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濱
白? ?鱘
這支隊伍看上去和平常的自駕游團隊沒什么兩樣,只是那兩個孩子的加入,還是引發(fā)了小小的騷動。
他們的隊長叫李航,原本計劃就他們五個人,李航后來說他一個表妹要參加,大家起初也沒太在意。出發(fā)集合的地點,就定在北環(huán)高速口下紅星美凱龍門前,那兒有塊相對寬綽的壩子,當上午十點半鐘的約定時間過去了一刻鐘,李航和伙伴們才看見兩個半大孩子一前一后,怯生生朝他們挨過來。
那真是兩個孩子,還帶著稚嫩的神情,兩人都一身松垮垮的嘻哈打扮。七月份K城的天氣照例自天亮起就進入了烘烤模式,空壩子里又不見樹蔭,所以李航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布滿了黏著的油汗,他們瞬間暗沉下來的臉色明顯強抑著惱怒,讓那個表妹兒明顯被嚇住了,介紹同伴時兩眼躲閃,聲音發(fā)抖:“我同學林皓文,他特別厲害的?!?/p>
李航依舊鐵青著臉,咬牙切齒說:“我表妹兒何依依。你倆就坐我后座吧。”
兩臺車就這么上路了。李航Jeep指南者的后座,裝備占去了起碼一半空間,倆孩子縮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直至過了K城收費站,李航將車載音響里的許巍擰到塞滿整個車廂的聲量,才用緩和的語氣問兩個小家伙,“知道唱歌的是誰嗎?”那男孩立刻展露出自來熟的天性:“許巍啊,哥,這誰不知道啊?”
他們很快展開了一場關于許巍名曲的討論,林皓文最愛《藍蓮花》,李航選了《曾經(jīng)的你》,何依依居然挑了個冷門的《時光》,她說這歌里頭暗藏了一場傷心但卻溫暖的愛情,李航手握方向盤,發(fā)出胸腔共鳴的大笑:“妹兒,你不簡單啊?!?/p>
他一向是有些疼愛這個表妹的,他打小就聽自己母親也就是何依依的大姨說:“依依這孩子可憐啊,沒落地就沒了父親……”而關于那神秘父親的蹤跡,他母親卻始終欲言又止,李航也因此對依依表妹格外遷就,即使她在許多時候顯得有點兒過分驕縱。
李航他們這次并非普通意義上的出游,而是奔一條神秘的大魚而去。大魚名叫長江白鱘,1985年以來,就在長江沿線那些幽暗、迂回的河道中消隱無聲,幾乎被專家們宣判了滅絕。十多天前,李航他們組織里一位自由攝影師卻得到線報,說是K城巫山縣大寧河畔,垂釣的漁民在月光下看見了長江白鱘的脊背。一群人在微信群里炸開了鍋,躍躍欲試,要用鏡頭定格傳說中的白鱘,改寫歷史。要知道,自上世紀50年代之后,就再也沒有人類拍到過白鱘的清晰照片。
僅用了一周,這個特別行動小組就組建完成了。他們同屬于一個民間野生動物保護組織,平常通過論壇、貼吧、微信聯(lián)絡,不定期還會組織小規(guī)模的集體活動,尋訪某條河流的源頭,并在那里拾撿垃圾,或是曝光宰殺、食用野生動物的惡行,最后拍攝制作成圖文專輯,在網(wǎng)上發(fā)布。他們大多各自擁有安身立命的職業(yè),只能利用年假出動。
一次閑聊,何依依無意間透露了表哥追拍長江白鱘的計劃,林皓文的瘋魔就此點燃。他由衷贊嘆說:“牛哦,太牛了?!比缓笏恢獜哪膬翰榱艘煌ㄙY料,告訴何依依說,《詩經(jīng)》的詩句中,居然也能找到白鱘的蹤影。它是水中大象,淡水魚之王,一噸是它們通常的體重,它可以生吞所有不幸和它遭遇的對手。他還跑去李航他們的貼吧瘋狂留言,當他得知白鱘小分隊的行程恰好在暑假期間,就拉起何依依,謀劃參與其中。
對林皓文突如其來的環(huán)保熱情,何依依略微有些遲疑,但聯(lián)想到他一向愛出風頭、并陣發(fā)性頭腦發(fā)熱的秉性,也就依了他。她開始向李航發(fā)起一輪又一輪軟磨硬泡、死纏濫打的游說攻勢。在答應了絕對服從指揮、確保安全,并征得她母親也就是李航小姨何維的同意后,何依依才正式向林皓文宣布了堡壘攻陷的好消息。那一刻,對面那個男孩歡呼狂喜的樣子,讓她暗自感動了好久。
一路上,林皓文謹遵何依依讓自己好好表現(xiàn)的叮囑,簡直對長江白鱘話不離口。他甚至對白鱘因為視力退化,只能靠皮膚上密布的梅花狀陷器和羅倫氏器,像雷達一樣在湍急水流中找尋前路的特性,也津津樂道。雖說臨時抱佛腳的痕跡太過明顯,少年得志的張揚也有些顯擺過度,但全程六七小時的激情渲染,尤其最后那句總結發(fā)言,“哥,我有個特別強烈的預感,這次我們一定能如愿以償,帶給全世界驚喜?!弊尷詈皆谖咨娇h城的夜色中泊車時,幾乎有點喜歡上了他。
這隊人接下去的行動有些飄搖不定。這個最小編制的車隊開始奔赴雙龍鎮(zhèn)的大寧河畔,仿若飛蛾撲火。那里幾乎要算長江三峽風景最為秀美的河段,他們追隨河面上神出鬼沒的漁船,沿途打探那個忽明忽滅的白鱘神話,一路上還因為長江白鱘究竟是不是白色爭吵不休,各自搬出論據(jù),卻又都找不著壓倒性的鐵證。這讓他們的搜尋愈發(fā)接近盲人摸象。
兩臺越野車行至雙龍鎮(zhèn)下屬那些最為偏遠的鄉(xiāng)下,甚至進了村。有時候道路根本無法通行,只能棄車徒步,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甚至是野蠻生長的密林中急行軍。隨隊的兩個孩兒,卻奇跡般地并沒有成為這支“敢死隊”的拖累,林皓文更是和隊里的成年人展開了暗中較量,他在鋪著厚厚落葉以及其他腐殖質的林地間貓腰前進,并不大理會身后已上氣不接下氣的何依依。有好幾次他都因為求勝心切,被腳下錯綜復雜的樹根絆倒,摔倒在泥地里卻仍舊哈哈大笑。
他們中間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發(fā)生在李航和那個報料攝影師之間。李航眼見道路崎嶇,那一灣碧綠的河水也慢慢來到了潺潺小溪的上游,斷定像白鱘那樣的大型魚類已不可能在此寄居,主張?zhí)诫U就此放棄。攝影師卻執(zhí)拗地相信自己的線報,認為現(xiàn)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放棄將帶來終身遺憾!
大多數(shù)隊員都保持了中立態(tài)度,惟有林皓文挺身而出,堅決支持攝影師。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編外隊員的身份,一再重申自己出發(fā)前的強烈預感,他的那張尖尖的小臉漲得通紅,因為擔心行動取消而呼吸急促,居然成了全隊意見天平最終傾斜的決定性砝碼。
結果,李航那輛指南者的右后輪,傍晚七點天色剛剛擦黑時,終于在那條蜿蜒的碎石子路的中央爆胎。這時,即便那個攝影師也縮回到另一輛帕杰羅的后座上不再吭聲,而林皓文卻熱切地忙前跑后,當起了李航換胎的第一助手。他純真到毫無羞恥之心的地步,讓李航也沒法和他置氣。
他們那晚最終駐扎在巫山縣城。一行七人找了家家常菜館,擺開滿當當?shù)囊蛔?,?zhí)意要大醉一場。酒桌上林皓文同樣驍勇善戰(zhàn),頻頻出擊,猜拳伸出來的手指堅定并極具攻擊性,接近于一只好斗的公雞。
這場凄涼旅程的參與者們事后回想起來,那晚酒局林皓文臉上癲狂的神情,還有他張口就來的“兩路口漲水,七星崗鬧鬼”“騎個爛摩托,八方找老婆”之類猜拳行令的言子兒,幾乎成了他們關于那個年輕人晦暗記憶里最為閃亮的瞬間。
賓館臨江,兩層樓的底下是類似吊腳樓的結構,他們在分配房間時略費了些躊躇。刨去原本的一對夫妻,何依依最后和隊中市中區(qū)新華路那個電器店老板娘結成了一對。老板娘穿一條緊繃繃的七分褲,何依依隨著她扭動著,拐進了二樓的房間。
第二天清晨,李航驀然驚醒,卻發(fā)現(xiàn)對面的皓文床上空空如也。他不露聲色地下樓,在慢慢蘇醒過來的縣城搜索,眼睛不放過沿途任何一個可能的角落。他最終在江邊碼頭的石級上發(fā)現(xiàn)了那兩個孩子。石級面對長江,豁然開朗,他們在那壯闊石階的頂端緊緊地摟抱,惟余一片天蒼蒼水茫茫。
這情景一時間讓十幾米開外的那個兄長有些進退兩難。
平心而論,作為表妹另一半的林皓文,并不算是個太差的對象,但這個比何依依年長了十五六歲的表哥,還是感到了隱隱不安。那個男孩實在太不安分,就在頭天酒后的深夜,還鬧著要拉李航一起去江邊,說那會兒的江里說不定會有一只白鱘冒出來呢。如此旺盛的想象力,在李航看來,暗藏了某種說不清的不祥之感。而且作為在校的大學生,林皓文沿途的表現(xiàn),也太過激進了些。對,就是激進,他對于那不知是否還存在著的魚類的渴求,那種沒法被滿足的執(zhí)念,都讓李航認定了他并不是自己表妹理想的托付之人。
他們將離開前最后的晚餐,選在了江邊的那個壩子上。
話題仍然離不開長江白鱘。他們抱怨起了早年間沿江工廠的排污,恨不能挖穿江底的采砂作業(yè),目空一切的巨大航船,這一切最終讓那神奇的魚王斷了生路。他們緊接著圍攻起了報料的攝影師,說那個聲稱親眼看見了白鱘的漁民,莫不是在夜釣的晚上做了個夢吧。他們甚至猜測或許就是那個漁民捕獲了這長江里最后的一條白鱘。
沒人留意到林皓文的悵然若失,這支隊伍作出了撤回市區(qū)的決定,讓他垂頭喪氣,悶悶不樂。李航后來回想起那孩子坐在桌邊的樣子,就像他心愛的玩具被強行掠走了一般。天下起雨來,這群人里有人開始拽文:“不是巴山夜雨漲秋池嗎,怎么秋天沒到,夜雨倒先來了?”直到那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孩子早已不聲不響離席,消失了蹤影。
他們沿江邊的石級開始找尋,那一段江岸相對平緩,江水流經(jīng)這里,被重山抱擁,也平躺、舒展下身子,做回了一個溫柔女子。那夜的雨不大,顆顆粒粒,沙子一般探入人的發(fā)叢深處和衣裳的褶皺里。水霧蒸騰而起,如稀釋的奶粉,在夜晚的空氣里流淌得到處都是。李航他們的尋找變得像是無頭蒼蠅,其實從一開始他們就不知該去哪兒鎖定目標,直到被黑暗里爆發(fā)的爭吵聲所吸引。他們循聲而去,看見了那個白衣少年,那時,他已和一個黑色雨衣的人影抓扯了起來。
黑雨衣就是個夜釣者。那晚的夜釣者并不多,不足十人的樣子,稀稀拉拉散布在喧鬧夜市堤壩下的暗影里,不知皓文為何偏偏瞄中了那人。
那人高大孔武,黑色膠皮的雨衣遮去了大半臉孔。李航他們事后議論起來,眾口一詞將那人形容為奇幻小說里的邪靈,或是電影中的殺手。那晚初見之下的驚駭,在他們心中久久不散,他們始終搞不明白,那樣一個人,怎么會在那個時辰出現(xiàn)在那里。
兩人的撕打中,看上去林皓文應該是更加靈動和激越的那一個,他的退避和攻擊富于彈性和變化,雨衣男一直被動回應,笨拙而僵化的動作顯示出,他已成為那場小腦對決的失敗者。但他們的戰(zhàn)斗卻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黑暗中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林皓文就歪歪斜斜地倒地,像忽然斷了線的木偶,倒地動作狼狽不堪,與他之前的光彩奪目簡直判若兩人。
那把刀子,應該是夜釣者用來打理釣具或其他雜物的工具,抑或那人原本就是刀具癡迷者,刀不離身。當那把刀子作為傷害案的證物被拍成了照片,李航看著,覺得黑乎乎的平平無奇,而且奇丑無比,但卻足以刺穿那天衣衫單薄的林皓文。
那人在警察的詢問記錄里說,是林皓文率先發(fā)起攻擊的,污言穢語,說什么就是他們將江里的白鱘趕盡殺絕的,一度還伸手強奪他的漁竿。案情簡單得近乎無聊,但李航腦子里的疑惑卻愈發(fā)濃重,他搞不明白,難道僅僅是那晚他們關于長江捕魚的聲討,就刺激得那孩子做出了如此極端的行為嗎?而且,那孩子從始至終的欲求不滿,又究竟來自哪里呢?
他在漫長時間的流逝后,仍不時回想起那個孩子的遺容。那還真是個孩子啊,當他被推進巫山縣醫(yī)院急救室的長廊,擔架車猛地撞開那雪亮手術室的彈簧門,他都一直保持著那種愣頭愣腦、懵懂無助的模樣。那是一個少年剛要出發(fā),準備去經(jīng)受所有未知的考驗,尚且完好如初的模樣,但在那一霎那卻被否決了所有可能。他白T恤的胸前,頂著一只Paul Frank的大嘴猴,那里此前污黑的血跡,被雨水洇濕,慢慢褪色成了一片粉煙云。
全家福
大約十四天后,K城市中區(qū)嘉濱世家小區(qū)大門外,母親何維強拉著女兒何依依,準備前往林皓文的家中負荊請罪。天氣陰霾,母女二人東張西望,都有些畏縮不前。
之前的一天,林皓文的尸體裝在冷凍冰棺里,拉回了石橋鋪殯儀館。何維感到這起事件牽扯到自己的女兒和侄子,就特意請假,出席了那個潦草的火化儀式。蹊蹺的是,男孩那邊卻沒有一個親人到場,她追問何依依:“他家里人究竟怎么回事,這像什么話?”
何依依一臉無辜地說:“他從前就跟我說過,他們家里人都死光了,他爸他媽都死了啊?!?/p>
孩子的班主任告訴何維,他只知道眼下只有林皓文跟他爺爺兩個人相依為命,爺爺不久前中風,臥床不起,無奈將喪事全權委托給了學校方面,“我們完全是出于人道的考慮,才出現(xiàn)在這里的?!?/p>
這個無人送別的孤兒,臨進焚燒爐的最后時刻,何維還是鼓足勇氣上前看了他最后一眼。年輕的面容在入殮師嫻熟的化妝技術下完美如初,依舊眉清目秀,卻帶有某種飄浮的虛無感,像是紙片兒上灰撲撲的畫像。何維凝視良久,感到了眼前的幻象背后,當初活潑潑的生命早已煙消云散,就呆在了那里。
緊挨她的焚化師二十出頭,面白如雪,他忍不住打量了何維一眼,眼里滿是詫異。何維知道,他將自己誤會成了孩子的母親,不相信這世上居然有如此鐵石心腸的媽媽。焚化爐前那時被一陣古怪的寂靜所籠罩,那個稀稀拉拉的送別隊伍本能地退縮著,何維無名火起,瞪大雙眼沖著那個小焚化師怒目而視,嚇得那小子有些慌張地收起遮臉布,趕忙撳下了傳送帶的按鈕。
她的女兒,那個死去的林皓文長達一年零一個月的小小戀人,卻始終龜縮在人群最靠后的角落,將自己完全包裹在寬大的韓式裝束里頭,用松松垮垮的帽子,將整張臉遮擋了起來。喪事流程中,不斷涌現(xiàn)出的情況,她都任由自己母親去應對,她自己反倒成了一個似乎無關痛癢的局外人,就只是在這炎熱的季節(jié),平添了一件不合時宜的長外套,一層怪異的皮膚而已。
開車回家的路上,何維強壓怒火,這個莫須有的當家人角色,這整件事情的荒謬,簡直要把她壓垮了。她后來安慰自己說,畢竟,對何依依而言,那還是她頭一回親歷真實的死亡,她只是被嚇壞了。她并不是麻木,只是還沒有余力感到悲傷。
林皓文的住址,是班主任給的,“嘉濱世家A3樓四單元13-4號”,手機屏幕上的這一行字,讓何維不禁皺了皺眉。
正值K城一年中短暫的梅雨季節(jié),一場陰雨眼看就要破云而出。何依依歪倚在副駕座的靠背上,依舊在那件幾乎稱得上反季的帽子衫中埋伏,看她居然在隨著耳機里的音樂微微頷首,何維忍不住一把扯脫了耳機,扔在了操作臺上說:“看你給我惹的這檔子好事兒,都連著犧牲了好幾個工作日了?!?/p>
女兒說:“又沒人逼你來。不是你自己硬要拉我來的嗎?”
這個親生女兒,四肢頎長而茁壯,拉長的臉上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鄙夷神情,這和小巧、迅捷,有時又略顯兇悍的何維,看上去多么的不同。她沒有辦法不聯(lián)想到那個亡者,或許一切都要怪他。她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好端端的一個自駕游,怎么就被你們搞成這樣了呢?”
女兒翻了個白眼兒說:“哪里是什么自駕游,明明是環(huán)保公益行動,我們要搜尋的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長江白鱘?!?/p>
“什么鱘?”
“我看你是真的不懂啊。”
說話間她們已來到那個扼守K城市中心咽喉的老舊小區(qū),那小區(qū)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何維刻意回避、不愿重提的所在。
小區(qū)毗鄰陡峭的江岸,將濱江的晦暗下半城和坡頂上敞亮的上半城,這兩個如同天堂和地獄的世界,連接了起來。何維領著女兒在樹叢間穿行,恍若穿越神奇的時光隧道。
一切都還是最早期商品房胡亂堆砌的風貌景觀,樹種蕪雜,小區(qū)的道路也擺出復雜而扭曲的蛇形。
“你究竟知不知道怎么走哦?”在女兒的埋怨聲中,她瞄準了前方數(shù)十米一個踽踽獨行的身影。她加快腳步想要追上那個先行者,卻只見那人的步履像瞬間擺脫了重力,如風而過,根本無法超越。她們緊隨其后,來到坡頂上那個組團,何維發(fā)現(xiàn)幽暗樹影下,那人耷拉在屁股上面的衣裳后擺詭異地翻飛拂動,催眠一般,讓自己墜入了往昔的回憶,她似乎又回到多年前在這里寄居的那些時日,而那人就是當年某個熟悉、親切的鄰居,他的名字都已來到了嘴邊,正欲脫口而出,那人卻一個忽閃,隱沒在了黑洞洞的樓道深處。
那朵從樹葉縫隙遺漏而下的陽光,停留在何維腳下,它瑟瑟發(fā)抖,像一團燭火那樣微弱。何維兩眼呆滯,在這小區(qū)里幾乎精神恍惚。
山勢崎嶇,這嘉濱世家的布局,自規(guī)劃建設之初就很難確保規(guī)范,全無規(guī)律,找到了A1、A2,甚至A5、A6,但你就是沒法據(jù)此將A3打撈而出。母女兩人在小區(qū)內茫然打轉,就在她們快要絕望之時,卻在那個呈不規(guī)則多邊形的中庭拐角,聽見了低低的呻吟。
她們循聲跨過一段地磚松動的泥地,發(fā)現(xiàn)了灌木叢邊那個仰面摔倒的老人。老人一件白色汗衫,那時已被扯得歪七扭八,露出了圓鼓鼓、光溜溜的肚皮,狀如案板上的蛤蟆。平時用來支撐他行走的鋁合金助行器,也滾落到了幾米開外。那是一條蜿蜒下行的小道,凌晨的那場暴雨,將路邊的草葉,甚至個別嬌弱的樹苗連根拔起,淤泥飛濺橫行,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臨時鋪設了一層溜滑的“薄冰”。
何維俯身向老人發(fā)問,有沒有哪里特別疼痛?四肢可不可以抬得起來?呼吸還能不能繼續(xù)?請轉動一下眼睛,現(xiàn)在你都可以看見些什么……
老人只是不住點頭,發(fā)出嗯嗯啊啊、不成句子的語音,她們試探著,好歹將老人攙扶起來。護送他回家的途中,何依依一直在一旁給母親遞眼色,示意老人正是她們要找的皓文爺爺。
老人的居所散發(fā)著女性缺席的那種凄涼。沙發(fā),櫥柜,臺幾,電視,甚至冰箱,清一色十幾年前的式樣。餐桌剩余的飯菜也未及收拾,一股酸腐味兒。兩室一廳的格局,其中一室的房門嚴絲合縫地緊閉,想必就是那個死去少年的巢穴。何維發(fā)現(xiàn)女兒何依依緊盯那扇房門目不轉睛,眼里霎時布滿了異樣的淚光,就打了她手肘一下。
所幸老人只受了點兒皮外傷,何維吞吞吐吐向他說明來意后,沒想到原本還倚靠在那張污跡斑斑的懶人沙發(fā)上的老人,卻坐直身子擺手說:“誰叫你們來的?要怪也怪不到你們頭上啊,只怪我們皓兒偏要跑去那鬼地方充老大,還哄我說是去搞什么暑期實踐。不成器的東西?!?/p>
何維仍然低著頭,將早前準備好的話語說了出來:“但無論怎樣,我們還是該來說聲對不起。我們當家長的,各自要管好自家的孩子,這份責任總之是推脫不了的啊?!?/p>
“管個屁。我家那個早就像脫韁的馬駒兒,我反正是管不動了。”
老人說起話來痰音濃重,遮掩不住的江湖氣,何維只好將眼光轉向了別處說:“家里,真的就沒別的人了嗎?”
“有個鬼?!?/p>
他告訴她們,那天早上,他本來打算下到江邊,為死去的孫兒燒點錢紙,哪知走在爛路上腳底發(fā)虛,仰面八叉摔倒后,就再也爬不起來了?!罢媸遣恢杏昧税。 彼淞R著自己,不分敵我地將對面的母女兩人當作了難得一見的傾訴對象。
在老人滔滔不絕的絮叨中,她們很快發(fā)現(xiàn),他的潛意識里,嘴上雖在罵著,心里卻還是想著孫兒。連日陰雨,江水滿溢,他托付東流之水遙寄哀思的沖動,也油然而生。
老人叫林守奕,從前在K城長江輪船公司跑船,上世紀70年代初就登船,后來做到了大副,在那座統(tǒng)共4層船艙、800多個客位的移動城堡上掌舵,跑上海直達K城的航線。船過三峽,總會有孩子脫離大人的守護,從那光禿禿的甲板上滑落江中。
老人搖頭嘆息說,自己當值的船上,至少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少年失足江中、無處找尋的事故,“我覺得我們家皓兒就跟那些不懂事的娃兒們一樣……”
黑夜悄沒聲兒地爬上13樓這長方形的房間來,最終完成了自己的統(tǒng)治。何維起身作別,叮囑老人有事一定打電話,何依依這時偷偷拉了下母親的襯衣,讓她留意沙發(fā)條幾上那張老照片。
那是一張全家福,黑白照片上,林守奕被兩男一女簇擁在一幢老式平房前,他們頭頂上那棵苦楝子樹枝葉稀疏,完全無法抵擋拍照日當天熾烈的陽光。照片上他們每個人的臉孔都白乎乎的一團,除了老人,還包括一個兒子、一個媳婦,以及幼兒時期的林皓文。那個兒媳美得驚人,置身于擁有相同血脈的三個男人中間,更顯出冰雪美艷的質地,非常的格格不入。她就像是一個被臨時聘來的演員,隨時都有可能抽身離去,又像是來自外星的不同人種,隨身攜帶人類的認知所無法破解的黑洞……
何維懷揣著那個女人所帶來的震驚離開,沉吟中又覺得那個兒子似曾相識,但卻怎么也想不起曾在哪里見過面。
重? ?逢
五天后,何維接到了高中同學剛哥的電話。手機那頭,剛哥話只說半句,玩起了神秘:“今晚大記者可一定得出席哦,剛哥讓你見識下什么才叫極品男人?!?/p>
剛哥在K城人民醫(yī)院胸外科當主任,隔三差五就要為病人開膛剖肚,幾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肝衰竭,讓他從頭到腳,綠得就像一株剛從夜里逃出來的植物。大難不死,他煥發(fā)出火山爆發(fā)般的熱情,先是上天入地,八方串連,建立起一個覆蓋率高達80%的中學同學群,然后開始以各種超出你想象的名頭頻繁張羅同學聚會。
何維的情事,在重新集結起來的同學們中間,一度成為頗為誘人的熱門話題。同學們各式各樣的猜測、議論,不用說都是背著何維,秘而不宣進行的,但他們濃厚、蔓生的興趣,還是傳遞到了何維這里。他們開始主動為她拉郎配,顯示出堅決消除這個異類的決心。
這些60年代出生的人,已集體邁入兒女成年甚或談婚論嫁的全新人生階段,依舊孤家寡人的何維,仿佛提前向他們預演了未來可能面臨的凄涼老境,一個個的,簡直比她自己還要驚慌。
在青春時期,她曾一度領跑過所有這些人。她曾有過一段戀情,但男方家里反對,那個海歸博士迫于壓力,便不再與她交往。何維徑直沖到那幢四層的灰磚教師樓前。她當著川流不息的老師和同學,直呼博士的大名,罵他縮頭烏龜、膽小鬼,不是男人。她小巧玲瓏,身高還不足一米五,但鵝蛋臉上那對黑漆漆的大眼睛,以及披散而下的卷卷發(fā),讓她酷似從動漫中殺來的美少女戰(zhàn)士,嚇得那個海歸博士第二學期就主動請辭,逃去了同城的另一所高校。
這樣的女子,理應擁有更為轟轟烈烈的愛情才對啊,但從那之后,何維的戀愛卻陷入了蹊蹺的沉寂。這其中必然存在巨大的謎團,她卻始終緘默,并沒有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透露過有關那個人的一個字。那個人的存在,準確地說,是那個人的消逝,成了他們班同學無人知曉的秘密,她懷揣這個秘密,眼看著那個人在女兒何依依的身上慢慢成形、壯大,當她發(fā)現(xiàn)這個明顯比同齡女孩要高出半個頭的高三女生,開始以她所熟悉的那個人的方式愁悶、辯駁,甚至發(fā)笑時,她總會怵然心驚,感到那個人依然在場的魔力。
是的,他從來都沒有真正地離去。尤其是剛剛過去的那個星期,她接連造訪嘉濱世家,探望行動不便的林守奕,每次結束后下樓,她都不禁在黑暗的中庭花園久久徘徊。他的存在,他無聲的跟隨,連她的皮膚都可以感受得到。那其實和他在記憶里的模樣沒有分別,他的皮膚,干爽而清涼,自始至終都不見一絲汗跡,沒有俗常男人那種燥熱之氣。她開始鉆心般地想他,想得快要哭出來了。
據(jù)說,這個吃飯的窩子,也絕非尋常人可以隨便進出。幾幢相連互通的平房,合圍成一個U型,坡屋頂?shù)那嗤呒由霞t墻,枝葉森森的幾棵大樹,將那份與紛亂市聲徹底隔絕的陰冷,一直延續(xù)到那張古樸的木質飯桌邊。況且,那里面供應的幾道菜品,比如開水白菜、雞豆花之類,也是川菜江湖上幾近失傳的神品,“多虧了劉胖子,否則我們哪來這樣的口福?!蓖瑢W們口中的劉胖子,現(xiàn)在是個老板,何維的記憶里,他中學時代就是個吃相特別忘我的饕客,當時實行席桌制,他主動請纓當上了席長,然后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盡可能多地往自己碗里刨飯菜。
剛哥的號召力不容小覷,臨時一聲令下,也召來了將近二十個男女同學。他們從前就讀的K城一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重點中學,高考升學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幾,如今這些同學大都混成了有頭有臉的角色。在見慣不驚的一輪親熱寒暄后,剛哥左手邊的那個空位,明確預告了那位神秘嘉賓即將登場。雖說何維有些故作投入地與幾個女生討論起了某種新型去皺美容針的療效,但那人的姍姍來遲,卻不得不說成功吊起了她的好奇心。
比約定的開席時間足足晚了半個多小時,那人才匆匆從暗影里那個遙遠的門洞現(xiàn)身。他疾步走過進門那條可以說過于悠長了的通道,一迭聲說著抱歉,中等個頭的身材卻相當壯碩,直到剛哥起立,裝模作樣為大家介紹“海外游子林天星”時,她才為他相對于國內男生們尤顯黧黑的膚色找到了理由。
幾乎同時,關于幾天前林守奕客廳里那張全家福的一個答案,也在她心底驟然引爆。那個早夭少年的父親,居然出現(xiàn)在了同學會的席桌邊,這讓她不得不恍然以為,那天的飯局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險的圈套。
她的眼光不再離開林天星片刻。他緊繃在兩塊胸肌上的那件藍白花T恤,有些過于花哨了,在剛哥為首的幾個男生的勸酒攻勢下,他唯唯諾諾頷首的低調姿態(tài),不知道又是在心虛什么。而關于這個老同學在K城一中的記憶,卻在何維的頭腦里混沌一團,始終沒能找到任何確鑿的明亮一瞬。他的喪子哀痛,想必痛徹心扉,并且和自己難脫干系,可在眼前這浮華的歡宴上,也變得虛無起來。
同學們很快將第二輪的攻勢,鎖定在了何維身上。他們毫不遮掩地將林、何二人當作了那晚的主角,有人甚至起哄讓兩人當眾表演交杯酒,有些被逼急了的何維,立馬換上K城女子典型的潑辣姿態(tài),她一屁股擠坐在林天星的右側,直視他的兩眼,舉起那只紅酒杯說:“天星,來,我們干一杯?!?/p>
她在對方那雙細長的眼睛里,想要找到哪怕一絲可疑的悸動,卻仍然只看見單純的羞澀和約略的愕然,就鼓起勇氣將杯中的紅酒一仰脖先干了。
同學們的歡呼響得像炸雷:“天星你個呆瓜,人家一個婆娘都這么耿直,你還扭捏個啥?”
林天星卻愈發(fā)窘迫,似乎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悶頭喝酒,最大量地吸入這危險的液體,來平復同學們令人瞠目的亢奮。
關于林天星零星的訊息,席間陸續(xù)傳入了何維的耳中。大約在上個世紀末遠赴加拿大多倫多后,他居然長達十余年一去不返。最早進的是銀行,卻與那里刁鉆的女主管針尖對麥芒,拂袖而去之后,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起了房產(chǎn)經(jīng)紀。好在他手頭的客戶倒也并不短缺,另外還開了間自助洗衣店,24小時不打烊的那種。
“最多算勉強糊口啦?!蓖瑢W們隨口奉上的“大老板”的名頭,居然引來他好一番較真的糾正。對遞到面前來的每一杯酒,他也來者不拒,一律痛快喝下。何維在一旁看他喝得兩眼都直了,又想起這個男人此次回國,背負了多么巨大的傷痛,愈發(fā)地于心不忍起來,可他卻仍舊保持著那種略顯木訥的隱忍,顯然對在場的每一位都刻意隱瞞了一切。這倒讓何維對他平添了幾分好感。
酒席持續(xù)到深夜,十一點半,一伙人才嚷嚷著涌進暗影憧憧的院子中央。他們的笑鬧回聲震蕩,而林天星腦袋飛旋,居然在腳底的青苔上滑了一跤。他狠狠跌坐在地上,屁股發(fā)出一記悶響,大多喝得上頭了的同學們,再次爆發(fā)出一陣放浪不羈的狂笑,他們嘴里念叨著“天星你小子,活該啊活該”,依次散了。
遵照剛哥指令,護送天星回家的任務,落到了何維的頭上,“代駕給你叫好了,機會難得哦?!眲偢邕呎f邊對她睒了睒眼。
午夜的街頭,經(jīng)過的車輛,無一例外地幾乎都以一種帶著憤怒的高速一掠而過。突然降落到兩人之間的靜寂,讓何維再次忐忑起來,正猶豫著要不要將真相和盤托出時,卻聽見他倚靠在窗邊說:“我們都老了。說真的,你還記得清我們在K城一中的時光嗎?你真是我同班的同學嗎?我怎么記不得班上曾有過一個這么漂亮的女生了呢?”
“你嘴倒挺甜。沒聽過那句話么,女大十八變?!?/p>
他們那輛馬自達保持均勻的低速,已來到跨越嘉陵江的黃花園大橋上。雨忽然落得稠密起來,雨聲急切,從車窗望向空濛的江面,那里就像一個闊大無比的黑洞。路程所剩無幾,再不開口就來不及了,坐在飄移的駕駛席上,何維聽見自己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應該還不知道吧,我女兒何依依,就是你兒子林皓文的同班同學。”
忽明忽暗的路燈光下,林天星朝她扭過頭來,像是頭回見面那樣端詳著她。他看見那女人的眼角,就像兩條奇妙的水波紋,不經(jīng)意那么起伏了一下,就消隱在臉龐的兩邊。那應該屬于那種特別嫵媚的眼形,狐一樣不可捉摸,林天星在那眉眼間長久地探詢,他的沉默不語終究讓何維心虛起來:“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出了那樣的事,而你卻竟然是我的中學同學……”
林天星只是無力地擺了擺手,他讓何維就把自己擺在橋頭的這個拐角就好。剛才還興致勃勃的醉意,坍塌得如此之迅猛,幾秒鐘的時間,何維眼里的林天星就只剩下了垂死的軀殼,完全沒有力氣發(fā)起原本料想中的反擊。
“聽我爸說,我兒和你女兒很要好的……他究竟怎么樣,我離開的時候,他才剛上小學?!彼宰谲嚴餂]有動彈,他是那樣的精疲力竭,連抬腳下車的力氣也沒有了。細密的雨聲中,何維聽出了他乞求的語氣,這個與一天天長大的兒子幾乎隔絕了十數(shù)年的父親,居然在向她討要自己孩子的青春,她不得不對他說起了他們之前有過的寥寥幾次會面。
一次是女兒過生日,林皓文來一起慶祝。林皓文坐在她家桌邊,不住口地夸贊她的手藝,稀里呼嚕將半盆紅燒肉吞下了肚。問起她在報社的工作,他也兩眼放光:“昨天那條地下車庫謀殺案的稿子,那么大一版,都是阿姨你一個人寫的?。空嫘膮柡α?。”他討好的用心雖然刻意,卻一派天真,并不惹人反感。
還有一次是報社體檢,她查出了甲狀腺乳頭狀癌,醫(yī)生說并沒有致死的危險,讓趕緊手術。術后的夜里,她躺在病床上發(fā)呆,沒想到那兩孩子居然偷偷摸摸跑來,要給她一個驚喜。那天林皓文手里還抱著一大捧康乃馨。她看都十點半了,就催他們回家:“這么晚了,你爸媽該擔心了?!蹦牧系侥呛⒆泳尤挥舶畎畹厮Τ鲆痪洌骸拔覜]爸媽,他們都死了?!彼娝行嵢坏嘏ゎ^而去,邁著格外用力的步伐,倒和他爸在酒桌上的勤勉頗有幾分神似……
林天星的嚎哭,最終打破了何維小心翼翼的講述。那個男人的聲音,在那個孤立無援的車廂里毫無遮攔地釋放而出,就像野狼在呼叫同伴。
七星閣
林天星和王康明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公元1985年秋季開學的頭一天。階梯教室里新生集結,王康明作為即將畢業(yè)的大四學生代表,站在講臺中央,為他們全班62位同學上了一堂大學生涯的啟蒙課。
康明那天具體都講什么了,林天星早就一片模糊,反正不外乎不要荒廢四年光陰,要用全新的開放姿態(tài),擁抱迎面而來的一切,包括即將學到的新知、不同社團的新朋友,諸如此類的勵志雞湯。那是澎湃、激蕩的青春年代,但王康明的吸引力,卻更多地源于他這個人本身,他屬于那種高大英俊、光芒四射的類型,隨便一件短夾克,穿在他身上,就顯得格外干凈利落。對于自己的話,他也無比篤信,一臉堅定。
演講結束,他從講臺右側的椅子邊抄起一把吉它,自彈自唱了一首民謠,那歌叫《請跟我來》,那也是林天星第一次聽到這歌。課后,那歌的旋律在林天星腦海里不停縈繞,讓他著魔,他到處查找,終于知悉,這歌是女歌手蘇芮唱的,他后來在《通俗歌曲》雜志上找到了這歌的曲譜,磕磕巴巴唱熟了它。
我踩著不變的步伐/是為了配合你的到來/在慌張遲疑的時候/請跟我來//我?guī)е鴫艋玫钠诖?是無法按捺的情懷/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
他一句一句反復吟唱,感到了歌詞里越來越強大的牽引力。
王康明是蘭大學生會宣傳部長,林去競聘學生會職位,得知王也是K城人,就自然跟隨了他。
林天星在王康明手下,工作格外賣力,作為一名初哥,卻接連遇上了校園歌手大獎賽、辯論大賽、詩歌聯(lián)展等等一系列的校級活動,從草擬、設計海報,到分發(fā)各類宣傳稿件,再到最終校報、??系目偨Y盤點,他都無師自通,默默挑起了大梁。
校園歌手大賽由各系推舉候選人,競爭尤為激烈。那是春季開學的頭一個月,幾幢教學樓門邊的迎春花開得像是爆炒的雞蛋。林天星靈機一動,策劃讓各大候選人每天傍晚,定時出現(xiàn)在校廣播站的系列訪談節(jié)目中,對全校師生聊聊他們的心里話,并對著麥克風彈唱一曲。春日迷人的夕照下,春心萌動的少男少女們,拎著他們剛打好的晚飯,雙雙對對從架在他們頭頂上的那十幾只高音喇叭下走過,耳畔響起的校園歌曲,和身邊女生的白裙一起飄飄蕩蕩,很難不心生陶醉。那二十幾個候選歌手,也一舉成了那個時期校園里人氣最高的偶像。一個師姐事后專程跑來對林天星說:“王部長見人就夸你呢,夸你有天分。他可是難得夸個人的哦?!?/p>
這自然讓他對那個學長加老鄉(xiāng)倍感親近,仿佛他們之間真產(chǎn)生了某種超出常人的關聯(lián)似的。王康明畢業(yè)后回了K城,大三那年暑假,林天星回家,還特意去探望過他。兩人在棗子嵐埡那片熙熙攘攘的農貿市場里,找了家家常菜館,點了一桌菜。林天星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昔日意氣風發(fā)的大哥那天卻心事重重,眼神游離,他說起為頂頭上司出門寄信、買鹽巴,甚至為他住院的老婆送小灶伙食的苦差來,幾乎帶著哭音兒。那頓悶酒喝到最后,他還因為進出的食客忘關冷氣房的玻璃門,差點兒跟人打了起來。臨別,這個學長語重心長地叮囑天星:“你畢業(yè)后可千萬別回K城來了,沒前途的?!?/p>
一年多后等到他畢業(yè),兜兜轉轉一圈,林天星分配到了遠郊一家儀表廠。儀表廠坐落在江水上游峽谷里的一個半山懸崖上。他一個學歷史的,在那廠里完全專業(yè)不對口,只好出出板報,草擬下領導的講話和總結,或是將車間里的好人好事寫成新聞稿,分發(fā)各級報紙,此外就是跑腿、打雜。
他說不上有多大怨言。那年頭這樣一份國營大廠的正式工作份量十足,好歹也算是給自己十五年的寒窗苦讀一個交代。林的那些同學們,大多也比他好不到哪兒去,除了類似廠礦,不少人被一層層往下分,到了地級市、縣城,有人甚至被分回到當年拼了老命考出來的鄉(xiāng)鎮(zhèn)老家。林天星給同學寫信,用得最多的一個比喻就是從前生物課上講過的孢子,他在信里說:“我們就像是一群隨風飄零的孢子,不得不散落天涯……”
那也是他人生歷程中第一次萌生無能為力的飄零感。每個周末到來,他都會趕往山腳下那座市鎮(zhèn)里的長途站,和背著背篼的小販,肚兜里挎著清鼻涕長流的嬰兒的農婦一起,趕往燈火輝煌的K城主城。他成了一個狼狽的天外來客,周五的夜色中,當他最終抵達家里的那所老屋,見到正在守望自己的老父和寄居那里的女友劉肖,他都感覺自己像個走親戚的鄉(xiāng)下人,有種說不出的陌生隔膜。
王康明的電話是1994年春末的一天打來的,打的就是林天星辦公桌邊那臺紅色座機。王偶然從林的同學那里獲取了這個號碼,劈頭就對他不通信息、隱居深山的做法好一通埋怨,他接下去的一句話,完全出乎了林天星的預料:“趕緊地,請個假,買張進城的車票,到我辦公室來報到?!?/p>
放下聽筒,林天星的大腦依舊沉浸在中午飯后的困乏中,眼前的那一抹迷蒙的光線,飄浮在那只亮閃閃的電話機和辦公桌上橫向延展的所有事務之上,讓那一刻愈發(fā)如夢如幻。
自1993年春天起,和林天星同屆分配到儀表廠里的畢業(yè)生中間,開始頻頻涌現(xiàn)義無反顧的辭職勇士。這間國營儀表廠效益正快速下滑,前景暗淡,小伙伴爭先恐后,奔向陸續(xù)開禁招聘的事業(yè)單位,還有人索性南下深圳、海南。
一個反面的例子發(fā)生在林天星后來調去的教育科。有個早一年到崗的師兄,在下班后的午夜,獨自潛回漆黑的辦公室,截斷連接電燈的電線,觸電自殺。他本科在電機系掌握的專業(yè)知識,確保了那次自殺行為的準確無誤。后來當林天星回想起之前幾天,那師兄如何來到自己面前,一本正經(jīng)要還清所欠的幾塊錢飯票,記憶里師兄窖藏白菜般的臉色,讓他倍感風雨欲來,自己也難逃厄運。他加快了廠外求職的步伐,他去了高校拜見那個影視文學專業(yè)的權威,想要提前報考他來年的研究生,卻在當晚喝得吐出了胃酸。K城晨報的首批公開招聘筆試,他也換了好幾班公交趕去奮筆疾書,但他的答卷卻在第一步初篩時,就被考官扔進了紙簍。
他后來在儀表廠教育科那座半山上的木樓里終日呆坐,愈發(fā)覺得身處牢籠,形如困獸,沒想到王康明恰在此時,為自己遞來了一根救命稻草。
1994年,K城中心城區(qū)正興起新一輪大規(guī)模的舊城改造。K城的母城,被交匯的江水包裹在一座船形半島以內,包括大型百貨商場、銀行大樓、市級機關,都密匝匝安插在了這高聳而起的沿江坡地上。那座城心半島,仿若一頭朝向寬闊江面俯身探求而去的巨蟒,堪稱奇觀,又因地勢崎嶇,尤其是江岸陡峭如高墻,在濱江沿線滋生出大片棚戶區(qū)、城中村。那里幾近垂直的狹窄步梯僅容二人迎面對過,吊腳樓、板房、氈棚幾乎零間隙地勾肩搭背。
當市場經(jīng)濟風起云涌,K城史上第一家國資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海納集團應運而生,政府的想法是,由海納挑頭,統(tǒng)籌K城城心半島的拆遷改造。王康明就這樣被委派到海納公司當上了總經(jīng)理。
新官上任,他就大手筆地從沿嘉陵江的下半城一號橋直通上半城的七星崗,勾出了一圈紅線,搞起K城首個商業(yè)住宅小區(qū)。那就是后來林守奕領著孫子林皓文,在那里安家的嘉濱世家。
緊接著,王康明又將眼光投向了進出K城心臟的咽喉地帶。江水經(jīng)過1300多公里的奔襲,來到這里,即將匯入長江,江面豁然開朗,滿眼浩白,江天一色。在K城百姓眼中,這里一向被視為鎮(zhèn)守河口的風水寶地,而在王康明的心中,一個驚世駭俗的藍圖正慢慢浮現(xiàn)而出。
海納公司16樓的辦公室,林天星和王康明久別之后會師。
那間總經(jīng)理辦公室寬大得就像一個完整的教室,林天星進門,似乎一直走了好幾分鐘,才抵達王康明那張面積堪比乒乓球臺的辦公桌。辦公桌后面,王明康沖他擠眼傻笑,兩人恍惚間重回無邪的大學時光。那天,林天星換了三班公交,風塵仆仆趕來,他特意新?lián)Q了件白襯衣,可背心中央還是被汗水徹底濡濕。他下意識沖王康明眨巴著眼睛說:“房地產(chǎn)?我真的可以嗎?”
王康明在滑輪辦公椅里扭動著身子,好像很不情愿受那椅子的束縛。他已經(jīng)學會了像領導那樣很有派地輕輕甩動自己的手腕,他反問林天星:“怎么不可以?我對你一向都是很有信心的。有時候機會就是這樣猝不及防擺在你面前,你沒有其他選項。”
他直盯著林天星,在他近前充當起了某種神秘力量的使者。一陣難以抑制的顫栗,在林天星身體的最深處擴散開來。
他成了王康明身邊幾乎日夜跟隨的總經(jīng)理秘書,他欣慰地發(fā)現(xiàn),王康明尤其憎惡自己從前深受其苦的那套官場生態(tài),每次提及都連連甩頭。他說除了日常的家務雜事,他過去的頂頭上司甚至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倒也不是他女兒有多不堪,一個秀氣乖巧的小學老師,也是我鐘意的文靜型。但那種自上而下的意志,還是讓我渾身別扭,幾次約會我都莫名其妙發(fā)火,搞得人家特別委屈。我們之間可千萬別那樣,我們是兄弟,是戰(zhàn)友,有什么一定直說,我會特別看重來自你的意見的?!?/p>
那他現(xiàn)在的女朋友呢?“想什么呢。我娃兒都兩歲多了,男孩兒,調皮搗蛋得上天入地的。”王康明說他老婆是他父親那所建筑學院的老師,反正結婚生子是終究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不?所以早解決總比晚解決要好是不?
慢慢地,他們越來越多地涉及到私人的話題。林天星也對他說起自己和女友劉肖在三峽腹地巫山縣的那次不期而遇,王康明聽了,猛拍他的肩膀說:“你小子,看不出來啊,居然是個情圣?!?/p>
這樣的對話,多半發(fā)生在他們對臨江門那片蕪雜棚戶區(qū)的巡游中。那幾乎成了那段時間兩個人日常的功課,大多是在處理完一天事務的傍晚,偶爾也會選擇一個午休的空檔,或是某個冗長會議的間隙,王康明會沖林天星一揮手說:“走,我們去那旮旯瞧瞧?!?/p>
那并不是一趟輕松的游逛,起碼每次事后,林天星都會四肢酸脹,如同剛從1500米的跑道上撤下來。王康明比林天星足足高出半個頭,他長腿輕盈,總在漫無盡頭的長長石級上將天星甩出好遠。那還是溫度悄然攀升的初夏,每一次結束他們兩人間的對抗賽,王康明都會對著林天星氣喘吁吁,好一會兒才從自己腳底冒出來的腦殼頂說:“咋樣,瞧我這身板兒也不比你們年輕人差吧?!?/p>
他至今保持著運動習慣,每個星期天都會跑去建筑學院的操場,纏著學生們讓他加入他們踢完90分鐘的整場球賽,而一向憚于運動的林天星,一時找不到還擊的武器,只好撇嘴說:“好好好,你是老大,你是冠軍?!?/p>
他關于臨江門片區(qū)改造的計劃,一直在心里憋著,直到那年夏天頭一場暴雨到來時,才向林天星完整披露。
那個周末的傍晚,偌大的辦公樓空空如也,海納的員工被那場事先張揚的雷暴所驅趕,早早地就擇路而逃。王康明癱倒在他那把高靠背的轉椅里,背朝門口,當林天星前去探詢,看見他整個人都隱沒在椅背底下,連他的頭也隱沒不見了。照例是濃濃的煙霧繚繞,仿佛那張辦公桌下潛伏了一座制造煙氣的工廠,過了好一會兒,臺燈的遮罩才被擰轉過來,刑訊室那樣刺目的燈光直射而來。他小心地發(fā)問:“康明,還不走嗎?暴雨馬上就來了哦。”
“你來?!彼硨λ惺?,大有玄機的樣子。
林天星湊攏,見他平伸的雙腿上攤開一張城心半島的詳細地圖,上面用紅筆標注了稀奇古怪的各式記號。
那就是他的計劃,他準備在陡坡上建造一座空中之城。
“你能想象嗎?就像是古巴比倫城那樣的空中花園和巴別塔,你學歷史的,應該清楚我在說什么。這應該就是我們K城的未來之城,”他告訴林天星,不久前他專程拜訪建筑學院退休的陸院長。老先生兩只眼睛里如今長滿白內障,幾乎要瞎了,但聽王康明講到重建新城的計劃,當即就從躺椅上彈了起來。陸院長認為,K城的城市規(guī)劃和建設,可以說多少辜負了這座山水之城,他心目中最好的K城,應該把江請進城中,把山的天際線還給這片土地。說話的過程中,林天星看見王康明細長眼睛里,有兩塊紅彤彤的火炭,在暗影深重的房間里灼燒著。
經(jīng)過反復考察、比較,王康明得出的結論是,再沒有比古巴比倫城更好的借鑒了。K城起伏立體的地形,天然應該生長出向上延伸的城市,而那里自古就建有七星閣,那座三樓一底的高塔,登高即可遠眺兩江交匯處?!八晕覀兺耆梢越鑴輳徒ㄆ咝情w,為這個空中城市,植入K城的魂魄。”
在王康明的構想里,這座依崖而建的全新七星閣,將分七層,大門朝向奔涌而至的江水,然后層層疊高,直至幾十米之上。
七星閣的每一層,將分別對應北斗七星中的天樞星、天璇星、天璣星、天權星、玉衡星、開陽星和搖光星,并相應設立居住、餐飲、酒店、游樂園等功能區(qū),盡最大可能采用架空結構或是玻璃幕墻設計,一掃這座濱江城市素來深重的陰霾之氣。
王康明的闡述,在那個周末之夜無邊無際地彌散著,直至那場暴風雨如期抵達。電閃雷鳴中,那扇半開的落地玻璃窗被哐當一下彈開,強風勁吹,長驅直入,將滿桌子攤開的地圖、畫冊、老照片、摘編資料等等,一股腦掃蕩到房間里的各個角落。
王康明帶頭滿屋子追逐飛舞的紙片,林天星在他身后跟隨,聽見他爽朗的笑聲自丹田而起,如一串重拳散落在激蕩的空氣里。
接下來的那個夏天,他們聯(lián)手建筑學院的城市規(guī)劃與設計研究院,雷厲風行地著手草擬重建七星閣的可行性報告。
那也成了林天星終身難忘的一個夏天。他跟隨海納的決策團隊,一頭扎進了可以搜羅到的,所有關于古巴比倫的著述和圖集中。
他這個歷史系的本科生,當然對源起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的古巴比倫再熟悉不過。美索布達米亞平原,那些人類幼年時期的光景,總讓他滿眼一片橙色的光線,他這個前詩歌狂熱分子,很自然就聯(lián)想起了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句:“黃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
林天星把這些說給王康明聽,對方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不語。那時他們正站在那片高坡的坡頂,那個季節(jié)的霞光完全不輸畫片里璀璨的古巴比倫,林天星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傍晚,記得之前王康明沿途如何對自己宣講著“屬于我們這代人的機會注定要來到了”、“現(xiàn)在輪到我們來改變什么了”,諸如此類的話語。
但林天星卻始終保持了這個夏天以來的低調收斂,遇事一向悲觀的他,對王康明極力推進的這個激蕩人心的計劃,心存揮之不去的疑慮。他比王康明矮了將近十公分,那個傍晚,他們在高高的石級上長久佇立,在林天星仰望王康明的眼光中,他忽然發(fā)現(xiàn),王康明瘦了許多。不是那種普通意義上的體重增減,而是遽忽間就被掏去了一大塊的那種暴瘦。他暗自憂心,康明莫不是患上了某種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的惡疾吧?
迷? ?霧
1995年秋,七星閣工程最終如期上馬,這多少有點出乎林天星的預想。
那之前他們開過太多論證會、現(xiàn)場辦公會,會議在K城市中區(qū)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建筑里輪轉,相關部門坐在圓桌或長桌對面相互指責,偶爾惡語相向,最終無一例外地陷入到煙霧濃稠的馬拉松之中。王康明的焦慮愈演愈烈,他口腔潰爛,即便喝涼水也喉嚨生疼,林天星勸他說:“依我看,七星閣也并不是唯一選項,我們盡力而為,問心無愧就好?!焙笠曠R里,王康明抬眼瞪他,眼神遙遠,跟看個外星人似的。而王康明灰白而尖銳的小臉則被夜色包圍,愈發(fā)像是一張漂浮在暗河上的鬼臉。
在那場辦公會上,有上面的領導坐鎮(zhèn),誰也沒料到王康明會搬來奇兵。就像那些經(jīng)典法庭電影的高潮場面,他請出了一位出奇不意的“證人”,建筑學院退休的陸院長。當著那位頭發(fā)凌亂、一臉厭倦的領導,陸院長用顫抖的手指,點開幻燈片里那個如夢如幻的老K城,迷人江岸、往日繁華一一浮現(xiàn),他用他老年人的尖利嗓音斥責說:“K城的老城再不改造,我們就是歷史罪人,愧對子孫?!睍h廳最終在陸院長半瞎眼仁里滾落的渾濁淚水面前,陷入無解的沉寂。
王康明這個做法,最終換來了領導在主席臺上的當眾拍板,沒想到的是,災禍自此接踵而至。
深秋的一天,天色蠟黃,十幾個殘疾人浩浩蕩蕩開到16樓上海納總經(jīng)辦門前。大樓保安那一刻的失守,顯得有點別有用心,門前的那兩張三人沙發(fā)顯然又不夠安頓,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索性席地而坐。
領頭的是個丟失了雙腿的中年男子,灰布褲管在他兩臂支撐的拐杖間晃蕩。那人的上唇生著一團濃密的小胡子,一上來就點名找王康明。王康明也不避諱,拉起小胡子一同坐下,擺出促膝長談的姿態(tài)。
對方的訴求簡單明了,他們都是那片棚戶區(qū)里做生意的小販,裁縫攤、火鍋店、小吃店、發(fā)廊、小賣部,這些他們過去賴以維生的飯碗,因為大面積鋪開的七星閣工程拆遷,變得岌岌可危,而具體執(zhí)行的區(qū)拆遷辦,并沒有出臺針對這類人群的專項補償。
小胡子和王康明相距不過一兩米,始終不急不惱,甚至設身處地地對王康明語重心長地說:“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后續(xù)可能激發(fā)范圍更大的矛盾?!?/p>
王康明有些倉皇,勉強保持住了鎮(zhèn)靜,他一口答應盡快和拆遷辦協(xié)調,并招呼前臺給那個靜坐的小團隊發(fā)放飲料,預定午餐盒飯。他還請出江湖氣十足的辦公室女主任擔當全權對接人,而那小胡子卻只是淡淡一笑說:“王總你忙你的,放心我們不是來鬧事兒的。問題解決了我們立馬撤,最終擺不平,我們還會來找你。”
這場靜坐,不明不白地拖了半個多月。那伙人倒也如他們的承諾,不吵不鬧,就像一幫按時考勤的小學生。但他們把守總經(jīng)辦的入口,所有辦事人員猛地撞見這支隊伍,都暗暗發(fā)怵,16樓上那個海納公司的最高決策地,成了地雷密布的險惡去處。
王康明最終只好搬來人馬,將那群人強行驅逐。那天,王康明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埋在辦公椅高高的靠背底下。那靠背遠看就像是抵御門外騷亂的鎧甲。自己老板長達大半天時間的絕對休止,雖說讓林天星不安,但對王那一刻的苦悶,他也無能為力。他深知那個人的痛苦,來源于和那個片區(qū)太過深切的羈絆。過去他們兩人前去巡游,王康明總表現(xiàn)出對那里居民別樣的深情,他在這家注意到了一個愛哭鬧的孩童,下次重訪,就會特意帶上一包巧克力。林天星記得有一次,他還為一個孤寡老太特意請了一名醫(yī)生上門診治。
關于他湮沒于那片江岸的家族傳奇,林天星是后來聽人講的。原來,王康明的爺爺在那個昔日繁華的糞碼頭(那年月,可以用來種田澆地的屎溺被視作寶貝,從K城的各大街區(qū),由推著糞車的農民工收集而來,在臨江門碼頭分發(fā)上船,逆流而上,運送到鄉(xiāng)下的田地),是一名遠近聞名的裁縫。爺爺?shù)牡谝粋€妻子,據(jù)說在某一次攀爬那時更加陡峭、險惡的江岸石級時,跌下萬丈懸崖,一命嗚呼。后來他爺爺續(xù)娶了,才有了后續(xù)的王康明他們一大家子。
所以,林天星多少理解了王康明打定了主意回報故里的情懷,對他不得不面對的那個幾近失控的爛攤子,也滿心同情。
那個小胡子所言不虛,他們的“小分隊”遭遇壓力,表面上的偃旗息鼓之后,來自拆遷區(qū)的抗議,在接下去的一年多時間里此起彼伏。
那個時節(jié)海納公司從上到下的員工,都被絕望的深夜加班所淹沒。林天星陪王康明熬夜,隔三岔五睡在辦公室的折疊鋼絲床上。有時候體力和腦力燃盡,他們會去樓底那家通宵營業(yè)的燒臘攤兒上點上幾盤鹵菜,喝上幾杯。
他們的爭論就發(fā)生在那樣的一次對飲中。
林天星在那晚望著王康明,借著酒意試探說,他們竭力推進七星閣建設的做法,會不會無意中損傷了訴求各異的不同個體呢?
他沒想到王康明竟沖自己摔了酒瓶子:“你少拿這種囫圇吞棗的理論嚇唬我,他們七爺子八條心的,你確定他們能選出一個比七星閣更優(yōu)的方案?
那晚的爭辯,以兩個人自相識以來從未發(fā)生過的互相傷害而告終。林天星只記得兩人不歡而散時,王康明不住搖頭,一副悲從中來的語氣:“其他的人誤會我倒也罷了,居然你也來罵我,唉。”
那以后林天星眼看王康明一天天成了一個病人。那人過去雖說也瘦條條的,卻精蹦得很,是那種一個團體里永遠的活躍因子,而如今他那在K城人中鶴立雞群的身板兒居然也有幾分佝僂了,他口腔里的潰瘍,也讓他對一向嗜好的麻辣菜品敬而遠之。還有洗漱池落水口邊的脫發(fā),當然還有右手難以克制的震顫——當他端起一碗茶水時,杯碟也會發(fā)出咔咔咔的轟鳴……
夏日里一個溽熱的早晨,王康明居然戴著一只大口罩現(xiàn)身辦公室,林天星一句戲謔已到了嘴邊:這大熱天的,你是想焐痱子嗎?但看他陰沉沉吊著張臉,終于把那句玩笑話吞咽下了肚。中午吃飯,王康明仍窩在辦公桌邊一動不動,只讓那個女主任訂了份盒飯給他送去,一層樓的人很快就聽到了那個女人長長的叫聲。她一陣風似地跑來向林天星求證說:“王總怎么啦你一點不知道嗎?他半邊臉都歪了,這段時間領導隨時會來檢查,到時可怎么交代啊?不行,我馬上去藥店給他買藥去?!?/p>
然而并沒有什么管用的藥,市中醫(yī)院的診斷是面癱。王康明的坦白極其有限,只對林天星說,那天好不容易回家酣睡,一覺醒來,他迷迷瞪瞪地對著鏡子漱口,一口涼水喝下去,一低頭,那水卻從他右邊的嘴角傾漏而下。他試了幾回仍舊包不住水,沖著鏡子苦笑,卻發(fā)現(xiàn)右邊的整個臉頰如同死水,波瀾不興……
他沒有提及病征之外的任何遭遇。那時七星閣工程已百孔千瘡,那總經(jīng)辦頻繁地房門緊閉,門背后傳出隱約的咆哮聲,聲源來自從天而降的各路人等。至于在那座寫字樓以外,王康明又遭遇了什么,林天星雖說直覺到了它的慘烈,卻不能從王康明那里聽到一個字。他擔心那個深夜啤酒攤兒上的爭執(zhí),讓兩人產(chǎn)生了無法彌合的隔膜,他感到現(xiàn)在他們之間,許多話都沒法像過去那樣說破了,他為此傷心了好久。
秋天來了,王、林間的冷戰(zhàn)仍未消除,夜里十點剛過,林天星起身向王康明告辭,不想王卻在文件堆里抬頭沖他一笑:“我這邊馬上就完,我們兩兄弟好好聊會兒?!?/p>
凌晨一點半,他倆才鎖門離開。從直達電梯到地下車庫,沿途不見一人,林天星等著王康明開口,卻還是一路無言,臨要開車門了,王康明忽然提議說不如他們步行一段。
他們步行的路線,選在了直抵江邊的那條長長坡道。坡道盤旋而下,穿樓而過,架空層的拱門由條石壘就,透過那道拱門,正對夾在兩樓中間巴掌寬的一條窄縫,江水在其間波光粼粼地閃爍。
那晚,他倆成了這座城里僅剩的兩個行人??諝饫镆欢壍男★L正在奔跑,難免有幾分清寒,卻將長久籠罩著K城的水汽一掃而凈。他們拾級而下,難得一見的清輝,在江面上撒滿碎銀,林天星想起家中老父千年不變的抱怨:“這一級航道上的輪船咋就越來越少了呢?放著黃金水道不用,不是最大的浪費嗎?”啞然失笑間,卻聽得康明在耳邊沉郁地發(fā)聲了:“天星,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王康明故事的主角是個秀才。那秀才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所以從鄉(xiāng)試到會試一路高中榜首,但他有一個致命弱點,就是很丑,特別丑,丑到讓人驚嚇的程度。當這個滿臉麻子,走路還一瘸一拐的狀元,糊里糊涂來到皇帝面試的大殿,盡管他面對皇上的提問,靈機一動,將臉上的麻子形容為“滿天摘星”,并夸耀自己的瘸腿是“獨占鰲頭”,但皇上還是認定此人丑態(tài)兇險,將他的名字從金榜上一筆勾銷了。秀才落第返鄉(xiāng),郁悶得要死,想不通自己這樣的曠世奇才,居然輸在了外貌上。那一天午后的細雨密得像針腳,他在河邊躑躅良久,最終投水溺亡。他的鄉(xiāng)親替他抱不平,為他修筑了高高的七星閣,頂層上的正殿就供著秀才的塑像,青面獠牙,怒目圓瞪,赤紅的頭發(fā),金光閃亮的身子,但這個兇神惡煞,卻引得遠遠近近的讀書人絡繹不絕趕來,紛紛祈求他保佑自己金榜高中,成就功名。
“天星,你知道那秀才叫什么名兒嗎?魁星??衷趺磳懙模抗砑佣?,那意思是你縱然才高八斗,也難逃化身為鬼的噩運。古時說法,魁星,就是北斗七星中領首的天樞、天璇、天璣、天權四顆星的總稱,從前的七星閣上,也供著一尊魁星,但怎么說,他也不是神而是個鬼啊……”
說到這里,王康明湊近了對林天星耳語:“不知怎么地,最近我總在夢里遇見那家伙,卻總也看不到他的正面。他就像一個不屈不撓的尾隨者,跟蹤我爬坡上坎,好幾次他投下的影子又長又黑,都要爬到我腳背上面來了,我忍不住回頭,每一次都在那個千鈞一發(fā)之際從夢里醒來了?!?/p>
王康明的笑聲,就那么刺喇喇響起來,林天星不自覺地后退了半步,一抬眼似乎真的看見在王康明的身后,拖曳著一個巨大而駭人的影子,影子足有兩三層樓那么高,鋪天蓋地傾覆而來,眼看就要將那時還在手舞足蹈的王康明吞噬。
開工第三年的冬天,七星閣的建設搖搖晃晃,終究進行了下去。其間設計方案幾經(jīng)修改,最終淪為一個不中不洋的臨崖高樓。不止一次的腳手架倒塌事故,更讓這個飽受爭議的空中樓閣雪上加霜。
七星閣好歹留存了七層的骨架,不過卻與王康明最初的設想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樓頂上加蓋的琉璃瓦以及飛檐坡屋頂,也受到八方恥笑。工程收尾階段,資金鏈斷裂的危機襲來,所有人都感覺有點兒堅持不下去了。
那天下午,按照行程安排,王明康本應去參加一個緊急辦公會,午飯前的一通電話,讓他瞬間臉色煞白,面無人色。
16樓上每天中午的工作聚餐照例進行,但王康明卻一再走神,仿佛在思考究竟該拿手里的飯菜怎么辦。他后來將林天星叫到一邊說:“拜托你到醫(yī)院跑一趟怎么樣?我兒子得了猩紅熱,他媽又出差,只有爺爺一個人我怕搞不定。”林天星不太理解,就這么件小事兒何以讓王康明如此的失魂落魄,隨口安慰他說:“放心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眱H僅過了一刻鐘,王康明又跑來對林天星說:“算了,還是我自己去。”
其他同事圍坐在那張簡易飯桌邊,望著他倆在一旁神神秘秘又反反復復的樣子,一臉的疑惑,林天星只好打起了圓場:“王總家出了點急事兒,下午市里的會就讓鄭總出席吧。小孔你把材料轉鄭總盡快熟悉下?!?/p>
他跟隨王康明踅進辦公室拿包,沒想到中途王康明又折轉身來解釋,仿佛在請求他的原諒:“瞧這事兒鬧得,我真是非去不可……”說話間他就那么瞟了林天星一眼,就是那從未有過的心虛而躲閃的一眼,讓林天星明白,王康明真的遇上大事兒了。
王康明匆匆下樓,幾分鐘后,一樓門房又打來電話說他將手機落下了,讓林天星給送下去。那是K城冬天濃稠的大霧天,即使正午時分,那鋪天蓋地的浩大白霧也沒有一點兒要撤離的意思。車庫出口,林天星透過駕駛室那扇小窗,將手機遞過去,看見濃霧已將上下左右、遠遠近近的物件徹底淹沒,連惟一幸存的小窗和小窗里的王康明,那時也岌岌可危。
王康明接過手機,從車窗深處向林天星看來,林天星覺得,那個人簡直就置身在最深的井底。林天星見他枯瘦臉上的兩只眼睛充血發(fā)紅,仍在熱烈灼燒,就揮手讓他別再耽擱了,卻聽見對方一句輕飄飄的嘆息傳來:“天曉得我兒會不會死哦?!?/p>
他帶著對那人大驚小怪的嗤笑返回辦公室,可就在幾分鐘后,王康明就撞上了那條下坡彎道盡頭的一棵行道樹。那棵梧桐樹足有碗口粗,遭受巨大的重力加速度后,被攔腰折斷,王康明的那輛奧迪的車頭也翻卷起來,發(fā)動機報廢,成了一堆破銅爛鐵,他本人卻奇跡般沒有被傷及要害,只是右手手肘粉碎性骨折,打起了厚厚的石膏繃帶。大約十來天后,他就帶著這副行動不便的石膏,從嘉濱世家其中一棟的樓頂天臺縱身跳下。
林天星忍住了沒去現(xiàn)場。他后來才知道,王康明的墜樓地點,恰在底樓那間過道小食店近旁。那間小店是他們之前深夜加班后最愛的去處,一個飲食公司的中年下崗男人,幾乎每次都會在那口臨時架起的鍋灶、案臺前等候他們。那大叔是個話嘮,不知從哪里將他們的底細打探得一清二楚,每次將燒臘、抄手或是面條端上桌來,都會有意添加一點兒優(yōu)惠,還特別聲稱,這可不是白給的,今后買嘉濱世家的房子還請王總多批折扣。
他倆都非常癡迷那小店的滋味,清新而靈動,那個粗黑漢子看不出居然有那樣一雙巧手。王康明好幾次對那老板打趣說,找機會讓自己也參個股,自己哪天下崗了就找他學手藝,開家連鎖店。
林天星想不明白,王康明最終為何選擇了在這里終結自己,好在那間小店的生意依舊紅火,夜里經(jīng)過,可見氖氣燈長明,只是心虛的林天星卻再也不曾光顧。
之后漫長的歲月里,林天星無數(shù)次重返那個車庫的出口。那一天,濃霧封鎖下,他和王康明隔著車窗會面。他將那次會面看作自己和王康明最后的告別,直到很多年后,他才讀出了那人眼中求救的神情,愈發(fā)后悔那時沒有用力拉他一把。
他們的愛情
林天星決定在回多倫多之前,集合所有的家人,完成一次五星級豪華郵輪的三峽游。
網(wǎng)頁滑動的畫片兒上,世紀之星號郵輪高達五層,神似他父親當年掌舵的客輪。林天星相信,這樣的旅行,一定會帶給辛苦了一輩子的老爺子巨大的安慰。
他的假期只剩下最后的十天,他的家人,除了林守奕,也只有長住精神病院的妻子劉肖了。行期來臨,他不得不正視出行計劃里埋伏的那個隱秘沖動,僅僅猶豫了兩分鐘,他就撥通了何維的手機號,邀請她和女兒加入到他們的家庭三峽游中來。他在電話里對何維說:“我不想留下遺憾?!?/p>
之前的某個晚上,十點鐘以后了,他也是這樣貿然撥去一個電話,開口就說:“我算想起來了。”
那是高中,他們就讀的K城一中的教學樓背后,每到上午十點那個較長的課間,還有下午課后的空檔,他們班十來個同學,就會集體站在那排作為老師宿舍的平房跟前,接受近視眼治療。那是一名醫(yī)生推薦的矯正術,就是讓假性近視的孩子們戴上類似老花鏡的矯正眼鏡,然后盯著眼前的一棵綠樹或是亂石間生長的野草,每次盯上十來分鐘。
林天星想起,和自己一起站在那個隊伍里的,就有何維。終于可以在自己青春記憶的源頭找到何維的蹤影了,這讓林天星興奮不已:“你還記得我們那些男娃兒嗎?我們總會摘下那破眼鏡兒,對著地上的爬蟲一通猛照,希望用集中的陽光燒死它們……我真的全都想起來了!”
“還有,你怎么會長成現(xiàn)在這樣了?真是神了!”
何維心里知道,自己終歸不大好違拂林天星的一番好意。而用這樣的一次旅行,來對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做個了斷,在她看來,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那個女人跟在他們出游隊伍的末尾,任誰第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與眾不同來。她頭發(fā)梳得光光生生,穿一件明顯歷經(jīng)了多次搓洗的淺色襯衫,式樣有些過時了,從登船那一刻起,林天星都格外小心地呵護著她。和他的暗自緊張相比,那女人倒顯得淡漠從容,幾乎不搭理同行的另外幾個人,連對林守奕也只是匆匆一眼掃過,就像根本就不相識,最終還是林天星站出來解釋:“沒辦法,她現(xiàn)在對好多事情都忘了,甚至對我也有些記憶模糊了……”
仿佛為了安撫他的失落,隔了幾米遠的距離,那女人沖林天星綻放出一個笑容來。那會兒“世紀之星”還在K城市區(qū)內的江面上盤桓,甲板上太陽明晃晃的,那個逆光的笑臉,卻讓一直和女兒手挽著手的何維,下意識地背轉了臉去。
她們回到一等艙的那個標間,母女兩人都不發(fā)一言,對于這次旅程,她們都已心生悔意。
“那就是皓文的媽媽。抱歉啊,沒有事先通知你們她也會來。我總覺著這趟旅行,我欠他們實在太久了?!?/p>
晚飯后,林天星特意把何維叫到甲板上。那時候,何依依和林守奕已經(jīng)完全打成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迎合,她一直纏著林守奕讓他重述當年川江航運的傳奇,把老爺子逗得合不攏嘴。
“你女兒倒真是乖巧?!绷痔煨怯挠牡卣f?!澳憧汕f別被表面現(xiàn)象蒙蔽了。那家伙鬼得很呢,打小就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薄耙彩?,孩子其實生下來就開始脫離父母了。以前總以為畢竟血肉相連,割舍不了的,到現(xiàn)在才知道,他們長大后往往根本沒法兒捉摸,鬼才知道我們家皓文為啥會為長江白鱘丟了性命……”
何維扭過頭去望他,他那顆瘦削的頭顱,安放在健碩的身軀上,總不大協(xié)調,看上去就像是對那副超重的鎧甲不堪重負似的。他最終對著江面上正四散開來的暮色嘆息說:“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或許這一切就是一個報應,說到底是我虧欠那娃兒的?!?/p>
他告訴何維,孩子的媽媽叫劉肖,其實在皓文幼稚園時就被送去了精神病院。何維曾去那里采訪過,只記得墻壁一律涂成了奶黃色,說是那顏色有安神醒腦的功用,這一點始終讓她將信將疑。
劉肖最先在巫山縣城一家電影院里當售票員,她和林天星偶然相識于當?shù)氐囊粓鑫钑欢嗑昧志蛯⑺龓Щ亓酥鞒恰?/p>
那些年他們一家還住在老屋里,天星通過各種關系,為她引薦了一份又一份臨時工作,從托兒所的代管老師,到K城那時逐漸多起來的摩配廠庫管,再到他一個小學同學承包的中巴車的售票員,雖說每一次她都會興致勃勃跑去新崗位上崗,但又注定干不長久,三個月,頂多半年就會垂頭喪氣,嚷嚷著要回老家。
有一次格外奇葩。就是她去中巴車上售票的那次,周末傍晚下班,她竟然人間蒸發(fā),消失了蹤影。天星打電話追到同學那里,那邊說之前換班很準時啊,看上去人也樂呵呵的沒啥異樣啊。他萬萬沒料到,第二天下午,派出所會一個電話打到他這里,讓他去領人。民警說,她居然在隔壁的縣城迷了路,過了午夜還在向人打聽怎么坐車回K城,那邊的派出所見她身無分文,才拜托了返回的列車的乘警將她捎回來。
林天星盤問她具體的經(jīng)過,她雙手死攥天星的衣袖,一雙眼睛又黑又亮,臉上興奮的紅暈久久不褪,過了許久才坦白說,那天收車,她注意到終點站旁有個貨運火車站,鬼使神差就去了那里的站臺:“你絕對想不到那車站里頭居然那么寬廣,總共有七八條軌道縱橫,你沒法猜中它們到底會往哪兒開?!?/p>
她說自己隨便揀了一列,就任由它載到了隔壁縣城。她說話時眼睛里很快彌漫起一層煙霧,接著又閃過一絲得意的光彩:“我其實揣有零錢,但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不是就不會免費送我回來了嗎?我才沒那么傻呢?!彼赣H在一旁聽了,把他拉到一邊,憂心忡忡地指著自己腦殼說:“她這里是不是有問題哦,你稀里糊涂領個人回來,今后會后悔的?!?/p>
夜里躺在床上,劉肖在他身邊,總會比他更快抵達黑甜鄉(xiāng)。時不時地,他會聽見她在夢中念念有詞,身體扭動,仿佛在努力掙脫著什么。天星想,那就是老輩人說的魘吧,他伸手過去想要安撫她,卻摸到她額頭滾燙,像個發(fā)燒的病人。即便這樣,他也沒太當回事兒。他的整個青春期都在倉皇逃竄,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像樣的戀愛,他安慰自己說,或許,這種惴惴不安,想要握住又生怕消散的感覺,就是愛情本來該有的樣子吧。
他們還是結了婚,皓文也很快降生在這個紛亂之家。劉肖那時已調往K城百貨大樓頂樓的服裝部,兩班倒的工作,讓她夜里的睡眠變得無比珍貴,“但我們家皓文嬰兒時期就不肯安分,每到夜里就興奮得像那個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黑暗里那孩兒的哭泣抓心撓肺,劉肖就在他耳邊嘰里咕嚕地咒罵,他們不得不輪流起身安撫那個小冤家。他一向是比較主動的那一個,但日久天長,免不了也有幾次對劉肖耍賴,讓她上陣,直到他后來發(fā)現(xiàn)了孩子身體上青紫的瘀傷。他感到了入骨入髓的寒意,有些不相信地望向那個依舊若無其事的母親。
后來他曾和精神病醫(yī)院的主治醫(yī)生反復討論,始終很難為劉肖對皓文的虐待找出合理的動因,“或許是她將自己對周遭環(huán)境所感到的危機,投射到了那可憐孩子的身上吧?!蹦莻€面善的教授的推論,并沒有帶給天星多大的安慰,他對何維說:“這也是我沒法原諒自己的地方。我們帶給孩子這么畸形的一個家庭,他迷戀上白鱘照說也是理所當然的了吧?!?/p>
起風了,何依依跑出船艙來說想睡了,兩人各自回房安頓下來。午夜后的船行,只剩下桅桿上雪亮的探照燈照耀,那個龐然大物慢慢陷入沉睡,船舷下被劈開的波浪也收斂了喧嘩,變得像無奈的嘆息。何維平躺著呆望天花板,沒有一絲睡意。大約午夜兩點,敲門聲響起,不出意料,又是林天星。他拎著一整瓶紅酒,沖她不住搖晃,示意一起去船尾的吧臺喝個痛快。
船艙以外,風大了不少,何維用塑料杯吞下一大口,感到那冰涼的液體直抵腸胃的終點,一點點灼燒起來。
他們都還有太多的話沒有講,船舷以外,三峽的峭壁黑森森的,看上去迫近了許多,面對眼前的黑洞,過去的日子在兩人心中變得了無牽絆,輕舞飛揚。
他慢慢講起了王康明。
他講到墜樓慘劇后,自己怎樣走投無路,心如死灰,之后又怎樣決心出走。十多年前那場糾纏不休的噩夢,之前他還從未對人這樣透徹地講過。
飛機盤旋降落在多倫多機場的那個夜晚,他的腳下,是異國的燈火,璀璨而陌生,他一度以為自己可以拋卻他在K城遭遇的所有磨難,開啟一個全新大陸的。
“我做夢也沒想到,最后竟然要靠那個可憐的孩子,用他的死亡來提醒我,我不過是一直都在躲避!十幾年了,是時候作一個最后的了斷了?!?/p>
他轉過臉來,直視著何維說:“我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只是說可能,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可以挽回一點兒什么?”
他給出的方案是,能不能由他把她們母女倆一起接去多倫多,“讓我們一切從頭來過?!?/p>
何維回應著他的目光,神情凜然:“我看你真是喝醉了,在經(jīng)歷了所有這一切后,你怎么還像個孩子!”
不等他回話,她接著說:“天星不如這樣,你來聽我講一個故事。我的故事,你當然可以把它叫做愛情故事。我在一次采訪中遇見了他,他高高在上,以前連正眼都不會瞧我們這些記者一下的,可他卻牢牢記住了我。另外一次相遇,他居然叫住了我,并準確復述出了我之前對他的那個提問。他看向我,兩眼放光,讓我欣喜若狂又惴惴不安,所以,這也是一個白天鵝愛上了丑小鴨的故事。”
他們愛得瘋狂,但這場戀情,就像一場席卷而過的山林大火,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萬物俱焚,只剩烏黑灰燼了。
“我沒想到他會在一夜之間死去。真的任何的預告都沒有。他死去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懷上了他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依依,你也看到了,那以后的歲月,都被我用在了怎樣將她撫養(yǎng)成人上面。你認為這到底算不算是個愛情故事呢?其實我自己對其中愛情的部分,也沒那么確定。比如他總說他愛我鼻梁上的那顆痣,就這顆,你注意到?jīng)],這顆米粒大小的痣,血紅色的,過去我一直擔心有癌變的可能,也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徹底把它祛除了。那還是在遇見他之前,但他那么說了以后,我就一點也不再怕了,我決定把這顆痣就那么永遠保留下去。我不知道我把我的意思說清楚了沒有,我的意思是,盡管那個人已經(jīng)死去那么久了,我也肯定不會跟你走的?!?/p>
第二天一早,狂風大作,雷雨傾盆,“世紀之星”在突如其來的風暴中不安地左搖右晃。九點鐘光景,他們緊急停靠在一座就近的港口。廣播里反復播放著船長的通告,他告誡所有乘客稍安勿躁,靜待風雨過境。
船艙里的林守奕一直對著船艙外的風雨放聲大笑。沒人留意到那個自上船后就收聲斂氣的劉肖,那會兒去了哪里。
下午兩點過,暴雨掃蕩結束,“世紀之星”拉響啟航的汽笛,林天星直到此時才發(fā)現(xiàn),劉肖又一次悄沒聲息地失蹤了,而他們正在駛離的港口,就是她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巫山。
請跟我來
那個夏天,林天星站立在了巫山縣中心最繁華的十字馬路街頭。
他剛從大學畢業(yè),正經(jīng)歷人生中最長的一段漫游期。和那年數(shù)量龐大的畢業(yè)生一樣,他的人事檔案按照“哪里來回哪里去”的原則,滯留在老家K城的人事局,聽候發(fā)落。
他在家中百無聊賴。有天他在新華書店碰見了一個發(fā)小。發(fā)小綽號李麻子,他身著店員服,遠遠看見正在翻書的林天星,就親熱地跑過來打招呼,遞上一根煙說:“真巧了,你要是明天來店里就見不著我了。這書店我干得快崩潰了,我們明天就出發(fā),你要不要來?”
李麻子說的“我們”,是他們組的一個地下樂隊,他彈貝斯,哥幾個約好了要奔赴三峽,在那里剛剛興起的舞廳里,為青年男女伴奏。他就這樣稀里糊涂被裹挾到了三峽,只不過這一趟天地悠悠、不知所終的旅程,恰恰是那個時候的林天星特別需要的。
話說樂隊那幾個糙人下了三峽,幾乎夜夜大酒。漫長而燠熱的白日,他們的駐地往往死水一潭,林天星依照一貫的作息早起,無所事事,那天就鬼使神差,來到了縣城中心。
他即將迎來生命中一次致命的相遇,但當時還渾然不覺。峽谷地帶進入仲夏時節(jié)后的日光,兇猛灼熱,茫然躑躅的天星很快就不得不遁入街邊的那座電影院。午后放映的第一場是部老片兒,名叫《等到滿山紅葉時》,因取景地就在巫山,被當?shù)赜霸寒斪髁吮A羝?,無限循環(huán)。
故事相當老舊,并沒留給林天星太多印象。但大銀幕上徐徐展開的峽谷、群山、江水、輪船、航標燈,卻對他有如再親切不過的老家。巫峽的懸崖上,滿山紅葉綿延不絕,像是數(shù)以萬計的鈴鐺,在他眼前閃動不止。他當然無法忽視女一號吳海燕姣好的面容,面如滿月,林天星在黑暗中想到了這個詞。那輪“滿月”,在巫山紅葉映照下期期艾艾,祈盼著心上人歸來。
電影結束,他又一次退回太陽的炙烤下,伴隨著深深的沉醉,他在票房前那塊空地里連續(xù)兜圈兒。他并不知道,距離他不足十米,另一個女人,正將他的一舉一動納入自己饒有興味的視線以內。她叫劉肖,頭一年高考落榜,在那家影院當起售票員。她很快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與她從前的想象相距遙遠,天天免費看電影的快樂,遠遠抵不上枯守票房的寂寞無聊。而那天她之所以矚目林天星,實在是因為他的失魂落魄太過暴露無遺,他類似港臺男星的偏分發(fā)型,新潮的運動裝,又遠遠領先于這個偏遠縣城的時尚,加上憂郁的眼神、蒼白的面色,在這大街上興高采烈的人眾之間,更成了一個觸目的闖入者。電影終場,當天星仍在票房前徘徊不去,她開始預感到將有事情發(fā)生。
她沒有料到他會第二次朝自己走來,他的步履幾乎有些踉蹌,顯然正被巨大的內心風暴侵襲。他向劉肖再次遞上零錢,要購買緊接著的那場“紅葉”,眼前這個男人急切的神情,終于令她忍俊不禁:“真有那么好看么?不就是部老片兒么,我們主任完全是用它來打發(fā)白天時間的?!?/p>
劉肖突然的詢問,讓林天星幾乎受到了驚嚇:“唔,我也是在打發(fā)時間?!?/p>
她覺得更好玩了,一抹綻放的笑容,讓她隱沒于暗影的面孔瞬間明亮了許多:“你應該是我們影院近段時間連看兩場‘紅葉’的第一人了,要不這張票算我請你的。”林天星終于定睛看了看劉肖,但天性羞怯,他最終只是陷入了自身的狼狽,接過電影票,閃進了門后的黑暗。
這樣的主動出擊,其實違背了劉肖一貫的作風,她雖說不上清高,但也始終與身外之人、身外之事保持著界限分明的距離,那并非因為畏懼,而是一種互不傷害的風度。所以很少有人可以洞悉她骨子里灼熱翻騰的白日夢,那些幻象總是如此清晰,源源不斷,讓劉肖的神經(jīng)末梢長年高燒不退,只等一次燃燒的機會。那天林天星白日光照下的臉孔,顯然成了那根導火索。
第二場電影終場,恰好趕上劉肖換班,她照例從側門踅出,所幸,那個臉孔還在,正東張西望尋找下一個路口。接下去的進程,在劉肖的記憶里開始加快,如同按下了快進鍵,她跟隨前方十來米的那個身影,沿著三峽周邊那些縣市幾乎如出一轍的傾斜馬路,朝江邊碼頭拾級而下。
她跟隨他登上了輪渡,她這個沖動的跟蹤者,混跡于那艘小小機動船上的乘客中間,跟那些按照每日作息下班歸家的尋常渡客沒有分別。突突震顫的輪機轟鳴中,她緊盯著林天星的側臉不放。那個男人的頭發(fā),被行進中的江風吹得蓬亂而高揚,更顯出潰敗和凌亂,有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要上前詢問,想弄清這個忽然墜落荒野之地的可憐人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不幸。
那是長江邊縣市常見的那種短途輪渡,一站接一站,串連起相鄰的那幾個鄉(xiāng)鎮(zhèn)。劉肖跟隨林天星在大昌鎮(zhèn)下船,眼看輪渡晃晃悠悠駛向下一站,已脫離了日常生活軌跡的劉肖,頓生被拋棄于荒島的遺棄之感。她繼續(xù)尾隨林天星,沿江邊長長的緩坡而上。夕陽的光線正值一天中最動人的魔術時間,有好幾次劉肖都覺得,前方的那個浪跡者已經(jīng)留意到了自己的跟蹤。她并沒有驚慌,反倒展露出自己最明艷的笑容,她的頭發(fā)也在腦后飛起,隨清風飄出去好遠,她不相信前方默默行走的那個人,沒有感受到這個黃昏的美好。
那天旅途的終點,是鎮(zhèn)上那座酒廠的籃球場。球場那晚被繩索圈起來,半空拉起彩燈,變成了一座露天的舞場。那年月,交誼舞在K城也才剛剛興起不久。
對劉肖而言,這樣的交誼舞會自然是全然陌生的事物,她和身邊那些鄉(xiāng)鎮(zhèn)青年一樣,眼中透出看稀奇的羞赧神光。舞池中央那幾對寥落的舞者,恍若孤獨的游魂,他們的任何舉動都會引來圍觀者吃吃的偷笑。
劉肖目不轉睛追蹤著林天星的下落,她發(fā)現(xiàn),天星和籃球架下那支樂隊的幾個長發(fā)俠客十分熟絡的樣子,甚至和他們分享了手邊的瓶裝啤酒。他白天里的郁郁寡歡,似乎也被那幾個朋友驅散了,有一次甚至在仰天大笑。她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輪渡和中巴早已收班,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歸家的退路,正當她開始焦慮、猶疑起來時,舞場里的情勢,已變成了樂隊每首歌曲演奏的間隙,那些男青年們就在場子邊遛起了圈子。他們的外圍,就是那些三五結伴、畏縮不前的姑娘們,她們含羞低頭,或是佯裝若無其事地嬉笑,卻暗中期盼男孩兒們可以挑中自己。
就在這時,林天星朝她走來了,并不是徘徊的曲線,而是孤注一擲的直線。他的臉孔甚至比白天時還要蒼白失血,他最終朝她舉起了邀請的右手,他身后的樂隊立刻爆發(fā)出一陣搔首弄姿的雀躍。顯然,那伙人對這個行動預謀了很久,然后,那首歌,就隨著他們笨拙的舞步響了起來,正是那首《請跟我來》。
我踩著不變的步伐/是為了配合你的到來/在慌張遲疑的時候/請跟我來。//我?guī)е鴫艋玫钠诖?是無法按捺的情懷/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