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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盤

        2022-02-13 11:46:04李為民
        牡丹 2022年3期

        李為民,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大家》等文學(xué)期刊。出版兩部小說集《每個人都有秘密》《從明天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加工區(qū)轉(zhuǎn)型升級為綜合保稅區(qū)時,經(jīng)開區(qū)管委會弄了個揭牌典禮儀式,我因為忙著一家跨境電商入?yún)^(qū)的招商項目招標(biāo),順手把燙金的大紅邀請函扔給了我們處里的宋崇。中午經(jīng)開區(qū)管委會安排了自助餐酒會,鬧了個意外,宋崇吃撐了,氣息奄奄,胳膊被卡口保安隊長史懷友架著,沖出大樓。

        史懷友打了個電話給他的隊員武文璞,他有小兒麻痹癥,如青蛙似的跳進展示廳,立馬叫了一輛120,擔(dān)架抬著宋崇上了急救車。住院檢查結(jié)果,診斷書的結(jié)論是胰腺炎引發(fā)腸胃系統(tǒng)紊亂,誘發(fā)心律不齊,不過無關(guān)大礙。

        事后史懷友和武文璞打了個招呼,他負責(zé)卡口監(jiān)控設(shè)施,督導(dǎo)主任宋崇上急救車的錄像立刻刪除,可我背了個黑鍋,經(jīng)開區(qū)管委會紀(jì)工委找我做了一個誡勉談話,而且我也寫了個檢查,這事兒往大處說是損害營商環(huán)境,往小處講是對老同志照顧不周。不過我細細琢磨,打算讓宋崇歇下來,為葉景明消除了隱患,這里面還有一段小插曲,因為最早葉景明和宋崇有過節(jié)。

        2002年加工區(qū)剛設(shè)立園區(qū)的時候,葉景明從建投公司抽調(diào)到加工區(qū)搞基建。經(jīng)開區(qū)辦公會議下文,明確宋崇協(xié)助葉景明的工作,我僅是個辦事員,下面聘用的幾個臨時工,其中就有史懷友,不過那時我不認識他。

        那陣子鬧非典,宋崇的孩子小,一上班他點個卯閃人,開車回家燒鍋搗灶,接孩子去學(xué)校,我那時也走背字,老婆有婦科病不能生孩子,日子過得暗無天日。

        葉景明有事找不到宋崇,日子久了,見我愁眉苦臉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有意無意他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弟,我們好好干,加工區(qū)目前正缺少人手。我倆是學(xué)法律的校友,我比他低幾屆,后來我就被葉景明拉上了道。

        可能加工區(qū)風(fēng)水好,幾年下來,我的仕途走得一帆風(fēng)順,葉景明很快調(diào)到經(jīng)開區(qū)任發(fā)改委主任,升了半級,加工區(qū)籌備監(jiān)管處,由我主持全面工作,宋崇成了我手下一名不折不扣的老干部。

        宋崇心理上失衡,可又無處發(fā)泄,因為私底下他老婆和我老婆還有一層高中同學(xué)的關(guān)系,而且他明知這一切幕后的推手是葉景明,那幾年特殊監(jiān)管區(qū)域里的企業(yè)享受兩免三減半的政策,葉景明的木材包裝廠最初還能享受到免征企業(yè)所得稅的優(yōu)惠政策,可是幾年后政策變了,出區(qū)的成品木托盤和其他包裝材料必須征收增值稅和海關(guān)關(guān)稅,利潤空間就小得多了。

        史懷友當(dāng)時想的辦法是將所有的木材廠的貨運車輛全部引導(dǎo)到人行通道進出卡口,不經(jīng)過電子地磅稱重,只做手工紙質(zhì)登記,在武文璞的協(xié)助下,基本上躲避了商檢、海關(guān)等執(zhí)法部門的監(jiān)控。所謂的躲避監(jiān)控,就是進出口數(shù)據(jù)不錄入那些執(zhí)法部門的輔助管理系統(tǒng)里,攝像記錄看不到車輛進出卡口圖像,這樣一來,數(shù)據(jù)和圖像如人間蒸發(fā),包裝材料的利潤空間基本維持,宋崇了解到這個謎底后,立刻把葉景明的這條財路堵死了。

        當(dāng)年宋崇還不清楚史懷友和葉景明的關(guān)系,連我也蒙在鼓里,但葉景明離開綜保區(qū)時,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鄭重其事地說,綜保區(qū)這一攤子事就交給你了,史懷友你要多敲打,他做事有點兒沖動,我不太放心。

        我心領(lǐng)神會地點頭,我悟出葉景明的意思,木材廠的事情我得下力氣,不能把財神爺讓宋崇趕跑了,史懷友干事魯莽,但有熱情,一定要給機會,讓他鍛煉,我也好挪出時間干別的,那就意味著一定要給史懷友弄個小帽子箍到頭上,可一直沒有機會。因為整個卡口保安隊像一塊兒燒餅緊緊握在宋崇的手里,當(dāng)時的卡口隊長是秦錫泉,有過精神病史。

        不過這次宋崇弄了那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兒,史懷友忙前忙后,宋崇或許會回心轉(zhuǎn)意呢,而且為了宋崇,我也受了通報批評。宋崇出院后,我直截了當(dāng)向他攤牌,宋崇認真地點頭答應(yīng)了。

        我打電話給史懷友,以為他會很高興,可他卻在電話里約我在監(jiān)控室見面,有個事要聊一下,而且語氣不容置疑。我有些蹊蹺,在監(jiān)控屏幕墻前,史懷友支開了武文璞和其他人,窸窸窣窣從口袋里摸出一個U盤遞給我。

        我平靜地問,什么意思?

        他有些遲疑地將U盤插進筆記本電腦,屏幕里有十幾秒的短視頻和高清晰度的圖片,都是一些重要人物酒喝高了,猖狂痛快,嗨成一片。我心里有點兒發(fā)虛,一張張地看,一張張地揣摩,包括視頻,居然每張圖片里面都有葉景明的禿瓢腦袋。

        我問,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史懷友撓撓腦袋,有些不情愿地向我解釋,武文璞是航模愛好者,我讓他事先找了個小姐,談好價錢后,又教小姐怎么用遙控器操作,然后把一個裝有攝像頭的鉆石玩具直升機帶進了KTV包廂。

        本來這些事情武文璞只需要坐在監(jiān)控室里操作就可以了,因為企業(yè)家俱樂部里到處都有攝像頭。前兩年,區(qū)內(nèi)的一些企業(yè)老總在一次招商聯(lián)席會議上反映和建議,既然是企業(yè)家的活動娛樂中心,有些項目和商業(yè)秘密,不能在桌面上談,只能在一些私密空間里擺龍門陣??深^頂腳下到處都是攝像頭,弄得大家像進了公安局審訊室,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開口。

        意見反映到經(jīng)開區(qū)管委會辦公會議上,主任當(dāng)即拍板,只要不涉及黃、賭、毒,為了招商引資,可以酌情撤掉部分監(jiān)控設(shè)備,另外加大對企業(yè)家俱樂部保安設(shè)施的監(jiān)管力度,于是俱樂部就出臺了規(guī)定,凡是進俱樂部消費的企業(yè)老總,手機一律統(tǒng)一保管,俱樂部不提供異性伴侶陪酒。這么做,似乎所有的漏洞都堵住了,可一旦有些重要場合的聚會,那些老總甚至政府官員的身邊各自都帶了異性伴侶進俱樂部,美其名曰是自己的夫人、表妹、表姐,或者客戶,其實大家心照不宣。

        小姐從哪找來的?我不動聲色地問。

        我覺得照片上的小姐很眼熟,史懷友猶豫了一下,是我老婆。我心臟猛地揪了一下,一屁股坐到電腦桌前的椅子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虛無。

        記不清是哪一年冬至,葉景明讓我給他弄幾只巢湖老母雞,他的語調(diào)低沉有些詭異。我不聲不響開著一輛皮卡車,駛進他住的東方龍城小區(qū)。我拎著五只捆綁結(jié)實的雞,進了電梯間,肥碩的老母雞極不情愿地扇動翅膀哀號、嘶鳴、掙扎,還拉了不少雞屎,臭氣熏天。電梯間里其他人都捂住鼻子,紛紛躲閃。

        我心里也罵葉景明這點兒破事也讓堂堂的處長孝敬伺候。我跨進他家的客廳,他老伴滿面春風(fēng)地對我說,景明沒告訴你啊,他去黨校學(xué)習(xí)了,我哦哦了兩聲,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的肌肉僵硬地扭動著。葉景明女兒出國留學(xué)多年,平時和老伴閑下來只能大眼瞪小眼,他老爺子咽氣前丟下話,要抱個孫子。老伴是個聰明人,提前退休,跑到國外閨女那兒去了,任憑葉景明那些年在家胡作非為。

        我放下雞,倉皇地逃出他家。路上我打電話給葉景明,告訴他雞送到他家里了。他沉吟片刻,說我在二院的產(chǎn)房,讓我立刻過去。在產(chǎn)房的內(nèi)走廊里,他遞給我一根煙,自己點燃猛吸了幾口,將手里的打火機遞給我,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

        我問到底怎么回事,他搖搖頭,說沒什么事,我找了一個女人,她是個護士,老家在二壩,現(xiàn)在給我生了個兒子,他望著我,疲憊地勉強擠出幾絲笑容。我點燃煙,惶惑地望著他,他說這個事到此為止,天知地知。

        我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葉景明拉著我,就在醫(yī)院附近的小酒館里坐了下來,幾杯酒下肚,葉景明顯得有些亢奮和激動不安,拿我開涮,老弟,你已經(jīng)出師了,到現(xiàn)在為什么老母雞不下蛋呢,你也是一方諸侯呢,像只獵槍,灌滿了火藥還怕打不到野兔子嗎?

        我低頭只顧喝悶酒,回敬了他一句,你觸犯了道德底線,葉景明饒有興趣地望著我,一種行為在道德上遭到譴責(zé)卻不一定是犯罪,又問我最近讀了什么書?

        林達和賀雄飛的,還有哈耶克的,上次你借給我的《通往奴役之路》和《歷史主義貧困論》,還沒看完。

        葉景明端起酒杯,真誠地說,還想干老本行???

        我說,有個寢室的兄弟在南方開律師事務(wù)所,讓我去,沒考慮好。

        葉景明搖搖頭,你膽子小不行,真刀真槍不敢,其實這個世界是沒有意義的,人的存在也是沒有意義的,人類追求美德其實就是一種偽善。

        我說,理念上的烏托邦是有意義的,現(xiàn)實中的烏托邦是不可能的,我們無法追求絕對的美,但是你不能推導(dǎo)出這個世界的美是沒用的,因為這個世界太復(fù)雜了,我無法把內(nèi)心的情緒傳導(dǎo)給葉景明,眼前又出現(xiàn)拎著的臭氣熏天的老母雞,我無法和眼前這個家伙畫等號,只能認為他人格有點兒分裂,我只好繼續(xù)喝酒,氣氛有點兒沉悶。

        葉景明也不反駁我,似乎覺得我像個孩子,他嘆了口氣,老弟,其實我也不愿意這么干,我女兒在國外得了乳腺癌,已經(jīng)晚期了,前兩年回到家,絕癥纏身,不想拖累家庭,讓我女婿去藥房給她買些止痛片,那些止痛片里有違禁的成分,女兒走了,女婿怕觸犯中國的法律,借故回國照顧我外孫女了。后來我一直琢磨,在我們法律體系里無疑這是故意殺人,因為這屬于得到被害人承諾的殺人行為,人沒有權(quán)利承諾別人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但是量刑的時候可以判緩刑,我女婿違反了一個戒律:禁止殺人??稍诘赖路懂犂锶藗兌己芡?。

        話題沒有繼續(xù)深入。葉景明顯得從來沒有過的誠懇,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紹那個叫徐世華的女人,他讓我找機會和她多接觸,無論如何他不能看著我沒有孩子,留有遺憾,況且都是什么年代了。

        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昏睡了兩天,才疲憊地睜開眼,老婆給我熬了八寶粥。喝完粥,我覺得渾身輕松多了,由衷地望著老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小視頻還在閃回著畫面,我示意史懷友關(guān)掉電腦。我岔開話,問他,你成家了?

        他點點頭,老婆在二院當(dāng)護士,生了個姑娘,今年一歲半。

        我故意艱難地扭動了一下腰椎,說哪天找你夫人去醫(yī)院看一下腰椎間盤突出癥,對了,你夫人在哪個科室?貴姓?

        史懷友有些心神不寧,他心思可能還在糾結(jié)那個U盤上。他緩過神,如實回答我他老婆叫徐世華,神經(jīng)內(nèi)科掛號的。

        我裝著認真地點點頭,你老婆氣質(zhì)不錯,當(dāng)醫(yī)生可惜了。

        史懷友輕聲嘆口氣,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告訴我一些往事。

        葉景明是他遠房的一個四舅,他老婆徐世華原先在對江二壩的孤兒院里長大,也不知哪一年,經(jīng)開區(qū)搞扶貧獻愛心活動,走訪了孤兒院和敬老院,徐世華剛讀初一,長得乖巧伶俐,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經(jīng)校長推薦,一眼就被他四舅看中了。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徐世華雖沒有考取大學(xué),但卻在葉景明的幫扶下,上了護校,畢業(yè)后先分在市精神病院,小女孩兒擔(dān)心那里工作環(huán)境嘈雜,成天和瘋子打交道,前途不好,怕今后找不到對象,葉景明把她又弄到市里的二院,三甲醫(yī)院條件舒適,待遇也不錯,史懷友剛到加工區(qū),那兒是城鄉(xiāng)接合部,偏僻空曠又孤寂,既要守著葉景明的木材加工包裝廠,怕工人偷木材,做一些管理工作,又要在卡口值夜班,宋崇給卡口保安隊定了個規(guī)矩,除了隊長秦錫泉管理卡口日常事務(wù)可以不值夜班外,其他隊員都是四班兩輪轉(zhuǎn)。

        宋崇這么干是有原因的,其一他有焦慮型睡眠障礙,經(jīng)常去精神病院開藥,白天去怕被熟人看見,面子上丟不起人,只有晚間看急診,開點兒處方藥,卡口巡查的任務(wù)就交給秦錫泉,另外秦錫泉有過精神病史,經(jīng)常去精神病院找醫(yī)生,那兒的醫(yī)生護士都混了個臉熟,宋崇便將一些處方藥讓秦錫泉代勞購買,這個忙幫得恰到好處。

        卡口保安隊員私底下稱秦錫泉就是宋崇養(yǎng)的一條獵狗,指哪兒打哪兒,意識到這層關(guān)系,大家只有敢怒不敢言,史懷友也不敢得罪秦錫泉,只好找到他四舅,想弄個隊長干干,好不值夜班,留出空閑談個女朋友,自己歲數(shù)不小了,家里人催得厲害。該下的功夫都下了,宋崇也笑納了,不過給的答復(fù)也無法辯駁,等他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精神壓力小了,他的焦慮癥和睡眠障礙自然會好些,就不需要秦錫泉為他忙前跑后了。

        葉景明那陣子春風(fēng)得意,剛當(dāng)上發(fā)改委主任,仕途風(fēng)頭正勁。徐世華鬧著要和他結(jié)婚,老婆探親從國外回來,他只好把徐世華安置到離綜保區(qū)不遠的大圣安置小區(qū),那兒有五套公寓,是管委會專門給保安隊員夜間值班輪崗的隊員配置的休息場所,既然史懷友找上門求援,天賜良機,葉景明幾乎沒費吹灰之力,順手就把徐世華推進了史懷友的懷里,史懷友也的確被徐世華的容顏和鐵飯碗的工作單位給迷惑住了。不到半年,兩人鶯期燕月,茍活到一起。

        等結(jié)婚懷孕四個月做產(chǎn)檢時,史懷友傻眼了。醫(yī)生明確告知夫妻倆,因為懷的是二胎,一定要注意營養(yǎng)和休息,因為黃體酮激素不夠,要定期注射黃體酮,避免先兆性流產(chǎn),回到家史懷友眼睛瞪得跟銅鑼似的,徐世華梨花帶雨,一個字不漏地哭訴了和葉景明的關(guān)系,兒子上幼兒園大班,在二壩葉景明的小姨子那兒養(yǎng)著,葉景明的老家就在二壩。那一瞬間,史懷友如同秦錫泉一樣,被狗咬了似的圍著老婆轉(zhuǎn)圈兒,好像要撲上去咬幾口,不過他真的咬爛了幾雙運動鞋,然后把自己灌醉,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像一只爛柿子。他無法向任何人傾訴自己的煩惱,痛定思痛,他跪在老婆面前,捧住老婆微微隆起的肚子,有點兒泣不成聲,算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吧,徐世華善解人意地捧起丈夫的面孔,咬著牙根說,不能就這么算了。

        故事講完了,史懷友呆滯的目光望著我,我掏出香煙,遞給他一支,自己點燃,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問,你給我看U盤的目的是什么?

        史懷友木訥地點燃煙,語氣有些生硬,繆處,我四舅葉景明不是個東西,我不愿替他賣命了,我得用這個U盤敲詐他一下,然后自己另立門戶。

        我問,可你為什么要給我看呢?你懂不懂規(guī)矩?你這么做等于給我扔了一個炸彈,你讓我告訴誰?

        史懷友吸了一口煙,從筆記本電腦里拔出U盤,捏在手掌心里,有些感慨,繆處,我只是一只螞蟻,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木材廠往后一旦出事,我就是替罪羊。

        我說,即便你是只螞蟻,可現(xiàn)在還沒有出事啊,你不還當(dāng)著隊長嗎?宋崇對你也不錯,他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睡覺踏實了,精神狀態(tài)也好,秦錫泉主動讓出了隊長的位置,你干得風(fēng)生水起的,卡口不就是你的自留地嘛?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我的語氣和臉色溫和下來,雖然徐世華和你四舅的關(guān)系令人不齒,可已既成事實,無法改變,誰也無權(quán)干涉。

        史懷友吸了口香煙,噗一聲將嘴里的煙頭吐進煙灰缸里,面孔顯得有些焦躁,繆處,可能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正因為我把宋崇捧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他覺得自己當(dāng)年吃大虧了,論理他應(yīng)該當(dāng)處長,因為他的起點比您高,您和我四舅把他踹在腳下,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才鬧明白我和葉景明的關(guān)系,他雖然同意讓我當(dāng)隊長,可我就是只出頭鳥,是他的靶子,哪天他一不高興踹我一腳,我死定了,史懷友似乎有些委屈,低下頭。

        我淡淡一笑,他會不會到了更年期?再說,你這U盤里沒有他啊!

        史懷友搖搖頭。

        那我就奇怪了,這么做不是家鬼害家人嗎?我真有些不理解地望著史懷友,我說,就算有氣,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樣啊,因為我們都在位置上。

        史懷友欲言又止,繆處,有些事您真的不理解。

        好,就算我不理解,但我可以肯定他不會把你怎么樣,我站起身,和藹地拍拍史懷友的肩膀。我當(dāng)時真的沒把史懷友的話放在心里,因為我腦海里一直縈繞著一件事,下周省督察組要來經(jīng)開區(qū)督察,重點審核卡口輔助管理系統(tǒng)數(shù)據(jù)庫的海關(guān)關(guān)稅率HS商品編碼的合理性,以及保稅物料包括包裝材料補稅情況的合法性,時間跨度也比較長,這對葉景明的木材廠和區(qū)里所有包裝材料行業(yè)都是一個嚴(yán)格的考核和自審。

        告別了史懷友,我去了葉景明的辦公室,他正在接電話,滿面春光,語調(diào)溫和,不停地點頭稱是,見我來了,擺手示意我坐到沙發(fā)上,又過了幾分鐘,才放下電話,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顯得愜意而放松。

        他走到我身邊坐下,給我沏了一杯龍井茶,看樣子他不愿和我分享內(nèi)心的愉悅,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我知道你要來找我干什么。

        我點點頭,捧起茶杯,說武文璞調(diào)閱了近三年的公司數(shù)據(jù)庫的數(shù)據(jù),也修改了參數(shù)和部分海關(guān)稅率,大的層面上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是武文璞犯了一個錯誤,選擇性征稅是海關(guān)的一項優(yōu)惠政策,加工區(qū)升級為綜保區(qū),國家還沒有出臺政策具體實施的辦法和時間,直到去年,只有沿海幾個大的特殊監(jiān)管區(qū)域在試行這個政策,武文璞模擬設(shè)計了一個系統(tǒng),我意味深長地望了葉景明一眼。

        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在茶幾上輕輕敲擊了幾下,哦了一聲,問,你的意思是,我們的成品包裝材料進出卡口補稅稅率使用的是最低的原材料稅率,而不是成品稅率,對不對?

        我點點頭。

        符合規(guī)定嗎?他問。

        我搖搖頭,平均稅差率是15%左右,我脫口而出,我沒有使用偷逃漏稅這些字眼,而是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說,近三年我們評估了一下,公司從卡口避稅近30萬元左右的幅度,我又補充了一句,這和打政策上的擦邊球沒關(guān)系。

        葉景明語調(diào)溫和,問我對這件事的建議或者最壞的結(jié)果有什么看法。

        其實我不來找他,他也預(yù)料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靜水流深,只是他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起波瀾而已。這些年每次遇到大事情,總要先聽我的分析,而每次我自鳴得意夸夸其談之時,他總是誠懇認真而又鄭重點頭或者做筆記,他最后做出的決斷總讓我深深地失望,甚至是絕望。

        這次也不例外,他讓我告訴史懷友,千萬不要理會宋崇,宋崇不敢把他怎么樣。我據(jù)理力爭,宋崇要端史懷友的小鍋子(背后使壞),下他的隊長帽子,他已經(jīng)鼓動下面的隊員聯(lián)名向上面管委會寫舉報信,從考勤到卡口值守,據(jù)說寫了幾條罪名。他這么干實際上是沖著你葉景明和我來的,因為你有把柄在宋崇手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史懷友為什么上班點個卯就溜號?因為他要接替他老婆送她女兒上幼兒園,因為他老婆要去對江二壩照顧上小學(xué)的兒子。

        葉景明無聲地笑了,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你可以走了,繆大處長,就按我的吩咐,讓史懷友跟宋崇對著干,我倒要看看這場戲宋崇怎么收場。葉景明臉上掛著不屑,宋崇啊宋崇,你是一腔孤勇,抬棺死諫,其情可憫,其途當(dāng)悲!我剛要開口提史懷友手里的U盤,話到嘴邊咽下去了。葉景明帶著慈愛的口吻說,你替我轉(zhuǎn)告史懷友,我們是親人。

        這場戲宋崇還沒有開始鳴鑼開道,史懷友就舀了一瓢水,提前將灶膛里的火給滅了。不僅出乎我的預(yù)料,還讓我震驚不已。省督查組來了不到一周,沒按過去的老套路,不是從上至下,而是從下而上,先在卡口和辦公區(qū)域擺放了監(jiān)督舉報信箱,隨后網(wǎng)絡(luò)專家花了不到半天的工夫,跑到機房、監(jiān)控室以及需要抽核的裝有專用終端的辦公室,調(diào)閱拷貝了需要的所有數(shù)據(jù)。

        武文璞見陣勢不對,給我發(fā)了個短信,一瘸一拐地坐大巴車躲到鄉(xiāng)下老婆家里去了。史懷友不僅沒跑,反而比以往更勤快。

        宋崇發(fā)現(xiàn)有些苗頭不對,找到正在卡口指揮車輛進出查驗場站的史懷友,試探地問,這些天你怎么了?

        史懷友有些奇怪地反問,我沒怎么樣啊,我平時就是這樣,這是我隊長的職責(zé)。

        那你平時蔫了吧唧的那股勁兒哪兒去了?是不是督導(dǎo)組來了,你要表現(xiàn)一下?宋崇不動聲色地問。

        史懷友搖搖頭,您是保安隊的督導(dǎo)主任,這些年也是您看著我成長起來的,卡口待遇和工資都不高,可弟兄們都在堅守,雖然日子過得窮了一些,但再窮也不能窮了善心,我和老婆從小就教育女兒,雖然做不到富則兼濟天下,但不能清高到獨善其身的份兒上吧,話說得冠冕堂皇。

        宋崇找不到一句反駁的話,不過還是冷哼了一聲,你的問題不少啊,下面的隊員對你有意見。

        史懷友立刻反駁,有問題也是上面的事情,和我無關(guān),當(dāng)混濁成為一種常態(tài)時,清醒便成了一種罪,最后一句話是書面語,宋崇沒聽懂。

        宋崇事后向我描述史懷友的精神狀態(tài)時,也提到了這句話,但是,他沒有料到的是史懷友在提醒他,那封投進舉報箱的信就是他干的,而且舉報信的每一個字,都是針對宋崇,刀刀見血。

        宋崇氣得牙根咬得咯吱咯吱直響,真是惡人先告狀。

        我給宋崇沏了一壺茶,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話,算啦,老宋,大人不記小人過嘛,這個世界太荒誕,大家都這么過日子,我也這么過日子,大家都很荒唐,我也很荒唐,我不比別人高尚,但我也不比別人卑鄙,你呢,高風(fēng)亮節(jié),卡口沒有任何隊員能撼動你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

        這番話既肯定了宋崇,我也當(dāng)了一回泥瓦匠,算是稍稍平息了宋崇的情緒,他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說,這些日子,史懷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感覺就像機器上的幾個齒輪,平時若即若離,但實際上它們保持一種緊密聯(lián)系,在一些關(guān)鍵的點上,這幾個齒輪就會咬合在一起,共同去完成一件事情。

        我依然打哈哈,你想多了,老宋。

        宋崇的確是想多了,所以導(dǎo)演了一場打架的戲。他先召開了一次沒有史懷友參加的全體保安隊員大會,就提了一個問題:隨著綜保區(qū)升級后,卡口進出境車流量的加大,必須要重新整合人力資源,史懷友準(zhǔn)備對現(xiàn)有的保安隊進行值班考勤的制度重新優(yōu)化,具體措施是加大值班人員的考勤密度,好處是值班和夜班補助費可以掙多了。

        宋崇剛鋪墊到這兒,底下人瞬間明白了,開始嘰嘰喳喳,有些人甚至義憤填膺地表態(tài),我們不要值班費,我們就要時間。因為有了時間,他們可以開出租車、賣餛飩、擺地攤。

        秦錫泉忍不住咚的一聲,一拳頭砸在了會議桌上,滿臉漲得通紅,可能那天沒吃藥,所有人都不敢吱聲了,這意味著他開了的散打武館生意要受到影響。

        不過秦錫泉腦袋還算沒糊涂到底,他有些結(jié)巴地問宋崇,史懷友上報了沒有,宋崇微笑地搖頭,這只是隊長史懷友的一個想法,他也是從工作角度出發(fā),向我提出建議,不過史懷友已經(jīng)把方案擬定出來了,準(zhǔn)備報繆處長審議,我沒同意,宋崇撇清了自己。所有的眼珠子又滾到秦錫泉身上。

        秦錫泉也不言語,站起身拎了一下褲子,往會議室門口走。大家當(dāng)時還以為他去衛(wèi)生間,可他出了門直奔卡口,史懷友剛從監(jiān)管倉庫場站走出來,迎面撞到秦錫泉,疑惑地問,你們在開會?我怎么不知道呢?

        就你能干!秦錫泉掄起拳頭,砸在史懷友的臉上,史懷友沒反應(yīng)過來,又挨了一拳頭,史懷友踉蹌了幾步,身體靠在空車道的欄桿上慢慢跪倒在地。

        等一撥人從會議室里沖出來,秦錫泉臉色似豬肝,兩只拳頭使勁兒捶打不銹鋼的欄桿,像受了委屈,居然捶胸頓足,痛哭流涕。大家手忙腳亂,哄幼兒園孩子似的,將他攙扶到值班房,倒水端茶,整熱毛巾,慢慢讓他情緒安撫下來。

        史懷友這邊有點兒麻煩,如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臉上成了醬肉鋪子,鮮血迸流,眼眶眉梢扭曲變形,張著大嘴坐在地上直喘粗氣。

        宋崇給我打電話,我正坐在高鐵上和政府的幾個處長去南方幾個特殊監(jiān)管區(qū)域考察跨境電商的運作模式,因為手機信號不好,我聽不太清楚,嚷嚷了半天,我只回了一句話,他算是聽明白了,趕緊救人治病,其他事等我回來再說。

        掛斷手機,我又給葉景明發(fā)了一個短信,簡要一句話:史懷友被打了。實際上是暗示他,要避免史懷友沖動,一定要穩(wěn)住他,他手里還有個U盤,雖然葉景明還蒙在鼓里,另外,一旦史懷友報警,派出所如果不了解他有精神病患史,秦錫泉被刑拘幾天,打人的性質(zhì)就變了,他至少得被開除,下面的保安隊員有可能還會鬧事,因為秦錫泉是為他們打架的。

        不過放下手機,我心里涌起一絲欣慰。這個瘋子秦錫泉當(dāng)年在宋崇戀愛受挫之時,沒有雪中送炭,而是送了拳頭,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簡直成了宋崇真正的媒人,這次出手揍史懷友,也是神來之拳,至少史懷友得在家躺一些日子,和上面的督導(dǎo)組徹底來了個物理隔斷,起碼史懷友暫時不能亂說亂動了。

        到了賓館安頓住下,宋崇果然給我來電話了,混了一輩子的老江湖,他讓我安心在外面出差,史懷友送到醫(yī)院做腦CT,有點兒腦外傷無大礙,秦錫泉精神病史早就在社區(qū)的派出所電腦戶籍系統(tǒng)里面有了備案,所以也沒怎么樣,喊來家屬,吃了藥后情緒穩(wěn)定,送回家歇憩,卡口值班恢復(fù)正常,下一步雙方只要達成賠償協(xié)議,都是內(nèi)部矛盾,這件事情就可以翻篇了。

        我聽得出宋崇的語氣是竭力要平息打架的風(fēng)波,不愿事態(tài)擴大,否則于已不利,弄不好還會丟掉在協(xié)管隊的位置。

        我語氣平淡地回應(yīng),說老宋你辛苦了,回去再說。我心里還有一道坎,此刻我的態(tài)度必須中立,因為葉景明最終總會出其不意做出決斷,我得給自己留個后手。

        這趟來學(xué)習(xí)跨境電商的,還有個叫董文綱的后生,中專財會畢業(yè),原先在經(jīng)開區(qū)管委會機關(guān)工會搞基建采購,順帶幫助葉景明在皖南山區(qū)低價采購木材,因為猥褻食堂一名女工,被抓了現(xiàn)行。

        葉景明替他說了不少話,也托了不少關(guān)系,飯碗保住了,他當(dāng)過會計,嘴又甜,葉景明就把他弄到綜保區(qū)的食堂。我在史懷友給我看的U盤里,見過這張豬腰子臉。

        他到我房間是求我辦一件事情,看能不能把秦錫泉的老婆弄到保安隊干個后勤,洗洗工作服,打掃一下廁所和浴室衛(wèi)生,做一些雜事,工資隨便開。

        我有點兒驚詫,問你不會是把秦錫泉的小鍋子(女人)又端了吧?

        董文綱也不忌諱,壞笑地點點頭,遞給我一支煙,老哥,這種小事情你跟宋崇打個招呼就行了,不用我再找葉主任葉大哥了吧,再說秦錫泉吃藥后那方面不行,我呢,維護家庭團結(jié)。

        話說到那個份兒上,我試探董文綱,加工區(qū)升級管委會搞了一個企業(yè)家酒會,你參加了吧?聽講那天晚上去了不少人,嗨得洶涌澎湃,你帶你老婆過去啦?我聽史懷友說,都有視頻和截圖呢。

        董文綱不以為然,本來就喝了酒,又從我房間的冰柜里摸出一聽德國黑啤,嘭的一聲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暢快地打了一聲嗝,說老哥,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愛打聽別人的隱私,我這么跟你說吧,那是秦錫泉老婆,我來求你,也就還他個人情。

        行啊,我也很痛快,那你告訴我你們倆是怎么勾搭上的?我愜意地靠在沙發(fā)上,面帶微笑,內(nèi)心開始齷齪起來。

        史懷友當(dāng)年要當(dāng)隊長,宋崇又護著秦錫泉,又不能背叛史懷友對他的忠心,心里矛盾糾結(jié),你也知道我那時候剛犯錯誤,來加工區(qū)需要人照顧點撥,宋崇覺得我這個人很上道兒,又了解我的歷史,就半開玩笑唆使我勾引秦錫泉的老婆,等既成事實后,拿照片刺激秦錫泉,迫使他享受隊長的待遇,放棄帽子,回家守著老婆。

        你有這么大魅力嗎?我吸了口煙。

        董文綱嘿嘿兩聲,面色微醺,老哥,不瞞您說,我讀過《水滸》,潘安您知道吧?

        我又問,你就不怕秦錫泉的拳頭?再說宋崇萬一掌握了你的把柄怎么辦?

        董文綱笑著搖搖頭,哪有這樣做人的呢,我的面孔都打上馬賽克,況且那些照片都是我自拍的,自娛自樂。

        董文綱湊近我,我察覺他并沒有醉,只是臉色變得更加詭異,老哥,我不瞞你,史懷友的老婆我也搞了,葉景明葉大哥讓我干的,他不放心史懷友,怕他哪一天找碴,或者唆使史懷友的老婆徐世華抖摟出和葉景明的私生子,可如果董文綱一旦和徐世華有了肌膚之親,史懷友顏面掃地,基本上和秦錫泉會成為難兄難弟了。

        我無法判別董文綱說的真?zhèn)危伤矝]必要騙我,他在求我辦事情,我決定把U盤的事告訴董文綱,不是提醒他,而是讓他轉(zhuǎn)告葉景明,讓葉景明清楚他也遇到麻煩了,要盡快清除史懷友,不然我們大家跟著受牽連。我不愿當(dāng)面告訴葉景明U盤的事情,因為他曾經(jīng)當(dāng)我的面囑托過我,在他的圈子里,他不希望所有的人都倒下,總要有人給他堅守,他覺得我最合適。

        我本以為董文綱聽了我講了U盤的事情會不自在,至少會有些驚慌,不料他興味盎然地放下啤酒罐,剔著指甲蓋里的黑泥,不緊不慢地說,這有什么呢?都扯平了,我還有跟他老婆徐世華在一起的照片呢。

        董文綱意味深長地望著我,老哥,按理我一介草民怎么能和你們這些頭頭腦腦在一起出差調(diào)研弄垮境電商呢?這不是扯淡嗎?這些都是葉大哥安排的,他要借我這張臭嘴轉(zhuǎn)告您,他那個木材包裝加工廠讓史懷友弄砸啦!葉大哥準(zhǔn)備轉(zhuǎn)產(chǎn),做紅酒、牛排和化妝品生意,不銹鋼廢碎料、汽車沖壓件邊角料還有區(qū)內(nèi)蓋廠房用的進口廢鋼板,這些都是國家明令限制進出口的貨物,史懷友居然都敢倒買倒賣。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感慨。

        董文綱端起啤酒罐還要繼續(xù)聒噪,被我打斷了,我邊推搡邊攙扶著董文綱進了他自己的房間。我重重嘆口氣,葉景明讓董文綱來找我,撇清了自己,這也許就是他最后的決斷吧,既然周圍都是鬼,我也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事情反而變得簡單多了。

        我要做的就是要擺脫目前的困境,回到房間我洗完澡,坐在陽臺的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瞇縫著眼睛,望著遠處的景色,夜晚的城市是不需要規(guī)則和秩序的,只有等到第二天的清晨,太陽升起的時候,所有的謎團甚至罪惡都會消失。

        我似乎聞到了女人的體味,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碰過那個女人了。

        記得兩年前,徐世華為了給丈夫史懷友弄個隊長的職務(wù),找到我的單身公寓,關(guān)緊門,她幾乎沒有過渡,也沒有鋪墊,將身體貼上來,屁股挪到我的大腿上,輕聲說,大哥,是葉主任讓我來的。自從那次在小酒館喝了酒,我清楚葉景明的用意,只能妥協(xié),后來又有了幾次。

        也算巧合,正好宋崇那次參加酒會,出了個丑,弄個急性胰腺炎住院,我打電話給還在住院的宋崇,手機里宋崇就把隊長換成了史懷友。

        后來我悟出個道理,機會來了一定不能錯過,我老婆多年不孕,我趁機向她坦白我在外邊出過軌,老婆很難過,教師為人師表,臉皮薄,只好答應(yīng)協(xié)議離婚,還有層原因,她一直擔(dān)心我跟著葉景明胡來早晚會出事,這樣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我徹底放松了。所以那次史懷友夫妻倆單獨去我的公寓拜訪表達謝意,我沒有拒絕。

        史懷友顯得有些靦腆,不敢正視我,低聲地說,繆處,木材包裝廠我一直心存愧疚,其實我也有自尊心的,一個人做這種事情是黑暗透頂?shù)?,可沒有辦法,我只能接受黑暗,這樣我才能變成既得利益者。

        史懷友是個聰明人,我安慰他,你在保安隊干了這么多年,我和葉主任都非常信任你。不過你要想清楚,走上這條路,就像仰面于寬廣的長江,一旦落水,就不太好打撈,水太深了。

        史懷友下意識地點點頭,說我雖然不了解站在我對面的是什么人,但我了解自己和誰站在一起,這就足夠了,我曾經(jīng)在最黑暗的地方被傷害過,現(xiàn)在心里卻突然明亮了,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我矜持地表態(tài),好吧,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傳授給你,教你學(xué)會隱忍和迂回,用最聰明和最隱蔽的手段去對付所有的困難。

        史懷友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跨出了我公寓的門,好像他那趟來根本沒有帶自己的老婆徐世華。

        我穩(wěn)住神,有些詫異地問你怎么還不走?徐世華竟然又坐在我的身邊。

        我有些局促不安,徐世華的眼光擁過來裹住了我。

        走吧!我推開她。

        她有些生氣,你們這些當(dāng)官的,為什么給自己設(shè)立了那么多條條框框?是怕帽子保不住吧?其實人活著哪有那么多需要必須遵守的東西,又有多少是你能夠遵守得了的呢?我也念過書,你們?yōu)榱怂^的條條框框,處處謹慎小心,可有人欣賞你們嗎?你們有朋友嗎?徐世華湊近我的時候,她好像喝了酒,嘴里噴著一股酒酸味兒,你們身上只剩下一堆皺紋和老年斑。

        不,我還有良心,我的話有點兒蒼白無力。

        徐世華輕蔑地望著我,我也有良心,我也知道要有良心,可所有人都沒心沒肺地活著,我捧著良心只會成為我自己的負擔(dān),徐世華聲音顫抖,其實我只想當(dāng)個普通人,過正常人的生活就滿足了,我真的算不上是一個壞人,她的身體又往我懷里鉆,我一臉虛汗,步步退讓,這有點兒像電視劇的狗血橋段,最后掉進庸俗的收尾之中。

        出差回來第一件事,我就去辦公室找葉景明,有些事情我想做個了斷。在高鐵上已經(jīng)回到賓館,他一直沒給我回電,肯定有他的原因,果然跨進他的門,他正接電話,示意我關(guān)上門。

        我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剛才接電話還春風(fēng)蕩漾的他,放下電話瞬間就變臉了。辭退兩個字震得我耳膜生疼,史懷友和秦錫泉必須走人,扣個帽子,敗壞綜保區(qū)的投資環(huán)境和形象,其他那些不利于綜保區(qū)發(fā)展的人和事情都要清除干凈,督導(dǎo)組這次來檢查反饋的結(jié)果很不好,這是葉景明給我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如果反駁,會被蜘蛛網(wǎng)一般的言辭裹挾得透不過氣來。

        我如果向葉景明透露史懷友手里U盤的事,他肯定會繃不住,比如我會這么煽動,史懷友和我們的淵源太深了,他絕對會壞我們的事情。

        葉景明肯定會安慰我,U盤不能代表證據(jù)吧,至少沒有齷齪下流的畫面嘛,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呢?我不想這么干了,我也累了,況且他還沒有造成實質(zhì)性的破壞吧,我只要把我的木材加工廠變更法人和經(jīng)營范圍,做電商生意,一切就會抹平。我的繆處長,這次和董文綱交流,收獲不小吧,讓他接替史懷友,成為一個替罪羊,也算我這么多年對得起史隊長了吧?再說也不能自揭家丑,當(dāng)初你搞了這支保安隊,管委會也很重視,現(xiàn)在翻云覆雨,你覺得合適嗎?我肯定沒話辯解。

        過去所有經(jīng)歷的驚心動魄的事情,三言兩語也就給葉景明打發(fā)過去了。我忽然覺得自卑起來,又粗俗又寒酸,好歹也是名校畢業(yè),無端覺得自己被葉景明拉下水,而且到處危機四伏。

        從葉景明辦公室出來,我發(fā)覺自己的后脊梁和腳心都是汗,既然這是葉景明最后的決斷,我只能不辭而別了。

        我得先找史懷友,讓我吃驚的是他居然住進了一幢獨立別墅,就離綜保區(qū)不遠,大得能夠裝得下整個卡口保安隊所有隊員。別墅的花園很大,卻像一片大荒田,見到我來,史懷友并不感到奇怪。

        他抱著二歲半的女兒,站在門口迎候我,女兒在他懷里掙扎,史懷友顯得極其不耐煩,彎下腰,抱著女兒放進了玩具車,然后鎖上保險鎖,輕輕一推,兒童車沿著門口的陡峭的花園坡急馳,女兒凄慘地哭叫,兩只手在空中亂舞,兒童車向坡下飛奔,一棵棵香樟樹往后退。

        我要去追兒童車,被史懷友攔住了,放心吧,前面就是一塊兒菜地,繆處長,您來找我肯定有事情,他的眼神很平靜,打消了我的顧慮。

        我開門見山,你就真的那么想和我們劃清界限嗎?

        我沒那個意思,我被打的事情還得好好謝謝您呢,不然葉主任要開除我。

        你聽到了什么?我有些不安。

        看來什么都瞞不住他,史懷友搖搖頭,我自己都活得稀里糊涂的,沒資格議論別人,我給你看的那個U盤,您別放在心里,我不會拿出來的,其實葉主任的木材廠也有我的股份。

        我一時怔愕,我說,其實我有點兒害怕正面和你聊天,我現(xiàn)在有點兒擔(dān)憂你我,還有葉景明,我們會成為兩股道上跑的人。

        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看來打了一場架,我吃點兒苦頭,有點兒害怕也不是一件壞事情,其實我不是害怕,我是有所敬畏,史懷友望著不遠處的女兒坐在玩具車?yán)镟秽粊y叫,轉(zhuǎn)過身緩緩地走到坡下面,站在玩具車跟前,他摸摸女兒的頭發(fā),又摸摸她的臉蛋,女兒細長的眼睛柔柔地含著感激,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女兒長得有點兒熟悉,好像在哪見過。

        史懷友突然問我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被問得有些尷尬和不好意思,只好敷衍,都還行吧,我問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他搖搖頭,有些茫然,然后又說,咱把這一切都做完了,我也該離開保安隊了。

        史懷友執(zhí)意要留我吃晚飯,我沒有拒絕,我希望進一步和他聯(lián)絡(luò)感情,而不是成為他的敵人。

        其實那晚也沒吃什么,史懷友在他種的幾壟蔬菜地里割了幾把菜,又熏蒸了一些香腸和臘肉,孩子吃得很香,我憋了半天,忍不住問他愛人徐世華去哪了?

        史懷友愣怔了一下,嘆口氣說,兩個月前去南方了,臨走也沒有打招呼。

        你們是不是分手了?我試探地問。

        史懷友點點頭,我好像覺得渾身輕松下來,簡單地吃完飯,我和孩子逗玩起來,史懷友給女兒洗漱干凈,抱著女兒哄她上床睡覺。史懷友有些不好意思向我解釋,原先是徐世華照顧孩子,孩子一向睡覺也很乖,給個橡皮奶嘴就能哄的睡著,可聞不到徐世華的氣味,女兒非要抱在史懷友的懷里才肯入睡。女兒只要一躺倒床上,翻來覆去像一條毛毛蟲,哭喊掙扎,只有徐世華哄著才能睡覺,史懷友有點兒氣惱,正顏厲色地呵斥了女兒幾句,我以后上班就把你扔在家里,又在女兒的屁股上揍了兩巴掌,女兒停在一個哭鬧的姿勢上,瞪大眼睛,這個爸爸怎么變的?兩眼兇光,女兒安靜了幾秒鐘,真正的慘叫開始了。

        弄得雞飛狗跳的,我有點兒煩,和史懷友敷衍了幾句,立刻離開。

        我開車沿著市郊的馬路緩緩地往市區(qū)方向溜了一會兒,然后將車停在路邊,點燃一根煙,深吸了一口,頓覺輕松無比。我暗自回味欣賞徐世華的做法,不辭而別往往是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讓時間抹去一切陰影。史懷友這道坎最關(guān)鍵,好比自來水的總閥擰住了,卡口的各個辦公室自然會停水?,F(xiàn)在總閥基本擰住了,卡口自然也起不了風(fēng)浪,我可以平靜地離開。

        下面要應(yīng)付的是宋崇,顯然不能和他按規(guī)矩辦事。原先和老婆沒離婚的時候,我早就盤算好了,夫妻倆去宋崇家拜訪一次,以同學(xué)的名義兩家坐在一起擺個家宴,融洽一下關(guān)系,宋崇也是個聰明人,以前的磕磕絆絆自然化解不少,至少宋崇不會成為我未來的隱患。

        我望著郊野的雪花飄個不停,心情有些茫然,我忽然想起以前史懷友剛到卡口時,送給我的一幅畫,開車回到家,跨進臥室,我打開衣櫥,果然,那幅宋代名家的手筆依然靜靜地躺著,我對書畫不感興趣,自然沒有裱褙,畫面存在一點兒小殘損,小小的遺憾,無傷大雅,送給宋崇絕對夠意思了,既然他喜歡書畫,心意一定會領(lǐng)下。

        還會有什么事呢?我打電話給卡口,讓他們明天叫一聲秦錫泉,讓他過來把我公寓門口的快遞交給宋崇,我又開車出了家門,我想明天就離開這個城市去南方,我必須要和葉景明打個招呼。

        車駛進城南一片老住宅區(qū),我徑直走進一個院子,朝南是一間十五六平方米的房間內(nèi)走廊,背陰,在一座20世紀(jì)90年代舊筒子樓里,這個走廊是所有人家的廚房,兼雜物儲藏室,好在那是一座俄式的建筑,走廊寬敞,并不壅塞。

        以前來過不少次,但是單位其他同事幾乎不知道他還有這么一個地方。我清楚葉景明住在這里的用意,葉景明盡可能地裝修了那間內(nèi)走廊,其實就是一個小客廳,請木匠打制的簡易家具,一律漆成棕色。而窗簾,簡易沙發(fā)罩子,選擇了明亮而鮮艷的圖案,嬌嫩的玫紅色,上面盛開著熱烈的向日葵,陳舊的紅色地板上鋪著徐世華曾用舊毛線混搭編織而成的漂亮的地毯。

        葉景明曾經(jīng)很驕傲,他終于有了兒子,有了一個小巢。節(jié)假日,葉景明會邀請他圈子里極少的幾個朋友來吃飯,我也曾經(jīng)參加過這里的聚會,一張折疊式餐桌支起來,上面鋪一塊兒白色土布縫制而成的臺布,那土布來自徐世華對江二壩的老家,是那里女人傳統(tǒng)的手藝,餐具卻是現(xiàn)代和亮麗的。

        徐世華喜歡下廚炒菜,普通的農(nóng)家菜,她總能炒得有滋有味。

        她一邊忙著煮餃子,一邊靜靜聽著里面的喧嘩,她端上餃子和各色菜肴,客人中總會有人贊嘆,嫂子辛苦啦,你也喝一杯,徐世華笑笑,接過客人斟滿的酒杯,一飲而盡。

        哎呀呀!嫂子真是性情中人,大家歡聲笑語嚷成一片,那時候徐世華是幸福的,她滿意那樣的生活。她以為她的生活會更好,可結(jié)果她嫁給了史懷友,繼而又和我有了瓜葛。

        我來這里也是為了尋找徐世華的蹤跡,來之前我打電話,征得了葉景明的同意,果然這里空蕩蕩的。平靜是被突然打破的,葉景明揮揮手,讓我坐到折疊式餐桌邊,他正坐在桌邊,戴著老花鏡,搗鼓一臺筆記本電腦,我走進他身邊,沒有坐下。我說我要離開這里去南方一個老同學(xué)的公司,他慢慢摘下老花鏡,有些遲緩地問,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怎么都不跟我商量?

        商量你會同意嗎?我平靜地問。

        不同意,當(dāng)然不同意,徐世華也跑到南方去了,你們是不是商量好的?葉景明揉了揉眼眶,嘆了口氣。

        我黯然一笑,她離開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葉景明從餐桌邊站起來,來回踱步,沉默了一下問,你了解徐世華嗎?

        我很堅定地搖搖頭,可心里面有點兒發(fā)虛。

        葉景明說,表面上她大大咧咧的,可心里面倔強得很,還有,我覺得這個女孩子性格里有與生俱來的防范和絕望,很矛盾,也難怪她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所以她很另類。

        我有些不屑,葉主任,都這時候了還聊她有什么意義呢?

        葉景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啊,本以為她離開,一切都會平靜下來,可她身體里總有什么東西堵著,她一定要捅開,即便離開了,她也會舒坦。

        我有點兒莫名的恐慌,望著葉景明,他依舊那么沉穩(wěn)和藹,老弟啊,我們不是輸給了徐世華這個小女子,而是輸給了——,葉景明欲言又止。

        宋崇,我回答。

        葉景明點頭,也怪我,不應(yīng)該那么快把董文綱弄到宋崇的身邊,董文綱做事魯莽,宋崇又警覺,以為督導(dǎo)主任干到頭了,接班人都來了。

        他忽然指了一下餐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示意我看一看屏幕。

        我的腦海電閃雷鳴,我撓撓頭,有些尷尬地說,不用看了吧?有個U盤,應(yīng)該是針對您的吧,我語氣如蚊子哼似的,我怕傷害葉景明。

        不料葉景明語氣斬釘截鐵,不,這個U盤是針對你的。

        我只好低下頭,挪動鼠標(biāo),沒有視頻,只有圖片,史懷友緊緊抱著的女兒,旁邊附有幾行字,“這是繆鳴處長的女兒,我是他的養(yǎng)父,她的生母叫徐世華”,后面幾張圖片,都是醫(yī)院出具的DNA診斷結(jié)果報告。

        我開始不敢正視葉景明,覺得此刻他像一口井。

        葉景明繼續(xù)說,記得我兒子出生,我倆喝了一頓酒,我那時心里發(fā)虛,或者心里也有沖突,身居官位,卻在騙人,而且欺騙,自我麻醉,我也問過自己,為什么這么干?

        那次危機你怎么度過的呢?

        虛偽和不安是肯定的,每天都活得不那么清澈。

        別繞彎子,因為你鉆了法律的空子,法律強調(diào)程序正義,老百姓希望撇開司法中的程序而追求他們心目中的正義,比如說用U盤這種方式表達他們正義,行俠仗義,不過呢,最后往往會導(dǎo)致冤冤相報,法律最終就是要追求程序,這樣才有可能得到有瑕疵的正義,我微笑地望著葉景明。

        大家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只要法律沒有授權(quán)的就是被允許的,最重要的是,當(dāng)你擁有權(quán)力的時候,你愿不愿意接受法律的約束?小師弟,讓我們接受事與愿違吧,人要接受事與愿違,因為我們太有限了,雖然我們學(xué)過法律,可我們沒有學(xué)會節(jié)制。

        回到現(xiàn)實,我的膝蓋有些發(fā)軟,葉景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這個人太武斷,做事不留余地,老婆不懷孕就把她扔了,這不好。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在史懷友家里,他抱著哭鬧孩子的情景,葉景明倒是顯得從容自若,好啦,你走吧,南方你也別去了,所有的事情我來兜底,那些人再鬧,都是沖我來的,木材廠在區(qū)里,跨境電商的業(yè)務(wù)還在做著,要證據(jù)有證據(jù),不過,好在我有董文綱,我給你透個底,他是省委常委的一個親戚,你呢,一定得把史懷友摁在抽水馬桶里,不讓他有喘息的機會,還有利用他和宋崇的矛盾,把你屁股后面那點兒污垢擦干凈。

        葉景明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好歹我們也算親戚了,他目光瞟了我一眼,察覺到我的面孔煞白,嘴唇哆嗦,血色從臉頰上消失。

        你就這么點兒出息,好歹是個處長吧,我提醒你,兩個原始U盤都是那個姓武的瘸子提供給我的,你的切入點應(yīng)該從他身上開始,不要問所有的來龍去脈,你只管做,懂嗎?葉景明的語氣加重,我緩過勁兒來,只好點頭。

        寒風(fēng)撲面而來,讓我清醒,和葉景明這些年最纏繞不清的瓜葛就在于此。

        我驅(qū)車開到市郊大圣村,那是武文璞老婆的娘家,已是深夜,可村子里到處亮著燈光,汽車的馬達聲驚醒了村里的狗,幾十條狗全在叫,賽著叫,我撥通了武文璞的手機,村里的棋牌室燈火明亮,說笑和搓牌聲在夜里清澈透亮。

        武文璞意猶未盡,大幅度地擺動身體,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他屁股后面也跟了一條狗,那條狗看了我一眼,讓我想起了一篇小說里面說的一句話,“趙家的狗,何以多看我兩眼”,我打了個寒噤。走到村口,他很機敏,迅速意識到是葉景明給我透的風(fēng)。我打開車門,從副駕駛座位上拽出外套,摸出一張銀聯(lián)卡遞給他,他也很爽快,接過卡說,繆處長,難為你這么大老遠跑來找我。

        您放心!那兩個U盤我做了技術(shù)處理,只能瀏覽,不能上傳和復(fù)制,您只要重新把那兩個U盤從史懷友那兒拿到手就可以消除所有的證據(jù)。

        你為什么這么干?我不動聲色地問。

        我是個殘疾人,能有今天多虧您和葉主任的關(guān)照。

        我心里舒了口氣,恭維了他一句,兄弟你很正直,我沒有看錯你。

        武文璞搖搖頭,我六歲的時候,我媽得肺癆快咽氣的時候叮囑我,以后長大要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可是我成家立業(yè)后發(fā)現(xiàn)錯了,現(xiàn)實太殘酷,沒錢老婆要跟別人跑,就這么簡單,所以我花了很長時間改掉了那些書里宣傳的優(yōu)秀品德,后來才發(fā)現(xiàn)日子越過越順溜。

        村里的狗還在不停地亂叫,我直截了當(dāng)命令瘸子武文璞,把兩個U盤要回來,能做到嗎兄弟?武文璞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繆處長,我能叫上秦錫泉嗎?他老婆和我老婆原來是一個村子里的,只隔了一個水庫,還沾點兒親,我倆還有一點兒交情,主要是秦錫泉做什么不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

        我立刻打斷他,我只要結(jié)果,記住兄弟,就這兩天把事情給我解決掉,我又摸出一張銀聯(lián)卡遞給瘸子武文璞,他雙眼賊亮,渾身像打了雞血似的,又是一個大幅度的擺動,深深給我鞠了一躬。

        對付秦錫泉這種下三爛,我沒使用什么招數(shù)。我打了電話給他武館所在小區(qū)的街道辦主任,那是我小兄弟,讓他轉(zhuǎn)交幾盒我從西藏出差帶回來的藏藥給社區(qū)的診所醫(yī)生,告訴醫(yī)生,這種藥專治狂躁癲癇癥,還叮囑立刻服用,其他藥都可以停了。

        街道辦主任立馬照辦,還給我回話,秦錫泉一家人真不知道怎么謝我呢。又過了半個多月,我讓武文璞去了一趟秦錫泉的家探探虛實。

        武文璞心領(lǐng)神會,屁顛屁顛去了他家,回來向我匯報,沒什么懸念,秦錫泉滿臉鼻涕眼淚,把家里砸得稀巴爛,武館也暫停營業(yè)了。我沒吱聲,像諜戰(zhàn)片里一樣,先搜查了一遍武文璞的全身口袋和褲腰帶,他能用監(jiān)控的玩意兒對付別人,當(dāng)然也能對付我。

        武文璞是個聰明人,瞬間洞悉了我的意圖,誠懇地說,繆處,我就是你一條狗,您還不放心嗎?我陰沉著臉,向他做了幾個手勢,又打了啞語,還用筆寫了字,武文璞頭點得跟撥浪鼓似的,我擺擺手,讓他出了辦公室的門。

        剩下的事情就是找宋崇或者史懷友了。

        史懷友幾乎像皮膚上的一塊兒刀疤,讓他交出兩個U盤,等于像抹掉刀疤一樣不可能。那只能約宋崇碰碰運氣。

        念過去有點兒私交,我打電話約他出來聚一聚,理由是我可能要調(diào)離這兒去南方工作,算是告?zhèn)€別。宋崇聽了既警覺又有些意外,猶豫了一下,他答應(yīng)了,那好吧,不過我不能喝酒。

        我連忙說,當(dāng)然,就是敘敘舊。

        掛斷電話,我又聯(lián)系了道上兩個朋友,交代了一些事項,然后我將聚會的土菜館地址發(fā)給了宋崇。

        后來我總結(jié)了一下,宋崇這大半輩子混得窩囊,其主要原因,他本來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他就是一條魚,只不過這些年沒有給他魚餌,他沒咬鉤而已,之所以報復(fù)我和葉景明,是因為長期壓抑,心理扭曲罷了。

        既然知根知底,真佛面前就不能講假話,所以和宋崇見面后,我也不繞彎子,一口氣連干了三杯白酒,放下酒杯,我摸著粗壯的脖子,詼諧地打岔說,老宋,同事一場,這些年有什么對不住的地方都在酒里面了,說實話,我不如你,馬上要去老同學(xué)的公司打工,等于仕途上畫了個句號,以前都是白干,而你呢,家庭美滿幸福,兒子馬上要去哈佛大學(xué)念博士,仕途上雖然沒有平步青云,但你過得健康,心態(tài)平和。

        前面的話聽起來很受用,可最后一句話,宋崇聽了,就好像被輕輕蜇了一下,顯得不自在。

        他只好說哪里哪里,以后我得稱呼你李總經(jīng)理,對不對?

        我長長地舒口氣,老宋啊,我明白你心里有委屈,因為你是個秉性正派耿直的人,不像我溜須拍馬,處事圓滑,我沒有人生坐標(biāo),這也是我的報應(yīng)。

        我叼著香煙,不顯山不露水,從小酒桌上面的公文包里,摸出一摞文件,都是事先找辦假證的兄弟做好的。文件攤在宋崇眼前,我憨厚一笑,有些感慨地說,我前妻和你老婆是閨蜜,咱們又做過鄰居,戲演完了,大幕謝下,我總得給你交代點兒什么吧。

        宋崇瞪大眼睛,瞥了一眼桌上蓋著紅色印章和印著紅標(biāo)題的管委會任免批復(fù),臉上開始冒汗了。

        我輕描淡寫地說,這次督查組突擊檢查,對經(jīng)開區(qū)環(huán)評、道路建設(shè)、消防和綜保區(qū)的基建落實不到位,提了不少尖銳意見,不僅不滿意,還要問責(zé),所以三個調(diào)研員的指標(biāo)全部收回到省廳,我找了葉景明,他找了省人事處,匯報了你的特殊情況,二十多年一直在一線摸爬滾打,年年先進,身體又不好。

        我忽然轉(zhuǎn)移話題,端起酒杯,恭維話沒有了,好人有好報,祝賀你,老宋!陪我喝兩杯吧,以后機會不多了,放心,代駕我都給你找好了,不過老宋,文件正式下發(fā)前一定要保密,我將那一摞文件又塞進公文包。

        宋崇和秦錫泉的秉性有些差不多,人一沖動,鼻涕眼淚就出來了,不過宋崇那是感激我,從來不喝酒的他,一杯又一杯地仰起了脖子。

        我和找來的胖子代駕攙扶著醉得眼睛都睜不開的宋崇,鉆進了宋崇那輛奇瑞SUV,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也簡單,和手機里經(jīng)??吹降亩巫硬畈欢唷K纬缂易≡谄胶镌滦^(qū),車駛進小區(qū)前一個路口突然停下,胖子代駕揉著肚子,嚷嚷要拉稀,從副駕駛的門下車溜了。宋崇搖擺著只好從后門下了車,拉開駕駛門,車緩緩行駛了一百多米停下。

        宋崇艱難地跳下車,摸出手機搖頭晃腦,可能讓他老婆來接他。左邊高架路上下來一輛打著跳燈的跑車狠狠頂了一下SUV的屁股,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的小伙子也搖擺著下了車,兩人指手畫腳不到幾秒鐘,警察就來了。

        從監(jiān)控畫面上看,宋崇一屁股坐在地下,據(jù)卡口探望宋崇的保安隊員描述,后來宋崇從進醫(yī)院到回家,以及后來到派出所,就一直坐在輪椅上下不來,經(jīng)過測試和最后的鑒定結(jié)果,宋崇是醉駕,黃頭發(fā)只是酒駕。

        一切發(fā)生后,似乎都沒有什么懸念。

        以上聊的事情雖然模糊簡單,可有些事可能還沒交代清楚,卻活泛真實。我辭職離開監(jiān)管處后,處里決定暫時由史懷友負責(zé)卡口一切工作,這樣史懷友必須天天坐在卡口。

        坐在開往南方的高鐵上,我有些愜意。臨上車前,我讓武文璞把秦錫泉弄到卡口。我能想象當(dāng)時的情境:史懷友那副面孔要么被打成一只爛西紅柿,要么整個身子被揍得暈頭轉(zhuǎn)向,像一只陀螺,原地打轉(zhuǎn)。

        不出所料,我在車上接到武文璞的電話,打架的情節(jié)大致相似,但這不是關(guān)鍵,銀聯(lián)卡起作用了,武文璞對我很忠誠,領(lǐng)著秦錫泉竄到史懷友家里,翻箱倒柜,搜出一小塑料袋U盤,大概有十幾個。

        史懷友腫脹著嘴,指著小塑料袋含混不清地說都在袋子里面了,具體是哪兩個U盤分不清了。

        秦錫泉那段時間的確沒吃藥,鼻涕眼淚一大把,滿懷深仇大恨似的,齜牙咧嘴將十幾個U盤嚼得稀巴爛,還吐到地下,憤憤地跺了幾腳。

        雖然我依然有點兒不放心史懷友還會使出其他什么陰招,但掛了手機后,我有些輕度的亢奮,感覺到為所欲為的自由與快樂,我又聯(lián)系了南方的同學(xué)下車后接站,一切真的很美妙。

        也就一天的路程,下了高鐵,我乘自動扶梯進了候車大廳,左顧右盼沒看到南方的同學(xué),卻有幾個穿制服的警察把我圍住了,過了半年,我前妻探監(jiān),我才搞明白,徐世華將那兩個U盤送到了南方某市的紀(jì)檢委,宋崇是被我和葉景明氣得心臟病發(fā)作,一直歪倒在輪椅里,董文綱腦子轉(zhuǎn)得快,背著宋崇氣喘吁吁沖進卡口值班室,又撥了120,董文綱給上面寫的申請報告是,宋崇雖然醉駕,可帶病堅持工作,終于倒在崗位上,心臟搭橋的手術(shù)費和住院費單位應(yīng)該全部報銷,另外對宋崇的醉駕酌情給予處罰。為此董文綱受到口頭表揚,還當(dāng)上了保安隊的督導(dǎo)主任,宋崇的老婆感激得要給董文綱下跪,董文綱深情地拉住她說,改日你請我喝酒吧。至于葉景明、史懷友還有其他人怎么樣了,我前妻望了我一眼,沒吱聲,我說,要舉報他們。

        責(zé)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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