊石頭的輪廓線形成一個較為平滑的大輪廓線,使得兩塊石頭拼疊后,其形狀看起來像一個整體(圖9);“合紋”指的是拼疊的石塊表面的紋理類型要一致,石頭間紋理銜接過渡要順暢(圖10)。所以,辨別一座假山的好壞,就按這8個字的標準就足夠篩掉近代很多的假山作品了。
圖9 英石“拼整”示范——接形Fig.9 Demonstration of “Pin Zheng”:fit the contour of stones
圖10 英石“拼整”示范——合紋Fig.10 Demonstration of “Pin Zheng”:fit the texture lines of stones
朱光亞:和方惠老師這樣的工匠接觸深談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有新的收獲,可以說過去學院派對假山的評價標準是有局限的,或者是看書上寫的,或者是聽老師講的。方老師用他幾十年的實踐經(jīng)驗給大家提供了評價假山不一樣的視角。
方老師關于假山優(yōu)劣的評價,本人覺得可以從以下三方面總結:
(1)看接形合紋。就像是看書畫家的線條一樣,接形合紋就是基本功,好的疊山也一定是從扎實的基本功開始的。
(2)分清山意還是石意,即把握整體和局部。石意是孤立的對石頭的鑒賞,張南垣之后,中國園林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尤其是到了當代。山意就是今天看山要看整體性,這也滿足了源于自然高于自然的要求??瓷角f不要陷入局部,尤其是象形的誤區(qū)。
(3)看山的好壞,要看山的層次。包括取陰、取勢,也是層次間的關系。我們向來認為環(huán)秀山莊假山,一進去看到的就是大面,因為這里是完整一塊,其他地方都是小石頭。但這個假山,下半部分整體性好,上面則是用碎石拼成的,從技法上看,大面一定不會這樣處理。所以方老師講,看背面的層次、要素組成,反而會認為“背面”才是真正的大面。
有句話叫“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希望大家以后觀賞和評價假山時能擺脫局限,能夠真正從技法、門道去欣賞、評價假山。
張青萍:和方惠、朱光亞老師的訪談持續(xù)了一整天,意猶未盡,總感覺還有很多值得深入探討的造園問題,但或多或少我們對傳統(tǒng)假山優(yōu)劣的識別有了一個清晰的思辨。正如方惠老師所言,相石造山術是傳統(tǒng)造園家的基本功,再不要滿足于漏透皺瘦的皮相之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