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海霞

一

一到點，朱光耀照例起身往自家的蚌塘走去。一天三次巡塘，幾十年的習(xí)慣了。哪怕有時腦子不記得，這腳卻是記得的，神思還恍惚著呢，身體卻直直往某個方向走，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巡塘?xí)r間到了。對于朱光耀來說，養(yǎng)殖珍珠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但這天，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一早上，好好地在平地上走著就一個趔趄，當(dāng)時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怕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早飯吃著吃著筷子又莫名其妙掉到了地上。他盯著地上的筷子發(fā)了好一會呆：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看了一下黃歷，今天是朱大陽的忌日：九月二十七日。

吃完早飯的朱光耀心事重重地朝水塘的方向走去。走到長佬家附近，大松樹下有兩條路，右邊這條離朱光耀的蚌塘要近一半路程，但朱光耀的腳都不需要任何停頓，就往左邊小路拐。他和他的腳只記得這條路，右邊的路是不存在的。

到了塘邊，看著一排排珍珠蚌掛在水面，他的目光一下子潤了起來，背著手在田埂上踱起了步。

朱光耀像對待藝術(shù)品一樣對待自己的蚌。幾百畝的水面，點是點，線是線;直的直，橫的橫。憑著農(nóng)人墾地留下的手藝，他用繩子把水面一排排切割開，就像用鋤頭整出一壟壟的地，帶有幾何的美感，再用可樂瓶和雪碧瓶充當(dāng)浮子，浮子的下面就是一只只孕育著希望的母蚌。

朱光耀養(yǎng)殖珍珠的水域在村里算大了。他們這個村子早就開始養(yǎng)殖珍珠，全村都走上了致富的道路。后來不少聰明人陸續(xù)開始走珍珠產(chǎn)業(yè)的下游，珍珠養(yǎng)殖畢竟還是更辛苦一些，日曬雨淋不說，蚌一旦染病那是整批整批的死啊，那種心酸絕望的感覺，一生只要經(jīng)歷一次就已經(jīng)足夠了。

朱光耀卻還是喜歡老老實實養(yǎng)他的蚌。他喜歡和蚌待在一起。蚌不會說話，但蚌會默默地陪伴他，他坐在田埂上就覺得一點不寂寞了。蚌在水里一呼一吸，他在地上一呼一吸。有時吸煙，他也會放慢節(jié)奏，深深吸一口再緩緩?fù)鲁鰜怼?/p>

蚌的身體里孕育著珍珠，不是一顆，而是十多顆，最多的有二十顆。蚌比人偉大，一生經(jīng)歷這么多的疼痛，又分泌那么多的汁液，一點點把疼痛一層層包裹，日日夜夜。他就這樣望著它們。他要和他的蚌同頻共振。他的身體里也有一處隱痛，幾十年了。那地方已經(jīng)像石頭一樣硬。他想，痛了這么多年最后查出來會不會是癌？是癌也沒什么，反正人最后都得死。

他有時望著蚌們，望著望著會被手指香煙燒得疼出眼淚。

說也奇怪，這么多年了，朱光耀養(yǎng)的珍珠蚌還沒怎么發(fā)生過大的事故。這當(dāng)然是上天的眷顧，也歸功于朱光耀的專心。他心無旁鶩，有著一股子勁——這個世間，最怕的就是認(rèn)真二字。當(dāng)然也有例外。那些年村子所在的白塔湖流域水質(zhì)敗壞，影響了自家蚌塘的水質(zhì)，育珠蚌忽然一個個兩殼張開，不斷有粘液分泌出來，蚌體也逐漸呈紫黑色。每天早上巡塘，朱光耀看到蚌一批批死去，就像身邊的親人一個個死去一樣。

他臨近崩潰，瘋了一樣到處想辦法，最后還是問了一個在上海藥物研究所工作的親戚，才特地跑到外省買來了改善水質(zhì)的藥物：水產(chǎn)益生菌、硫酸銅溶液、消化寶，能用的都用上了。那段日子他在塘邊搭了一間小屋，天天住在里面，他要和他的蚌們共度艱難。他還記得那天和往常一樣因為睡不好起了個大早去巡塘，太陽還沒露臉。塘邊的空氣不一樣了，除了熟悉的腥味和飼料的氣味，圍繞多日的臭味明顯少了。連續(xù)拎了幾個蚌都好好的，他心跳加速，手忙腳亂地把船劃到塘中心一個個檢查過去，發(fā)現(xiàn)確實沒有死蚌。朱光耀的苦瓜臉一下子展開了：水質(zhì)沒問題了。

流域內(nèi)水質(zhì)變壞導(dǎo)致珍珠蚌死亡當(dāng)然不是獨他一家，同村搞養(yǎng)殖的人家慢慢地也都中了招。朱光耀找到凈水方法后，曾興奮地想告訴書記可以推廣。那天他躺在小屋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最初的興奮后，他開始冷靜下來。凈水技術(shù)其實無法推廣，他的投藥可以說毫無章法，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情況下把水救活，把蚌救活的。如果人家花了錢投了藥沒有效果呢？豈不是雪上加霜？他這一生好心辦壞事的情況還少嗎？

至此，朱光耀在村里更加獨來獨往了。別人問起他的蚌他就拿一張苦瓜臉對著人家，盯著對方的鼻子看，好像聽不懂人話，然后神志混沌地咕噥幾句就自顧自走了。對方被朱光耀弄得一愣一愣的，也搖搖頭拔腿就走。朱光耀這才松下肩膀目不斜視繼續(xù)走他的路。很多人覺得，朱光耀養(yǎng)蚌已養(yǎng)得神經(jīng)兮兮，大概死了那么多蚌讓他腦子有點壞掉了。

后來政府五水共治，養(yǎng)蚌的水質(zhì)總算又好了。

現(xiàn)在是早上，塘里的蚌們經(jīng)過一晚的休息開始大口進(jìn)食。這個時候塘里的水是一天當(dāng)中最濁的。朱光耀站在岸上看了一會兒，想到今天是朱大陽的忌日，他的心就抖了一下。這個點，大陽的家人肯定在準(zhǔn)備祭品。他不由得向龍山方向望去，山影綽綽。太陽還沒出來天空卻已經(jīng)這么刺眼。身體里的某處隱隱作痛，他蹲下身，然后緩緩地坐在了地上。

二

朱大陽的忌日，朱光耀是從來不去的。

朱大陽和朱光耀是堂兄弟。倆人從小因為年紀(jì)相仿、脾氣相投玩得特別好，可以說是同穿一條開檔褲的兄弟。一直到朱大陽結(jié)婚，朱光耀也還隔三差五往朱大陽家跑。1986年的朱家村，很多人養(yǎng)殖珍珠蚌發(fā)了財致了富。也是大了兩歲的朱大陽，不忘帶領(lǐng)自己的兄弟朱光耀共同致富。兩家養(yǎng)蚌的水塘肩并肩靠在一起，就像兩兄弟肩并肩站在一起，連抽水泵都是兩家共用的。一天三次巡塘，兩人都會不約而同往對方的塘里也看看，有情況就及時改進(jìn)并告知對方。

朱大陽出了意外死去后，朱光耀整個人就萎了。他忘記了怎么笑，也忘記了生活中還有值得笑的事。他的臉越拉越長，慢慢竟然成了一張苦瓜臉：法令紋深得像馬里亞納海溝，眼角眉毛都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的個子很高，從那以后他的脊背也不知不覺地駝了。

今年他五十六歲，頭發(fā)花白，又黑又瘦。

朱大陽的忌日朱光耀不去，但是他的生日他一定會去。朱大陽的生日是七月十八，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jié)。

朱大陽用自己的方式緬懷兄弟。每年的七月十八，他雷打不動地會在下午一點出發(fā)去看他。

朱光耀會帶上一瓶自己燒制的白酒，一包煙，從時間似乎已經(jīng)停滯的村莊里出走，像是走在一幅畫里。周圍沒有其他活的東西，連風(fēng)都沒有，就他一個人在移動，伴隨他的只有一團(tuán)影子。高高瘦瘦的朱光耀在下午一點的地上變成了矮矮的一坨。到大陽所在的龍山大概需要走十五分鐘。這十五分鐘路程，對于朱光耀來說卻是一年中走得最難的路。

他心慌，氣短，腳也不由自主地飄。如果可以，他愿意像朝圣者，雙手撐地，三步一叩首，磕著等身長頭去見朱大陽。

天地是個大蒸籠。朱光耀已經(jīng)渾身汗?jié)?，不過他并不覺得熱。他只是覺得疼，不知道是哪里疼，總之就是疼，這種疼比平常明顯，平日里只有隱隱約約的疼。這天不同，疼得氣勢洶洶，理直氣壯，疼得讓人不由自主想流眼淚。這種時候，他的背就更佝了。

今年的七月十八，是朱大陽去世三十周年，墳頭的兩棵松柏已經(jīng)郁郁蔥蔥。三十年，朱大陽的兒子朱亦可已長大成人，這兩棵樹也粗粗大大了。時間一晃，他朱光耀老了?？墒侵齑箨枺匀皇钱?dāng)年的模樣，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頭發(fā)濃黑，身材挺拔，腳步有力，笑聲爽朗。

他把酒斟滿。濃密的蟬聲四面八方將他包圍，尤其柏樹上那只叫得更加聲嘶力竭，壓倒了眾聲，直追朱光耀的耳朵。

他靠在樹上，循聲望去。一只雄蟬貼在樹干上，腹部微微浮動，雙翼垂在尾后，自顧自叫得起勁，顯示著無窮的生命力。朱光耀埋下頭，突然覺得它不會是朱大陽的化身吧？這樣想著又抬頭盯著它看，汗珠子掛在脖子上他也沒空管。

聽著聽著，他好像真的聽到了朱大陽的說話聲，那話夾雜在雄蟬的聲音里斷斷續(xù)續(xù)，他還是聽清了。朱大陽說：光耀啊，你怎么頭發(fā)都這么白了？哈，你怎么拉著一張臉？

嘖，這酒真不錯。

養(yǎng)珍珠吧，一定要用腦子。

哎，我怎么不見了？

……

朱光耀伏下頭，不說話。他默默站起身，問：大陽，是你嗎？

雄蟬突然啞了。朱光耀等著。

過了幾十秒，蟬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朱光耀的手舉酸了，脖子也酸了。

他重新坐下，看著墓碑上朱大陽的名字和“兒：朱亦可立”幾個字。他又抬頭問：你過得好嗎？亦可挺好的，嫂子也挺好的。當(dāng)然……你都知道的。

他的聲音輕下去。

朱光耀又說：你怎么跑到這個東西里去了？它的生命太短暫了……難道是因為……

他突然癱倒在地，像喝醉了般。朱大陽走的時候才二十八歲，太年輕了，留下妻子孩子，朱亦可才剛?cè)龤q，就失去了爸爸，妻子也失去了丈夫。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他朱光耀想幫也幫不上。他那時自身都一團(tuán)糟，在生活的黑牢里徒勞掙扎，幾近窒息。

蟬鳴聲潮水般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雄蟬又再次亮起了嗓子，加入大家的合唱。它仍然拼了命般嘶吼，仿佛休息了一會又全身都是能量了。畢竟這個夏天過完，它就要進(jìn)入下一個生命的輪回了。朱光耀站起身，努力聽，努力看，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讓他顯得特別蒼老，法令紋里嵌滿了汗水。他仰著脖子說：大陽！三十年了，你有沒有原諒我？雄蟬的叫聲戛然而止，它振翅一飛就到了一百多米外的另一棵樹上，走之前它在朱光耀的臉上灑了幾點“水”。朱光耀摸一把臉，朱大陽還是那個朱大陽啊，走之前還不忘撒泡尿。

他舉著自己溝壑縱橫的手掌，手指上的水跡一下就干了。他聳了聳肩垂下手，把酒瓶收好，又再三打量，這才再次暴曬在烈日下回家。

三

每年十月開始，是朱光耀一年中最重要的時節(jié)。這段時間他為珍珠蚌切片種植。切片、植片是養(yǎng)殖珍珠的核心技術(shù)，關(guān)系到珍珠的產(chǎn)量。

顯然，這也是一年中朱光耀最忙的時節(jié)。

這個時候的他穿著白大褂，像一個外科醫(yī)生在工作臺前忙碌。從開殼、撕膜、切片、消毒，再到為母蚌開殼、鉤口、植片，朱光耀所有的動作幾乎是一氣呵成，用刀穩(wěn)、準(zhǔn)，幾乎不需要回刀，切片在兩分半鐘分鐘內(nèi)完成，植片在五分鐘內(nèi)完成，整套工序流暢得幾乎讓人窒息。

為母蚌做種植手術(shù)這段時間，朱光耀整個人會變得不一樣。他雖然很累，但眼神里有一些別的東西，又說不清是什么。種植手術(shù)的好壞直接影響珍珠產(chǎn)量，他整個人是繃著的，但在緊繃著的狀態(tài)中，他整個人又煥發(fā)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松，煙灰一樣的松。這種松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

這兩個月，朱光耀的睡眠是一年當(dāng)中最好的。工作強(qiáng)度大，精神高度集中，每天晚上燈一關(guān)他幾乎就在瞬間進(jìn)入了深度睡眠。就像母蚌把殼一關(guān)，那顆不小心進(jìn)入蚌體的沙子就進(jìn)入了永夜。從此它在蚌體內(nèi)慢慢附著，慢慢被母蚌的體液包裹，慢慢成為母蚌的一部分。對于沙子來說，蚌體就是它的宇宙。

朱光耀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做種植手術(shù)時的情景，是朱大陽手把手教的他。第一次切片，真是手忙腳亂。開殼時要先切斷三角蚌的前后閉殼肌，就這現(xiàn)在看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動作，朱光耀做得滿頭大汗。光是拿刀就有不少講究，朱光耀一上來就跟拿菜刀似的，被朱大陽嘲笑說你這是要殺豬呢。解剖刀要先在外套膜邊緣劃一刀，再在肌痕處劃第二刀，這兩刀看似簡單，如果拿刀的方法不對，用力不均勻，分分鐘就會滑刀。朱大陽教他，第一刀應(yīng)該在色線內(nèi)，要平整，用力要均勻果斷。第二刀為什么要劃在這里？朱大陽指著母蚌外套膜肌痕處自問自答，是為了能得到稍微寬一些的組織帶。

撕膜呢應(yīng)該從這里開始，朱大陽又指著外套膜的前部說，要利用出水孔附近的這個小片。

掌握了這些要領(lǐng)，再加上熟能生巧，朱光耀也很快學(xué)會了這一核心工藝。

一千只珍珠蚌，朱光耀每天只種植三十只，為了保證質(zhì)量，他不心急。慢就是快。每天三十只蚌，是高水準(zhǔn)的，是高工藝的，也是高強(qiáng)度的。

給蚌的每一刀，每一個傷口，朱光耀都感同身受，蚌感受到的疼就是他感受到的疼。蚌緊緊地閉合自己的閉合肌，朱光耀也會下意識地緊緊收攏自己的括約肌。蚌的外套膜被狠狠地劃了一刀，朱光耀就在想象中在自己的肚皮上也飛快地橫劃一刀。刀刃又冷又鋒利，血珠子很快冒出來并迅速流成了瀑布狀。接著手術(shù)刀劃在蚌的外套膜肌痕處，朱光耀就在大腦里沿著自己肚子上的那條直的中線也是一刀。血珠子很快冒出來匯流成河，肚子上形成了一個十字傷口。用鑷子從蚌殼前部將邊緣膜內(nèi)的表皮撕下來，朱光耀也用鑷子把自己肚子上的表皮挑起來輕輕地撕。然后他將玻璃板從消毒液中取出;把制好的外套膜組織帶放于玻璃板上并滴上消毒液。

做好以上準(zhǔn)備，朱光耀拿起一個育珠蚌，刻好日期編號。然后用開殼器打開蚌殼，插入塞子，用開口針在蚌體內(nèi)鉤一個口子把前面撕下來的外套膜植入傷口。朱光耀想象中自己身上的十字傷口也被撐開，看到了內(nèi)臟，他找到自己的膽囊，用開口針把表皮送入膽管并迅速縫合。

給蚌也好，給自己也好，所有的手術(shù)動作都是流暢、熟練、精細(xì)的，沒有猶豫的，是一步到位的。朱光耀在這一系列過程中疼痛著蚌的疼痛，每一刀，每一針。橫著劃是這樣的痛法，豎著劃又是那樣的痛法，撕膜是這個痛法，鉤口又是另一種痛法。蚌倒是沒有縫合的痛，朱光耀想。

這段時間，朱光耀每天在蚌體上動刀，又在自己身體上動刀。他痛得面色雪白，筋疲力盡。別人每天可以種植五十只蚌，他只能種三十只。等他傍晚從工作臺上下來，整個人已是頭暈?zāi)垦＃呗孵怎咱勠?，雙手幾乎提不起任何東西。他要先在床上休養(yǎng)一會兒才有力氣吃晚餐。他特別享受飯桌上的那一段時光，整個人已完全松弛下來，臉上的血色回來了，精神回來了。他會喝點自己釀的土燒酒，端起杯子“滋”一聲，享受那種只有他才知道的喜悅。小酒喝完，他會吃下一大碗飯，桌上總有一兩樣愛吃的菜。妻子知道丈夫的辛苦，生長在白塔湖邊的人最愛的還是魚，她每天變著花樣做魚：清蒸的、紅燒的、燉湯的、蔥油的……對妻子來說，這是一年中朱光耀的高光時刻。他睡前的這一神采與平時完全不一樣，雙目炯炯，神采奕奕，整個人是親切而舒軟的。

做完手術(shù)的育珠蚌因為體質(zhì)虛弱會暫時養(yǎng)在門口的清水塘中，它們的傷口愈合大致需要二十天左右。每年的種植切片季一結(jié)束，朱光耀也會病一場。一千只育珠蚌一旦到剩下一百只，他晚餐的胃口就會越來越差，等到只剩十只，傍晚在床上蜷縮成一團(tuán)的他就不愿起來了。家人知道是累的，但也只能默默心疼卻別無他法。

等所有種植結(jié)束，朱光耀會躺一星期。他不和任何人說話。半夜，白天睡飽了的他會坐在門前的清水塘邊，想像自己就是那水里暫養(yǎng)的剛剛動過手術(shù)的母蚌。感受它們的傷口、疼痛，還有沉默的吶喊，虛弱的呻吟，以及藏進(jìn)時間深處的悲痛，無法逆轉(zhuǎn)的永遠(yuǎn)的靜默。

在夜風(fēng)的浩蕩中，在絲絲的水流聲中，他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像。有時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腸道的蠕動聲，甚至他還懷疑聽到了膽汁的分泌和細(xì)微的流動。

那年妻子膽囊炎發(fā)作動手術(shù)，醫(yī)生給家屬看取出來的膽結(jié)石：一堆黃綠色的結(jié)晶體。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望著這些晶體有些走神，幾乎忘了那個剛下手術(shù)臺的可憐的女人。怎么說呢，他被震撼到了。他甚至覺得那些晶體，有著寶石的質(zhì)地和光澤，卻忽略了它們給妻子帶來的疼痛和折磨。

人體的神奇，讓他驚詫不已。

四

朱光耀解開纜繩，把小船往塘中心劃去。

三十年前的這天，九月二十七日，他還記得雖然節(jié)氣已過立秋，但天氣仍然溽熱。

他從縣城看望一位生病的親戚后返家，因惦記著水塘里的母蚌，沒著一下家里的板凳就心急火燎往水塘趕。

正是黃昏時分，天邊殘陽如血，洇紅了整個天空。朱光耀沒有抬頭，就算對于白塔湖人來說，這樣的景色也不普通了。從長佬家附近的大松樹下往右拐，經(jīng)過朱大陽家，他往里探了探頭，院子里空無一人，卻傳來炒菜的“嗤啦”聲，隨即，油爆螺螄的香味與他撞了個滿懷。他習(xí)慣性抬起腳想進(jìn)去打個招呼，轉(zhuǎn)而一想又放下念頭轉(zhuǎn)身快速前行。炒菜的香味提醒他肚子餓了，奔波了一天，整個人又累又乏，他想盡快巡完塘回家吃飯。

水塘倒映出天邊的火燒云，天地都被熊熊地?zé)闪思t色，有著一種透支的、危險的壯美。朱光耀不禁抬頭看了一眼，皺了皺眉。他迅速地左右看看，巡視一圈，發(fā)現(xiàn)大陽家的蚌塘水面明顯偏低，他擔(dān)心母蚌缺氧，就往水泵屋走去拉上了電閘。

電閘通電的一瞬間，臥在蘆葦叢后面全神貫注維修水泵的朱大陽眼睛最后的畫面應(yīng)該和天上的殘陽一樣紅，劇烈膨脹然后碎裂。

五

朱光耀劃不動船了，他定在蚌塘的中心，手里的槳橫在腳上，槳葉上的水一滴兩滴往下掉。

三十年前那個黃昏他只記得一片血紅，大片大片的紅，水天一色的紅，乃至整個世界的紅。幾十年了，他很少做夢，但只要做夢，夢見的都是這同一個情境，夢里都是那無邊的紅色，他在其中一直墜落、無限墜落，沒有觸底，哪怕摔得粉身碎骨呢，也仍然沒有到底。他的心臟緊縮成一個硬核，小腹被壓成一塊水泥板，而膽囊則被扯在半空中顛簸，就在感覺心肺要碎裂的瞬間，朱光耀像被誰用針重重扎了下，他終于醒了，一身的虛汗，隨之而來的那種空洞和死寂讓他深深地絕望。

此時，朱光耀慢慢伏下腰，蜷縮成一團(tuán)。

他趴在船沿上開始抑制不住地嘔吐，額頭冒出濃密的汗珠。這時，太陽躍出地平線一下子照亮了整個水面，早秋的寒涼瞬間就被逼走了。他無助地抬頭望向天空，視線越來越糊。

天地翻轉(zhuǎn)，四下空無一人。

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恍惚中，有個身影朝他彎下腰。朱光耀轉(zhuǎn)過頭拼命想睜眼，但他只看到一個輪廓。他想，要是能讓他回到三十年前的那天，他要早一點或者晚一點再去水塘，哪怕回家的路上被車撞一下，撞得頭破血流、半身不遂都好。只要他朱光耀沒有出現(xiàn)在那個不該出現(xiàn)的時間點，沒有拉上那該死的電閘。

經(jīng)過大陽家時他為什么不進(jìn)去灶間和嫂子打個招呼呢？他都已經(jīng)抬腳要進(jìn)去了，他為什么不進(jìn)去？如果進(jìn)去了就知道大陽也在巡塘，他喊一聲，大陽就會應(yīng)他。

朱光耀想起身，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虛弱得沒有力氣起來了。他再怎么喊大陽，大陽也不應(yīng)他了。他都在心里喊了三十年了，大陽一次都沒應(yīng)過。

六

朱光耀是被一陣炮仗聲驚醒的?！班栲璋劝取栲璋劝取?/p>

他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疼。一種無以言說的疼。

身體里的疼讓他重新回到這個世界：四下仍然沒有一個人，陽光白晃晃的，他仍然在船上，整個人被曬得滾燙，秋天的太陽曬起來一點不輸夏日的威風(fēng)，人稱“秋老虎”。此刻的朱光耀像一只煮熟的龍蝦彎在船上。

恍惚中又傳來炮仗的聲音，“噼噼叭叭……”。這次他聽清了，是從龍山傳來的。三十周年是個大日子。

他掙扎著把船靠岸。

這么多年，他幾乎沒有和嫂子、亦可打過一個正面。他不給自己任何一個可能會和他們照面的機(jī)會。他只要知道、了解他們的情況就行了，比如亦可長高了，亦可上小學(xué)了;能干的嫂子把珍珠生意做到外國去了等等。

但提心吊膽了半輩子，措不及防中他還是撞見過他們一次。

那是亦可上初中的第一天。那天朱光耀是六點出的門。十多年了，朱光耀明白，這個時間點絕不可能碰到嫂子和亦可。亦可上學(xué)的時間，嫂子接送的時間，朱光耀一清二楚。但那天他失算了。

初秋氣候晴好干燥，清晨涼風(fēng)一吹，朱光耀的過敏性鼻炎犯了，一邊地動山搖地打著噴嚏一邊流著眼淚，他忙不迭地用手擤鼻涕，又用手掌使勁抹去淚水。和秋風(fēng)的這一番搏斗降低了他的敏感度和警覺性;腦袋也嗡嗡響，前額脹痛，連續(xù)打噴嚏讓他有點缺氧。

等他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自己，直起身才驚覺周圍的空氣不一樣了。他緩緩地轉(zhuǎn)身，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沾著涕淚下意識地在右側(cè)褲腿上擦了擦，擦著擦著，食指和拇指就攥緊了，褲腿被慢慢不斷往上提，隨后中指、無名指、小指也加入攥褲腿的行列，慢慢在手中團(tuán)成了一團(tuán)。他吊著一只褲腿站在那里，此時清水鼻涕勢不可擋地再次淌出來，滴在了地上。

朱光耀立在原地，他的噴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只覺得要是來個大爆炸就好了，把自己炸得不留一絲原形，炸得灰飛煙滅，一切都不用管，讓自己瞬間消失就好。

他僵著只轉(zhuǎn)了一半的身體，褲腳吊著，鼻涕流了一嘴，惶惶然站在那里滑稽得像個小丑，滿臉透紅。突然，他整個人抽搐起來，開始左右晃動。

朱光耀的噴嚏聲早引起了朱亦可和母親的注意。等看清是誰，他們都不由慢下了自己的腳步。朱亦可看了看自己的母親，又看了看朱光耀。朱光耀轉(zhuǎn)著一半身還沒有真正面對他們，但顯然已經(jīng)知道走來的是誰了。

朱亦可看到自己的母親張了張嘴，好像準(zhǔn)備說點什么。那邊朱光耀卻突然整個人抖得像一支放松肌肉的筋膜槍。母親還沒來得及開腔，這支“槍”卻開始突突突地朝向他們。但朱光耀凌亂的目光并不在他們身上，他目光對著的是他們身后的大松樹。他的長臉煞白，看起來還一臉怒氣，嘴唇誓死閉著，法令紋像兩枚堅硬的鋼針。他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抹去鼻涕，眼睛卻始終沒有和朱亦可母子對線。

也就一瞬間，他的臉突然開始皺起來，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排山倒海般的噴嚏又開始了新一輪發(fā)作。這一輪來得恰是時候。朱光耀迅速轉(zhuǎn)身彎腰，一邊順利打響了一個噴嚏又一個噴嚏，一邊又手忙腳亂清理自己的各種粘液。

太狼狽了。

朱亦可上學(xué)要遲到了，初中可不比小學(xué)。母子倆加快腳步從他身后走過。

朱光耀聽到腳步聲漸遠(yuǎn)立刻轉(zhuǎn)身捂嘴逃離了那里。

回想起這一段，朱光耀就無比懊喪，也無比生氣。

他又開始抑制不住地嘔吐，已經(jīng)疼得直不起腰來了。妻子急急忙忙總算尋他來了，一看他的樣子嚇得臉都青了。

“趕緊上醫(yī)院！讓恒恒來接?！彼被琶Φ啬贸鍪謾C(jī)。

朱光耀雖然虛弱，仍然搖手：“我回家躺會就行。不去醫(yī)院，不去?！?/p>

這次妻子沒理他，自顧自打電話聯(lián)系兒子。

朱光耀一向固執(zhí)，但這會兒他實在也沒更多力氣阻止了。

他是被救護(hù)車帶走的，在一路的警笛聲中，他疼得渾身顫抖。幾十年了，他的身體其實一直都有隱痛，每次都是熬一熬就過去了，但這次真的太疼了，估計是熬不過去了。妻子掉了一路淚，又不敢大聲哭泣。他想安慰她，卻說不出一個字。人要死，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一番折騰檢查，結(jié)果還得再等等。護(hù)士進(jìn)來給他打了一針鎮(zhèn)痛劑，然后掛上鹽水。他躺在病床上看著鹽水一滴一滴地輸送進(jìn)自己的身體，時間變得那么慢，慢到他昏昏欲睡。妻子腫著一雙眼睛，愁容滿面。他閉上眼睛想，自己得的應(yīng)該是癌吧，否則怎么會這么疼？癌就癌吧，生老病死，誰還能逃過一死。

疼是真疼，但他不會叫出來。會有母蚌那么疼嗎？母蚌都不叫。

他虛弱地彎起身子。開始打算起要交代的事：銀行卡密碼、手機(jī)密碼、賬款往來，還有什么呢？遺言？

遺言就是遺憾的言語吧。遺憾人要死了，遺憾活著的這一世有太多遺憾的事了。

他的遺言就是，沒有遺言。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多好。朱光耀突然覺得舒展了，緩緩地在病床上躺平。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作用，他很快進(jìn)入了沉睡。

傍晚時分，夕陽斜照病房，天邊的火燒云淡淡的。檢查結(jié)果也出來了，朱光耀得的是膽囊炎，膽囊里的碎石堵塞膽管引起了炎癥，這是疼痛的來源。

但他真正的問題在于膽囊里有一顆大結(jié)石，醫(yī)生舉著CT片子告訴他已經(jīng)有10mm，得立刻手術(shù)。

朱光耀盯著醫(yī)生的嘴唇，懷疑自己聽錯了。醫(yī)生安慰他，雖然結(jié)石很大，但就是一個常規(guī)性手術(shù)，不用擔(dān)心。

朱光耀木木地點頭。他想起那年妻子的膽結(jié)石，一堆黃綠色的結(jié)晶體?，F(xiàn)在，這些一模一樣的晶體也在自己的體內(nèi)成形了，而且其中還有一顆很大的。他像醫(yī)生一樣舉起片子，找到那處陰影，10mm，應(yīng)該比一般的珍珠還要大。真厲害啊。他想象著這顆大結(jié)石，此刻它正在自己的膽囊內(nèi)生養(yǎng)，隨著他的呼吸在一呼一吸，在日夜生長。

他突然笑了，臉上的線條從沒如此舒展過，苦瓜開花了。妻子詫異地看著他，但知道病因的她已經(jīng)放松下來了。是啊，膽結(jié)石而已，一個小手術(shù)而已，謝天謝地啊。她也跟著會心地笑了下。

但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朱光耀不想動手術(shù)，誰的勸都不聽。不但如此，他還掙扎著要出院。

疼痛過去后，他的倔勁又上來了，力氣也回來了。

他不想動手術(shù)。

他想讓那顆黃綠色的晶體留在體內(nèi)，一直到死。

他希望那是一顆比較圓的石頭，如果可以，他還想再打磨打磨它，讓它再變得圓一些，變得再光滑一些，再飽滿一些。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遺體火化后，這顆亮晶晶的石頭能最終呈現(xiàn)在家人的眼前，乃至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