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不干“不喜歡”干的事，心情會好一些。此說我們都贊同。但一個哲人說，為了在日常生活中保持心境的寧靜，每天要做一兩件“不愿意”干的事。我琢磨多天，并檢視自己的行狀，恍悟此說有道理，它所聚焦的是：抵抗一些習慣。

個人習慣中有好的，如愛清潔，早起，走、坐、站姿端正，待人謙和有禮，為走在后面的人把住門，排隊;有壞的，如隨地吐痰、扔垃圾，當眾掏鼻孔，在不抽煙者群中抽煙;有中性的，即在私下無傷大雅，公開場合做引人側(cè)目的事情，如自言自語、裸露。以上是大體而論，具體到人，特別是老出火候的人，被漫長歲月賜予諸多習慣。在加州硅谷，一個上班族男子，學歷和本領都十分優(yōu)秀，卻無法在任何一個公司待得長久，因為早上開車上班，如果一連三個十字路口都遇上紅燈，必打道回府，理由是：紅燈主兇，恐招禍患。30多年前，一個新移民，買了二手車。每天開著去上英語補習班，他每次只加五塊錢的汽油，即使油箱大半空著也不加滿，剛好夠?qū)Ω稄膶W校來回一個星期，以此限制自己駕車出游的欲望。

習慣之可怕，在于“成自然”，一旦太頻繁，太熟習，你就被它主宰。十年前，在街上看到許多人走著走著，忽然運氣，來一聲洪亮的咳嗽，一坨濃痰落在烏黑的柏油馬路上，路人閃避、搖頭、罵娘，他均不以為意。有什么辦法呢，他吐了幾十年，在村野、墟場，稠人廣眾處，誰都這樣，他早已麻木，連吐痰這動作也由下意識驅(qū)動。扔空煙包亦然，從口袋里掏出，抽出最后一根。捏扁，手張開，煙包落地，何等利落的水到渠成。

我對習慣的警覺，是從看微信發(fā)現(xiàn)的。有一位極熱心的國內(nèi)文友，每天推出公眾號，轉(zhuǎn)載了我許多作品，我極為感激，曾向他多次致謝。我在國內(nèi)居住時有意快遞自己的新書給他，他婉拒，說自己買。我迄今不知他的姓名、職業(yè)、年齡。最近，他停止轉(zhuǎn)載，每天瀏覽他的公眾號，漸感失望。不愉快累積起來，生了疑問：是不是冒犯他了？就此作了痛切的反省。于他，選誰的作品具有完全的自由。于我，虛榮心膨脹，卻渾然不覺。

這里隱藏著普遍的人性——習慣一旦定型，就形成一個“新基準點”。還是以作品被公眾號轉(zhuǎn)載為例，如果對方純?nèi)怀鲇谛蕾p，并無功利計算，只是“偶一為之”，那么，被轉(zhuǎn)載一方是由衷地感激的。這是一個基準點。如果轉(zhuǎn)載持續(xù)，每天必有你的作品，不止一篇，重復數(shù)十次以后，新基準點就建在了“天天受捧”上。一旦對方停止，你的挫折感，乃至怨憤、仇恨就滋生。由“既成習慣”產(chǎn)生的情緒，不管“基準點”怎樣轉(zhuǎn)移，其“體量”變化有限。被家長寵壞的孩子上了大學，父母給的零花錢每月達五千元，這就是兒子眼里的“理所當然”。后來，零花錢減為四千、三千，他的天就塌下來了，要死要活。盡管同學中的貧寒者一個月連三百塊也拿不到。這就是中國的老話——“升米養(yǎng)恩，斗米養(yǎng)仇”。

明了這一極易患上的“習慣”病，我們要懷著警惕，力求不要使一些事情定型，如別人的幫助，如熱心人的提攜，如讓你天天自我感覺良好的奉承。單向的受恩盡可能及早規(guī)避。少吃、不吃“免費的午餐”，不但為了“不占便宜”，更為了維護心理衛(wèi)生，做一個明達的人。

摘自《昆山日報》2021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