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拉

那空靈的大眼，淺色的瞳孔，卻似乎并不存在于此，而是飄蕩在一片幽幽虛無之中。

1

苑曦?zé)o醒來的時候感覺渾身腫脹，伸出五指一瞧，手上的皮膚皺巴巴的，就像失水的蘿卜。

周圍平靜而沉寂，日光飄渺，灰蒙蒙的光線包圍了自己。苑曦?zé)o凝神思索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跟著友人在東海渡島嘗鮮魚的短途旅程中遇到那場風(fēng)暴的。肆虐的海風(fēng)猶如天穹中降下的異獸，把飄搖小舟上的乘客全數(shù)無情地卷入了海中。

原來自己還沒有死去。

苑曦?zé)o釋然地嘆了一口氣。屋內(nèi)逐漸悉悉索索響起了人聲。移門打開，灰光灑入。老者拄著拐杖窩在外屋的角落，在迷蒙中露出黝黑的眼眶和空洞的雙眼。

男人命女人查看狀況。女人便拖著步伐，幾步路也是跌跌撞撞地，靠近苑曦?zé)o。柔光里，她的臉頰干干凈凈，是個五官極為精致的女人。

苑曦?zé)o并沒有開口，只是屏息觀察，可是越看，越覺得女人略有異樣。

有說不出來的隱匿感覺。

可能是女人根本不在看自己吧，那空靈的大眼，淺色的瞳孔，卻似乎并不存在于此，而是飄蕩在一片幽幽虛無之中。

女人就這樣用飄散的眼神看了苑曦?zé)o半天，才發(fā)出很是溫柔的安慰聲：“我們這里是東海的一個小島。島上都是矜矜業(yè)業(yè)的漁民。所以請您放心?！?/p>

“所以，是你們救了我？”苑曦?zé)o倒也不急著回家，他吃力地半撐起身子，問道。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嘛?！迸它c點頭。

“我的同伴們呢？都可安好？”苑曦?zé)o問。

“只有你一人?！迸藫u搖頭。

“你們是什么漁村？”

沒有應(yīng)答。風(fēng)聲起來了，伴著似遠(yuǎn)實近的海浪聲，嘩啦啦地一陣后，仿佛隔了好多間的屋外，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木門彼此碰撞的聲響，難免有些凄然。

老者抖抖索索地?fù)沃照日酒鹕韥?，男人趕忙去扶，卻摸索著扶到了太師椅的椅臂，然后才側(cè)過身去挽住老者的胳膊。女人使勁地眨巴著干澀的雙眼，迅速地退去。身子撞上了門口的斗柜，發(fā)出沉悶的咚咚響聲。

直到人影化作混沌，苑曦?zé)o才聽到男人和女人齊聲回答：“瞎子島。”

原來如此。老者是盲人，壯年的男女也幾乎都是半瞎，所以無法確定自己和眼前所見之物的距離吧？這是一個島的頑疾嗎？

苑曦?zé)o身子不疼的時候，天色已晚。他大膽地下床，黑蒙蒙的屋子里只點著一盞瓷器熏爐，搖搖晃晃的蠟燭芯上，舞動的火焰奄奄一息。

老者、男人和女人一起圍在小竹桌上吃飯，桌角還窩著一個十多歲的少女，長相和那女人很是相似。少女抬頭的瞬間，在幽暗中，和苑曦?zé)o四目相對了。和她的長輩們不同的是，少女眼神清澈，目光炯炯，也確實是看著苑曦?zé)o呢。

但是還是有不對的地方。

“來吃飯吧?！彼麄兛蜌獾卣f。

苑曦?zé)o便蹲坐下來，飯菜看起來很是奇異。一桌的飯菜都像是海蜇那樣的，也不見有魚蝦和紫菜之類常見的用膳。可這種海蜇咬起來又干又硬，令人食不知味。苑曦?zé)o自然不好意思提，畢竟這家人救了自己的性命。倒是老者開了口：“很難吃是吧？這些都是掉剩下的，是沒用的東西，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價值，只能吃掉……”

“好了，爹?！蹦腥俗柚沟?，言下之意是老人多嘴了。

2

餐后苑曦?zé)o想要出門去看看，少女便陪同他出了門。這家人就在海邊，不過這片海域倒真是風(fēng)平浪靜，岸邊不是淺灘而是嶙峋的礁石，錯綜之下，海平面顯得比一般的海岸更加地低，就好像海水貧瘠地退縮了下去一般。

村落稀疏，但令苑曦?zé)o驚嘆的是，家家戶戶的門外或者院落里，都架著人字形的竹竿和漁網(wǎng)，上面密集地晾曬著苑曦?zé)o從沒見過的珍奇海產(chǎn)。不過苑曦?zé)o本身也是內(nèi)陸出身，自然對這些海產(chǎn)一無所知。

這些晾曬的未見之物一個個長得鮮艷而動人，形狀各異，就像是一朵朵盛開在異域的半透明之花，在月下流露出嬌艷的琥珀之光，只不過這些“花”都并沒有所謂花蕊。

苑曦?zé)o很是好奇，便問身邊的少女：“這些都是什么呀？”

可少女卻冷漠而不屑地回答：“不是什么，我們就是個貧窮的瞎子島。你也看到了，人一到我爸媽的年紀(jì)，就其實看不太清東西了。我爺爺那種，就完全瞎了。這就是我們特產(chǎn)的普通水產(chǎn)品，你就當(dāng)它們是魚吧，曬干了吃掉的那種?！?/p>

“是今晚吃的那種嗎？你爺爺說的那種？”苑曦?zé)o追問道。

沉默，少女顯然不愿多說。

苑曦?zé)o凝視著這個荒瘠島嶼上唯一閃亮的水產(chǎn)品，雖然疑惑，但也無能為力。他想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落海之人，根本對海啊，島啊，漁民啊，全都一無所知，又何必自尋煩惱呢？明日可以求他們送我離島，然后回頭給予報酬，這事也就了結(jié)了。

當(dāng)夜苑曦?zé)o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境里，平靜的海島驟然電閃雷鳴，風(fēng)雨大作。低洼處黑暗幽深的海水一層層被吐著白沫的浪潮抬高，風(fēng)起云涌，那場面令人頗為絕望。

然后，游曳的云層間爭先恐后地刷刷落下那此前見到的“琥珀花”來。

島民們無論男女老少，都似乎毫不畏懼地跪在海岸線邊，任憑驚濤在身后拍打。

苑曦?zé)o也站在那海生物的“雨”中，仔細(xì)一看，那琥珀花和之前見到的“魚干”并不相同，它們是有“花蕊”的。那花蕊在生物一輪中心的位置形成一圈不規(guī)則的圓弧，漂浮的觸角徐徐律動，就好像是一雙眼睛和圍繞在眼睛周圍過于夸張的睫毛一樣。

但是那些落下的東西，掉落在島民身上也好、掉落在地面上也罷，只要觸及實體，就迅速萎縮，那“花蕊”眼睛就消失蹤影，從而幻化成為了只有半透明質(zhì)地的“魚干”。

而唯獨苑曦?zé)o，唯獨落到他身體、四肢上的這東西，就像是觸及了水面一般，咻地一聲，眼睛和睫毛就被吸進(jìn)了苑曦?zé)o的皮膚里去了。不痛也不癢。

眾人呆滯而半瞎的眼神遲鈍地追逐著這番異象，最后聚集到苑曦?zé)o身上，仿佛瞬間把苑曦?zé)o奉為神明般簇?fù)砥饋怼Ｒ驗閸u民實在是看不到，所以那一雙雙充滿渴望的五指，紛紛胡亂抓著苑曦?zé)o的衣服，令苑曦?zé)o無處可躲。

“?。〔灰ノ?！住手！快住手！” 這東西的眼睛和睫毛繼續(xù)接二連三的鉆入苑曦?zé)o的皮膚，掉落下來琥珀色的“魚干”失去了花蕊般的眼睛和睫毛，七零八落地萎縮在苑曦?zé)o的腳邊。

3

苑曦?zé)o繃緊的身子直直地挺起來，他睜開眼時，四肢還在胡亂地張舞，滿身的熱汗從背后侵襲到脖頸，瞬間又涼下來，令苑曦?zé)o倒吸一口冷氣。

他摸著自己的胳膊和大腿，皮膚上除了隱約可見的紅色疹子，并無傷口。他陷入了一種無法區(qū)分夢境和現(xiàn)實的疑惑之中，無奈之下只好披衣走到外屋。

那家人除了盲人老者，一概不在屋內(nèi)。而那老者，縮著身體躲在屋角，全瞎的眼眶內(nèi)，空寂中透出一種腐朽的氣息。

老者嗅著空氣，皺起了鼻子，倚著拐杖勉強站立起來，然后茫然地敲著地面，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噥著苑曦?zé)o聽不懂的字眼。

可苑曦?zé)o根本不敢接近他，直到咯噔一聲，那老人撞上竹椅，跌在地上。苑曦?zé)o只好去扶他，可當(dāng)苑曦?zé)o一接觸那老人的胳膊，自己前臂的皮下就一陣騷動，恍若是一條水蛇在自己的皮膚里不安分地游走著。

老者一把按住苑曦?zé)o的胳膊，用力地把那條皮下的水蛇逼迫到苑曦?zé)o手上一個逐漸擴大的紅疹子中間。然后他熟捻地用自己發(fā)黃的指甲一摳，紅疹子上就立刻破了口子。先是流出了白色的膿水，而膿水流盡后……苑曦?zé)o不由地目瞪口呆……

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自己活生生好端端手臂的紅疹口子里，居然眨巴著一只琥珀色、晶亮透徹的眼睛！那眼睛比那波斯貓的金眼更加深邃、靈動！簡直像活著一般！

“嗚哇！”苑曦?zé)o大叫一聲，無意識猛地抽回手臂。

可手臂紋絲不動地被那本來看似虛弱的老者死死扣住了。老者不光力氣大增，更是滿臉激動地感嘆道：“啊啊啊，寶貝兒！這是等了有多少年了！再等下去，老夫別說是眼睛了，就是作古也盼不來這難得的珍寶呀！”

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把將兩指精準(zhǔn)地插進(jìn)苑曦?zé)o的膿口里，疼得苑曦?zé)o厲聲尖叫。

這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吸引來了周圍的島民，仿佛他們早已潛伏在屋子四周，只等苑曦?zé)o這一聲令下一般，人群就如此一下子瘋狂地涌入屋內(nèi)。

老者摳出的眼珠泛出金色的耀眼光芒，眼珠周圍一圈本來頗似夢中那生物睫毛狀觸手的東西，此刻在眼珠周圍瘋狂地扭動，就像是長了腿一樣。

苑曦?zé)o忍著痛，流著淚，這才驀然發(fā)現(xiàn)，這睫毛觸角扭動的姿態(tài)甚是詭異，完全不像是在空中扭動，而是某種生物在水中游動那樣——那是……那分明是……是水母?。?/p>

我的身體里，長出了像眼睛一樣的水母嗎？

此刻人群中，島民紛紛七嘴八舌地嚷嚷著：“下一個，下一個輪到我啦！”

“這家伙這是上天恩賜給我們的至寶啊！”

“快點快點！我等不及了！”

如此這般的躁動聲令苑曦?zé)o心中升起一股無法遏制的恐懼……可是他無處可躲，無處可逃。

只見眼前的島民互相推搡著，然而這些人視力都十分有限，他們無法辨別老者和苑曦?zé)o所在的位置，更是無法迅速抓到苑曦?zé)o。

在這樣黑暗的騷亂中，苑曦?zé)o最終只得痛苦地閉上了雙眼，聽天由命……他多么希望這一刻是夢境的延續(xù)，多么希望再度醒來的時候，能回到家中溫暖的被窩，就好像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4

老者的手異樣地松開了。

苑曦?zé)o被一雙微涼而柔滑的小手拽了出來，雙腿便隨著這股力量不自覺地向前邁開了步伐，越跑越快，快到仿佛插上了翅膀，飄逸于云間一般。

“你是誰？”

聲音像是虛空中回聲，悠遠(yuǎn)，美妙，醉人心扉：“別停下，跟著我?！?/p>

苑曦?zé)o無法分辨這聲音是男是女，只是這聲音是如此年輕，宛如生命盡頭的甘霖。苑曦?zé)o想著，也許自己已經(jīng)死了，此刻身體還留在那間灰黑的屋中，皮膚上四處凸起的地方就是自己體內(nèi)成千上萬的水母想要窺視世界的裂口。而那水母最后成為了瞎子島島民的眼睛……最后自己只剩下千瘡百孔的皮囊，淹沒在漏出的膿水里。

年輕人停下了腳步，苑曦?zé)o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瀑布之下，水簾的另一側(cè)。

少年身著絲綢做的華麗衣衫，那小小的身子在暗色的水簾內(nèi)側(cè)投下漾漾的倒影。

好美！苑曦?zé)o看到了洞崖內(nèi)壁上，沉眠的螢火蟲斑駁的綠光。還有一種與尋常水母完全迥異的水母，它們是如此嬌小，只能借著螢火蟲的光，才能顯示出微弱的紫色觸角。水母在空中漂浮游動，身體中央是一輪藍(lán)色的圓弧，籠罩著小小的觸角。

如同花火般美麗。

“你是落入了黃金水母的宿主島了。”少年依然用那夢幻般的聲音緩緩道來。

“黃金水母是東海這一片漩流海域背側(cè)最兇險的海生物。

它們并不是簡單靠毒液和吞噬那樣捕殺獵物的。他們會倚靠漩流海域的糟糕天氣實現(xiàn)循環(huán)。

他們需要宿主，也就是需要人類的眼部才能長久生存。那些漁民，最早是吃了黃金水母代謝后的軀干——他們叫那是魚干，日積月累就會不同程度地變瞎。然后遇到你這樣的載體，你這樣千載難逢的人，能把卷入雨云的黃金水母的魂核吸收進(jìn)體內(nèi)。

那些吃了殘骸的瞎子見到你，會有本能反應(yīng)，那就是會需要你體內(nèi)的魂核，也就是所謂的眼睛。

當(dāng)他們得到了眼睛后，黃金水母就得到了長生的宿主，也就成為了這些島民的大腦。這些島民，就徹底沒有了人性，淪落為沒有自我的水母宿主。

這就是你的遭遇。你……正在幫這種殘酷的生物完成寄生的載運工作。這可能都不能算是寄生，而是徹底的支配吧。”

苑曦?zé)o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少年所言確實有道理。苑曦?zé)o陶醉在如此美妙的洞窟內(nèi)，伴著耳邊的瀑布聲，他感激地握著少年那雙柔嫩的手，不住地點頭。

少年面無表情。

不過，苑曦?zé)o突然停了下來，臉上飄過一絲不解的疑云：“那么……請問你是哪位呢？”

“我會救你離開這種魅惑又不安全的境地?！鄙倌暾f，露出深思熟慮的堅毅表情。

“先再次感謝你了！你要什么報酬呢？我一定盡我所能……”

“不，暫時不用?！鄙倌臧欀碱^，依然一幅正在思考的表情?！安贿^，你的體內(nèi)，現(xiàn)在還有很多黃金水母的魂核，我得先幫你把它們弄死。”

“怎么弄死？”苑曦?zé)o好奇地問，不過沒等少年回答，苑曦?zé)o就自答道：“是不是切開我的紅疹子，然后把它們捏出去就行了？就像那瞎子老人把他需要的眼睛摳出來那樣？”

少年搖搖頭。

“哇……這么痛的方法都不管用啊?！痹逢?zé)o感到自己已經(jīng)做出了十分的讓步。

“倒也不是。”少年沉著地說，“你看到漂游在瀑布水簾后面的這些美麗的水母了嗎？”

“嗯嗯。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美的生物！”苑曦?zé)o感嘆道。

“沒錯，這種水母并不生活在海里，而是僅僅憑借瀑布水簾的霧氣，就能輕而易舉懸浮在此的奇異品種。既然在半空中如此美妙地生存著，在很久很久以前，它們也就被命名為了花火水母?！?/p>

“多么美妙的名字啊?！痹逢?zé)o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寥寥可數(shù)的花火水母，“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看，一共只有七只而已啊?！?/p>

“是八只。呵呵，還有一只不在?！鄙倌晟衩氐匦χ?/p>

“好吧，我們還是別扯遠(yuǎn)了，現(xiàn)在我需要怎么做才能把那可惡的黃金水母的什么魂核給弄出來呢？”苑曦?zé)o下定決心，問少年。

少年露出難堪的表情：“我怕你不愿意，但是……黃金水母太過兇險，如果不把它們弄出來，只怕那些島民追過來，以我的能力，再也救不了你……”

“不不不，只要能把這可惡的東西弄出去，讓我逃離這種非人的追殺，再苛刻的條件，我都愿意嘗試。你就說給我聽聽吧?！?/p>

5

苑曦?zé)o握著少年的手不放，少年這才不情愿地說道：“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是不可逆的載體了。救你性命的唯一辦法，其實很好理解。所謂，凡事有進(jìn)必有出，如果你愿意讓這種無害又美麗的花火水母進(jìn)入你的體內(nèi)，那么就能逼走那可惡又丑陋的黃金水母了呢！”

“這……”苑曦?zé)o倒吸一口冷氣。

“你也不必害怕，身子一旦打開，變?yōu)檩d體，這也是不可逃脫的命運。東海漩流的水母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東西，但是就像你看到的那樣，不同的品種，對人類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這美麗的花火水母，本身就不會影響人類的大腦、意識和生活……而那黃金水母卻是相反?！鄙倌暾f。

“是嗎……”苑曦?zé)o露出更加凝重的表情。

少年露出了一絲慍色，他踱步走入洞穴的深處，背對著苑曦?zé)o說：“這條洞穴深處的路，越往前走，就越是通往海底，而走上三四個時辰，就能回到岸邊，你就能安全到家了。你得想想自己的狀態(tài)，如果體內(nèi)還留著這么多黃金水母的魂核，那些已經(jīng)幾乎失去意識的島民必定會一路追殺你。你之所以和我能快一步逃到此處，那也無非是借我的腳力。如果你覺得自己沒問題，我當(dāng)然就只是做個好人，前面的路就在眼下，好走不送！”

他側(cè)過身來，一手?jǐn)傞_，指著洞穴黑暗幽深的去處，冷淡地恍若一尊石像。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請，請幫我逼出那東西吧?！痹逢?zé)o慌得不覺提高了嗓門。那密密的瀑布流水聲外，苑曦?zé)o仿佛幻聽到了那些瞎眼追兵震耳欲聾的腳步聲，他不敢細(xì)想。

苑曦?zé)o話音剛落，那浮游在上空緩慢又優(yōu)雅的花火水母不約而同地閃了一下，就好像這一閃而逝的光芒不是來自于螢火蟲的照耀，而是來自于它們本體。

少年溫柔地接過苑曦?zé)o布滿紅疹的胳膊，撫摸著它，輕輕地送來甘醇的吹氣。

苑曦?zé)o頓時感到身心舒爽，那些紅疹子逐漸清晰，鼓脹起來，卻不疼不癢，反而十分清涼，就像被敷著剛采摘下來的草藥一樣。

少年翹起小指，露出修長的指甲，他從苑曦?zé)o的上臂最大的那顆紅疹處一直往下，輕輕一劃。苑曦?zé)o的手臂就裂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惡臭的膿水汩汩流出，隨之就可以見到那可鄙的琥珀色眼睛一邊晃動著、蜷曲著，一邊接二連三地掉落出來，聚集成一堆，隨著瀑布被推出了洞外。

苑曦?zé)o感覺更加舒爽了，他不由露出愜意的笑容。

少年揮揮手，晶瑩的露珠連成一排。舞蹈著的七只花火水母，無不沿著那露珠做成的拱橋，朝著苑曦?zé)o空空如也的手臂游去。

太美了啊，苑曦?zé)o數(shù)著，一只，兩只，三只……它們迷人的姿態(tài)令苑曦?zé)o如癡如醉。七只漂散在霧氣中的花火水母不再閃光，而是安靜地融入了苑曦?zé)o的血脈。

苑曦?zé)o如釋重負(fù)地長嘆一口氣，帶著欣喜而感恩的目光，看向眼前的少年。正當(dāng)苑曦?zé)o想要開口問少年，接下來是不是要幫自己縫合傷口時，少年突然站了起來。

他好像知道苑曦?zé)o要說什么似的，斷然阻止道：“啊呀，雖然很好，但是還缺一只呢?！?/p>

“哦哦?！痹逢?zé)o應(yīng)道。

“我告訴過你，我們一共是八兄弟……從上古千萬年前，一直到如今，我們總是八兄弟，不離不棄，茍延殘喘到如今，真的走投無路了！再這樣下去，可要滅絕了！”少年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粗暴起來。

“你………”苑曦?zé)o的眼睛瞪大了，那縮小的瞳孔里，瞬間寫滿了極度的驚恐，以至于他的眼皮都紋絲不動，一眨不眨……因為，投射在這個可憐男人瞳孔里的，是搖身一變，成為最大的花火水母的少年，那本該美侖美奐，如天空中轉(zhuǎn)瞬即逝夏日煙花的水母，如今正張著血盆大口，揮舞著有毒的觸須，凝聚成一股毒液，沖向苑曦?zé)o那毫無防備的傷口。

“快來呀，這個人已經(jīng)徹底成為我們的樂園了！”苑曦?zé)o聽到自己身體的每個角落，都正發(fā)出這種震耳欲聾的呼喊聲：“快來呀，快來霸占這個美麗的身體！”

苑曦?zé)o漸漸沒有了意識……他最后的意識是，我怎么就忘了鮮艷的都是毒蘑菇這種基本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