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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帝文化在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流播發(fā)展

        2022-02-11 01:45:04張光輝
        關鍵詞:黃帝文明文化

        張光輝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前言:黃帝文化概念及其時代與研究路徑

        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黃帝文化研究不斷豐富。 學界對黃帝文化的概念論述相對較多,總體上,一般多從狹義、廣義兩種角度進行討論。 狹義的黃帝文化主要認為:黃帝文化是形成于原始社會晚期,活動于黃河中下游的部族文化。 它囊括了黃帝族群創(chuàng)造的文化和以黃帝為中心以黃河中下游地域為活動范圍的文化交融的黃帝時代文化成果。 廣義的黃帝文化是指:自黃帝始,承接不斷相沿至今的各民族祖先共同創(chuàng)造的歷史文化成果的總和。 廣義的黃帝文化有兩個特點:其一,具有延綿完整性,是與中華文明共生相伴、相傳至今的傳統(tǒng)文化。 其二,具有和合創(chuàng)造性,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歷史格局形成過程中產生的創(chuàng)造融合文化。 2006 年前后,高強提出“黃帝族在黃帝時代創(chuàng)造的文化以及后世對其傳承、闡釋、重構的文化”為中義黃帝文化[1]。 包括歷代對黃帝的記載、祭祀、紀念、研究,如黃帝陵祠、黃帝祭奠、黃帝傳說、黃老學、《黃帝內經》等等,均屬于中義的黃帝文化范疇。 該觀點同樣具有合理性。 三種黃帝文化的概念和劃分依據各有倚重:狹義黃帝文化重在黃帝部族的生產生活以及依群體信仰、感覺和認知模式而形成的個體階段性文化;中義黃帝文化是在狹義文化的基礎上對其文化內容及形式的繼承和發(fā)展,并賦予新目的的文化結果;廣義的黃帝文化則是對狹義和中義文化的全面總結,是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關于黃帝文化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 廣義概念中,黃帝文化對中華文明精神的貢獻尤為重要。

        黃帝是少典之子。 翦伯贊先生考證少典族居于今陜甘交接之地,黃帝長在姬水之畔,因以為姓。 又有錢穆先生證得黃帝號有熊,由此推斷“古代黃帝部落之居地,應在今河南新鄭,斷無疑矣”[2]。 歷史之本為求真,而一代有一代之歷史。歷史文獻所述多為文獻成書時代所認知的黃帝時代傳說。 黃帝時代、夏商西周時期、東周時代以及秦漢時期等各個階段,關于黃帝的傳說各有腳本,或重復趨同,或疊而又新。 因此黃帝傳說的流變能夠更好地解讀出社會文化發(fā)展的階段性和目的性。

        黃帝的相關問題研究也呈現出三種研究理路:其一,從歷史文獻記載入手,對黃帝史跡及其傳說進行辨?zhèn)巍?20 世紀初在古史辨派及其疑古思潮下,學者們運用乾嘉考據和西方實證主義的史學方法對三皇五帝進行著廓清。 其中以顧頡剛為中心的學人群體提出層累地造的古史觀最具代表,陳盤《黃帝事跡演變考》[3]是頗具代表性的文章。 另外,朱希祖《史記何以起于黃帝》[4]、錢穆《黃帝故事地望考》[5]《神農與黃帝》[2]利用文獻對黃帝及其事跡進行考論。 以顧頡剛先生為代表的學人指出了“不足為信史”,但什么是信史,如何探究早期中國則需要考古學家研究論證。 其二,利用考古報告與遺址發(fā)掘,試圖求證中華文明的源頭。 王國維先生利用甲骨文結合存世文獻的“二重證據”法,證出殷本紀所載內容為信史。 夏本紀所載仍然需要更多的考古發(fā)現才能求證。 至于五帝時代則更多是口耳相傳的神話。 因此,推進這一時段的考古研究是中華文明溯源工作開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三,利用文化傳播和社會學等將黃帝文化現象作為研究對象研究。 對黃帝文化傳承、闡釋、重構的文化研究,契合國家和時代發(fā)展的需要,助力地方經濟文化事業(yè)的繁榮。 黃帝文化的多元開創(chuàng)性、延綿完整性,以及其中的政治文化、祖根文化、姓氏文化等豐富意涵,是文化建設和文化自信的基石。

        在歷史文獻記載、考古文化譜系、文化現象傳播等三種研究路徑中,黃帝文化研究呈現一體多面逐漸深化的趨勢。 黃帝在黃河流域的活動及其文化意涵具有重要意義,需要進一步說明和探討。

        圖1 黃河流域史前時期文化遺址分布圖① 據譚其驤先生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改繪。

        一、黃帝文化產生于黃河流域

        從自然地理上看,中國背靠歐亞大陸,面向海洋,內陸地區(qū)幅員遼闊。 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為文化在空間上的多樣并舉、兼收融合創(chuàng)造了條件。 黃河自西向東貫穿而過,形成一個以河流為參照系的可移動文化流動帶。 黃河上中下游環(huán)境不盡相同,其發(fā)展的文化形態(tài)和文明起步亦各有特點。嚴文明先生認為中國文明具有獨立起源的條件。[6]在文明起源時期,東北地區(qū)緯度高,冬季時間長,植物生長季節(jié)短,主要以狩獵、采集為生。南嶺和兩廣地區(qū)接近熱帶,長夏無冬,動植物資源豐富,不用發(fā)展農業(yè)。 長期考古發(fā)現,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是中華文明起源的兩個中心區(qū)域。 早期部落在相當長的時段內靠漁獵采集生活,處于“饑即求食,飽則棄余”[7]《白虎通·號三皇》的生存狀態(tài)。 隨著社會的演進,人們從山谷走向平地,游牧列帳而居,部族與“夫婦之倫”初見。 由于人口繁衍,民眾增多,禽獸肉少,地力不足,神農氏教民農作,走向農稼時代。 由于大河、季風氣候以及半干旱的自然環(huán)境,黃河中下游這個旱地農業(yè)條件優(yōu)渥的區(qū)域成為各方部族遷徙發(fā)展的地方。 進入黃帝時代,社會發(fā)展與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更為緊密。 河南鄭州考古研究院發(fā)布的雙槐樹古國時代都邑遺址實證了河洛地區(qū)是距今5 300年前中華文明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中心之一②按,據人民日報消息整理:2020 年5 月7 日,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河南鄭州公布雙槐樹古國時代都邑遺址階段性重大考古成果。 雙槐樹遺址位于黃河南岸以南2 公里、伊洛河東4 公里,處于河洛文化中心區(qū)域。 雙槐樹遺址的發(fā)現,填補了中華文明起源關鍵時期、關鍵地區(qū)的關鍵材料。 遺址具有宏大的建筑規(guī)模,前殿后寢格局,北斗九星大型天文遺址。 王巍表示這一階段,文化上的中國已經形成雛形,以雙槐樹遺址為中心的仰韶文化中晚期文明,的的確確是黃河文化之根,堪稱“早期中華文明的胚胎”。。 從文化譜系上看,距今5 500—5 000 年前(公元前3 500—3 000 年)黃河流域的中原文化區(qū)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通過部族融合,不斷吸收周邊異族文化的先進因素強大自身,最終成為古代文明進程的核心和引領者,成為中華文明的主干和根脈。

        (一)農業(yè)耕稼的基礎

        從山岳武力走向平原耕稼,黃帝時代是原始部落急劇融合的時代。 伴隨著部族融合,先民們的生活方式與生活區(qū)域產生了重要變化。 “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 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 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盵8]《史記·五帝本紀第一》原始部落通過武力斗爭獲得生存空間。 黃帝率領部族先后通過阪泉之戰(zhàn)、涿鹿之戰(zhàn),奠定了“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取神農氏而代之”的局面。 錢穆《神農與黃帝》一文提到:“神農氏為耕稼部落的酋長,黃帝為一游牧部落的酋長,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wèi)也?!盵2]呂思勉認為中國未經游牧時代[9]150-152而直接進入農業(yè)時代。 《史記》載黃帝部落“修德振兵, 治 五 氣, 藝 五 種, 撫 萬 民, 度 四方”[8]《史記·五帝本紀第一》。 “藝五種”能夠說明黃帝部落重視農業(yè)的發(fā)展。 黃帝與神農氏部落所在區(qū)域,呂思勉認為“古所謂大[太]行之脈,起今河南、北、山西三省之交,東北行,蔽河北省之北垂,至于海,蓋皆山戎之所居,為中國與北方游牧民之介,山戎之居,地險不易入,其民貧,亦無可略。 斯時游牧之族,部落尚小,亦無力逾山而南。 中國之文明,實在此和平安靜之區(qū),涵育壯大也?!盵9]152這一地域位于黃河中下游。 據錢穆考證:“在當時中原東西對峙之兩部落。 黃帝部族較在東,居住沼澤低洼之地,而以游牧為業(yè);神農部族較在西,居黃土河谷之地,而以耕稼為生。 而神農部族之居地,復與虞舜、夏禹同其方域?!盵10]也是在同樣的區(qū)域,距今8 000 年前的河南新鄭裴李崗文化遺存發(fā)現,已經有先民在此從事原始農業(yè),此文化遺存東西輻射至河南界,南北分至大別山、太行山。 黃河流域在此前后也進入全新世氣候最佳期。 先祖制作耒、鏟、鋤、石斧、石鐮、石磨盤等木石骨農具,充分利用黃河流域土質肥沃疏松、土壤結構優(yōu)良、儲水和排水能力強,養(yǎng)分和水分易上升等優(yōu)勢,培育出粟、黍、稷等農作物,馴養(yǎng)畜禽,建立居所。 仰韶中期偏晚遲至中原龍山時代即黃帝所處時期,原始農業(yè)的發(fā)展已經有了基礎,農耕文明便在此之上發(fā)軔。 隨著部族戰(zhàn)爭的結束和農業(yè)的發(fā)展,從山岳武力走向了平原耕稼。 黃帝時代農業(yè)發(fā)展的早期,也是黃河流域農耕文明的肇始階段。

        (二)政治進程的肇始

        由部族散落邁進萬國和同,置官命事發(fā)政施令。 黃帝時期,黃河流域部落散居各處。 隨著黃帝部落不斷強大,逐漸形成“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 西至于空桐,登雞頭。 南至于江,登熊、湘。北 逐 葷 粥, 合 符 釜 山, 而 邑 于 逐 鹿 之阿”[8]《史記·五帝本紀第一》的活動地域。 其與今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河南、河北、山西、山東等地大體一致。顧炎武認為:“至黃帝以來,德不及遠,惟于神州之內,分為九州島。”[11]黃帝以軍事盟主的身份出現,方制萬里,畫野分州,建立起初步的機構、委官主事。 具體來說,黃帝“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 萬國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為多焉。 獲寶鼎,迎日推策。 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8]《史記·五帝本紀第一》。 孫慶偉認為黃帝是以軍事實力統(tǒng)馭天下,顓頊、帝嚳時期將世俗權力與宗教權力進行統(tǒng)一,形成了君巫合一的權力方式。 堯舜時期“德”治觀念形成,國家的統(tǒng)治形態(tài)逐漸完善。[12]政治權力發(fā)展過程中,從單一的軍事主導到多維度的治理觀念的形成,為中古后世政治發(fā)展奠定基礎。 后代的制度文明、政教措施的思想依據,可追溯至黃帝時代。 可謂黃帝時代的治國理政思想是后世政治發(fā)展之端緒。

        (三)文化禮序的初開

        黃帝通過教化民眾,使日常逐漸進入有序?!兑紫缔o》描述黃帝及其后世社會狀況:“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 ……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 ……重門擊柝,以待暴客。 ……斷木為杵,掘地為臼,臼杵之利,萬民以濟。 ……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 ……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 ……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盵13]《周易·系辭下》

        民眾的生活在服飾、居所、器用、喪葬等方面發(fā)生了重要變化。 在農業(yè)發(fā)展的基礎上,在社會制度的引導下,隨著民眾生活質量的提高,“文化”慢慢產生。 從結繩記事到文字出現,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事例。 鄭州西山古城遺址、雙槐樹的甕城、靈寶西坡大墓、青臺遺址的朱砂石鉞、北斗九星等遺存可反映出一定的社會分化與禮制建設。 黃帝能夠“順天地之紀,幽明之占,生死之說,存亡之難。 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jié)用水火材物。 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8]《史記·五帝本紀第一》。

        以黃帝時期為中心上溯至三皇,下延五帝時代,農業(yè)不斷發(fā)展,政治制度肇始和文化初現大時代開創(chuàng)之功,皆籠統(tǒng)聚于黃帝時代。 其原因為何?呂思勉先生認為“三皇時代,君主的傳統(tǒng),還不可考;到五帝時代就不然,(就不是緊相承接,也必相去不遠)可見得五帝時代的歷史,更比三皇時代明白?!盵14]中國可考的古史起于“三皇五帝”且三皇較五帝時代更為久遠。 時代越久遠,三皇五帝傳說在文獻記載中的構造和文化釋意也越豐富。 時代越久遠,傳說中的人物越被放大。 因此,是或不是黃帝所為,皆籠統(tǒng)于黃帝一身。 如子貢言:“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 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盵15]《論語·子張第十九》黃帝成為文獻記載中早期中國的諸項事宜的開創(chuàng)者也就符合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了。 但這并不能否定黃帝時代的原始開創(chuàng)性和重大意義。

        二、黃帝文化在黃河流域的流播

        黃帝文化歷經千年,具有縱向時間的延續(xù)性。黃河流域廣闊,具有橫向空間的豐富性。 五帝時期的氏族和部落可以大致分為黃河中游的華夏族、下游的東夷風偃集團和南方的苗蠻集團。 隨著黃帝的軍事活動,農業(yè)和教化得以展開,逐漸形成以黃帝文化為底色、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 黃帝文化以多樣的形式在黃河流域流播。 社會學家認為可以將宇宙現象分為兩大類,文化現象和非文化現象。 兩者的區(qū)別在于以人為標準。 凡歷經人力造作和利用的種種現象都屬文化現象,否則都屬于自然現象。 文化是一個社會一切活動的整體表現,并且隨著時代逐漸演進。 某種社會造就某種文化,某個階段也可發(fā)展成為階段性文化。在大的社會環(huán)境中,隨著時間階段性累積,文化逐漸上升為地方區(qū)域特殊的精神。 因此,黃帝文化的流播,一是地理范圍上的流播;二是文化內容上的流變。

        (一)黃帝文化流播的地理范圍

        呂思勉認為:“從泰岱以西,太原、涿鹿以南,豐、鎬以東,陽城以北,這黃河中游,便是古代中原之地。 我國文化,即以此為中心而廣播于四方,而疆域亦隨之而拓展?!盵16]黃帝時代正是“古中原”地區(qū)文獻記述文化形成的開創(chuàng)時期。 這一時期黃帝文化沿黃河兩岸自西向東輻輳今秦晉、河洛、燕趙、齊魯等地區(qū)。 隨著歷史的演進,形成北方重要的關中、中原、齊魯等地域文化圈,游牧、農耕、海洋生產生活經驗相互交匯融合。

        首先,黃帝文化可以說是現今中原地區(qū)的精神根脈。 要講中原文化,須將黃帝文化作為首頁??滴酢逗幽贤ㄖ尽沸蜓?“粵稽軒轅制萬國九丘之書,其詳不可考。 已肇州十二見于虞書后復為九,今之禹貢具在。 析其田賦方物,而紀其運道于天下之中曰荊河惟豫州。 豫者順也,不忒圣人順動刑罰清而民服,取卦之豫而名州。 蓋以陰陽所會風雨所交,人凜中和之氣,以生常茂豫也。 自古宅中土,大率輜重之閫閾中夏,輻輳四方,彰德懷衛(wèi)以障河北,嵩山洛水以蔽山南,南陽汝寧直走襄黃,開封歸德通衢淮濟,寒暑不偏,種植有恒,土厚而地廣,士重禮義而俗尚質樸,豈非黃帝太昊之所經營而周漢宋之所臨御者哉?”①[清]顧汧(修)、張沐(纂)《河南通志》卷首《序》,清康熙三十四年刻本,第1a-1b 頁。河洛之地,古“宅中土”。 太史公言:“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盵8]《史記·封禪書第六》西周何尊銘文:“宅茲中國,自茲義民”(《殷周金文集成》06014)。 史前至三代間是人類集聚、文明出現的重要時期。 農耕時代初期主、客條件初具,伊洛盆地與嵩山地區(qū)族群集聚,進入快速的歷史發(fā)展階段。 鄭州雙槐樹遺址考古階段性成果認定,雙槐樹遺址是高規(guī)格的具有都邑性質的中心聚落。 都邑建設具有王都氣象,北斗九星包含政治天文祭祀,同時也靠“天象授時觀”指導農業(yè)。 骨質蠶雕文物出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農桑文明在中原地域的發(fā)展。 軍事聯盟與部落首領的組織形式和漁獵農耕的經濟模式,決定了河洛為中心的區(qū)域敦厚保守、尚武重義的文化傳統(tǒng)。 該項考古發(fā)現能夠推進人們對三代之前的了解,不排除是黃帝時代的政治、經濟活動的可能性。 以黃河流域河洛地區(qū)為中心的仰韶中晚期文明是黃河文化之根,“早期中華文明的胚胎”。黃帝文化中以農業(yè)為主的耕稼生產方式和軍事首領國家權力模式,可能是早期文明進程中的關鍵期。 這能夠說明黃帝文化孕育于黃河文化之中,是中原文化的根脈。

        其次,關中地區(qū)亦是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渭河兩岸形成了廣闊的帶狀沖積平原,成為較早進入農業(yè)文明的地區(qū)。 距今6 000 年前的西安半坡遺址能夠反映出當時處于母系氏族社會的發(fā)展階段。 稍后的陜西龍山文化實現了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的轉變。 據嘉靖《陜西通志》載:“成紀則伏羲出焉,姜水則神農出焉,軒轅丘溪則黃帝出焉,媯姚之墟則虞舜出焉,余若崇伯之國,有莘之野,大夏之水,姜源之河,其篤生圣賢君相之處,未易枚舉?!标P中之地“其在周時為中分天下之域,秦拓地卻匈奴七百余里,漢西得休屠樓蘭鄯善諸國,北勒功燕然,唐擒頡利平胡益得河外朔漠地皆是域也”①[明]趙廷瑞(纂修)《陜西通志卷2 土地二·山川上》,明嘉靖二十一年刊本,第1a-1b 頁。。 顯然,關中地區(qū)是周之后中華文化圈對外開拓的前線地區(qū)。 一個區(qū)域最早的歷史無不從追記開始,而其中不免有傳說和神話成分。 呂振羽認為:“傳說竟如此普遍的被傳述,說明它正是歷史真實的流傳和反映?!盵17]關于黃帝的傳說在關中廣為流傳。 陜西石峁遺址的石構城、祭祀臺、紡織品、加工作坊、壁畫、石砌院落等隨考古研究進一步推進,對黃帝活動地域有了一種實證性探索。 關中地區(qū)文化在源頭上接續(xù)黃帝文化具有歷史的依據。 關中之地人民厚重質直、強毅果敢。朱熹言:“秦之俗,大抵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盵18]《詩集傳·秦風無衣》農耕基礎不斷發(fā)展,周公制禮作樂崇尚倫理,實現了“由巫到禮”,邁出了華夏文明進程的關鍵一步。 這種創(chuàng)新性文化開拓豐富了黃帝文化的內涵。 關中緣起的政治文化、宗族文化、地域文化對傳統(tǒng)中國影響深遠。

        再次,黃河下游的海岱地區(qū)也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 《尚書·禹貢》:“海、岱惟青州。”又云:“海、岱及淮惟徐州?!焙a返貐^(qū)指今黃海西岸至泰山南北的廣大區(qū)域,大體與今山東省一致。山東地形中部突起,為魯中南山地丘陵區(qū);東部半島大部是起伏和緩、谷寬坡緩的波狀丘陵,為魯東丘陵區(qū);西部、北部是黃河沖積而成的平原,是華北平原的一部分,為魯西北平原區(qū)。 距今8 000 年到4 000 年,山東地區(qū)從母系氏族到父系氏族社會,再到階級產生,發(fā)生了巨大的歷史變化,形成了東夷文化。 歷經后李文化、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岳石文化前后五個階段。 這一時期,黃河中上游的黃帝及其后裔創(chuàng)造的黃帝文化和炎帝后裔所創(chuàng)造的東夷文化沖撞、交流、融合。齊魯地區(qū)廣泛流傳著炎帝與黃帝交戰(zhàn),東夷人與中原古羌人、古戎鍬人融合,共工怒觸不周山等神話傳說故事。 西周武王克商,封黃帝之后于祝(今山東禹城市一帶)②[明]陸鈛(纂修)《山東通志卷2 建制沿革上》,明嘉靖十二年刊本,第14b 頁。。 齊魯文化作為一體表達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 孔子更是對黃帝推崇備至,認為“黃帝之制,制之大禮也”[19]《大戴禮記·虞戴德第七十》。并在黃帝禮制基礎上釋禮歸仁,奠定了儒家的核心精神。 戰(zhàn)國時期,齊國的田氏政權是取代姜氏而成立的新政權。 為了強調新政權的合理性,田氏追黃帝為先祖,黃帝打敗炎帝一統(tǒng)天下,田氏取代姜氏順應時代趨勢。 黃帝文化在齊魯大地衍生為政治角力的重要因素之一。 海岱地區(qū)的東夷先民開放務實、探索求新為中華文明演進和發(fā)展貢獻出重要精神力量。

        區(qū)域中先民樹立了各具特色的精神品格,地域文化在沖突融合中繁榮發(fā)展。 多民族文化歸一,多區(qū)域文化合流。 黃河流域的文化接連成片,逐漸形成多元一體的黃河文化。 黃帝文化除了在黃河流域廣泛傳播,也輻輳荊楚、巴蜀、吳越等地區(qū)。 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黃帝文化影響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發(fā)展。 黃河文化多元包容的基本精神奠定了中華文明的基礎。

        (二)黃帝文化內容的繼承與流變

        黃帝文化隨時代變遷而不斷發(fā)展。 春秋時期,宰我問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言黃帝三百年。 請問黃帝者人邪? 亦非人邪? 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子曰:“黃帝,少典之子也,曰軒轅。 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慧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 治五氣,設五量,撫萬民,度四方;……時播百谷草木,故教化淳鳥獸昆蟲,歷離日月星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盵19]《大戴禮記·五帝德第六十二》黃帝時代重視農業(yè)創(chuàng)設制度,民得其利百年,后世畏其神百年,用其教百年。 隨著時代更迭,黃帝文化內容呈現出新的變化,揀其要者論述如下。

        第一,農業(yè)耕稼是黃帝文化的底色。 農耕決定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數千年來百姓的生計。 在原始文明末期,人類開始向農業(yè)文明過渡。 黃帝時代是其關鍵期,實現了農業(yè)技術與社會制度兩方面的重要突破,解決了人們基礎的生存和發(fā)展問題。農業(yè)發(fā)展是促進當時社會進步的主要因素。 黃河流域中下游地區(qū)形成大的扇形沖積平原,地勢平坦,優(yōu)渥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為農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客觀條件。 三代時期,天文、歷法的進步能夠更好地服務農事。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重視農業(yè),獎勵耕戰(zhàn)。秦漢至隋唐時期,農業(yè)發(fā)展繁榮,在黃河流域形成規(guī)模。 至南宋時期,經濟中心南移,黃河流域農業(yè)因常年戰(zhàn)亂而荒廢,元明清時期黃河流域逐漸沒落。 在進入工業(yè)文明之前,農業(yè)文明在人類發(fā)展史上占主導地位。 中國以陸地為據的農業(yè)文明在與以海洋為主導的西方文明發(fā)生沖突時失去了有利地位。 在中國之外的三大文明古國中,西亞的古巴比倫、北非的古埃及、南亞的古印度均有出色的文明遺產留存,他們在農業(yè)基礎上發(fā)展了其他科學技術。 數千年的農業(yè)文明則給中國帶來了相應的政治經驗、文化科技成果等等,塑造了百姓安土重遷、勤勞勇敢、堅韌不拔的民族性格。 這也是古中國文明延續(xù)至今的內因之一。

        第二,祖先崇拜與姓氏文化使得黃帝文化開枝散葉流播廣宇。 華夏兒女慎終追遠以黃帝為初祖成為現實和心靈的雙重需要。 上古時期“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 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議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障供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雨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穢”[20]。 上古時期,“圣王制祀”超越了血緣與地緣限制。 在國家、民族、社會中能夠推行法度、勤事為民、御災有方、捍患有力、定國安邦的被追記為祖先神。 “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盵20]顯然,黃帝是初始人神,也為中華民族的源頭。 何炳棣認為:“構成華夏人本主義最主要的制度因素是氏族組織,最主要的信仰因素是祖先崇拜。 制度和信仰本是一事的兩面?!薄吧掏蹼m祭祀天神、大神、昊天、上帝及日、月、風、云、雨雪土地山川等自然神衹,但祖先崇拜在全部宗教信仰中確已取得壓倒的優(yōu)勢?!盵21]基于姓氏而姓成的姓氏文化是黃帝文化流傳重構的重要產物。 華夏群體的精神基礎和社會結構也因此而初步具備。

        第三,家國宗法文化是由黃帝文化發(fā)展而來的重要內容。 李澤厚認為:“中國文明有兩大征候特別重要,一是以血緣宗法家族為紐帶的氏族體制,一是理性化了的巫史傳統(tǒng)?!盵22]黃帝時期的氏族部落、血緣地緣構成了后世國家管理的族群和地域基礎,制度建設圍繞其展開。 確立了以宗法為核心的國家政治制度,建立起以禮樂為核心的社會規(guī)范。 原始社會末期,人們對于未知充滿著敬畏。 在天、地、人聯系方面,巫、祝起到關鍵作用并經歷了漫長復雜的演變。 黃帝時代從“家為巫史”到“絕地天通”,實現了君巫合一模式。 歷經三代不斷發(fā)展,到西周時期,以宗法制為基礎的分封制得以落實。 黃帝祭神鬼至周公治禮樂實現了從巫到禮的秩序構建,實現了以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23]《左傳·隱公十一年》,“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也”[23]《左傳·昭公五年》。 隨著周王室衰微,“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變?yōu)椤岸Y樂征伐自諸侯出”。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國爭霸,多有利用大宗地位獲取政治權益。 宗法家國文化對秦漢、隋唐、宋元、明清的政治制度產生著極為深遠的影響。 歷代以宗法為內核的家國倫理關系、政治創(chuàng)建也都深刻地影響著、塑造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

        第四,黃帝思想是黃帝文化的精神之根。 黃帝器物兩用辯證哲學,啟發(fā)后世思想者。 中國思想文化的發(fā)展流變與之緊密相關。 黃帝時代文明初開,精神世界逐漸豐富。 黃帝曰:“道若川谷之水,其出無已,其行無止”[24]《新書·修政語上》。 老子言:“上善若水。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25]《老子·八章》黃帝、老子均以水喻道,對自然與人事能夠客觀認知。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界定的文明軸心時代,人類的精神文明出現了重大突破,老子與孔子的思想貢獻尤為突出。 出于對時代的關懷,老子在吸收黃帝思想中尚法的宗旨后形成了以“道德”為核心的道家學派,采取“與民休息”“無為政治”的理念。黃老思想隨著政治的變化不斷調整自己的主張。先秦時期法道俱用,到漢代強調“無為”重視“禮、德”的黃老思想成為漢王朝的“御用學術”。 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霸王道又披上一層仁德外衣,形成了“外儒內法”,適應了此時政治經濟上進一步加強中央集權的迫切需要。 儒家的大一統(tǒng)思想和君臣倫理觀念適應了這種政治需求,取代了道家的統(tǒng)治地位。 之后,儒家學說不斷隨時代豐富。 隋唐時南北融為一爐產生“義疏之學”,宋明以降應付“佛老”的挑戰(zhàn)而發(fā)展起來的注重政治人生的“宋明理學”,這些都是時人運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來思考面對這個世界的產物。 然在取得巨大的政治成功和思想昌隆之后,宋明理學以恢復儒學的道統(tǒng)為宗旨,把儒學的綱常名教、倫理道德固定化、絕對化,以至推向極端,失去了發(fā)展的活力。

        中國古代農業(yè)和政治文明的發(fā)展程度高、范圍廣,深刻影響了我國思想文化的發(fā)展。 中國古代社會末期,隨著農業(yè)耕稼與封建家國政治的保守和僵化定型,思想文化也失去了創(chuàng)造力和包容性。

        三、黃帝文化與黃河文化比較

        黃河與黃帝是在地緣、先祖問題上的追溯,圍繞其產生的黃河文化與黃帝文化是中華文明一體兩面的表現。 徐光春歸納黃帝文化精神主要有五個方面:創(chuàng)新、親民、崇德、勤儉、尚和;黃河文化的核心價值包括五個方面:創(chuàng)造、民本、人文、仁義、和合[26]。 黃河文化與黃帝文化時空相融、內涵相近、本質相合、角色相同、發(fā)展相向[26]。

        兩黃文化,同時同域,政治主導。 黃帝與黃河文化根脈同源,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 黃河文化大體形成于公元前4 000 年至公元前2 000年之間。 黃帝文化萌發(fā)于仰韶中晚期(前4 000年—前2 900 年),始于仰韶文化向龍山文化過渡階段的廟底溝二期與中原龍山早期(前2 900—前2 500 年),發(fā)展于中原龍山文化時期(前2 500—前2 000 年)。 因此,黃河文化與黃帝文化同源發(fā)展,在時間上具有同步性。

        在黃河文化形成時期,黃帝文化成為黃河流域第一次文明的火花。 蘇秉琦先生認為中華文明并非一日實現的,文明的火花通過裂變、碰撞、融合實現。 關中、晉南、豫西為中心中原地區(qū)只是獨立發(fā)生發(fā)展但又相互影響的六大區(qū)系之一[27]。鄭州鞏義雙槐樹高等級的具有中心都邑性質的中心聚落遺址發(fā)現,彌補了5 000 年前黃河沿岸中原地區(qū)高等級都邑遺址的空白。 從華山腳下延伸到大凌河流域和河套地區(qū)再南下晉南到河洛地區(qū),古文化活動區(qū)域與《史記·五帝本紀》記載大體一致。 黃河流域形成以中原文明為中心,兼有上游甘青文明、下游海岱文明的綜合體。 黃帝族團及其事跡正是裂變、碰撞、融合的注腳。 因此,黃帝文化與黃河文化都具有內生的創(chuàng)造力和外在的包容性。

        黃河流域之外,神州大地也存在其他區(qū)域性文明,東北有燕山地區(qū)文明,以紅山文化為代表;長江流域有成都平原文明、江漢文明、太湖文明,有大溪文化、屈家?guī)X文化、良渚文化等考古文化遺存。 有的文明中斷,有的文明走向低谷,只有黃河文明延綿千年上升為中華文明的核心。 除了客觀的自然因素外,政治中心的環(huán)境助推也是關鍵因素。 三代與秦漢至宋,從奴隸王國到封建帝國文明階段政治中心長久居于黃河之畔。 政治環(huán)境的穩(wěn)定確保了黃河文化的主導地位。 它也在此基礎上不斷發(fā)展吸收異質文化融合區(qū)域文明精華,走向了更高層次。 因此,黃帝文化與黃河文化都具有濃重的政治色彩。

        兩黃文化,各行其道,殊途同歸。 黃河與黃帝文化均呈現出地方化與民族象征符號化兩種態(tài)勢,各有側重。 黃河文化兼收并蓄內涵式上升,黃帝文化流播演繹地方化發(fā)展。 隨著自身的熔鑄、發(fā)展以及與各個歷史時期國家政治制度、意識形態(tài)的有機結合,黃河文化從區(qū)域性文化演變成為中華文化的代表和象征。 黃帝文化從一個部落族團文化,隨著部族的強大和發(fā)展以及地方不斷的演繹和豐富,發(fā)展成輻輳南北深入人心的人文初祖符號和華夏民族的代表。 黃帝文化與黃河文化對于中華民族具有重要的意義。 它們是華夏兒女的人文初祖、母親河,回答了我們從哪里來的重大問題。 黃帝文化與黃河文化智慧又將決定著我們走向哪里去、走多遠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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