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雙洪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 哲學所，北京 100101)

引 言

《新大西島》是弗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去世后出版的著作，寫于他在政治和生活上都具有成熟經(jīng)驗的晚年。他寫作《新大西島》的時候，已經(jīng)完成了《學術的進展》《工具論》《論說文集》等大多數(shù)著作。這部書結尾很倉促，在形式上是未完成的。據(jù)他的秘書羅利(W. Rawley)(1)羅利是培根的私人牧師兼秘書，《新大西島》在培根去世后由羅利出版。說，培根寫作這個寓言，是想提出一種國家的理想模式，描述出想要制定法律的大體框架，但這項工作不是朝夕之功，培根后來將精力轉向了自己感興趣的自然史。(2)羅利的《致讀者》，載于培根《新大西島》正文前。見培根：《論古人的智慧》，劉小楓編，李春長譯，華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頁。著作形式上的殘缺真的是因為興趣轉移嗎？若是如此，《新大西島》就絕算不上什么重要作品。

但事實可能并非如此。因為培根本人說過，如果他創(chuàng)作有關政治知識的任何東西，那么他的著作或者中途停止，或者在死后出版。因為政治的主題要么過于困難，要么不宜公之于眾。(3)培根：《學術的進展》，劉運同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184-185頁?！缎麓笪鲘u》正是中途停止的，也是死后出版，如此看來，這部書事關培根所說不想公之于眾的政治主題。如果說政治是《新大西島》內(nèi)在的主題，那么，科學就是顯在的主題，新大西島是培根對理想政制的描述，他并不打算對政治主題保持緘默，而是選擇通過寓言和故事的方式講出來。他的新大西島是一個由科學機構以及科學研究者主導的地方，本撒冷是科學的國度。培根在《新工具》箴言129中說到，近代印刷、火藥和指南針改變了世界的面貌，其一在文學文化的傳播上，其二在軍事上，其三在航海發(fā)現(xiàn)上，培根指出，“任何帝國、任何教派、任何星辰對人類事務的力量和影響都仿佛無過于這些機械性的發(fā)現(xiàn)”(4)培根：《新工具》，許寶骙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03頁。。如果說帝國代表的是政治，教派代表的是宗教，星宿代表的是自然，那么，培根在此就是以科學向政治、宗教和哲學發(fā)出的挑戰(zhàn)。在他的新大西島，科學處于什么地位？與政治、宗教和哲學又是什么關系呢？本文通過對《新大西島》的解讀，嘗試回答這些問題。

一、新舊大西島

培根將自己的著作定名為《新大西島》，毫無疑問，還有一個舊世界的大西島與之相呼應。柏拉圖的亞特蘭蒂斯出現(xiàn)在《蒂邁歐》和《克里蒂亞》中，與培根的新大西島相對。我們不妨將柏拉圖的亞特蘭蒂斯稱為舊大西島。培根的研究者，無不將培根的《新大西島》視為對柏拉圖的模仿、修正和反駁。(5)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政治哲學史》，李天然等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6頁；伯恩斯：《新工具與征服自然》，李春長譯，見劉小楓選編：《古典詩文繹讀·西學卷·現(xiàn)代編》，李小均等譯，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頁；魏因伯格：《科學、信仰與政治——弗蘭西斯·培根與現(xiàn)代世界的烏托邦根源》，張新樟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22-23頁。那么，培根的新大西島與柏拉圖對話中的亞特蘭蒂斯有什么關系呢？它新在何處？

培根和柏拉圖都對理想政治共同體做了描述。理想的社會存在于年代久遠的大西島。柏拉圖的對話和培根的故事都結束于并不完整地講述，柏拉圖《克里蒂亞》中的理想城邦幾乎是按照數(shù)學原則組織起來的技術型社會，新大西島的本撒冷則是靠科學機構建立起來的自足社會。

柏拉圖的兩部著作都以對話者名字命名，其中的對話發(fā)生在蘇格拉底談論最佳政制的第二天，顯然，這里指的是《理想國》中蘇格拉底關于言辭中最好的城邦的談話。蒂邁歐，來自“擁有最佳禮法的城邦”，他和克里蒂亞一樣，既是政治家，也是哲人(《蒂邁歐》20a)(6)關于柏拉圖《蒂邁歐》和《克里蒂亞》的譯文，采用葉然譯本，未刊稿。。兩個人都要對蘇格拉底前一天關于最佳城邦的交談回報以“言辭構成的禮物”，準備談論最好的城邦制度，并且，蘇格拉底說，只有他們可以“將這一城邦置入一場適宜的戰(zhàn)爭”(《蒂邁歐》20b)。克里蒂亞轉述了從老人那里聽來的關于希臘遠古的說法。雅典人曾經(jīng)擁有最好的禮法，最擅長戰(zhàn)爭，擁有最好的城邦制度，這些都是神的安排。不知何故，雅典人與亞特蘭蒂斯人發(fā)生了戰(zhàn)爭，雅典領導全希臘人取得了勝利，但后來雅典人經(jīng)歷了數(shù)次地震和洪水，沉入了地下，而亞特蘭蒂斯也沉沒入海底?？死锏賮喺J為，他講的這個城邦，是把蘇格拉底前一天所講的故事帶入了真實，而蘇格拉底也認為，克里蒂亞所說的，不是塑造出來的故事，而是真實的言辭?！兜龠~歐》中克里蒂亞的講述并沒有繼續(xù)，而是代之以蒂邁歐講述宇宙的生成。直到以克里蒂亞命名的同名對話中，這個話題才繼續(xù)下去。

在《克里蒂亞》中，雅典和亞特蘭蒂斯都是神的后代，雅典被赫淮斯托斯和雅典娜選擇，而亞特蘭蒂斯是海神波塞冬的后代。亞特蘭蒂斯被分為十個部分，分別由十個兄弟統(tǒng)治。這個家族逐漸變得龐大而榮耀，積累的財富多于任何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城邦。他們吸引了很多亞特蘭蒂斯之外的人來到這里。采礦冶煉，有叢林、牧場、湖泊、河流為他們提供各種動植物，物產(chǎn)豐饒，他們修建廟宇、王宮、港口、船塢，超過了原有神們劃定的區(qū)域，并且每一代繼承者都盡力讓自己的王宮宏偉壯麗，超越前輩，他們的建筑和雕塑富麗堂皇，港口的航船和商旅喧嘩熱鬧。波塞冬為他們傳下了禮法。屬神的本性讓人溫和與睿智，不會因財富而迷醉，他們節(jié)制，清醒，富有德性。但是當屬神的本性消散而屬人的本性占了支配地位之后，他們就變得不義和貪婪，宙斯召集眾神，想要懲罰他們。對話到此結束，我們不知道宙斯是否懲罰、如何懲罰了亞特蘭蒂斯，但有理由相信，也許完美的城邦只有屬神者才能生活于其中而不腐化墮落，人是無法生活于完美城邦中的，他們會因為人的不完美而遭到神的懲罰。亞特蘭蒂斯的消失，大概就是因為神的懲罰。

培根的新大西島，顛轉了柏拉圖《蒂邁歐》中的情節(jié)。舊大西島雖然被毀，但不是由于地震沉沒于海底，而是像柏拉圖故事中的雅典，罹患洪水，但沒有被盡毀，而是劫后余生幸存下來，后來擁有了強盛的國力。故事的講述者(遇難的船員們)抵達這個島后，有人向他們講述了新大西島的歷史。大西島的立法者所拉門納認為他的國家已接近完美，他要做的是如何讓這種完美不朽，永遠存在。他訂立法律，讓新大西島與外界隔絕，而他們卻可以在暗中了解外面世界發(fā)生的一切。他建立了薩羅門學院，“這是世界上自古以來最崇高的機構，是指引這個國家前進的燈塔”(7)培根：《新大西島》，見《論古人的智慧》，劉小楓編，李春長譯，第127頁。。所拉門納認為，“讓國家衰退的方法可能多如牛毛，讓國家興盛的方法卻如大海撈針”(8)培根：《新大西島》，見《論古人的智慧》，劉小楓編，李春長譯，第126頁。他一方面讓民眾與世隔絕，一方面又了解外界發(fā)生的一切，同時建立薩羅門學院，可能這正是他所說的讓國家興盛且永保興盛的方法。

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培根的《新大西島》和柏拉圖的《克里蒂亞》在形式上是相同的，它們都是寓言，也都是未竟之作。新舊兩個大西島都幾近完美，但結局卻迥異，無論是在《蒂邁歐》中，亞特蘭蒂斯和雅典毀于自然災害，還是在《克里蒂亞》中，舊大西島可能毀滅于神的憤怒和報復，那些曾經(jīng)存在于想象或者歷史中的理想城邦，在現(xiàn)實中蕩然無存。但是，培根的新大西島，在科學上是不斷進步的，在政治和宗教方面，又似乎是靜止而恒在的。故事的結尾是一種開放的可能性，大西島的存在可能被離開那里的船員散播了名聲，它是像柏拉圖筆下的亞特蘭蒂斯迎來眾多的邦民，還是依據(jù)科學和進步的力量向外擴張成為龐大的帝國，培根沒有告訴我們，行文到這里就結束了。

并沒有走向毀滅的新大西島，作為一個共同體是如何運轉的呢？

二、誰來統(tǒng)治？

培根筆下的本撒冷是個井然有序的政治共同體，誰來統(tǒng)治？行文中，本撒冷的國王并沒有出現(xiàn)，作為最高權威出現(xiàn)的是一位薩羅門學院的元老(9)《新大西島》在國內(nèi)目前有兩個譯本，“元老”一詞對應的英文是“Father”，此處采用何新譯本的翻譯，另外一個譯本譯為“院士”。。我們知道，這個島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一位國王——立法者所拉門納，但培根筆下的新大西島的管理者是薩羅門學院的元老們。

被尊為本撒冷立法者的國王所拉門納，寬仁大度，廣行善政，他認識到他所統(tǒng)治的這片土地，物產(chǎn)豐饒，興盛繁榮，自給自足，不需要外在的任何幫助。

他看到了當時這個國度的興盛繁榮景象和無以復加的幸福，他覺得自己崇高而遠大的理想已經(jīng)完全實現(xiàn)，而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怎樣就自己所見到的，永遠保持住現(xiàn)在已經(jīng)獲得的幸福生活。(10)培根：《新大西島》，何新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8頁。

所拉門納為了保持本撒冷的自足和完滿，為本撒冷制定了法律，限制外邦人入境，以免受到不同風俗的影響。而本撒冷的人，每隔12年就會派出航船，去到其他國家，隱藏身份，了解并且?guī)Щ啬抢锏闹R和創(chuàng)造，這些人被稱為“光的商人”，他們?yōu)榈氖恰吧系凼紫葎?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那就是光”。

培根在很多地方都提到了“光”，他區(qū)分過三種光：一種是直接的，真正的光，是關于大自然的知識；關于上帝的知識，是折射的光；還有一種光是反射的光，是關于人的知識，是人反觀自我、反省自我的知識。(11)培根：《學術的進展》，劉運同譯，第95頁。也就是說，只有關于自然的才是真正的知識，科學是真正的光，宗教和政治(哲學)只不過是科學的折射或者反射。在給予科學至高的地位的同時，培根也排除了科學可能帶來的人的傲慢。當有人認為是知識造成了人的墮落時，培根再次以另外一種方式區(qū)分兩種知識，其中之一，是關于善惡的知識，這種知識會引發(fā)人的傲慢，造成人的墮落。另外一種知識，便是關于自然的知識，這種知識帶來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隨即而來的是掌控和征服自然的力量。(12)培根：《學術的進展》，劉運同譯，第32頁。就像他在《創(chuàng)世紀》中讀到的，上帝造人的時候，就賦予人統(tǒng)治宇宙萬物的權力，培根認為這是知識的目的和力量。

如果說與外界隔絕是為了共同體免于變化和墮落，那么保證本撒冷完滿自足的就是薩羅門學院的創(chuàng)建，據(jù)稱這是所拉門納所做的最偉大的事情。

它是一個教團，一個公會，是世界上最崇高的組織，也是這個國家的指路明燈。它是專為研究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自然和人類而建立的。(13)培根：《新大西島》，何新譯，第19頁。

這個組織也叫“六日大學”，回應了上帝用六天的時間創(chuàng)造了世界和世界上的萬物。所拉門納是本撒冷的立法者，曾經(jīng)的統(tǒng)治者，在他之后的一千多年內(nèi)，政權如何更替，統(tǒng)治者如何產(chǎn)生不得而知。可以確定的是，立法者所拉門納創(chuàng)立薩羅門學院是政治行為，但薩羅門學院建立并發(fā)揮作用之后，國王的權力似乎不再重要。航海者到達本撒冷之后，國王并沒有真正出現(xiàn)，他只是作為一種象征、一個名號出現(xiàn)在“提?！钡募已缟稀醯恼贫Y官宣讀了敕書，宣讀完畢，民眾歡呼和贊頌的對象并不是國王。

薩羅門學院是作為立法者的國王建立的，政治扶植了科學，但最終科學卻僭越了政治，統(tǒng)治本撒冷的不再是國王和政治家，而是薩羅門學院的元老，是科學家。那位未曾出現(xiàn)的國王，似乎成為了科學統(tǒng)治的手段。書中出現(xiàn)的最高的管理者是薩羅門學院的元老們。本撒冷以盛大的儀式歡迎薩羅門學院的一位元老，而元老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到過城里。他的出現(xiàn)，同時手執(zhí)權杖和牧杖，既像是國王，又像是神職人員。通過元老本人對敘述者的解釋，薩羅門學院的目的是探究事物的本源及其運行的秘密，并拓展人類帝國的邊界，實現(xiàn)一切可能實現(xiàn)之事。他們有各種儀器、場館、技術、實驗。薩羅門學院共有36名成員，各有分工，他們收集各種知識，做實驗，總結知識和定理，選取對人類有用的部分，探究自然奧秘等等。這是一個能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科學機構，模仿自然現(xiàn)象，呼風喚雨，那些讓柏拉圖的舊大西島毀滅的地震和洪水，已經(jīng)被薩羅門學院掌握了規(guī)律，新大西島人能夠規(guī)避自然災害。他們有“天堂水”讓人延年益壽，有滿足口腹之欲的各種美味，他們有各種武器應對戰(zhàn)爭。他們有發(fā)達的醫(yī)學，可以減少病痛，延長壽命。這些從事科學研究的人，甚至可以決定，哪些研究成果可以報告給國家，哪些不可以。也就是說，科學的權力甚至高于國家。薩羅門學院統(tǒng)治著整個共同體。他們給發(fā)明者塑像，而不是給英雄，或者，換句話說，發(fā)明者就是這個國家的英雄。這些薩羅門學院的元老們巡視和訪問全國的主要城市，去公布有用的發(fā)明。

從敘述者的觀察我們可以知道，本撒冷的大小城市、機構都有自己的管理者。對于這個30多年沒有陌生人到來的城市，街道上聚集著歡迎的人群，他們并沒有表示驚訝，而是用整齊劃一的動作，站成一排歡迎來者。接待航海者的官員們不接受金幣，因為他們在履行職責，不會因為一份工作接受兩份報酬。而外邦人賓館的館長提出，館長是他的官職，而牧師則是他的職業(yè)，他可以幫助遇難的航海者們申請在島上停留更多的時間。那么，一個依靠科學來統(tǒng)治的共同體，城邦秩序是怎么產(chǎn)生的？

本撒冷公民秩序，源于對科學的依賴。薩羅門學院的元老巡視和訪問新大西島的主要城市，帶去他們的發(fā)明。薩羅門學院擁有人們生活所需要的各種食物、醫(yī)療、奢侈品等，他們擁有財富，甚至擁有可以掌控和支配自然的力量。這些足以制造和滿足人的欲望，同時也足以讓人心生恐懼。通過欲望和恐懼，科學可以實現(xiàn)對人的控制。在培根的本撒冷，沒有提到城邦的德行，沒有柏拉圖討論的正義、勇敢和節(jié)制，甚至連愛欲也因為科學的控制而消失了，本撒冷的男女的結合不是出于愛欲，而是理性的選擇。亞當夏娃泳池的男女，是經(jīng)過他人的觀察和選擇訂立婚約的。而這種習俗，是科學的組織和安排?？茖W在本撒冷，不僅實現(xiàn)了對自然欲望的控制，也實現(xiàn)了對整個自然的控制。(14)朗佩特：《尼采與現(xiàn)時代——解讀培根、笛卡爾與尼采》，李致遠等譯，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頁。

在本撒冷的各種盛大的儀式中，培根不只一次用到“秩序”一詞，歡迎幾十年未到過的陌生人、歡迎神一般的薩羅門學院元老，提桑的慶典，無不秩序井然。培根的科學，就是一種“有組織的新型科學，把一個秩序分明的復雜機構里的人組織起來”(15)劉小楓選編：《古典詩文繹讀·西學卷·現(xiàn)代編》(上)，李小均等譯，第188頁。。出于欲望和恐懼，人們會依賴科學。薩羅門學院代表的科學能給與公民更好的生活，但這個“好”，不是希臘意義上的“好”。

三、科學與宗教

本撒冷是個信仰基督教的城市。遇難的船員們和本撒冷的官員之間取得的最基本的信任是因為基督教。本撒冷寫有公文的羊皮紙上印有十字架，在船員們看來，這預示著善意，給他們安全感。而他們也因為是基督徒而取得了本撒冷人的信任，通過“以耶穌的名義和功德”起誓，得以下船上岸。登岸之后接待他們的人介紹自己的雙重身份，首先說在行政上是安置處的總管，職業(yè)則是基督教神父。船員們稱這個地方是“神圣的樂土”，將這次得救比作“在天國得到拯救”。船員們問神父，誰是這塊土地的傳道者，他們怎么皈依了基督教。神父的回答很是耐人尋味，是島上的一位薩羅門學院的元老認出并解釋了神跡，為本撒冷引入了基督教。神父講述的時候特意強調(diào)，薩羅門學院是王國的核心，其中的一位元老通過觀察和沉思，向上帝祈禱，讓他們辨明“什么才是神的奇跡，自然的造化，人工制品以及其他假冒虛幻的東西”(16)培根：《論古人的智慧》，劉小楓編，李春長譯，第121頁。。祈禱的內(nèi)容是，讓他們具備區(qū)別宗教、自然和人事的能力，這些能力，屬于科學和哲學的范疇。作為最早接觸到基督信仰的人，他祈禱的是科學和哲學的能力。在這次神跡中，是薩羅門學院元老讓他們得到了《新約》和《舊約》，讓這個地方從上帝那里得到了拯救、和平和恩典。但是，他們被從什么當中拯救出來的？這位神父說，福音把這個地方從無信仰的狀態(tài)拯救出來，就像上帝用方舟把舊世界從洪水中解救出來一樣。

在本撒冷，科學早于信仰出現(xiàn)。在本撒冷的立法者那里，有薩羅門學院和保密法，但是，卻沒有信仰的蹤跡，是科學為本撒冷帶來了信仰。因為是一位薩羅門學院的長老解釋了神跡，取下了約柜中的基督教經(jīng)典。一個靠科學統(tǒng)治的地方，為什么需要信仰？他們真正需要的是基督教，還是基督教帶來的秩序？那位見證了基督神跡的元老宣稱，“要以其自然哲學知識來判斷其它一切，《圣經(jīng)》的教誨只有當它與自然哲學的普遍性的教導相一致時，才是可以接受的”(17)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政治哲學史》(上)，李天然等譯，第429頁。。由此可見，基督教的信仰是為科學所用的，目的是培養(yǎng)民眾對科學如對神一般的虔敬。換一種說法，科學創(chuàng)造了本撒冷的樂土。事實上，薩羅門學院的元老出場，也享受了神一般地尊敬,他衣著言行像極了基督教的的高級教士，他祝福人們的方式，像是教皇或者耶穌基督的現(xiàn)身。“元老”們在培根的《新大西島》中的稱呼是“Fathers”,他稱呼民眾為“孩子們”，而民眾會去親吻他的衣袖?？茖W在本撒冷是一種宗教信仰般的存在。

本撒冷還存在一種類似公民宗教的習俗——提桑家宴慶典。如果一個男人擁有三代超過三十人的子孫，就可以舉辦提桑慶典。這種慶典贊美豐產(chǎn)和富足，充滿虔敬和敬畏。提桑是一家之主，享有巨大的權威和榮耀。當?shù)毓賳T都要前往參加慶典。提桑在慶典期間討論家事，平息家庭成員之間的爭端，化解糾紛；批評惡行，勸其從善，解決婚姻問題，指出后代的生活道路，為他們提出命令和建議。行政長官通過自己的權力確保提桑命令和建議的實施。提桑的命令少有人違反，書中給出的理由是，“人們都非常尊重和遵從這種自然的風俗”。提桑的家宴慶典儀式嚴格，人數(shù)眾多，但作者強調(diào)了秩序井然，這種秩序顯然來源于父權。提桑擁有極高的威望和權力，他是維護秩序的關鍵。本撒冷“國王”沒有出現(xiàn)過，但在提桑慶典提及，傳令官代宣讀了印有國王簽名和頭像的文書。父權明確服從于薩羅門學院，似乎取代了王權，因為行政長官的權力都服務于自然習俗中的父權。那么這種自然習俗在科學統(tǒng)治的共同體中有什么作用呢？

這種慶典在政治上的重要性在于，它將古老的父權同新式的朝氣蓬勃的科學結合統(tǒng)一起來。世俗宗教將虔敬揉進科學，使科學的統(tǒng)治牢固可靠、堅不可摧。(18)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政治哲學史》(上)，李天然等譯，第430頁。

在本撒冷只有兩種崇拜，一種是對于自然習俗中的提桑，一種是對于征服自然的薩羅門宮。無論是對于政治、宗教還是自然習俗，都從屬于科學統(tǒng)治的需要。出現(xiàn)在本撒冷的那名神父，從事的并不是神職，而是負責接待遇難的航海者。新大西島“不需要神父，只需要方法，不需要先知，只需要發(fā)現(xiàn)”(19)英尼斯：《培根的新大西島——基督教的希望和現(xiàn)代的希望》，見培根：《論古人的智慧》，劉小楓編，李春長譯，第204頁。?？茖W只是將宗教借為己用?？茖W追求的不僅僅是統(tǒng)治某個政治共同體，使之成為理想的烏托邦，并且，科學征服自然，拯救人類的狀況，讓理想的政治共同體擺脫人類盛衰的歷史循環(huán)，就像新大西島在薩羅門學院的統(tǒng)治下，存續(xù)千年之久。

建立一個科學統(tǒng)治下的理想城邦，是培根對古典政治哲學的背離。他的俄耳甫斯寓言反映了古典政治哲學的失敗。在《古人的智慧》中，培根記錄并重新解釋了許多古代的寓言，用他自己的話講，是用“舊瓶裝新酒”。俄耳甫斯的故事中，俄耳甫斯的妻子突然去世，他下到冥府去挽救妻子，用琴聲和歌聲打動了冥王和冥后，但是他并沒有成功，因為在不該回頭的時候回頭，妻子再也沒有機會重返人間。后來的他，獨居山林，美妙的歌聲和琴聲吸引了野獸，讓它們改變了兇殘的本性，和諧相處，井然有序，甚至感動了草木和石頭。但是，崇拜酒神的婦女們，號角聲掩蓋了俄耳甫斯的琴聲，他不再能維持自然的友愛與和諧，他本人被發(fā)狂的色雷斯婦女撕成了碎片。在這個寓言的解釋中，培根將俄耳甫斯理解為哲學，是打動冥府與鳥獸的自然哲學，自然哲學的任務是“恢復和更新不能持久的東西”，“把事物保持在當前的狀態(tài)，延緩老化和死亡”。但自然哲學失敗了，俄耳甫斯沒能征服死亡，帶回自己的妻子。據(jù)培根的解釋，自然哲學的失敗導致哲學轉向人類事務，通過說服和雄辯讓人擁有美德、正義與和平，教育人們友愛、節(jié)制、遵守法律和征服。俄耳甫斯挽救妻子失敗之后的改變，培根暗指了哲學史上的重大轉向，前蘇格拉底的自然哲學轉向了倫理和政治，轉向政治哲學，這個轉向帶來的后果是，“蘇格拉底將哲學從天上引入人間，使道德哲學變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時髦，卻轉移了人們對自然哲學的關注”(20)培根：《論古人的智慧》，劉小楓編，李春長譯，第162頁。。這種轉移是因為自然哲學沒有達成目標，人們掌握自然和征服自然的計劃失敗了。轉向之后的俄耳甫斯也沒能長久的保持他自己建立的和諧，培根所指是，哲學建立的人類秩序并不長久。

依賴智慧所完成的事業(yè)盡管在人類世界中最為出類拔萃，但它們也有自己的興衰沉浮。一般而言，國家在繁榮一段時間之后會出現(xiàn)動蕩、騷亂和戰(zhàn)爭，這些動亂首先使法律失效，……文藝和哲學就會被撕的粉碎。(21)培根：《論古人的智慧》，劉小楓編，李春長譯，第35頁。

哲學不能征服自然，或者說哲學拒絕做出征服自然的努力，沒有通過征服自然改善人類的世俗狀態(tài)，基督教的出現(xiàn)，設定了人的得救，通過信仰實現(xiàn)不朽。而培根渴望建立的是一種能夠支配哲學和宗教的事物，依靠它可以征服自然，幫助人類擺脫盛衰的循環(huán)，這是《新大西島》中薩羅門學院的職能。俄耳甫斯在自然哲學以及道德政治哲學面前的失敗可以經(jīng)由新宗教——科學——來挽回，科學可以征服自然，建立新的道德和秩序，甚至科學可以控制人的欲望，為政治社會服務。培根的新大西島是個脫離了盛衰周期的國度，本撒冷不是依賴哲學和智慧建立起來的。這是一個科學的國度。

結 語

培根的《新大西島》是與柏拉圖的一場隱秘對話，他們同樣設計了一個理想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建立在絕對的真理之上。區(qū)別在于，柏拉圖始終對技術(科學)統(tǒng)治抱以警惕，理想的政制只能在言辭中存在，《克里蒂亞》描述的理想政制擺脫不了人固有的不完滿，人要么會因為人性而墮落，要么因為僭越了神、追求自足而遭到神的懲罰。舊的大西島最終消失了。而培根的新大西島，科學是最為重要的公共事業(yè)，他的現(xiàn)代信仰是，科學擁有征服自然的力量，這種力量將哲學、宗教納入自己的麾下，用新的自然科學重塑整個民族。

古典烏托邦主義與現(xiàn)代烏托邦主義的根本差別在于是否承認理想政制的現(xiàn)實性。古典的政治哲學以探討人應該怎樣生活為己任，現(xiàn)代的政治哲學則探討人實際上怎樣生活。柏拉圖對理想政制的敘述中保持著理論和現(xiàn)實的張力，提醒政治生活如果消弭了理論和現(xiàn)實的張力，人類處境將會面臨混亂和危險。而培根則站在現(xiàn)代科學的開端，他設想的理想政制是科學統(tǒng)治的實現(xiàn)，那是人類在自然面前獲得絕對自由的科學共同體。然而問題是，科學無法為人類提供道德標準，無法提供政治生活需要的正義和節(jié)制，所以在實現(xiàn)了科學統(tǒng)治的烏托邦中，政治德行是可以忽略的，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培根和馬基雅維利、霍布斯可以算是同一類型的現(xiàn)代政治理論家。

“發(fā)現(xiàn)之利可以波及整個人類，而民事之功則僅及于個別地方；后者持續(xù)不過幾代，而前者則永垂千秋”(22)培根：《新工具》，許寶骙譯，第102頁。。培根在《新工具》中對科學發(fā)現(xiàn)的論述暴露了科學的野心，他的科學是要惠及人類、改善人類狀態(tài)的。但政治共同體的基礎，可以是科學意義上的真嗎？如果建立在科學統(tǒng)治的基礎上，政治必將變得沒有意義，最后可能建成一個科學帝國。正如在《新大西島》結尾的地方，薩羅門學院的元老，一改新大西島立法者的保密法，不再讓科學國度隱藏在小島上，而是讓歐洲來的船員回到歐洲傳播新大西島科學的名聲。最終科學是否征服了歐洲，我們不得而知。

作為站在現(xiàn)代科學事業(yè)開端的思想者，培根從政治、宗教和哲學(自然)幾個角度給了技術發(fā)明以無以復加的地位。如果說他這樣做的原因是為了給當時在宗教和政治夾縫中的現(xiàn)代科學開辟道路，意在讓當時政治和宗教接納科學，那么培根似乎也意識到，大西島上的科學統(tǒng)治還需要與科學不同的東西。薩羅門學院的元老在公布新的發(fā)明之前，要確定哪些可以公之于眾，哪些應該保守秘密，適合公布的標準是什么。這似乎又從科學問題回到了政治問題，新大西島的科學在超越政治的同時需要政治，培根身處現(xiàn)代事業(yè)中隱約意識到了現(xiàn)代事業(yè)的不足。在科學高度發(fā)展的今天，科學帶來的問題較之培根那個時代更為清晰，科學真的能獨立于政治存在嗎？現(xiàn)代科學對于宗教、道德意味著什么？一位培根的研究者說過，科學越是承諾人的自立，我們越是要尋求遠去的神靈。(23)魏因伯格：《科學、信仰與政治———弗蘭西斯·培根與現(xiàn)代世界的烏托邦根源》,張新樟譯，第1頁。人類對于科學進步的依賴，讓自己得到解放的同時也遭受束縛，對于培根認為該保守的秘密，現(xiàn)代人應該保有足夠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