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炎
今年我40歲了,孔老夫子說“四十不惑”,可那是圣人,我等凡夫俗子還是“惑”不歇腳。比如,我去年讀了三百來本書,書友問我最受益的是哪類?我居然答:“繪本?!?/p>
“啥?繪本!那不是哄小孩子的讀物?”是的,繪本,但它不只是哄孩子,也可以哄大人。
真不是開玩笑。近些年國內(nèi)流行“內(nèi)卷”一詞,工作加班、孩子升學(xué),“卷”得人要死。那晚,聽同事介紹看了德國插畫家布霍茨的《書的國度》,我就被圈粉了。其中一頁畫了一位在風(fēng)雨中看書的美女雕像,配文“有時,也許只能欣然接受”。風(fēng)雨的飄搖,凄迷與石雕的巋然、素靜形成強烈對比,太絕了!這不就是我們“內(nèi)卷”的縮影嗎?真是一張圖勝過文字的千軍萬馬。
還有繪本《佛蘭德斯的狗》,講尼洛自小和爺爺相依為命,他喜歡畫畫,喜歡富人的女兒,因為窮而被女孩爸爸歧視。為了表明決心和實力,尼洛參加少年繪畫比賽,卻因比賽被權(quán)貴操縱而錯失冠軍。隨后爺爺病死,自己被冤枉,流落街頭,饑腸轆轆地來到教堂,臨死前想看一眼平時被布蓋起來、而且要花很多錢才能欣賞的魯本斯作品??上崎_大布還是一片漆黑,他絕望地倒在石階上,對愛犬帕德拉奇說:“我們就死在這吧。”可是,下一秒鐘,雪奇跡般地停了,月亮從黑云后探出頭來,照進教堂。就這樣,尼洛看清了偶像魯本斯的大作。他淚流滿面,大喊“我終于看見它們了!”“上帝啊,這就足夠了。”這話瞬間治愈了我的“內(nèi)卷”焦慮,尼洛一生都被不幸追趕,但還是完成了“對自己人生的接納”,這有點像時下的“躺平”“佛系”,但無疑更積極、更陽光、也更強健。
有人覺得,繪本語言很膚淺。謬也!香港作家陶杰曾描寫過大提琴,“形狀最像一具人體,至于是雌是雄,則要看拉琴的是誰”?!捌┤珩R友友,拉大提琴時那百般名狀,直似把懷里那件器具當(dāng)成一個女人——他在輕挑琴弦,十指間瀉下淙淙的春水之際,大提琴像未婚時的女友,喁喁細(xì)語,人琴之間纏綿得難分難舍。”我一度覺得這比喻有才。但看了《一千把大提琴的合奏》后,我改變了看法。繪本作者日本畫家伊勢英子,曾在1995年走訪日本阪神大地震的災(zāi)區(qū),本想畫點什么,卻怎么也畫不出來,她“無法用觀察一般人物和山野的眼睛,去看那些生活在冷風(fēng)中、帳篷里的受災(zāi)戶”“風(fēng)景成了碎片,拒絕描繪”……直到三年后人們自發(fā)組織了支援災(zāi)后重建的千人大提琴演奏會,她才提筆畫了那些抱著大提琴的人,“大家仿佛抱著自己的影子——自己寶貴的分身”。這是對亡靈的祭奠,真是電光石火般直擊靈魂的比喻!與之比較,陶杰的比喻就顯得輕佻、粗糙了。
或許還有人嘲笑繪本思想幼稚,其實,“幼稚”未必是壞事,就看你怎么理解。《在森林里》,動物們逐個出場,小男孩和他們一起玩,非常愉快。后來,爸爸出現(xiàn)了,魔力消失,一切都回到了現(xiàn)實。爸爸說,“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該回家了。”故事到這里本該結(jié)束,但這位父親卻“幼稚”而溫情地說:“也許它們會一直等著你,下次再來一起玩?!贝_如日本繪本大師松居直所言,能說出這樣的話,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成人。就這樣,森林里的幻想世界留在了小男孩心里。
真正的成長并非這一階段“脫離”前一階段,而是在“前一階段”的基礎(chǔ)上“積累”,正如《納尼亞傳奇》作者D.S.劉易斯所說,“像樹木的年輪一樣重疊著過往的歲月和經(jīng)驗。如這般成長起來的大人,在自己的體內(nèi)還確確實實地存有孩子的世界”。讀繪本,就是喚醒我們已然昏睡的“童真”,開掘“自我”的豐富性和可能性。
日本另一繪本大師柳田邦男說,人的一生有三次讀繪本的機會:第一次是自己是孩子時,第二次是自己做了父母時,第三次是人生過半,面對衰老、疾苦、死亡的時候。
這一次,我既是父親,也到了中年,有幸學(xué)會了用繪本“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