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打折的薪資、異色的工牌、受限的活動范圍,再加上若有若無的歧視,這是大廠外包工作的其中一面。
在擠滿了雙一流研究生的激烈崗位競爭中,只需要大專或本科學歷,就能獲得一窺大廠風景的機會,這是大廠外包工作的另一面。
近幾年,以外包的形式招募勞動力,愈發(fā)成為大廠們、大公司們流行的用工方式。
普遍來說,外包人員無論是在工作內容、薪酬福利,還是晉升空間中,都有著很多限制。但許多人都把外包當作一份臨時工作來對待,他們的目的各不相同,或是進大廠開開眼界,或是將其作為一個跳板。
在這一點上,雇主與傭方產生了相同默契。此時,一種實質性的平衡與交換關系就會形成:外包員工以較低的門檻換取進入大廠工作的機會;而雇主則通過這種方式降低用工成本,提高管理效率。
那么,外包這份工作究竟值不值?那些在外包崗位的大門外徘徊的年輕人,都想知道。
從一所二本院校的計算機系畢業(yè)之后,陳誠面試了一家外包公司,并最終分配給一家銀行,做著信息系統程序的編寫工作。對于下決心留在北京的他來說,從事外包工作的原因很簡單:這份工作對學歷的要求比較低。
三年前,以他的學歷,在人才濟濟的北京,很難通過正常的校招流程找到一份大企業(yè)的工作崗位,但是外包工作的低門檻讓他有了“曲線救國”的機會。
在簽合同之前,他在網上搜集了很多關于外包工作的信息,受限的發(fā)展空間、“二等公民”等傳言一度讓他感到不踏實。但對急于留在北京“穩(wěn)住腳”的他來說,盡管有著這樣的職業(yè)風險,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選擇。
于是他簽下了這份合同,從一個項目到另一個項目,一做就是三年。這三年時間里,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始終縈繞著他,使他陷入了工作與職業(yè)生涯的雙重焦慮之中。
陳誠對自己工作的定位是“輔助”。作為一名外包員工,他在項目里永遠只是一個配角,協助銀行的正式員工完成信息系統的開發(fā)工作。
“銀行找外包的理由很簡單,就是缺人手。我們做的都是那些簡單的事情,真正核心技術層面的工作還是由銀行的人自己完成。”這三年間,陳誠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寫一些業(yè)務類的代碼,底層技術平臺的工作他很少有機會接觸。
配角,是外包員工共同的身份認知。秦春曾在榮耀公司做了一年的HRBP助理。雖然是人力資源的崗位,但她形容自己更像是個“打雜的”。
除了偶爾處理一些人員數據之外,HR工作清單中有關招聘、薪酬管理、培訓等核心業(yè)務她都很少涉及。更多的時間里,她都在忙活一些部門后勤的事項。
其中之一,就是負責整個部門的資產管理、收發(fā)和登記。
有一次,她被要求到地下室搬幾十臺電腦上來,她現在回憶起這段經歷都有些哭笑不得:“我一個女孩子哪里搬得動!搞得我后來都申請了一個小推車,專門干這個。”
這種雜七雜八的事情把秦春的工作時間塞滿了。秦春感覺自己處于一直在忙,但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狀態(tài)。隨著時間的流逝,她逐漸找不到這份工作的意義和價值。
外包工作不僅缺少價值感,更重要的是,重復與簡單的工作,意味著巨大的機會成本。
在陳誠看來,踏上了外包這條路,也就意味著鎖死了自己的未來。三年的時間被消耗在簡單和重復的代碼寫作中,讓陳誠失去了錘煉技能的機會,對應地,他也失去了在互聯網行業(yè)競爭的能力和勇氣。
他覺得,自己就是被溫水煮的那只青蛙:“將來我再去互聯網公司應該就有些難了,技術跟不上??赡苤髸紤]去銀行之類的甲方,對技術要求不那么高,我也有這樣的履歷?!?/p>
只是對于這份履歷的含金量,他的信心不是很足。
雖然從法律角度來說,外包員工隸屬于外包公司。但實際上,除了考勤、薪酬系統之外,他們和外包公司很少有交集。日常工作的安排、考核評定都是由用工公司來完成。
除此之外,外包員工普遍地分散于正式員工之中,彼此沒有什么往來。外包員工雖然在制度上有所隸屬,但實際上卻是以散兵游勇的狀態(tài)進行工作。
歸屬感的缺失,是他們無法回避的心理感受。
秦春的日常工作包括給新進部門的員工分配電腦設備?!叭绻吹绞且幻獍氯肼殻視o他分配舊一些的電腦。”
這么做不是歧視,畢竟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只是經驗告訴她,外包同事的流動性比正式員工大很多。
以互聯網企業(yè)的發(fā)展階段而論,鐘琪是較早一批以外包身份進入互聯網大廠的人。
三本畢業(yè)的她,早前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由于廣告業(yè)過強的工作壓力讓她萌生了轉行的念頭。因此,她在2016年進入騰訊,以外包員工的身份從事著HRBP助理的工作。當時,他們300人的部門里,有十幾個外包員工。
由于工作的性質,她經常穿梭于員工之間,滿足他們的后勤需要。所以她和部門同事們都混得挺熟,沒有感受到網上所說的正式員工與外包員工之間的隔閡,大家不會因為她是“編外人員”而歧視她。
相反,鐘琪覺得她在騰訊工作的那段時間,同事之間的關系非常融洽。大家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有一次元旦,她的主管還帶她去香港玩,特意給她買了禮物。
盡管如此,她仍然缺少在公司的歸屬感。因為這種缺失并不來自同事間的人際往來,而是外包身份本身。恰恰相反,同事之間的往來其實是一股彌合身份區(qū)隔的力量。
“這個制度會提醒你,你是個外人?!辩婄魅绱丝偨Y道。換句話說,是公司的種種制度設計,讓她感到無法融入。有一次,鐘琪想帶朋友到公司大樓里參觀一下,由于她自己并沒有任意通行的權限,所以她只有找正式員工借工牌。
被需要與被排斥的二重性,交替出現在自己身上,是外包員工共同的感受。但這些都還是只是表面上的區(qū)隔,真正無法跨越的,還是身份與身份之間的鴻溝。
鐘琪的工作有兩條線,一條是HRBP線、另一條是秘書線。與她共事的同事們都能找到各自歸屬的小組,而她在組織架構上卻只有自己一人。
雖然公司里也有一些其他的外包員工,但是由于工作內容不同,又分散在不同的小組,所以彼此并不熟悉,這時常令她感到孤單。
工作兩年后,鐘琪選擇了辭職,離開深圳回老家。她的主管對她說了這樣一番話:“我很驚訝你居然可以做到現在?!?/p>
主管的反應同樣讓她感到吃驚,她最終意識到,盡管大家付出了交際上的努力,同事之間營造出了良好的工作和生活的氛圍,但到最后,她的主管仍在用外包員工的視角看待她。
如今,大公司雇傭外包員工的形式已經高度體系化,在大量的用工需求面前,與外包公司合作可以更有效地提升招聘效率,降低成本并管控風險。
因此,散兵游勇式的個體外包已經十分少見。更普遍的形式,是員工與外包公司簽訂勞動合同后,再分配到用人公司里做事。
批量化的招聘模式之于個體,意味著隨機性。與南風窗記者交流的幾位外包員工都有著共同的感受,盡管在招聘時,外包公司會說明用人公司與目標崗位,但是他們在這個過程里沒有什么可選擇性,自己將會做什么事、遇到怎樣的領導,變成了一件賭運氣的事情。
而且由于外包工作的重復性與簡單性,他們很難通過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贏得更多的職場籌碼,所處的職場結構成為他們唯一可以依托的對象。
陳誠頗有些自嘲地說:“我們這些外包員工與公司博弈的籌碼就是甲方的缺人程度。”
陳誠是幸運的,他這幾年經手的兩個項目都比較新,在開發(fā)壓力下銀行是逮著人就用,首要任務的是把事情按時做完,所以正式員工與外包員工之間沒有太多的你我之分。
他的同事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一位同事被分到了一個運轉已經很成熟的項目,平時主要負責一些簡單的維護工作,部門對他的需求沒有那么急迫和強烈。
在這樣一個進步空間不大的組織體系里,同事淪為了受氣包和替罪羊的存在?!皼]少被穿小鞋”。
不過選擇總是雙向的,外包員工也并不都是被決定的一方。環(huán)境在決定外包員工的工作處境的同時,外包員工自己的需求,同樣決定了他們的職業(yè)命運。
在進入阿里做外包之前,楊青在一家外貿公司上班,為了求得更好的發(fā)展,她希望可以轉行到互聯網企業(yè)。剛好阿里巴巴新組建的一個海外商務拓展項目有外包需求,所以她抱著學習的心態(tài)應聘了這份工作。
在踏入外包這條路前,楊青做足了心理準備。類似于工牌、福利待遇這些差異,以及可能遭遇的歧視,她都事前做了充分的了解。所以當實際遇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她表現得比較坦然。
到崗以后,她發(fā)現自己所在的項目除了主管及幾個核心員工外,大部分都是外包員工。盡管如此,她做的仍然是非核心的工作,而且工作量也不飽和,平均每天只需要工作4個小時左右。
對于求取進步的她來說,這不是一份高成長性的工作。因此,她沒有想著要在這個崗位上長久地做下去。
在阿里工作了九個月后,她找準機會跳槽到了一家體量稍小的公司。從大平臺退下來后,她得以從一個更大的行業(yè)視角來看待自己目前的工作,談及自己目前的工作以及同事時,楊青頗有些云淡風輕。
在她看來,在阿里的工作期間,她如愿見識到了“更大的世界”,并實現了職業(yè)生涯的轉型,這份工作的目的就已經達到。
“在這里足以讓你了解行業(yè)內比較重要的信息,一些小公司甚至都不知道有這些信息的存在。你整天在小公司忙得要死,還不如在這里工作,又清閑,又能夠獲取到一些信息?!睆倪@一點看,楊青覺得外包工作的性價比很高,適合那些以此為跳板,需要轉行的人來試試。
外包這份工作到底值不值得?
與大廠的編內員工相比,外包工作似乎有些暗淡無光。但這些有過外包經歷的人,多少覺得這段經歷頗有些價值。
鐘琪到現在依然懷念與騰訊那群優(yōu)秀同事一起工作的感覺。而陳誠雖然認為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但他已經學會跳出工作視角,轉從生活的維度重新理解自己的工作。
歸根結底,外包工作只是千萬種工作當中的一種,對它的評價不可避免地要放置在一定的時空維度之中,因此每個人的際遇也都各異。單純地貶低或盲目地夸贊,似乎都不符合客觀現實。
只是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后,面對大廠工作的光環(huán)和榮耀,他們都擁有了一顆平常心,就像鐘琪問南風窗記者的那樣:“現在你又能說在哪個公司可以待很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