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奉云
老家有口井,不知誕生于何年,只有井壁上爬滿的苔蘚、勒痕和那被歲月磨得圓潤平整、八面玲瓏的井沿石才懂得它的歷史;它本來沒有名字,因為位于“壟中央”,所以村民習慣叫它“壟里井眼”。
水井是原始的,井水是清澈的。當你站在井湄,探身井口,自己的影子便倒映在水面,比鏡子里的你顯得更加年輕、真實,我想那應是原始的東西映襯了真實的自我。
老家的井水清澈而甘甜,你若舀出井水,一股薄荷般清新濕潤的水香便沁入心脾,讓人立馬神清氣爽;勞作歸來的農夫,第一件事便是舀上一瓢井水,喝上幾大口,精神便為之一振;如果炎炎夏日,用井水浸泡一些瓜果,那味道更是絕頂的香甜。該井水還非同尋常,也不知是村里人的身體棒還是井水的品質好,喝了剛剛從井里打上來的生水,從來沒有人鬧過肚子,哪怕再吃幾塊肥肉也不會有事。
老家的井水溫暖中帶著清涼,由于井水來自地下巖層深處,因此,常年保持恒溫。冰封的寒冬,井水溫熱如故;噴火的炎夏,井水清涼依然。記得有年三伏天,收割一個上午稻子的我,疲憊不堪,焦渴難耐,來到井邊打了一小桶井水,把一部分倒入盆中;趕緊洗了個臉,擦了擦身,一身的燥熱隨之散去;然后迫不及待地把余下的小半桶水,像給抽水機加引水似的,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一股透徹心扉的清涼瞬間傳遍全身,暑氣盡消,困乏全無。然后坐在井邊的槐樹下,一股涼風吹來,透心涼快,爽得幾乎窒息。不知不覺便將我?guī)肓颂鹈鄣膲羿l(xiāng),那感覺好像到了天堂。
“壟里井眼”什么都好,可惜就是離家有點遠,且是三個生產隊共飲一井水。當年排隊取水的場景至今記憶猶新:只見男女老少,或挑著桶、或抬著罐、或提著壺,摩肩接踵,排成一條長龍,看不到頭,望不見尾;不時有新來的,老遠就扯開嗓門,與隊伍中的人大聲招呼、開開玩笑并自覺排隊;要是哪家有什么急事,也可插隊優(yōu)先。趁著等水空閑,有的織起了毛衣,有的唱起了山歌,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在井旁拉起了家常。女人們多說些家務事,男人們則議些大事,如東家建房屋誰去幫工,西家辦喜事,誰來湊份子,這種幫助都是無償的,湊份子都是自愿的,久而久之,“壟里井眼”就成了一個村里的新聞中心、議事場所,村里人一天不去“打卡”,心里就堵得慌。
取了井水之后,主要靠挑著回家,挑水便成了每個家庭不可或缺的家務,也是每個人最基本的勞動技能。而挑水是項技術活,不但要有力氣,還要有技巧。小時候我非常羨慕大人們挑水。他們挑著盛滿井水的水桶,沿著阡陌縱橫的田埂、和著歡快動感的節(jié)拍走得又快又穩(wěn),水桶里的水就像黏住了一樣,一點也淌不出來,真是勝似閑庭信步;那哪里是在干活,分明是模特在T臺走秀,吱吱的扁擔聲、踢踏的腳步聲、咣咣的淌水聲,便成了它的伴奏曲。記得有一次,父親看我干活很累,要我給搶收搶種的鄉(xiāng)親挑水解渴。我以為揀了一份輕松的活,沒想到挑水的路遠、路窄、路況差,加之我又缺少挑水的經驗,以致水桶左右搖擺,井水也隨之淌出桶外,滿滿的一擔水,到達目的地時卻不足一桶,挑了一天水連喝水的嘴都沒供上,真是費力不討好啊?,F在回想起來,還覺得臉紅。那個年代,一切均靠手工勞作,除了繁重的農活,還有像挑水這樣做不完的家務,因此,有時我們想喝口井水都成了奢望,那些缺勞力的家庭便干脆喝起了塘水。
上個世紀70年代末,伯父退休回家,看到有的村民還在喝著塘水,非常心痛,便組織大家在門前大塘尾巴頭打了一口井,“塘里井眼”雖然沒有“壟里井眼”的水質好,但比起塘水來衛(wèi)生干凈,比起“壟里井眼”更顯得慷慨富足,一年四季泉水汩汩,即使大旱之年也保持著不變的水位。村里人洗衣、洗菜、做飯、喂牲口等,都離不開它,只是偶爾在“壟里井眼”挑挑水打打牙祭。
到了80年代中期,隨著壓水井的興起,取代了傳統的挑水方式,幾乎每家都用上了它,只要呼嗒呼嗒地壓幾下,水就會嘩嘩地流出來。可父親卻說,這鐵家伙冒出來的水不太正宗,有股鐵腥味,還堅持從“塘里井眼”挑了一段時間的水,但最后我們兄妹均外出工作,他也慢慢地適應了。
進入本世紀以來,國家啟動了農村安全飲水工程,家鄉(xiāng)也建起了水塔,安裝了管道,足不出戶就能用上衛(wèi)生潔凈的自來水,于是,水井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