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怡
摘要:1990年代產(chǎn)生了當代文學史書寫的高潮,出現(xiàn)了多部影響至今的文學史著作。盡管文學史書寫范式在1990年代出現(xiàn)了突破,但由于時代環(huán)境及文學史觀限制,文學批評并未進入書寫體系中。當代文學批評對于當下的介入性使得其在歷史現(xiàn)場中是不可忽視的一部分,不論是出于多維度還原歷史現(xiàn)場、構(gòu)建文學史審美邏輯的訴求,還是注目于文學作品產(chǎn)生的條件和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文學批評都應該進入文學史中,在與創(chuàng)作文本的互動中豐富文學史內(nèi)容。而文學批評若僅作為第五種文體進入文學史,則難免失其精華,與創(chuàng)作文本也依然隔閡,因此嘗試由文學批評反向出發(fā)進行考察,或許能抵達以往文學史所未關注到的面向。
關鍵詞:1990年代;文學批評;文學史
1959年,在“當代文學”的范疇明確后,出現(xiàn)了第一批當代文學史著作,迄今為止已有六十余年的歷史,其間當代文學史的書寫經(jīng)歷過數(shù)次變革,書寫范式、體例和評價體系都在不斷發(fā)生變化。1950-1960年代多所院校中文系及社科院等研究機關便相繼出版了多本當代文學史,受限于社會情況和教學大綱要求,幾乎都是以社會意識形態(tài)為中心來寫作的,“在編寫過程中,我們試圖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力求全面敘述當代文學運動的發(fā)展,著重分析各個時期各種體裁的重要作品?!?980年代,在“撥亂反正”的歷史語境下,當代文學史的寫作回歸“十七年”時期的范式。而自1990年代開始,當代文學史書寫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轉(zhuǎn)向。
1990年代顯然是至今為止當代文學史書寫的高峰時期,據(jù)統(tǒng)計至今約119部當代文學史書寫中,有接近一半(51部)都是出版于1990年代。初期戴克強等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山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以及林湮等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等延續(xù)了1980年代集體編纂的慣例,多以教學為目的求真求全地展現(xiàn)文學史的“客觀”狀況。而至1990年代后期,文學史書寫逐漸進入多元化時代,如洪子誠著《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站在史家個人的立場上重構(gòu)了當代的文學場景;而如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更多站在批評家的立場上重新審視當代的文學實踐;又如楊匡漢、孟繁華主編的《共和國文學50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則是集眾家之言,以專題的形式拓寬文學史的書寫空間。
文學史書寫在1990年代迎來了一次重要的轉(zhuǎn)折,由社會政治中心轉(zhuǎn)為多路徑發(fā)展——以審美、文化、歷史細節(jié)等為中心。然而由于急于擺脫單一政治標準對于文學評判的影響,在1990年代文學史的書寫中,不可避免地側(cè)重于文學內(nèi)部的審美重新評價和文學外部生產(chǎn)機制的探究,因此文學批評多作為文學史的基礎評價暗含其中,而無法作為具體對象或是構(gòu)建歷史語境出現(xiàn)在文學史中。文學批評作為文學語境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文學場域構(gòu)建中是繞不開的因素,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重新回顧1990年代的文學史書寫,拉開一段時間距離后,在文學批評的話語權日漸弱化的當下,或許可以借由重新思考文學批評和文學史之間的關系,尋找出一條新的文學史書寫路徑,也為文學批評重新開辟一片領域。
一? 由暗至明:不同范式中的文學批評
1990年代末出現(xiàn)的這一批當代文學史的前因還要追溯至1980年代的文學語境。1980年代中后期被許多學者稱為文學的“黃金時代”,文學占據(jù)了社會中心地帶,大量優(yōu)秀文學作品相繼涌現(xiàn),與此同時文學批評也密切與文學創(chuàng)作形成共時互動,批評家們紛紛嘗試新的理論資源,為文學“新潮”搖旗吶喊、闡釋文學創(chuàng)作、為新的文學現(xiàn)象命名,“對‘朦朧詩’做出最早肯定‘三個崛起’,對‘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文學現(xiàn)象的命名和肯定等”,文學批評在1980年代文學實踐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按1980年代文學批評如此繁盛,可以推測在往后的文學史中,文學批評仿佛本應該會占據(jù)越來越多的篇幅,然而情況卻并非如此。
1980年代中期“純文學”概念崛起,“把文學史還給文學”成為一個有力的口號,1988年陳思和與王曉明在《上海文論》開設的“重寫文學史”專欄,也標志著現(xiàn)當代文學史書寫的轉(zhuǎn)向,“‘重寫文學史’,原則上是以審美標準來重新評價過去的名家名作以及各種文學現(xiàn)象。”也因此,被視為“重寫文學史”重要成果的洪子誠所著《中國當代文學史》和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都是以側(cè)重“文學性”作為標準來書寫文學史的。如陳思和在前言中所言,出于教學需要和文學史系統(tǒng)構(gòu)建的目標,“這是一本以文學作品為主型的文學史,文學史知識被壓縮到最低限度”。“文學史最基本的構(gòu)成元素是文學作品,第一層面的文學史也就是對流傳下來的文學作品作出接近原意的解釋,讓人了解一個歷史階段的文學史究竟由哪些優(yōu)秀文學作品所構(gòu)成。”重寫文學史,顯然不是在原有文學史基礎上簡單補充幾個作家作品,而是從根本上建立一套新的話語評價體系,從而改變文學史的書寫方式。
然而,重寫文學史“要改變這門學科原有的性質(zhì)”的根本任務,卻好像并未完全實現(xiàn),盡管文學史擺脫了傳達批評話語的任務,轉(zhuǎn)而承擔起審美評價體系的話語,卻只是在不同的評價邏輯之間進行了轉(zhuǎn)換。對作品做出闡釋、篩選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也是文學批評關注的問題,因此文學批評看似被摘除在外,實則是作為整體的書寫方式和審美邏輯暗含在了此類文學史之中。然而文學史更多需要解決的問題或許是,這些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如何產(chǎn)生又是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畢竟有許多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是在一出現(xiàn)時便引起轟動進而成為經(jīng)典的,大多數(shù)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或許要以“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為準,也就是引起文學批評關注的時刻。洪子誠后來提到過關于文學批評和文學史之間關系的考量:“文學批評,或者說現(xiàn)狀研究,更注重文本的分析、評價、闡釋,在某種程度上有更多的‘靜態(tài)’分析的特點。文學史研究自然離不開文本批評,但它是回顧性的對歷史事實的梳理。文學批評關心的是對作家作品的評判、分析,文學史除此之外,還關心作品產(chǎn)生的一系列條件。”
文學批評側(cè)重文本分析、闡釋,而文學史是對文學批評以及文學外部的生產(chǎn)機制等的總結(jié),換句話說,文學史和文學批評一樣都是關心作家作品的評判和分析,而文學史在文學批評的基礎上還會加入文本外部的文學機制的總結(jié)。因此洪子誠花了諸多筆墨在社會歷史語境以及文學生產(chǎn)機制等文本外部的因素上。在兩者的關系區(qū)分中,更像是文學史也承擔了文學批評的評價功能,而不是總結(jié)文學批評在文學發(fā)展脈絡中的作用,在如此文學史觀的觀照下,“歷史現(xiàn)場的文學批評”始終是在為文學史敘述篩選文本,“成為文學史敘述首先要關注的對象”,再對篩選出來的文學批評對象進行再次批評,而沒有書寫文學批評所攜帶的時代精神等歷史信息以及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等等。在洪著文學史中,整個1980年代的文學批評和文學批評家僅在幾個注釋中得以體現(xiàn)。文學批評是1980年代社會歷史語境的重要構(gòu)成部分,洪子誠或許意識到了這是繞不開的一點,因此用了一個長注釋概述了當時的批評狀況,卻也僅僅是簡單介紹,未有進一步深入。
與上述兩本文學史同年出現(xiàn)的楊匡漢和孟繁華主編的《共和國文學50年》,同樣在探索重寫文學史的途徑。不同于上述兩本的是,這本文學史并不是基于教材需要而編寫的,因此在編寫體例和內(nèi)容上自由度也更高,“并非按照當代文學史的思路,而是用提出問題的方式來研究和書寫的?!痹谶@個范式中,文學批評開始在文學史的敘述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在開篇的緒論中作者提出“共和國文學”的概念和時代特征及問題后,按主題分為了十個章節(jié)“社會主義文藝體制的建構(gòu)”“創(chuàng)作主體的姿態(tài)和心態(tài)”等,而最后的“文學批評與批評家的選擇”書寫了批評家在不同時間段的使命、選擇和觀念方法,從文本內(nèi)部到外部機制,從作者心態(tài)到批評家評論都能在這一范式中得以兼顧。
然而也正是因為基于問題和特點的文學史觀,使得文學史的整體歷史構(gòu)架稍顯零散,盡管開始正視文學批評在文學發(fā)展史中的重要作用,但是這一部分的書寫更為注重“文學批評”自身的學科突破性,敘述了文學批評進程中重要的事件“雙百方針”的坎坷歷程、批評家的雙重身份以及批評觀念和方法的變化等,“中國大陸的文學批評曾一度靠著‘復制’與‘搬用’蘇聯(lián)模式過日子,此一批評格局到了八九十年代有了新的突破,文學批評也作為一門獨立的科學獲取了多方位的發(fā)展?!备嗟貙⑽膶W批評作為一個獨立的考察對象,而不是文學史中文學批評的作用和蘊含的歷史信息。
盡管文學批評與文學文本和文學場域之間的互動和張力還有待補充,但是關于文學批評的書寫是在文學史觀的觀照下進行敘述的,也是首次在文學史觀中開始出現(xiàn)了明確的關于文學批評思想,意識到了新時期文學批評與以往文論的區(qū)別,明確了當代文學批評對于當下文學場域的介入性。盡管在敘述中難免使得這一部分帶有批評史的特點,未能更進一步敘述文學批評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對經(jīng)典生成的作用以及如何參與組成社會語境等,但是在以“文學批評”為書寫對象的文學史觀上不失為一次突破。
二? 第五種文體:文學批評是否可以進入文學史?
由此可見,以往的文學史中大都缺乏對于文學批評的重視,甚至1990年代的大部分文學史家在書寫過程中都在竭力從文學史中摘除一切外在于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專注于作家作品的分析,形成一種客觀審美的話語體系。學者們出于想要“擺脫‘革命話語/知識’的控制”,而過于執(zhí)著于完全回到審美中心的立場,發(fā)現(xiàn)文學內(nèi)部的審美自治,卻忘記了影響當代文學史的發(fā)展與格局的有諸多因素——教育、文學批評、學術圈、刊物編輯、作家協(xié)會、重要文學獎等等,“文學史研究重視作家作品肯定是沒有問題的,但問題是同時也限制了我們對作家作品‘生產(chǎn)’及相關一整套知識的注意”。
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在1984年由劉象愚等人翻譯引進后,在國內(nèi)學術界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使得韋勒克的理論和西方學界關于文學史和文學批評的爭論廣為人知。19世紀西方大學體制改革,大學所有科系的目標不僅僅是提高古典的人文修養(yǎng),文學專業(yè)也必須提供知識,為現(xiàn)代化的民族國家做出貢獻,“歷史方法是文學教育中唯一符合大學目標的,因此1890年代,文學史就力圖與批評分家,以文學的理由,否認批評的地位,它太成功了”。至20世紀末文學史已經(jīng)成功取得比文學批評更為合法的、學術的身份,文學史、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成為文學領域中相互獨立的三個對象,也因此學者們盡力在三者之間劃清界線,文學創(chuàng)作的問題就在文學史中梳理,而文學批評的流變就在文學批評史中梳理。
然而,“迄今多數(shù)所謂文學史著作,好一點的算是文學現(xiàn)象的長編,等而下之者或是人云亦云或簡直不過是胡編臆造而已。重要原因就在沒有一個專門的批評研究的環(huán)節(jié),或者說是對批評現(xiàn)象沒有充分的關注。沒有批評史基礎的文學史是不會具備必要的文學感性基礎和文學審美基礎的”。當文學批評完全缺席于文學史書寫,或是僅僅作為篩選文本的評判標準,抑或是在文學史文本闡釋中以碎片式被引用出現(xiàn),都無法完整深入還原文學的發(fā)展進程。若是沒有成體系的批評觀念,文學史還原出的也僅僅是文學現(xiàn)場而不是具有審美邏輯的規(guī)律。
或許問題的根源還是在于文學史、文學批評和文學批評史各自的作用和意義到底是什么。若文學史是闡釋和總結(jié)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那與此同時文學批評的作用便有些難以明晰,仿佛文學史只是完全基于審美評判的文學批評的集合,文學史無形中成為了批評史的一部分;若文學史含括文本闡釋和文本產(chǎn)生的外部條件,則文學批評史便應該全然包含于文學史中?;氐?9世紀末,文學史還未出現(xiàn)前,文學批評所關心的便是“什么樣的文學是好的?”批評家們從神學、倫理、美學和政治等多個角度提出并回答這一問題,而文學史出現(xiàn)后其焦點則在于“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文學”兩者從根本上是劃定了明晰的界線,關注文學作品的不同方面,但是其中依然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
正如陳思和所說,“特別是作為一個作家來說,他一定會關心批評的,批評如何解釋他描寫的生活和表達的內(nèi)容,這種對生活的解說對他來說是否有價值,他就會把其中新鮮的看法吸收到他的創(chuàng)作里去”。文學批評必然會對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而這部分影響正是文學史所要關注的作品產(chǎn)生的緣由之一。而后,文學批評還參與推動文學的發(fā)展,或是解讀出作品的多種維度,為作品附加進一層的價值,從接受、傳播、反饋和總結(jié)的過程中文學批評都參與其中。艾布拉姆斯認為文學活動涉及四個要素:作品、作家、世界、讀者。而文學批評正是代表了很大一部分讀者的意見,同時代文學批評的敘述方式和邏輯也正可以反映出時代信息。姚斯同樣認為,傳統(tǒng)的文學史研究往往“是把文學事實局限在生產(chǎn)美學和再現(xiàn)美學的封閉圈子內(nèi),這樣做使文學喪失了一個維面,這個維面同它的美學特征和社會功能同樣不可分割,這就是文學的接受和影響之維”。若是將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完全分開,彼此互不涉及,必定會使得文學史中諸多轉(zhuǎn)變和淵源的復雜原因被簡單化,且對于文學作品帶來的影響和討論也會因為沒有系統(tǒng)的批評現(xiàn)場建構(gòu)而顯得零碎而缺少對話感。
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文學批評如何進入文學史?文學批評入史是否意味著要文學史全然包含文學批評?在以往的文學史中,文學批評多是在“文學概述”等章節(jié)一筆帶過,或是作為文學史的整體書寫方式和審美邏輯暗含其中,也亦有部分文學史中單獨設有文學批評的章節(jié),1980年代山東大學等22所高校聯(lián)合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便有“文藝批評”一章節(jié),分別論述了何其芳、茅盾、周揚、邵荃麟、夏衍等重要文藝批評家及其文藝批評情況和著述,書寫體例與之后論述小說、散文、詩歌和戲劇的體例是相同的,仿佛文學批評作為“第五種文體”進入了文學史。文學批評是否應該作為一種文體長久以來便眾說紛紜,“在我看來,藝術的感覺可以進入批評之中:許多批評形式在謀篇布局和行文風格上需要藝術的技巧。但是我仍然認為,批評不是藝術。批評的目的是理智上的認知,它并不像音樂或詩歌那樣創(chuàng)造一個虛構(gòu)的想象世界?!憋@然在韋勒克的體系中,文學批評不能作為一種審美文體,事實上在22校聯(lián)合編寫的文學史中,盡管書寫體例與其他文體相同,但也并未將文學批評作為一種審美文體來看待,依然是以梳理文學批評中表現(xiàn)的思想為主。
盡管在以往的嘗試中未能關注文學批評的審美性,但若是文學批評果真作為一種審美對象進入文學史,只關注其謀篇布局和遣詞造句,則仿佛買櫝還珠,失去了其最精華的部分。文學批評更多是精神和思想的表達,是對于文學作品的再創(chuàng)造,將文學創(chuàng)作暗藏其中的精神思想挖掘出來并勾連當下社會,或是借由文學創(chuàng)作表達自己的思想,賦予文學創(chuàng)作更多的理解。貢巴尼翁認為文學批評有兩大主要的動力,一種是求知,一種是美學的判斷,因此文學批評與其作為一種審美對象,不如作為一種美學判斷的體現(xiàn),而為文學史理清基礎的審美邏輯。
除此之外,將文學批評作為單獨的章節(jié),書寫一部微縮批評史,也依然難以敘述出批評與文本之間存在的張力,以及批評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推動關系?!坝麖氐椎亓私馕膶W史,必借助于文學批評史。但文學史上的問題,文學批評史上非遇必要時,不必越俎代庖。文學史的目的之一是探述文學真象,文學批評史的目的之一是探述文學批評真象?!蔽膶W史與文學批評史的側(cè)重是不同的,兩者的作用和書寫對象都不盡相同,書寫文學史時,文學批評扮演的是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現(xiàn)”文學作品、推動文學發(fā)展、形成共時語境的輔助性角色,而不是文學史的敘述對象。而書寫文學批評史時,對象則應該是在文學批評歷史上起到重要作用的文學批評嘗試和方法轉(zhuǎn)變,而不應該按照批評作品的好壞來篩選文學批評的好壞。因此文學批評進入文學史,并不是以整部文學批評史完全納入文學史中,而是側(cè)重于影響文學發(fā)展、與文學創(chuàng)作形成互動關系的部分。
因此無論文學批評是一種藝術還是一種科學,都有進入文學史的必要性,文學批評在歷史進程中的重要作用,批評家所表達出的理論觀念和審美邏輯,都是文學史書寫的基礎,而這些基礎并不能成為不言自明的背景,應該在文學史中加以書寫,如此才能構(gòu)建出完整的文學史。當然文學史的書寫也從來沒有標準答案,無論是以審美為中心的書寫或是以政治為中心的書寫,都有其合理性,要提倡的或許就是能有多個不同維度、不同范式的文學史。
三? 反向出發(fā):文學史書寫的多種路徑
文學史雖然是浩瀚歷史進程中的一個方面,但它本身卻并不是平面而單維的。當代文學史的書寫大多源于教學目的,為了讓學生能夠更快速地了解到整個文學史面貌,長久以來文學史一直是側(cè)重于文學史主要脈絡的梳理以及重要作家作品的評析。主流的作家作品當然是文學史中不可不言說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文學史中也存在許多邊緣的事件和作品,甚至對于同樣的事件,也有許多不同角度的理解和展開。因此自新時期以來,眾多學者便開始嘗試從不同的角度切入來書寫文學史,從時間的角度,除了以往的三分或四分法外,出現(xiàn)了編年式的文學史,或是選取其中的時間點來記錄當時的文學情況,也有學者不斷擴展或是收縮當代文學史的時間段;從空間的角度,文學史的范圍不斷擴大,以至納入了華人在國外的創(chuàng)作;從文體的角度書寫小說史、詩歌史、思潮史等,并且加入流行歌曲歌詞、網(wǎng)絡文學等等;從作家的角度書寫作家論,從讀者的角度書寫接受史,從本質(zhì)化的角度選取重要作家作品,從邊緣碎片中獲取文學史的細節(jié)等等。
歷史永遠是多維而無法窮盡的,因此文學史的書寫最重要的是在一個統(tǒng)一的文學史觀的統(tǒng)攝下完成文學史的書寫,才能使得文學史書寫的這一維度的歷史呈現(xiàn)其完整性。以往我們的文學史更多關注“重要的”作家作品和“重要的”文學事件,以一種宏觀的視角來俯視整個文學史的情況。而近年來如王德威等學者已開始嘗試從一個個歷史碎片中,從原來我們關注不到的邊緣日常中來拼貼出一個更為立體的文學史,將不同的時間點加以并置重合,以更為微觀的維度來審視具體的文學歷史。盡管文學史的范式和觀察角度不同,但都不失為是一種書寫文學史的路徑,盡管每種書寫方式都有其局限,但是文學史從來都不是一本書能夠述盡的,在不同角度和維度的文學史互相補充和應照互動間,文學才能的被更完整地闡釋,屬于當代的時代精神和觀念也才能被更好地總結(jié)。
已有諸多學者從縱向或橫向的角度來拓寬文學史的書寫范疇,橫向由書寫文學主潮至書寫邊緣的日常創(chuàng)作,縱向從書寫以社會中心闡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以審美為中心闡釋文學創(chuàng)作。或許可以跳出這一時間空間的構(gòu)架,在第三個維度中構(gòu)建起一種多維面的文學史范式,站在不同立場、秉持不同理念、擁有不同審美感受的批評家從各自的原點出發(fā),最終抵達同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或是文學現(xiàn)場,關注作品在文學進程“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以及“經(jīng)典”生成的經(jīng)過。文學的發(fā)展和影響都不應該僅僅是單線條的線性遞進或是倒退,在整個場域中文學的發(fā)展可能更傾向于發(fā)散式地影響,同樣的作品在不同的文學發(fā)展道路中都有不同的影響效果,文學場域中的創(chuàng)作更像是一個個擁有無數(shù)發(fā)展可能的球體,而文學批評正是這些可能線條發(fā)生的推手。
換句話說,以往我們的文學史或許都是從作品出發(fā),關注作品的審美性、作品生成的外部條件、作者的心態(tài)等,而強調(diào)文學批評的“入史”,并不是在以往的文學史基礎上多增加一種文體,或是多增加一個章節(jié),而是從文學批評等末端節(jié)點反向出發(fā)來抵達作品,將文學批評作為切入點,關注作品被發(fā)現(xiàn)、被闡釋和被接受的過程,以文學批評來連接不同作品和文學思潮等文學現(xiàn)象。正如我們追溯話語、知識、概念等是如何生產(chǎn)出來,從而又如何構(gòu)成一整套我們身在其中,卻往往意識不到的社會語境。通過追溯和正視“文學批評”的方式,或許可以進一步辨別文學史與文學批評之間的關系,進而打破以往用文學批評的方式(給予作品或?qū)徝阑蛘蔚脑u判)來書寫文學史,脫離追求“客觀”評價的觀念,系統(tǒng)審視文學作品在文學場域中的影響作用,追溯對于作品評價定性形成的過程,作品引起爭議、被經(jīng)典化、被正名,都帶有其歷史的印記。克羅齊在談到歷史時認為,“編年史與歷史之得以區(qū)別開來并非因為它們是兩種互相補充的歷史形式,也不是因為這一種從屬于那一種,而是因為它們是兩種不同的精神態(tài)度。歷史是活的編年史,編年史是死的歷史;歷史是當前的歷史,編年史是過去的歷史?!蔽膶W史與其建立一套統(tǒng)一的評價話語體系,如同教科書般只傳達正確的知識、或是唯一的評價作品的方式,使史料變成沒有活力的文獻資料,不如借由歷史現(xiàn)場的文學批評來說話,與當下的時代形成對話。
陳思和在《中國當代文學教程》的后記中提出:“為什么學術研究的成果不能進入教學?這種思維的潛在臺詞是不信任當前的學術研究,認為學術研究是探索性的,但教育需要穩(wěn)定性。這種思維定勢造成的結(jié)果就是教育脫離學術,成為一種沒有生命力激蕩的陳腐教條。”從某種意義上講,教育和歷史的邏輯是相同的,都是希望能得到一種穩(wěn)定的事實或是規(guī)律,因此正在變動的學術研究,以及爭論不休而沒有定論的文學批評都難以進入其中。這種邏輯的基本思維是正確的。好的結(jié)論和作品才應該進入文學史,而學術研究具有探索性,因此究竟誰是正確的還沒有定論,進而也就不能進入教學中,不能進入文學史。然而其他不同的探索過程就不應該存在于歷史中嗎?正如一些理工科學者所提倡的那樣,即使是實驗失敗的成果,只要在探索方向上是有意義的也應該享有發(fā)表的權利,即使是錯誤的探索也能為后人提供諸多幫助。在這種思想下,文學批評便是在不斷提出各種可能性和批評意見的嘗試,盡管沒有定論說誰對誰錯,而這一部分的討論納入進文學史后,對于作品的理解也就有了多重角度的可能。
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批評觀念,而批評的公正性與相隔的時間長短是不成正比的,并非是離現(xiàn)場時間越久遠的評判就越正確,甚至可能因為時間過于久遠,而使得評判缺乏了歷史現(xiàn)場的語境,而忽略了當時影響創(chuàng)作時至關重要的因素。既然如此,真正不變的、穩(wěn)定的歷史應該是敘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我們是否應該回到歷史不同的場域中,堅持“史為記事之書,事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適如其事,則必因事命篇”的史家立場?當然文學史與歷史書寫還是有所不同,作為文學的歷史,而不是歷史中的文學,若是僅敘述已發(fā)生的事件,會使得文學史變成一部事件、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匯編集,而完全失去了文學的特征,因此在適當還原歷史現(xiàn)場后形成書寫者自身的評判和總結(jié),也會為往后書寫文學史的學者,留下屬于書寫者的時代印記。
結(jié)? 語
1990年代伊始,商品經(jīng)濟下的消費文化開始興起,這個變化不僅體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影響了當時的文學研究狀況。學者們感受到了在社會轉(zhuǎn)型之際總結(jié)以往的文學實踐的緊迫性,為了在商品經(jīng)濟帶來的功利價值觀下凸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的專業(yè)性并維持學科的重要性,文學研究者都紛紛轉(zhuǎn)向文學史研究和書寫,文學批評由于缺乏穩(wěn)定的“學術性”,在失去以往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權后一再被邊緣化,在批評的空氣日益稀薄的新世紀,幾乎已經(jīng)感受不到1980年代文學批評的繁榮之象。
時隔二十年重新回顧1990年代的文學史書寫,在如今文學批評聲音越來越弱化的時候,文學批評在文學史中的作用或許更應該得以體現(xiàn)并予以凸顯。文學史書寫除卻在橫向內(nèi)容及縱向時空的角度延伸外,或許也可以尋求一條新的路徑,也就是加入文學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間的互動,從文學批評反向出發(fā)考察文學作品經(jīng)典形成之路,完善文學批評的話語體系,關注文學文本的接收方和反饋者,從而構(gòu)建多維的文學空間,審視同樣的文學作品對于不同立場的批評者及讀者帶來的不同影響,也由此重新思考文學史與文學批評之間的關系和彼此的意義與作用,為如今的文學批評開辟一片新的領域。
注釋:
①華中師范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編著:《中國當代文學史稿》,科學出版社1962版,第1頁。
②崔西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概論》,天津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3頁。
③⑥陳思和:《筆走龍蛇》,山東友誼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頁,第109頁。
④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版,第6頁。
⑤陳思和、張新穎:《關于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幾個問題》,《當代作家評論》1999年第6期。
⑦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增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4頁。
⑧方巖:《批評史如何生產(chǎn)文學史——以“新時期文學十年”會議和期刊專欄為例》,《文藝爭鳴》2019年第6期。
⑨⑩楊匡漢、孟繁華主編:《共和國文學50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20頁,第17頁。
11楊慶祥:《重寫的限度——“重寫文學史”的想象和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頁。
12程光煒:《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10頁。
13Compagnon,Antoine. La Troisie?me Re?publique des Lettres. Paris : Seuil,1983.p48
14吳俊、李音:《文學·批評·制度——就“當代文學批評史”研究訪談吳俊教授》,《當代文壇》2018年第5期。
15錢翰:《重新定位文學批評史的斷裂——論文學史的創(chuàng)立在文學元語言演變中的意義》,《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6期。
16陳思和:《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同構(gòu)關系——兼談新世紀文學的危機與挑戰(zhàn)》,《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3期。
17轉(zhuǎn)引自王春榮、吳玉杰主編:《文學史話語權威的確立與發(fā)展》,遼寧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頁。
18參見二十二校編寫組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海峽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19[美]勒內(nèi)·韋勒克:《批評的諸種概念》,羅鋼、王馨缽、楊德友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頁。
20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6頁。
21[意]貝奈戴托·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博任敢譯,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 1982年版,第8-9頁。
22 陳思和:《思和文存第三卷·人文傳承中實踐》,黃山書社,2013年版,第122頁。
23章學誠撰,呂思勉評:《文史通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頁。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