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仲凱
我忽然想起很早時候的一次出門遠行。在我二十歲那年夏天,我獨自一人去了一趟鄭州,在邙山的黃河游覽區(qū),一群當?shù)厝艘欢ㄒ腋顿M騎馬游覽。那時我還沒有學(xué)會“圓滑處世”或者“走為上計”的庸俗處世哲學(xué)。我不僅斷然拒絕,而且給他們講道理。那伙人對我糾纏不休,最后在我擺出了玩命的架勢之后,他們才轉(zhuǎn)而離開。
我那時沒有什么閱歷,渴望自己能早點兒走向社會,變得成熟一些。我獨自出門就是為了讓自己能多少沾染一些“江湖氣”。那時,我覺得江湖氣是男人的保護色,沒有江湖氣,怎么能在社會上混呢?
事后,我想:是不是因為那次騎馬遇險的經(jīng)歷讓我心中不平,我才在回天津的火車上莫名其妙地說了一次謊呢?
那個年代的火車好像是個重要的交際場所,很多人在火車上成為朋友,談戀愛的也不少。記得在火車上,我遇到了一個很淳樸但又很性情的中年男人。他看上去三十多歲,就坐在我的對面,拿著一本雜志在看??此哪挲g和氣質(zhì)——雖然外表冷靜,但一定是個狂熱的文學(xué)青年。
我猶豫了一會兒,就主動跟他搭話??此彩菑泥嵵萆宪嚨?,我估計他是河南人,就先跟他談起了李佩甫的小說《李氏家族的第十七代玄孫》,沒想到一下子就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說,他也喜歡李佩甫。
我們從文學(xué)談起,談了很多。我記得他因為和我談得愉快,臉龐都興奮得紅了。那時手機還不流行,固定電話也不是每家都有。他說,兄弟呀,真是投緣啊,今后一定要聯(lián)系!他打開自己的一個筆記本,一字一刻似的把他的單位和地址寫下來,然后又小心地把寫字的那一頁撕下來遞給我。我做出小心翼翼的樣子,將之收好,并說:“兄長,我一定會給你寫信!”
但我找了借口沒給他留我的地址。因為我想練練自己的江湖氣,所以我虛構(gòu)了我的年齡和職業(yè),我還說我發(fā)表了許多小說。
其實,我說的作品,都是我想寫還沒寫出來的。其間,我為自己的江湖氣和隨意編造謊言的才能而興奮;越是興奮,我越想將之繼續(xù)下去。當時,我覺得自己完全可以闖江湖了,絕對不會再受欺負了。因為我和一個比自己年齡大得多的人聊得那么好,甚至能收放自如!
當然,我也感到了隱隱的羞恥——自己如此年輕,就學(xué)會了用一點兒意義也沒有的謊言欺騙一個中年人的感情。我還記得他虔誠地說:“此情此景啊,讓我想起了陳建功的一篇小說!”我忙擺出很配合的樣子問他,是哪部小說?我記得他說的小說好像是《飄逝的花頭巾》,但他指的是小說里的哪個場景,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
我想還是因為年輕,才能感知“我在騙人”,并在心中泛起了一點兒愧疚;我還沒有墮落到安慰自己“說說而已,不必當真”的地步。人生里和陌生人一次次愉快的相逢,對于彼此可能總有美好的愿景。我記得,我當年也被那個中年人的真誠和熱情感動了,況且我也被自己所說的話里相當多的真誠感動了。我和那個中年男人確實相互投緣。
我不敢確信:在火車上分別后,他是不是曾等我寫信給他——是不是他當時當真,而下了車以后,也并沒有特別在意。我還隱隱地想過:他是不是在車上已識破我的謊言但不說穿,因為畢竟彼此在路上都無聊,需要情感的慰藉。
不過,今天我能確定的一點是:我當時的愧疚,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感受到了他的真誠與熱情。自那以后,我沒有和陌生人說過謊。
【原載《今晚報》,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