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楠,本名王克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作品見于《散文》《美文》《散文百家》《天涯》《北方文學》《詩刊》《詩選刊》《民族文學》《四川文學》《青年文學》《山東文學》《百花洲》《小品文》《長城》等文學期刊。出版散文集《巷子里的陽光》《放飛年輕的夢想》以及詩集、報告文學集五部。
自從六十歲以后,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仰望母親。
當我寫到“仰望”這個詞后,立即心生隱憂。擔心讀者會責嗔我在刻意拔高自己的母親。即使這樣,我依然固執(zhí)地仰望母親,因為母親之于我,不僅是一個慈愛符號,還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值得我永久仰望。
我的母親有什么可仰望的呢?就工作而言,我的母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銀行職員,她在1950年從北京到綏遠工作之前,一直在古城邯鄲生活,按照我母親的話說,“差一點兒就成了邯鄲老城內(nèi)的普通農(nóng)婦”,可是,我的母親卻是一位不甘于被命運擺布的人。早在1929年,古城邯鄲有了公辦女子小學,已經(jīng)到學齡的母親就向我姥姥提出上學,姥姥堅決不同意,說:“你去上學,咱家的豬草去割?咱家的雞誰去喂?”姥姥說的是實話,女孩子仿佛就應該這樣做,至于上學認字是男孩子的事。母親卻執(zhí)意上學,姥姥又堅決不同意,母親就開始絕食抗議,一天,兩天,姥姥并不在意,她不相信這個閨女餓了不吃東西。直到母親絕食的第三天晚上,姥姥才開始有點兒慌,就把老舅和剛剛出嫁的大姨叫來,商榷對付辦法。老舅的立場與姥姥基本一致,說:“再餓兩天,不信桃枝(我母親的乳名)不吃東西?!币恍奶蹛勖妹玫拇笠虆s慌了,說:“不行啊,出了事我就沒有妹妹啦。”
經(jīng)過商議,姥姥退了一步,允許我母親上學,午飯去大姨家里吃,但是放學后不許玩耍,要直接去西山割豬草。于是,母親就成了學校唯一個背著豬草筐子上學的女娃。母親一邊打豬草,一邊讀書,她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強,幾乎達到過目不忘的程度,學習成績就成了班級的優(yōu)等生,這就得到班級那些家境富裕小姐們的尊重,其中的兩位還成了母親的終生摯友。
我的母親還有一個特點,即是不怕生活重壓。母親和父親是自由戀愛結(jié)合的,父親精通銀行業(yè)務,又多才多藝,但性格率真。1957年遭受變故從高處跌落低谷的父親,情緒有些低迷。父親雖然被審查,中午在銀行食堂打飯還是可以見到母親的,母親擔心父親想不開,就悄悄溜到父親身邊,鼓勵父親要相信黨和政府,說“即使不為我,為了我們兩個兒子,也要活下去”。父親很幸運,他有對自己深深理解而且不離不棄的妻子,從精神上有了支柱,父親不再低迷。有一天,在銀行食堂排隊打飯時,父親把準備割腕自殺的水果刀遞給了母親,說:“我不死了,為了你和兒子,我要活下去。”
由于受到父親的影響,母親從參加工作一直到退休,沒有擔任過什么重要職務,在工商銀行石羊橋辦事處,不過是一個股長,但這并沒有影響母親的工作積極性,依然努力把她所負責的信貸工作做到最好。就我而言,之所以對母親的仰望,并不是因為她有什么職務,母親確實不是銀行家,不是政治家,更不是商人。但我的母親卻是一個“動手家”, 凡事可以動手做的事情,母親幾乎沒有不會的,如理發(fā)、裁剪、烹飪、木工活兒、泥瓦匠……每一件事母親都能做得有模有樣,甚至與藝術(shù)沾邊的剪紙、畫窗花、用油彩在玻璃上畫畫,母親也能做得很好。我的哥哥王克非后來成為知名畫家,應該也是受到母親的影響吧。
當年,由于父親的原因,我兩歲即從呼和浩特抵達河北邯鄲的姥姥家。邯鄲是一座古城,姥姥家住在近郊的一個大院子,屬于城中村。院子很大,種了一棵粗壯的槐樹和一棵柳樹,院子里的房間很多,有北房五間,西廂房四間,東廂房四間,柳樹成蔭,槐樹盛開白色的槐花,甚是愜意,頗有榮國府大觀園的滋味。房間住不完,就租給武漢來的美女阿姨來住,以增加生活的補貼。姥姥的大院子房間雖然多,卻沒有給我?guī)矶嗌傧矘?,因為所有房間里沒有我的父母的身影,只有我的表姐和我的妹妹(妹妹在后來也到了邯鄲)。在少年階段,我非常嫉妒別的孩子喊“爸爸、媽媽”,他們可以立即得到的回應,之于我卻是一個空洞的遙不可及的符號。后來我上學了,可以在信紙上對虛空中的父母說一些話,母親也會給我寫回信,內(nèi)容無非是鼓勵我在學校好好學習,或者是掛牽姥姥的身體,總之母親依然虛幻,以至于后來寫命題作文“我的媽媽”時,都不知道怎么落筆。
“媽媽”這個稱呼由符號由虛無變得稍微實在,發(fā)生在我上四年級。那一年,母親照例春節(jié)來邯鄲探親,認真地給我講了一個張良的故事。母親說:張良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坐在橋頭看鳥,看到一位老者“不慎”把鞋掉到干涸的河床,張良立即熱情地跑下河床,撿到鞋子還給老者,尊老愛老畢竟是美德??墒?,這位老者卻故意把鞋子又扔進河床,讓張良再去撿……如此三番五次,張良雖然心中不快,但念老者年事已高,仍然不厭其煩地跑下河床撿鞋。老者終于不再往河中扔鞋子,淡淡地對張良說“下個月的今日,來橋頭見我”。過了一個月,張良按時赴約,見到老者已經(jīng)比他早到橋頭。老者看到張良,毫不客氣地斥責他不守約,張良悻悻而歸,老者對著他的背景說,“明天晚上再來”。次日,張良早早地在夕陽西下時已經(jīng)到橋頭,結(jié)果看到老者又一次來得比他早,老者又一次斥責他的懶惰,并讓他明晚上再來。這一次張良下了狠心,干脆就沒回家,在橋頭從頭天傍晚一直坐到第二天傍晚,終于等來了老者。老者的臉上終于涌現(xiàn)欣慰的笑容,就遞給張良一部發(fā)黃的兵書。張良如獲至寶,回到家認真研讀,深刻領(lǐng)會,后來終于當上了劉邦的謀士,輔佐劉邦建立了大漢皇朝。
對于媽媽講的這個張良的故事,當時我只是淺層次地理解要尊敬老人,人要有理想,長大后做一番“大事業(yè)”?,F(xiàn)在覺得母親另有深意,包含著“孟母三遷”式的另一個層次的母愛。我初中畢業(yè)上高中僅僅半年就輟學,一心求學而不得,心中充滿了沮喪,獨自到郊區(qū)塑料廠做工,一天到晚被化學氣體包圍,頗為心灰意懶,當時心想隨波逐流混天算了。偶爾在工廠宿舍讀到一直生活在母親身邊的哥哥來信,腦海中靈光一閃,聯(lián)想到老媽講的那個張良的故事,感到張良為了得到兵書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被老者故意“刁難”而不灰心,而我也是一個青年 ,隨便放棄努力是不應該的,出水才看兩腿泥,總要拼一把吧。
即使如此,我受媽媽的影響還是有限,躺在工廠宿舍,憋悶到極處而輕輕呼喚一個人的名字,不是母親,而是我的哥哥。我比哥哥小兩歲,自從初中后就不斷通信,互通讀書的體會以及人生理想。我想,一個人在父母身邊長大,或許會少了一點野性,但可以得到父母智慧的及時支持。一個人一生中會有關(guān)鍵的幾步,譬如上學,婚戀和參加工作,如果父母在場,總可以得到及時的建議,可是我遇到這幾個“節(jié)點”,尤其是考學,由于自己年輕幼稚,判斷失誤,造成生活走了很大的彎路,處處碰壁……每每想到這里,心中總是或多或少地責怨父母的不在場。
生活本身是一個大學校,感悟到生活蹉跎也是生命的養(yǎng)分,那是四十歲以后的事。母親雖然遙遠,我卻一直是想了解和理解母親。母親少女時曾經(jīng)生活在邯鄲老城北城街,這條老街道在舊年代大多是生活在老城的窮人,明明貧困,卻幾乎家家戶戶抽鴉片,令人很納悶。1945年之后,姥姥就遷移到老城之外的河坡街了,而北城街的老宅子建成了一座兵營(一支武警部隊),后來這座兵營成了政府機關(guān),當我以市作協(xié)秘書長的身份屢屢進入這座辦公樓,一直細心地捕捉當年母親老房子的氣息,捕捉不到,無法想象母親當年是怎樣以絕食迫使姥姥同意她上學的。有時晚上我會在辦公室就寢,會夢中會夢到母親和從沒有見過的姥爺,無比悵然,也不知道生命與生命之間是怎樣的鏈接的,不知道姥爺是怎樣一個人,不知道姥爺去鄭州做小買賣,怎樣被火車吃掉了一條腿,不知道抽大煙上癮的姥爺怎樣央求姥姥給錢買大煙的。
人的生命有限,實在無法穿越時空,我知道,即使真的見到姥爺,也會是一片惆悵。故人留給后人的,僅僅是一種情緒,這時就走出文聯(lián)的房間,從走廊走到辦公樓西端,悉心俯瞰叢臺公園的后湖。人可以故去,風景卻也永恒,少女時期的母親經(jīng)常會坐在湖邊讀書。眼前的這個后湖湖水安靜,有月亮的時候可以看到湖面的漣漪,母親卻在塞外的另一座城市一天天變老。
錢鐘書在《圍城》有名言,“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被橐鍪沁@樣,人生的圍城也是這樣,有的人沖出去,有的人沖進來。我的母親當年是以逃離的姿態(tài)離開邯鄲老城的,我長在這座古城,是因為特別原因從塞北進入這座古城,這是兩種不同的生活形態(tài),母親的“沖出去”無疑是有意義的,而我的沖進來卻充滿了生命的傷痛。我一直幾乎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在邯鄲的工作和生活是“漂泊”,只有回到母親身邊才是“回歸”。我的潛意識從青年時期就一直渴望完成一次回歸,從邯鄲回到母親身邊,雖然塞外的那座城市并不大熟悉,但那里有我的母親,母親生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鄉(xiāng)。我想,母親當年講張良的故事,暗含著做人不能放棄理想,追求做人的完善,所以,我要趁父母親健在,去近距離地體會父愛、母愛,去聽母親喊自己的乳名,去接受母親對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也去傾聽母親對人生和世界的理解。
命運對我還是眷顧的,我55歲從邯鄲的工作崗位上政策性離崗,一下子就像鳥兒飛歸叢林,毫不猶豫地從邯鄲飛到呼和浩特(這時候邯鄲已有機場)。這時我雖然人近花甲,心態(tài)卻像一個小孩子,我要以赤子之心去真正了解和理解母親,去“補習”自己生命前期所缺乏的父愛和母愛這一課。世界上大抵有兩種人,有的人活在理智里,有的人活在感情中,我屬于后者,沒有感情的滋養(yǎng),我根本無法存活。感情是一個大海,人和人之間可以發(fā)生感情,人和自然之間也可以發(fā)生感情。凡是能做到與大自然感情依依的人,是大師。我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也僅僅是尋覓和保護與人之間發(fā)生的感情。為了補習父愛母愛,我從邯鄲古城回到塞外青城(呼和浩特的別稱),不是衣錦還鄉(xiāng),而是一個渴望補習父愛、母愛的55歲的孩子。
我回到呼和浩特時,母親已年過八旬。我在這里又住了9年,母親年齡已超過90歲,但是年過九旬的母親一點兒也不糊涂,因為她有勤于動腦、反省自我的習慣。母親很贊同曾子的“一日三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母親早在58歲的時候已經(jīng)離休,雖然已經(jīng)沒有實際的工作崗位,但是母親內(nèi)心有自己的“崗位“,那就是對自己的人生去反省:反省人生歷程中哪些事做對了,哪些事都做錯了。她不僅反省自己,也反省生活環(huán)境。母親說,如果環(huán)境好一點兒,整個國家和民族就會進步得更快更好一些。
我的出生地是呼和浩特玉泉區(qū)的小東街。我回歸呼和浩特的時候,這個小東街已不復存在。對于小東街的消失,我并沒有太大的心理失落,只要有母親在,就有溫馨的港灣。在呼市與老媽一起生活,當然需要經(jīng)營一日三餐,需要購買食材,燒菜做飯。我在生活上是一個粗人,母親卻對烹飪這種事情非常認真,她的柜子有三個大本子,粘貼和記錄下的全是過去從報紙雜志上剪下來的燒菜方法,令我驚奇是母親所粘貼的一些菜品以及食材,都十分昂貴,從一般的超市上很難買到。母親生活的年代,食材是那么匱乏,而母親卻粘貼了這么多昂貴食材的烹飪方法,由此可見母親對于“未來”具有飽飽滿希望,她相信生活會越來越好。母親說“只要你想,就能得到”,這句話似乎有點空,但也是實話。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任何想法都沒有,那就更不存在實現(xiàn)的可能了。
除了“一日三省”,母親還十分健談。父親說我母親上班的時候是銀行有名的悶葫蘆,哪里想到離休后成了話癆。母親由于我的到來,就有了很好的聊天對象。母親的聊天基本是回憶過去的日子,也會“重點”回憶小東街和邯鄲老城舊時代的生活,她還談她所理解的人生與她所懂得的哲學,談古今名人、諸子百家,談中國和世界的經(jīng)濟,談人類的進步和短暫的退步……我喜歡文學,母親還向我談中國的古典小說,談周作人和豐子愷的散文。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與一個人聊天也可以成為海洋,這個發(fā)現(xiàn)是從母親聊天中感悟的。母親由于年輕時候就到呼市生活,她的口音是接近山西口音的普通話,這樣的口音每天在豐州路銀行學校母親的住處洶涌澎湃,周圍的墻壁似乎就是海岸,和我一起傾聽母親的話語。
我真的沒有想到90歲的母親,知識這么淵博,見解這么深邃,母親的許多見解顛覆了我原來對于世界的認識,也促進了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水平。這個時候的我,非常真切地感到母親是我的良師益友。母親對新生事物很有熱情,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和智能手機之后,她會不停地向我咨詢有關(guān)知識,她尤其喜愛微信。母親的當年北京女子職高的老同學們有的住在國內(nèi),有的住在國外。有了微信,母親就能和大洋彼岸的老同學們進行“面對面”交流。微信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地理距離,母親與她的老同學們一起回憶年輕時代,回憶在北京女子職業(yè)高中度過的青春勃發(fā)的日子,她們?nèi)穗m老邁,心態(tài)卻不老,大情豁達,健康長壽。當然,母親媽最直接的“談友”的還是我,無論是摘菜或者擦地板都可以聊幾句,且有閃光之處。
邯鄲的小學同學任海成是我?guī)资曛就篮系暮糜?,我與母親的聊天內(nèi)容時而與他分享,海成建議說,“你應該把你與老媽的談話編輯成‘語錄’,說不定會使更多的人受益呢?!蔽翌H為踟躕,每個人的生長環(huán)境、生長道路不一樣,對生活的見解也不一樣,未必適合他人。不過對海成說的“母親語錄”這個詞,我還是認可的。因為母親已經(jīng)九十多歲,有了生命的長度,有了多年的思考和生活積累,母親說的許多話,真的堪稱“語錄”。
在海成的鼓勵下,我把母親的一些聊天內(nèi)容編為“語錄體”,發(fā)到微信朋友圈,沒有想到好評如潮,跟帖的大多是中年人,也有不少年輕人。我的母親不是哲學家,她的生活感言是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提煉總結(jié)出來的,并沒有學術(shù)的光環(huán),因而顯得質(zhì)樸明白,如:“人可以卑微。但要做一個對生活明白的人?!?/p>
“人可以有私心,但不可以過分?!?/p>
“人在命運面前,絕不是一無所為,更不能靜靜地等待宰割。”
“人如果想活著有趣,就要把日常生活當作事業(yè)來做?!?/p>
“人完全可以把60歲當作30歲來過,人的身體可以老,但心不能老?!?/p>
“人的缺點很難克服,要善于用優(yōu)點把缺點擠掉?!?/p>
……
母親這些話并不是至理名言,卻十分適合我,無形中擴大了我做人作文的格局。這話一天一天增高了母親的高度,使得我對母親從平視到仰視,我仰望的已不僅僅是親情上的母親,而是精神高度上的母親。
作為兒子,曾經(jīng)漂泊過,但是如今我回歸了。老媽說“除了神的存在,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是完人”。確實是這樣,這句話不僅適合于其他人,也適合老媽本人。老媽隨著年齡的增長,缺點也一天比一天多,脾氣也會時而暴躁,也會在小事上斤斤計較,有時候也不太體諒別人……但這一切都沒有改變我對母親的仰望姿態(tài)。
仰望母親,讓自己和世界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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