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發(fā)亮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我過完14 歲生日的第二天,天剛破曉,就聽見父親叫我。
我睜開雙眼,隱約聽到灶房傳來母親的哽咽聲和父親磁性的話語,忙穿衣,待走到灶房,眼前的景象卻意外的靜謐安然,只有老灶臺爐膛里的火苗趕著鍋蓋間冒出一縷縷白色水蒸氣,把玉米的清香飄滿了灶屋。然而,那刻迷惘的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母親臉上的無奈,看到了眼角涌出來的淚泉。
家里窮,買不起班車票,出門謀生全靠兩條腿。第一天沿著312 國道,翻過古城嶺,過了商州城,還沒走到秦嶺頂上牧護關,我的腳已起了泡,到了晚上,父親只好陪我在距州城15 公里的陜西名鎮(zhèn)板橋歇息。房東是板橋小學一位民辦教師,看著我疼痛的窘樣子,他繪聲繪色地給我吟誦唐代溫庭筠的《商山早行》,那刻,不知為何,溫庭筠的“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讓我忘卻了疼痛,也為我后來棄工從文留下了注腳。
待徒步到西安火車站,頭頂上已走過了四個日頭。好在那時“鬧革命”,沒錢買火車票的人都爬火車皮,就這么,跟著父親爬上拉煤的貨車,糊里糊涂地到了孟塬火車站,又穿來穿去半天,來到一處被大片莊稼地包圍著的一孔磚瓦窯二間土瓦房前。
父親一聲:“娃子,到了?!弊约侯D時感覺有點失望。這就是父親的磚廠?這就是家里人讓我學藝謀生的地方。好在那天,天氣晴朗,四野一望無際綠油油的麥苗兒在塬上勁風中搖曳著動情的掌聲迎接我和父親;好在那天,磚窯上空飄過的云彩,映著磚廠周圍一片片金黃金黃的油菜花,風兒吹動陣陣清香沁人心脾。特別是父親,滿面春風,笑靨里的那個爽,滿是窯場泥土的馨香。我還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這么高興,這么興奮過,壓根兒也沒想到父親對磚窯的情感是如此的深沉。那一刻,我被父親完完全全感染了。
其實,父親是沒有磚廠的,父親的磚廠就是華山腳下孟塬土坡上一個叫馮家村的磚瓦窯。那晚,自己躺在土炕上,不知咋的,遲遲難以入眠,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屋梁上的檁條,從東數(shù)到西,從西數(shù)到東,滿腦子胡思亂想,這就是謀生的磚廠,這就是學藝養(yǎng)家的地方,一孔磚窯、兩間土瓦房和房子里一張土炕、三個儲水大陶缸。我想若母親知道這一切,不知道要為她從沒出過遠門的小兒子傷心多少天。
人就這么怪,沒有人跟錢過不去!一想到跟父親學制磚能為家里掙錢,這磚窯是咋看咋美,土瓦房比老家的土瓦房還棒,就連三個大陶缸也咋看咋順眼。就這樣,一個當師傅的父親和徒弟兒子,把土塬上一孔磚窯、二間土瓦房當成了家,父親成了管我的師傅、給我做飯的“男媽媽”。后來,村上一位和父親一樣會做磚的馮伯伯帶著他的兒子仁義來了,磚廠一下子有了兩個師傅父親、兩個徒弟兒子,場子上也熱火了起來。再后來,馮伯和仁義也搬進了土瓦房,父親和我有了伴,晚上的土炕也熱火了起來。要知道,那年頭還沒有手機、沒有電視,也看不上報紙,在荒土塬上有一位同齡伙伴,對我來說,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天蒙蒙亮,我倆一塊起床,一塊為師傅跑磚斗子,一塊用架子車拉著塑料桶,從五里外的司家拉回做飯用的水,儲放在三個大水缸中。到了晚上,還能爬上窯頂望著北斗數(shù)星星。沒過多久,磚廠成了我生命里的一切,特別是學習父親手工制磚的絕活,日子雖苦雖累,但干得很爽很快樂。
首先是選土、挖土、和泥,挖出來的土要打碎,揀去里面的石頭、瓦片、樹根等雜物,用鐵锨堆成土堆,土堆上用鋤刨個坑注水,等水滲透后,父親和我赤著腳在土堆上踩踏,邊踩踏邊用鐵锨翻來翻去,踩得泥巴黏稠有了韌性,就可以制作磚坯。磚坯平臺是一塊用厚木板做的木案板平臺,模具是一個長方形的磚斗子,可裝兩塊磚泥,父親每次都把泥巴高高地舉起,用力甩進磚模里,用力壓平泥坯四角后,把多余的用刮板刮掉。刮平后,我就端起磚斗子走到早已平整好并撒了草木灰的場地上,把磚斗子往下一扣,兩塊方方正正的磚坯就成了。等磚坯曬干,擺列上架,剩下就是裝窯燒制了。窯一點火,父親的旱煙鍋就常叼在嘴上了,紅紅的窯洞口就有了自己紅撲撲的臉蛋了,累了坐在父親身邊,看著紅旺旺的窯口,盯著呼呼聲中的火苗,想著磚的成色,盼著磚頭快出爐,出爐后就可以跟村上點數(shù)收工錢了。父親對制磚手藝粗活細做,一絲不茍的工匠精神不知不覺中潤進我的心田。磚廠的日子,雖然早起晚睡,干的泥巴活每天很累,雖然雨天房子漏水,晚上數(shù)著叮咚聲入睡,但不幾天,就有一排排齊整整的土坯列隊讓你檢閱,那眼里的美、心里的樂呵,就像綠油油的樹葉下綴滿了紅彤彤的草莓果。
領到第一窯工錢,我和父親到縣城郵電局給家里匯錢,興奮的我還在郵電局給母親寫了封信,那封信呀,我用盡在課本上學到的最好的語句,描繪父親的磚廠,贊美磚廠的一切,并驕傲地告訴母親,一睜眼就能看到華山,一端磚斗子就能給家里掙錢。三個月后,不放心的母親讓操心我的大姐和姐夫來到磚廠,大姐告訴我,母親收到我的信后,高興得讓她讀了兩遍,還讓外甥女建亞給她讀,說母親越聽越高興。聽到這,我心里一陣酸楚。我悄悄告訴大姐和姐夫,回去不要告訴母親,磚廠是一處四野無人煙、吃的水要去五里地拉、晚上還能聽到狼嗥的村上磚瓦窯??吹竭@兒情況,大姐央求父親讓我和她一塊回家,父親也心疼他小兒子,讓我回家。但我知道,全家人就靠姐的那點薪水維持生活,這怎么能行?我告訴大姐,我要跟著父親學門手藝為家里掙點錢減輕家里負擔。大姐是含著淚從磚廠走的。走的那天,我們一塊去了華陰縣城,在照相館照了四人合影照,準備帶回老家給母親看。而今,這張合影照成了父親、大姐、姐夫與我一生的珍念。
父親從和大姐的談話中知道我寫信的事,告訴了磚廠馮伯,我寫信贊美磚廠的事一下子在孟塬、在馮家相鄰幾個村里傳了個遍,父親臉上有了光彩,我在窯廠也有了名氣。我雖然只有14 歲,但我在大人們眼里人文靜,長得也白凈,不像本地娃娃因水土長得黑壯。每當磚瓦出窯,村上男女老少都來掙出窯工分,人群里的我就顯露得招人眼光,特別是馮家村里幾個同齡女孩子,那年月農(nóng)村人雖然很封建,但我還是收到一位叫馮莉莉的女生寫給我的信。父親講,磚廠附近司家馬家趙家?guī)讉€村都有人在他跟前提親,還有一家纏著父親讓我當上門女婿,不知咋的,父親都一一謝絕了。聽景村四叔說,父親不想把小兒子的一生放在連吃水都艱難的旱土塬上。
后來的一場大雨,把土窯給淹垮了,土瓦房也漏得不能住人了,村上人“割資本主義尾巴,鬧革命”,磚廠不辦了。一旦失去土窯土房,就失去了我們全家人的救命錢。離開磚廠那天,我哭得淚人似的,惹得當時送我和父親的村里人,都跟著掉了淚。
近半個世紀過去了,而今,我已年屆古稀,當年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只要想起父親,就想到父親的磚廠,只要想起那方土塬,就能在夢中見到父親的笑顏,有時夢中醒來,感覺父親就在身旁,并時常在想,磚廠里的日頭是父親的還是我的,日頭下?lián)]汗的影子是父親的,還是他的徒弟小兒子的。不知道父親制磚的手藝從哪兒學的,只知道父親和的泥有筋道,做的磚厚薄均勻,四棱見線,有力道。只知道,烈日下的父親從沒訓斥過我,總是疼愛地讓我去陰涼處歇歇腳。只知道,父親說的“做磚如做人,一定要精誠,不能忽悠手藝、忽悠蓋房的人……”
是呀!那不是父親的磚廠,是我的一所人生學堂,沒文化的父親,用他制磚的執(zhí)著勁兒伴隨著兒子一步一步在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