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我六歲,那一年我第一次見到梅姑。梅姑是我三爺?shù)呐畠海毶?。關(guān)于這個三爺我們?nèi)叶贾M莫如深。他是我爺爺?shù)挠H兄弟,多年前就死了,先是瘋了后來才死的。他總讓我想起一個叫洪芳的鄰居。這人至今還活著,已年過古稀,他是我爺爺輩的。他被關(guān)在西屋里,確切地說,是西屋的西邊,像羊圈更像牢房。站在他家西墻頭上,能透過木柵欄望見他。房前沒有門和窗,只是一道木柵欄,他被關(guān)在里面。那時我們幾個小伙伴常常攀上墻頭,逗他玩,我們會向他扔土塊兒。他光著身子,披頭散發(fā),蹲在地上,自言自語,像個孤獨的老猴子。他是蹲著來回移動,有人說他站不起來了,永遠無法站起來,說是因為他常年蹲著的緣故,筋變短了,抻不直,睡覺的時候也蜷著腿。不過有次我卻看見他站起來了,沖著我們怒吼。他雙手抱著木柵欄,腦袋拼命向外掙,像是在喊冤更像是在求救。我們慌忙從墻頭上跳了下去,瘋了似的四散逃開。那時我想,他也許沒瘋。
想到洪芳,是因為三爺。我從未見過三爺,連梅姑也不記得。他死的時候,梅姑還很小,不記事。在我想象里,三爺就是洪芳的樣子。洪芳對著我們怒吼時的樣子:披頭散發(fā),雙眼暴凸,面色蠟黃,清癯消瘦,唾沫橫飛。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倆同歲,也認識,或許還一起喝過酒。聽說他們都略有文采,寫幾首歪詩,這在鄉(xiāng)間是不多見的。這樣的人,才容易發(fā)瘋,遇事想不開。洪芳的瘋,我是知道的,村里盡人皆知。他相親時,別人問他家中幾口人,他說是五口半,脫口而出。這話也沒錯,他奶奶當(dāng)時是他們兩家輪著養(yǎng),說是半口有情可原,可那女方卻揪住不放,說人怎么會有半口,這不是傻是什么?親事沒談成,洪芳越想越覺得冤枉,后來就瘋了。我三爺和他不一樣,當(dāng)時他是國家干部,在寫一個重要文件的時候,把其中的“萬”字都寫成了“刀”字,他無法原諒自己,當(dāng)然別人更不會原諒他。他一蹶不振,回了老家,老家在山東冠縣,千里之遙,三爺回家后沒多久就開始瘋言瘋語,將那個正楷的“萬”字寫得滿村都是。這都是梅姑后來和我說的,她笑著說,他寫下的那么多的“萬”字,無一不像“刀”字。她像說一個笑話一樣,說這都是命。她這么說的時候,就像她也曾見過那些像“刀”的“萬”字。
三爺死后,梅姑隨她媽就去了姥姥家,一住就是很多年。她姥姥家住河北館陶縣,距我們家有一百多里,也不是很遠。館陶縣曾出過一個叫魏征的諫臣,廣場上有他的雕塑,雄偉壯觀。一九八八年時,還沒那個雕塑,也沒那個廣場,我只記得縣城里有無數(shù)條巷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像個迷宮,當(dāng)然這也可能是出于想象,或許我從未去過那時候的館陶縣。梅姑來我家,其實也是回老家。這也是她的家,畢竟三爺在這里出生??墒虑橐膊]那么簡單。
一九四二年時逢旱災(zāi),蝗蟲鋪天蓋地,家家戶戶逃荒要飯,我們家也未能幸免。曾祖母推著獨輪小板車,緩緩出了家門,那時三爺還在板車上睡覺,搖搖晃晃,頭頂枝葉交錯,那一刻也許就是三爺一生飄零的寫照。曾祖父有病,在家留守,后來他沒等到曾祖母回去就病逝在老屋,破席一卷,草草被收了尸,埋在河邊亂墳崗。曾祖母出河北,下河南,又繞到山東泰安,在泰山腳下的一座廟里上了三炷香(當(dāng)然這極可能是為了贖罪),就打道回府了。她推著獨輪小板車,出現(xiàn)在村口,板車上只有糧食,她推著救命的糧食回來了。小腳老太在華北平原上走了一大圈,路上兵荒馬亂,在外乞討也混不上一口飽飯,她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就在三爺頭上插上草標,草草賣了,賣給了河南一戶殷實人家。那時三爺不到三歲,還不怎么記事,據(jù)三爺說,他仍舊模糊記得曾祖母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她一身黑衣,弓腰俯身推著獨輪板車,板車吱吱嘎嘎響,走到一株大槐樹下,就消失了。三爺說,那時她頭上包著一塊臟毛巾。
三爺在河南長大,童年平靜,高中畢業(yè)后,隨人闖了關(guān)東,在深山里伐木頭。傳奇的是,我爺爺也在東北,也就是三爺?shù)亩?,?jù)說他們在抬木頭時,不經(jīng)意間談起往事,說著說著就抱頭痛哭起來。后來爺爺帶著三爺回了老家,那時三爺二十來歲,人長得高大魁梧又眉清目秀,經(jīng)人介紹就結(jié)了一門親事。三爺結(jié)婚后,在家沒待多久,又回東北去了。也就是說,這老家對于三爺而言也是陌生的,甚至有些怪異。他瘋了之后,在老家曾住過一段時間,那些時日,他奇裝異服,有時會披著紅被子,滿街晃悠,對來往行人大呼小叫,不過更多是自言自語,后來我爺爺怕他惹是生非,就把他關(guān)在了家里。他像洪芳一樣被關(guān)了起來。在某個下雪的早晨他卻突然消失了,有人說他往西南方向去了,背了個花布袋。那時梅姑已經(jīng)出生了。他一去不回,聽說他去了河南,那也是他的老家,另一個老家,不過他最終并沒抵達,凍死在了路上。尸體是我爺爺開著手扶拖拉機拉回來的。他們將他葬在了我家祖墳里,河邊亂墳崗,緊緊挨著曾祖父和曾祖母。
六歲前,我就夢見過三爺。有時我會覺得那根本不是夢,是我真的看見過。三爺蒙著紅棉被在大街小巷狂奔,他身上紅光閃閃,一會兒在街上跑,一會又騰空而起,在樹上像鳥似的蹁躚。他是個鬼,在樹梢上像斷線的風(fēng)箏似的掛著。就是對于三爺?shù)倪@種想象,讓我對一九八八年初次來訪的梅姑敬而遠之。
初見梅姑時,她十六歲,或許還更大一點。初中畢業(yè)后,她在家賦閑,一年或者兩年。聽說那一兩年,她足不出戶,在家織毛衣。她媽怕她悶出毛病來,想讓她出來散散心。也不知道是什么具體原因,她突然想當(dāng)一名老師,并志在必得。為了能當(dāng)上老師,她還得考師范學(xué)校。她是為了備考一所師范學(xué)校才來我家的。我爸就是從那所學(xué)校畢業(yè)的,她來我家就是為了復(fù)習(xí)功課,讓我爸給她輔導(dǎo)輔導(dǎo)。她吃住都在我家。
說起那時的梅姑,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在油燈下伏案苦讀的場景。她背對著我們,影子落在身后。有時我會湊近她,側(cè)著頭看她。她手指纖細,緊握著鋼筆,沙沙地寫字。很用力,力透紙背,像是在寫一封人命關(guān)天的雞毛信。她劉海很長,隔一陣子就會撩一下,露出蒼白的額頭。她偶爾也發(fā)呆,摳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敢打賭,她想的肯定不是書本上的難題。她會冷不丁突然回頭,一把捉住我,咯吱我,逗我笑。她知道我在打量她。她背后似乎長著眼睛。我想她在我家,總還是不自在,謹小慎微。她這人親切,愛笑,不過不愛說話。她短頭發(fā),脖子白而細長。梅姑在縣城長大,比我們洋氣,早晚會刷牙。身上也總是香噴噴的。她很愛干凈,我們家亂糟糟的,灰撲撲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捱下去的。
我愛跟著她,又不想和她挨得太近。她是個瘋子的女兒,我想從她身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她不學(xué)習(xí)的時候,一個人會出去走走,去小河邊。我們村北邊有條小河,有道長堤,還有一處水閘。這水閘是為了方便灌溉。她有時會爬上水閘最高處,坐在上面,俯視腳下幽幽的黑水。她的雙腳在虛空中晃悠,像是隨時會跳下去。我想她應(yīng)該是神色憂傷的。我擔(dān)心她會向下跳。聽我家人說,三爺瘋了后也想過死,跳過河,不過他會游泳,又游回來了。當(dāng)然也有另外一種說法,他不是想死,而是真的想下水游泳。可這說法也不成立,那可是凜冬將至,往水里跳不是找死是干什么?
有一次她從小河邊回來,手捧著一本書,徑直走向我爸。我爸正忙著什么,也許是給豬在準備吃的,彎著腰在盆里用力攪拌豬食吧。梅姑用書掩住口鼻,我想,這也是她拿一本書的本意。她就那么站著,一直等著。我知道她不是來詢問疑難問題的。其實他們兄妹之間很少說話,除非是和梅姑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的討論。梅姑突然問,你為什么不留在縣城里。她輕聲細氣,卻像是劈頭蓋臉。我爸怔住了,仍舊俯著身子,腦袋向上歪,像看陽光似的看著梅姑,半瞇著眼。他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不過這樣的對峙并沒持續(xù)多久,我爸很快就低下了頭,繼續(xù)攪拌糊狀的豬食。他悠悠地說,這里更需要我。我后來才知道,梅姑這一問,問到了我爸的傷心處。這也是我爸故意疏遠梅姑的緣由,她總讓他想起了那兩年的學(xué)校生活。我爸在上學(xué)前,就有了我。聽說他畢業(yè)時差點拋妻棄子,和另外一個女人遠走他鄉(xiāng)。梅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我爸再沒說話。梅姑一路跟著他,直到他將那一盆豬食倒進豬槽里。不過他讓她明白,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這眼前的豬。
梅姑在我家待了有多久,我想不起來了,半個月或者更久。那些天,洪芳也有些反常,早起會大喊大叫,有時還會唱歌,嗓門很大。梅姑問我,見過唱歌的人嗎?我說,他是個瘋子。我說他是個瘋子的時候,有些陰陽怪氣,意有所指。她不以為意,讓我?guī)タ纯?。我們家的東墻就是洪芳家的西墻。梅姑不爬墻頭,個頭矮,夠不著,況且墻頭上還有草。我只好給她搬來凳子。她站在凳子上向洪芳家里看,一邊問我,在哪,在哪?我?guī)缀跏菢纷套痰刂附o她看。透過木柵欄,可以見到有個老男人正背對著我們。梅姑掃了一眼,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她順勢從凳子上跳下去,急急走了。這時,只聽見洪芳吟誦起來: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他像是知道我們都在偷窺他。聽爸爸說,他會背整首的《木蘭辭》,隔上一陣子,就會背靠木柵欄朗朗背誦。后來我有好幾次,看見過梅姑去我家東墻邊,踮起腳,向那邊偷看,手里還握著一本書。
梅姑走的那天,我不在。是我爸送她去的鎮(zhèn)上。我爸騎著那輛二八自行車,梅姑小心翼翼地坐在后座上。應(yīng)該是四月,春暖花開,春風(fēng)徐徐。多年后,梅姑又和我說起過那次送行,說我爸和她說了很多話,說了一路。她沒想到,我爸那么能說會道。送她上車的時候,我爸還哭了。梅姑說,他不是舍不得我,他是想到了過去。她說,你爸心里苦呀。
梅姑給我留下一張素描畫,畫我的,不太像,像張年畫。也許我在她眼里,就像是年畫里的胖頭娃娃。她喜歡畫畫。我知道,她經(jīng)常偷偷畫,在練習(xí)本上,畫一只小貓,小馬,或者一艘船。有時她也會畫小王子和小公主手牽手。她走了之后,我很想她,想她身上的味道。很多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仍能清晰地捕捉那種氣味。那是童年的氣味。她來去匆匆,像流星劃過,不可磨滅。
再次見她,已是十幾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記得是大一學(xué)年結(jié)束,放暑假回家,路過邯鄲,我去找了她。事情是這樣的:我和一個女網(wǎng)友初次見面,約在邯鄲火車站。她叫譚曉霞,山西人,在長沙上大學(xué),也是大一,回老家經(jīng)停邯鄲,對她來說是繞遠,是我讓她這么做的,她拗不過我,就應(yīng)允了。見面前我們經(jīng)常通電話,一打就是很長時間,她聲音嫵媚動人,像是臺灣妹妹,會撒嬌,會發(fā)嗲。后來見了面,我大失所望,當(dāng)時我是打算直接送她去汽車東站的。她在那里轉(zhuǎn)車,去山西長治。在去汽車站的9路公交車上,我們假裝不認識。一個多小時的顛簸,走走停停,幾乎穿過了整個邯鄲城,其間我們幾乎沒說話。幸好我們沒機會坐在一起,一直在車上站著。車上人很多,我們被擠散了,這倒是個讓人心安理得的好說辭。一路上我都不敢抬頭看她。她實在有點怪,說不出來的怪,那張臉更像是一張漫畫,粗糙的漫畫。那無數(shù)的夜晚,我排了長長的隊,就是給她打電話,這讓我無地自容。那是二零零一年,我們會去街上公用電話亭打電話。我低著頭想了一路,想我給她打過的每個電話。感覺那個說話柔聲細氣,有時極盡纏綿讓人想哭的聲音是另一個人的。她不該是她。
從公交車上下來,我們一路向車站售票廳走去。我想讓她盡早消失。她在我身后不急不緩,不說話,或許已經(jīng)哭了。她也無地自容。這時,我卻突然回轉(zhuǎn),朝她奔跑過去,緊緊抱住她,死一樣抱住她。我們像兩個瘋子,或者是傻子,抱在一起。我為什么會那么做,連我自己也難以解釋清楚。
我們在汽車東站附近的小旅館住了兩天。兩天后,我彈盡糧絕,手里沒錢了。我并不想讓她走,還想多留她幾天。我們像一對老年夫妻,晚飯后在附近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就上床睡覺。這讓我感到莫名的幸福。當(dāng)然那里更像是我們的洞穴。我們躲起來,這么躲著反而讓我暫時忘了我正和誰在一起。事實上我們并沒發(fā)生關(guān)系,我們只是躺在小旅館那張小床上,緊緊摟在一起。只要在房間里,我們就會這么摟著。天很熱,沒有空調(diào),我們?nèi)匀粨г谝黄?。不知為何,我就說起了梅姑和三爺?shù)墓适?。一段傳奇。她似乎為此著迷。有時我想,她能留下來陪著我,并在我懷里安靜下來,更像是為了聽完那段傳奇。她在我手上不停畫那個“刀”字。她說,確實像“萬”字呀。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似的,豁然坐起,眨巴著眼睛說,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應(yīng)該大醉一場。她在說三爺和我爺爺在關(guān)外的深山里相認的那一天。那里哈氣成冰,天空中的星星都被凍得顫抖。兩個年輕的山東漢子,淚水漣漣,緊擁在一起,一個叫哥,一個喊弟,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呀。曉霞抓著我的手,也和我抱在一起。那一刻,她不再是我的女網(wǎng)友,女戀人,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好兄弟。是她讓我感覺那段傳奇變得觸手可及。她說,你去看看你的梅姑吧。她垂首不語的樣子,也有點像梅姑。
我開始思念梅姑,不可遏制,很想見見她。當(dāng)然見她,我另有目的,是問她借錢。我和曉霞都沒錢了,必須找人借錢,而梅姑正好就在邯鄲,況且我真的很想她。聽家人說,她走后再也沒回過老家,連封信也沒有。在他們眼里,她是個有些忘恩負義的人,可我一直不這么看。我想她有難言之隱。我在去找她的路上,一直在回想,她高高在上坐在水閘高處晃悠著雙腿向天空仰望時的少女模樣。
梅姑家住峰峰礦區(qū),距邯鄲市區(qū)有一個小時車程。我讓曉霞在小旅館里等我,一個人去了。我們在旅館門口分別的時候,她癡癡望著我,就像是在等一段傳奇的結(jié)尾。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梅姑嫁了人,嫁給一個煤礦工人。她還是沒考上那所師范學(xué)校,據(jù)說差了幾分。還有人說,她根本沒去考,考試那兩天,她失蹤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說這話的人是我爸,他言之鑿鑿,惡狠狠地說。我們都不信,或者說信不信并不重要。她去考和不去考都一樣,我們都認為她根本考不上。梅姑沒當(dāng)上老師,托關(guān)系到峰峰煤礦當(dāng)了一名臨時工,后來就嫁了人,嫁人后音信全無。我去找她,沒和家里任何人說,也沒事先打電話和梅姑說。我根本不知道她的電話。也許我會撲個空。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不是擔(dān)心她不在,而是她若在,我該如何張口借錢。畢竟多年未聯(lián)系,一見面就說錢的事,確實讓人難堪。
到了礦區(qū)家屬院門口,我倒更希望白來一趟,那里根本沒她這個人。我沒有如愿以償,她在,而且我沒費一點力氣就找到了她。一進礦區(qū)家屬院,我就看見了她。她家開了個小賣部,賣煙酒糖茶,看門的人說,躺在里面看電視的那個人就是她。我走近一看,隔著柜臺向內(nèi)看,一眼就望見了她。她沒在看電視,而是正和一個男的講話。梅姑染了黃頭發(fā),蓬松著,嘴有點歪,脖子上貼了副白膏藥,也許是痄腮。她瘦了,成了尖臉,這讓她顯得尖刻。她拿眼覷我,問我,想買啥。我們倆隔著一個玻璃柜臺。這時,那個男的突然消失了。我說,梅姑,你還認得出我嗎?其實我也沒認出她,要不是看門人說,我死也不相信她就是梅姑。她這么俗氣,一張中年女人的煙黃臉。世事如煙,一切都變了。她說,你是小昌?都長這么大了。畢竟喊她梅姑的人在這世上就沒幾個。她說完,又抽了一口煙,向我臉上噴。她說,你咋來了?她并沒我想象中的那么激動,確切地說,還有些冷淡。好像她知道我會來,或者說,她看我來了,見我這副狼狽樣,有點失望。
她瞇縫起眼睛,半是親昵半是嘲諷地讓我向前湊了湊。我脖子后有塊胎記,像是貓的腳印,不過她曾說更像是一片楓葉。她端詳了一陣,說,是小昌,你現(xiàn)在十八歲了吧?我還夢到過你,就在頭些天,夢見我背著你,去看一個瘋子,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你家那個瘋子鄰居呢,背《木蘭辭》那個。她擺了擺手,就像是要把方才脫口而出的話抹掉。我說,梅姑,我剛下火車,順道來看看你。梅姑回頭沖那簾子說,出來吧,這是我侄子。那男的撩簾子進來了。我還在柜臺外站著,天很熱,梅姑給我遞過來一只奶油冰激凌。梅姑笑著和身后的男人說,我和你說過,我爸認了個干哥哥,這是他干哥哥的親孫子,你說,他是不是該喊我姑姑?她好像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似的,興奮異常。
干哥哥,怎么會是干哥哥?我想起曉霞說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我說,不是干哥哥,是親哥哥,我爺爺排行老二,梅姑的爸爸,就是我三爺,排行老三,是早年間沒飯吃,我曾祖奶奶把三爺爺給賣了,是我爺爺在東北又把他找了回來。我激動不已,甚至是氣急敗壞,聲音顫抖,手里的冰激凌也化了,滴答滴答掉奶油。梅姑索性趴在柜臺上。你爺爺可是個大好人呀,巧的是,你們家真賣過一個孩子。說完她豎起大拇指,不過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在嘲笑。
她和那個男人臉上都帶著怪怪的笑容,而我傻站著,不說話,就顯得更好笑。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呀,我仍在想。后來我無數(shù)次為此感到懊悔,我該扭身就走。最好把手中的奶油冰激凌也扔進了垃圾桶里。我沒那么做,只是在原地站著,一直站著,像是在等梅姑把先前的話收回去。
我還沒說和她借錢的事,這事就不算完。后來我如愿說了。梅姑表情落寞,更可能是嫌惡,問我,你要錢干什么?我撒了謊,支支吾吾,說是給一個同學(xué)買禮物什么的。她沒借給我,不可能借給我,我也知道,可我仍舊會說,必須說,就像是對她的還擊。她和那個男人眉來眼去,意思是,問她借錢,多么不可思議呀。我扭頭向外走。她沒喊我,我猜他們會一直望著我的背影,直到我消失在那個拐角。
回到邯鄲,曉霞也不見了。她回家了。行李收拾得很干凈,什么也沒留下,除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謝謝你的故事,后會有期。從那以后,我們沒再聯(lián)系過,就像是彼此約好了似的。我在那個小旅館又過了一夜,夜里還夢到了三爺,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在一個漏雨的老房子里寫字,披著黑斗篷,更像是洪芳蒙著被子站了起來,他一直在寫那個“萬”字,寫了成千上萬的“萬”字。
一晃又是十多年。我已結(jié)婚生子,在一個南方小城教書。小城是個半島,被南海溫柔的水環(huán)繞,棕櫚樹向天空伸展,海水碧藍,舔舐著銀白的沙灘。這里人來人往,是個休閑度假的好去處。一天,我接到我爸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問我,你還記得梅姑嗎?我爸一直在老家,其實我們很少通電話,不到萬不得已,他不聯(lián)系我,這次卻突然問起梅姑來。我想他是真老了,人老了總免不了嘮叨過去那些往事。不過他這么一問,還把我問著了。我一激靈,像是隱藏在心底那個多年的謎底被人揭穿了。那謎一樣的往事,隨著我爸那句“你還記得梅姑嗎”,又讓我浮想聯(lián)翩,像迷霧一樣籠罩住我。
我說,怎么會忘呢?我故作輕松。其實他這句更像是一聲驚雷。他說,她被抓了,你得去救她。我說,她怎么了?他說,她被你們那里的打傳辦給抓了。我說,什么打傳辦?他說,這你都不知道?打擊傳銷辦公室。我問,您是怎么知道的?他說,打傳辦給我打電話,我想應(yīng)該是你梅姑留了我的電話,畢竟能幫她的人也不多了。我爸似乎想要感慨萬千,可又不知該和我怎么說。我說,我還以為她殺人放火了。我爸笑了。我聽得出他笑聲里的奚落。他和我說這件事,更像是在說一個笑話,是在報一箭之仇。梅姑辜負了他,不僅是她讓他白辛苦一場,后來根本沒去考那所師范學(xué)校,更重要的是,他說了那么多心里話,她卻無動于衷。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很少聯(lián)系。她不是他想象中的某個人,過著某種生活。她是他的陷阱。他哪是讓我去救她,是讓我在她最不堪的時候作為他的兒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讓她難堪。
我去了打傳辦,沒什么人,冷清得很。我問,他們呢?問一個女工作人員。她說,誰們?我說,你們抓的那些人。她白了我一眼,說,嚇我一跳,他們在沙灘集中。
沙灘上熱鬧非凡,一群人在走,一群人在看。那群在走的人就是搞傳銷的,他們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向前走。像是一群拉船的纖夫,更像是排隊上船的難民。我從未見過他們,可我知道這么一些人。做著發(fā)財夢。他們坐著火車或者飛機,從北方趕來,像是在遠赴一個重要的約會。一些人會告訴他們,沙灘上的石頭就是金子,即使現(xiàn)在還不是,但終究會是的。他們會相信自己是淘金的人。
我看見了她,我的梅姑。她走在隊伍中,卻像個孤零零的人。她頭發(fā)隨意綰著,脖子仍舊白而細長。她穿一身黑衣,像是正為什么人送葬。她讓我想起多年前推著獨輪板車的曾祖母。我叫了聲,梅姑。她微微抬頭,也發(fā)現(xiàn)了我。微微一笑,又低下頭。她也認出了我,或者根本沒認出我來,她的笑更像是在笑她自己。她緩緩張開了雙臂,好似在領(lǐng)略這美妙的海風(fēng)。她是隊伍里與眾不同的人。
等簽了保證書,她就能隨我回家了。我在沙灘上等她。沙灘白得耀眼,她向我緩緩走過來。她像個犯錯的孩子,沖我做鬼臉。梅姑并不顯老。我還沒張嘴。她說,哎,夠倒霉的。邯鄲口音,尾音向上翹,聽上去別提多親切,尤其是在這千里之外的小城。我說,您來這里多久了?她說,小半年了。我說,這么久都不找我?她說,我找你干什么?把你也拉下水?沒說完她就把自己逗樂了。她雖是笑著,但給我的感覺是,她沒在說一個笑話,她神情嚴肅又像是充滿遺憾。那遺憾也是真誠的。海風(fēng)拂面,她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我們踩著沙灘悠悠走下去,就像是我們一直在走,在這十幾年的空白里走著。
那天晚上我們就上了北上的火車。梅姑蜷縮在臥鋪車廂的床鋪上,瘦小,無助,茫然地看著我。
后來我們?nèi)ボ噹B接處抽煙。她問我,你愛她嗎?我說,愛誰?她說,明知故問,你和誰生活在一起,我就問誰。我說,說不清。她說,說不清就是不愛。我說,還能怎么樣?湊活著過。她說,你和你爸一樣。我們沉默了一陣。煙抽完了,她又問我要了一根,隨即點上。她長吁一口氣說,他們都說我是個瘋子,神經(jīng)病,這一點,像我爸。我那個像黑色影子一樣的爸爸呀,從沒放過我??赡阒绬幔啃〔野譀]瘋,他從沒瘋過,他是裝瘋。你說說,他為什么要裝瘋呢?她沒等我說,就接著說,那是因為他們瘋了,其他人瘋了,他沒地方去了,你知道他有多孤獨嗎?不孤獨他能在寒冬臘月的下雪天一個人出走嗎?她在和我說話,又沒在和我說話。她在自言自語。我開始想像,多年前那個風(fēng)雪滿天的夜晚,一個高高瘦瘦的人,背著一個花布袋出了村口,向南去了,遠遠看,像是個仗劍走天涯的人。
她又許久沒說話,看著車窗外,像是和我一樣,也在想多年前那個走出村口的男人。
她像喝醉了酒。一只胳膊伸過來,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聞見了那股熟悉的氣味。那是三十年前梅姑身上的味道。我恍若隔世,車窗外是迷離的夜景。我們正在穿過一個城市,無名的城市。萬家燈火,遠處是深山淡影。我想抱抱她。我沒這么做,是因為不是我在安慰她,其實是她在安慰我。
我們許久沒說話。
火車進了隧道,窗外嗚嗚響。梅姑說了一句話,讓我想了很久。她說,我爸一輩子在寫那個“萬”字,而我一輩子卻在寫一個“情”字,你說是吧?后來我們回了臥鋪車廂。我問了一句,十幾年前,你和我說的話是真的嗎?三爺根本不是我三爺,他只是假裝成我那個被曾祖母賣掉的三兒子?她說,睡覺吧,這世上真真假假的,沒那么重要。我說,對我很重要。她說,那我就告訴你,不是真的,我騙了你,我見過他們的合照,別提多像親兄弟了。我說,不是像,他們就是親兄弟。她說,好,是親兄弟。說完她就開始打呼,我知道她在裝睡,她不想和我說話了。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發(fā)現(xiàn)梅姑不見了,行李也不見了。我知道,她像三爺一樣獨自走了。她也像曉霞一樣留了張紙條,她寫道,和你爸說,多年前我去考試了,沒曠考,只是題很難,好多都不會做,打死我都考不上,但有一道題,是關(guān)于木蘭辭的,那道題我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