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枚瓊

周末駕車回家，半路上母親照例打來了電話，問我會不會回家吃晚飯，我只簡單地回答一個字：“會”。母親便掛斷了電話。這是每逢周末必會發(fā)生的一個簡短情節(jié)。都說娘在哪兒，家便在哪兒。我調(diào)離家鄉(xiāng)到市區(qū)工作已經(jīng)十二個年頭了，基本上每個周末都要趕回縣城里的家去。那里有我的老父、老母。從市區(qū)到縣城有五十公里路程，駕車在七八十分鐘的樣子。我已然習慣過這種“周一來，周五回”的生活，有同事笑稱我為“五一”干部。父母始終不愿意隨我去市區(qū)，他們有諸般理由作為支撐，譬如話語不通、生活習慣不同之外，還列舉出了一大堆在小縣城生活的好處來，哪條街哪條巷子都熟悉，老鄰居、老伙計能天天見面聊天打閑講，想打牌了一聲吆喝就湊了一桌。“要是隨你去住，每天只怕嘴巴也閉臭了。”母親說。“把自己還不是關進雞籠子里一樣?。俊备赣H接過話頭。當作他們作出選擇的堅定注腳。“當然咧，不管你調(diào)到哪兒，哪怕調(diào)到京城去了，我們都會支持。”父親說，母親立馬補上一句：“不過，我和你爺老子反正不去?！?/p>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正是萬家燈火初上時。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父親照例在一旁打下手。見我進得屋，母親停下手中的活，出來迎著我，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左腳一點一點慢慢地移動著。上個周末我離家時還不是這個樣，這是怎么啦？父親告訴我，這兩天還好一點了，可以移一移，早兩天她痛得沾不得地哩。母親在一旁白了父親一眼。不待我開口，她連連說：“莫信你爺老子的，他嘴多屁多。我沒什么事了，好多了，吃了藥，拖幾天就好了?！庇肿匝宰哉Z道：“這人啊，不能老，一老了，毛病也就多了，想想呢，就是一塊鋼鐵也會磨損的?！边@就是人生中蘊含的樸素的哲學吧，如果說一個人的身體是你擁有的固定資產(chǎn)，那么年齡肯定是你的累計折舊了，只不過會計學上的累計折舊實際上就是固定資產(chǎn)更新準備金的合計數(shù)?？墒侨松墓潭ㄙY產(chǎn)卻只會不斷地減少，身體這臺機器設備無法更新，最終將轟然趴倒。哪怕你有再多的準備金，亦無濟于事。

仿佛一不留意間，父母已經(jīng)真正老了。以往似乎從沒留意過朝夕相處的父母，他們的喜怒哀樂也好，傷風感冒也好，都不會讓我去刻意關注，頂多是不痛不癢的兩句問候。有人說在父母眼里孩子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而孩子呢，沐浴在父母殷殷切切的目光里而安然自得，似乎忘記了自己其實已老大不小了。許是隨著歲齒漸長，一不留神自己也邁入知天命之年，近些年我在身邊日益感覺到了歲月的流逝在父母的臉上刻下的道道痕跡，仿佛遽然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動作什么時候變得這樣遲緩，記憶力什么時候已經(jīng)衰退，聽力又是什么開始了銳減。有時候，還會固執(zhí)得像一個頑童。而自己卻渾然不覺。但他們依然在操持著家務，母親的飯菜做得還是那么可口。我曾經(jīng)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外面的餐館酒店哪怕再怎么美味佳肴，光顧了三五回之后，保準也會覺得乏味，可是，家里的飯菜吃一輩子怎么也不會厭煩。這恐怕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感覺吧。而現(xiàn)在尋思起來，也許正是母親的味道，才是最耐人咀嚼的味道，怎么也吃不厭的味道。不知不覺地，在母親眼里永遠是孩子的自己也年逾半百了，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兒子，在母親的眼皮底下，早已成家立業(yè)，可是仍然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父母的“福氣”。與朋友們相聚時，他們幾乎都會用艷羨的口吻對我說，你真是有福哩。此時，我會不無自得地回答，那的確，享父母的福。幾杯小酒灌下脖子后，我回答得則更為高調(diào)：我可是有福之人吶！到了這樣一把年紀，看看周圍的朋友們雙親健在的還真是不多了。我的話多少會勾起他們的某種傷感的情緒?？晌艺f的卻也是自己最為真切的感受。

我是有福的，而我的福便是父母賜予我的。

母親在我面前刻意掩飾著自己的痛苦，其實只要她挪動一小步，就把她表面上展示出來的輕描淡寫擊得粉碎。她的痛楚霎時暴露無遺。她只是在強撐著病痛的身體，讓我體會到那種一如既往的溫馨的氛圍。我仿佛驀然明白了，我的福，不就是父母一直以來都在小心翼翼地呵護出來的嗎？他們可以經(jīng)常漠視著自己的病痛折磨，對于我身上哪怕只是一點傷風感冒，都會變得異常敏感！我有著嚴重的老慢支，稍有風吹草動，便咳嗽得難受，每每此時，母親心疼得幫我捶捶背。因而平時她總會喋喋不休地叮囑我，千萬不要著涼，要多穿衣服，不要吃咸辣。聽得我耳朵起老繭，心一煩就懟她兩句，真是啰唆。母親閉了嘴，滿眼無奈。父親的聽力越來越衰退了，他拒絕我要為他配助聽器的建議。他的固執(zhí)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善彩孪矚g打聽，不管與他相關與否。在我復述兩次還沒聽清楚時，弄得我又不耐煩了，可他依然不急不躁的，讓人啼笑皆非。母親顯然早已習慣了父親的這種舉止，她沖我直搖頭，別理他吧。頓了頓，好像對父親講，又好像自顧自地嘆一聲：只怕還有更聽不清的日子來哩，到時候看哪個會有這樣的耐心和你講喲。我一聽不禁心里一凜，這明明是對我說的呀。有人說過那樣一句話，你養(yǎng)我長大，我陪著你慢慢變老。母親的話，讓我思忖了好一陣，父母將越發(fā)地年老，而我準備了那份足夠的耐心嗎？老話曰，家有老，如有寶。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是真的就把“老”當成“寶”了呢？

我五十歲生日那天早上，母親送給我一個金質(zhì)的菩薩掛件，母親沒有任何收入，她肯定是從我們逢年過節(jié)和平時給她的錢里左掰右摳才買來了這個金菩薩來的。她說：“崽啊，你五十歲了，不知道六十歲的時候，娘還在不在。送個小禮物給你作為念想吧。”我鼻子一酸，怔怔地接過紅色小禮盒，好一陣回過神來，才訥訥地說：“您長命百歲咧！”

母親已經(jīng)七十歲了，當我六十花甲時，母親便是耄耋之年。在人均壽命日漸增長的時代，活上八十，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墒悄赣H體質(zhì)差，記憶中她從中年起即藥不離身了。一個接一個的毛病從她孱弱的身體里蹦跶出來，像“按下葫蘆起了瓢”。雖不是致命的大毛病，可也是挺折騰人的，近幾年內(nèi)，就做過腰椎、鼻子、耳朵方面的手術多回，至如腿腫痛、手臂酸麻、胃炎、咽喉炎等問題，更是尋醫(yī)問診未斷，西藥中藥不歇。從縣城到市、省城醫(yī)院，甚至民間方醫(yī)多次就診過了，效果卻不甚明顯。用她自己的話來講就是“沒過幾天清爽的日子”。母親提起生死的話題，嘴上講得輕松：“是人都有那一回的?！笨墒莾?nèi)心里實則挺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和我說起過，我的外公外婆、外太祖、外太婆都命不長，最長命的外公也只活到五十五就去世了。外公去世時我已七八歲了，懵懵懂懂的年紀，猶記得母親撲在外公身上呼天搶地痛哭的樣子。鄰居陽叔對我說了一句，哎呀，不得了，你從此冇得外公了哩。我一聽扯開嗓子跟著母親號啕大哭起來。我知道，言外之意，母親在糾結(jié)于家族的遺傳基因?！叭缃袢兆雍眠^了，偏偏又老是出毛病。自己不舒服不講，還盡給你們帶來麻煩?！蹦赣H一臉愁容。她最大的擔心是會拖累后人。這也成了壓在她心頭的一個巨大的包袱。因而，她只要自己能提得起精神，總是掙扎著料理家務。

怕添麻煩，怕給兒女添麻煩！當父母的只要在身體健康狀況允許之時，他們就會默默地給兒女撐開一片晴朗的天空，當父母老得如一頭拉不動一架犁的老牛，他們想到的還是不給兒女帶來麻煩，可憐天下父母心！其實啊，每一個父母的幸福觀無一不是系在兒女身上的。

去歲夏天一個周末的大清早，我突然接到在外地的內(nèi)弟電話，他焦急地告訴我，讓我趕緊去南正街，老頭子病倒了。岳父岳母一個年逾八旬，一個年近八旬，住在離我家十里遠的南正街，平常倆老在家，身體尚可，相互攙扶照顧著。岳父行伍出身，身體素質(zhì)好，怎么突然倒下了呢？我趕緊駕車和妻子直奔南正街。岳父歪倒在床邊，眼神呆滯，嘴角掛著白沫，已經(jīng)講不出話來。大小便失禁了，岳母正在費力地為他換下屙得一塌糊涂的褲子。我第一反應這是嚴重中風的癥狀。來不及詢問詳情，我摸出手機就撥打120，可是接線人告訴我，醫(yī)院的救護車已經(jīng)全部出去了，最早回來的那一臺也得在半小時之后。我情急之下躬下身子，試圖背起岳父，自己駕車送醫(yī)院，我知道，越早送治越好。生命其實是多么的脆弱，生死往往就在一瞬間，耽擱不得半分鐘。好不容易背到背上，可是老人使不上一點力氣，仿佛一具沒有知覺的物體，哧溜溜地直往下墜，我只好牢牢抓住他從我肩上垂過來的雙手，一點點往樓下移，岳母和妻子則在兩旁攙扶，以防他滑下去。其時不巧的是，早幾天我的慢支復發(fā)了，尚未全好，雖然只不過是從二樓下到一樓，還是累得我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好在送醫(yī)院還算及時，診斷為顱內(nèi)出血，快速安排了手術，老人家總算是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重回到了人間。事后有人告訴我，我那種背下樓的方法極不恰當，應該讓病人平躺，抬著走?？僧敃r我真是顧不上那么多了。

看到岳父轉(zhuǎn)危為安，妻子在一旁責備起岳母來了，怪她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們。因為在頭天晚上即已有了癥狀，可是岳父不讓岳母告訴我們，說沒事的，睡一晚就好了。妻子沖著老母親嚷嚷道：“都這么大年紀的人了，經(jīng)不起拖，要是昨晚就送醫(yī)院，至少不用受這么大的罪吧?！痹滥阁@魂未定，囁嚅道：“也不想麻煩你們呢，周末你們難得休息一下。”暴脾氣的妻子一聽，像點燃了的火藥，氣咻咻地責怪起來：“怕麻煩，怕麻煩，反倒弄出來個大麻煩?！痹趦号媲皬膩矶际堑兔柬樠鄣脑滥高@下更是大氣不敢出了，在一旁只是賠了笑臉，兩眼巴巴地望了我一眼，順著女兒的口氣連連說：“就是啊，就是啊，冇想到這樣厲害?！蔽抑坏贸鰜泶驁A場了：“您也是的，怕什么麻煩啊，養(yǎng)崽養(yǎng)女干什么？不就是在這個時候要派上用場啊？跟崽女還有什么麻煩不能講呢？”

岳父脾氣犟得如一頭老牛，他平日里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一些生活習性卻分外講究。譬如家里吃的水絕不用自來水，非得推上一輛單車，馱著兩個大塑料桶，走上半個多鐘頭，去五六里外的東臺山下打回山泉水。見多了老人一個不小心就摔得傷筋斷骨的活生生的例子啊，要是有個萬一，那七老八十的老頭子怎么得了。這讓我們的心始終懸著。我說，家里要打水了，告訴我吧，我開車去一趟不是挺容易嗎？岳父胸脯拍得嘭嘭作響：“嘿，小意思，打桶水還要麻煩你嗎？”唯唯諾諾的岳母附和著：“就是，就是，不用麻煩你，你也忙不贏哩?！庇质且粋€怕麻煩！很多時候透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是一種因果關系，怕麻煩兒女，那是因為愛之因，父母一天一天變得衰弱，像瑟縮在巢穴里的老鳥，他們再也無法張開自己堅強有力的翅膀，去為自己羽翼已豐的孩子遮擋風雨，于是只好選擇另外一種方式繼續(xù)書寫著他們的愛。不愿給孩子添哪怕一丁點麻煩，父母胸懷里銘刻著永恒的愛，那是人間最美的真諦，是天籟般純粹的梵音！

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人離家遠走尋訪真佛，一天，菩薩在夢里告訴他：“翻穿皮襖倒穿鞋的那人，就是真佛。”這個人受到啟示，耐心尋找。遺憾的是，他找了很多很多年，仍舊沒有見到真佛。不得已掉頭返回。那天晚上，他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伸手敲門。父親在屋里聽見兒子回來，歡喜萬分，匆忙之間，把皮襖穿反了，把鞋子也穿倒了。兒子一見開門的父親，立馬跪下，說：“原來真佛在我家中?！?/p>

“真佛在我家中?！鄙系鄯路鹋c人開了一個玩笑，苦苦尋覓的真佛，竟然就在自己身邊！我想，不妨把人生之旅視作一個尋找真佛的過程，每個人都試圖找到屬于自己的佛，因為但凡每個人的心底，會有自己能成為真佛的期待?？墒钦娣鹪谀膬?？故事中的其人依據(jù)夢里菩薩的提示按圖索驥，我不敢斷定他是否真正理解了什么才是自己要尋找的真佛?！胺┢ひ\倒穿鞋”，明顯是異于常人的特征，現(xiàn)實之中看到如此穿著者，只怕要被當作精神不正常了。當父親看到“失聯(lián)”已久的兒子驀地出現(xiàn)在面前，簡直是幸福來得太突然了，父親興奮之狀便是把皮襖穿反了，把鞋子也穿倒了。愛子之切，已不言而喻。那么兒子見到眼前“翻穿皮襖倒穿鞋”的父親，不正是菩薩所描繪的真佛形象嗎？他立馬納頭而拜。暗揣，但愿他真正理解到真佛的含義，而不是那種表面化的概念。可以說，現(xiàn)實中如此舍近求遠地尋求真佛的該不在少數(shù)吧。

都說最美的風景總是在遠方，而真佛呢其實就在我們身邊，只是因為常常被我們漠視罷了，正所謂熟視無睹也。我琢磨著，我們母語中“佛”與“福”字的讀音基本相同，尋找真佛，不就是追求幸福嗎？換言之，尋到了真佛，也就是找到了我們真正的幸福！

不知您認為然否？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