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邈,張 華,薛 航,劉淑朋
(西安工業(yè)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21)
陜北方言是一種地域性語言。分布地域上,以陜西榆林和延安地域為主,部分覆蓋甘肅東部、山西西北部和內蒙古包頭一帶;語言構成上,以當地土語、陜北晉語和中原官話為主,形成獨特的語音、語義、語法和語句,尤其語音的獨特性更加明顯又容易識別;語言歷史上,明清時期人口大遷徙中陜北人、晉北人和河北人“走西口”,以及明初時期軍屯戍邊,特別是成化二年設立的延綏鎮(zhèn),將大量的江南官兵駐守邊防,外族語言與本地土語相互吸收、相互融合,形成了獨特的陜北方言。
方言翻譯是陜北文學“走出去”的一大難題,也是必須解決的重要課題。據CNKI統(tǒng)計顯示,以“方言翻譯”為主題詞的文獻189條,然而與路遙文學作品方言翻譯相關的文獻18篇,其中研究生論文9篇。筆者通過Wiley等國外網站查詢,只找到與路遙相關的作品研究英文3篇。周雅琪通過《人生》方言原文與英譯本的對比,以語義翻譯和交際翻譯相結合的原則,就具體例子具體分析翻譯方言的方法,如直譯、音譯加注、方言解釋等,并結合這些方法總結了方言翻譯的規(guī)律[1];蔣曉丹以《人生》方言詞匯英譯為例,在以異化為主,歸化為輔的翻譯策略的指引下,提出了以音譯加注法,直譯法和方言解釋法等翻譯方法來對這些方言詞匯進行翻譯[2];劉璐以功能對等理論為基礎,對比陜北方言和日本關西方言,提出了用與陜北方言風格相似的關東方言代替關西方言新的翻譯策略[3];戴麗分析了《人生》中的陜北方言詞匯、句子構式、語言風格三方面的日譯策略,旨在說明譯者在翻譯方言詞匯和句子時,在準確把握語言特點的基礎上多以意譯為主[4]。此外,針對陜北民歌這一藝術形式,譯者主要采用直譯手法,兼顧對民歌的語氣、句式、韻律等方面的細致體味和處理,最大限度地實現了內容和形式的同時傳達。
整體上看,國內外對路遙文學方言翻譯研究的數量非常有限,且系統(tǒng)性不足,對于問題即使有所提及,但是深度不夠,內容也較少,并且很少以專題的形式對于路遙文學作品的方言翻譯進行研究,特別是方言翻譯的轉換機制研究,還是空白領域。筆者聚焦路遙小說《人生》中的方言,建立陜北方言漢語語料庫,對方言語料進行分類和歸納,以此構建陜北方言翻譯的轉換機制,并對完全對等轉換、部分對等轉換、省略轉換和零轉換等轉換機制進行例證分析,為路遙文學作品“走出去”提供一條行之有效的方法和途徑。
路遙小說語言的最大特色是對陜北方言的挖掘、改造和使用[5]。他不僅在小說人物道白和對話中多用陜北方言,而且把陜北方言融會在作品的整個敘事話語系統(tǒng)之中,將方言作為地域文化材料,努力發(fā)掘其文化內蘊,為展示陜北獨特的地域文化風貌服務[6]。路遙的小說全景式地展現了陜北獨特的自然景觀和人文風貌,融入了陜北文化的元素,是延安時期以來陜北題材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促使陜北方言在現當代文學史上的影響達到頂峰。
路遙《人生》中的陜北方言,按照語言變體模式,可以分為特定地域方言、泛地域方言、雜合方言、假方言、口語語體方言、俗俚語體方言、文法不通語體方言、行話語體方言、文雅語體方言等九種類型[7],具體特征和例證見表1。
表1 陜北方言構成的類型
特定地域方言。定義為一個特定地理區(qū)域中某種語言的變體,視為一種非標準化語言。陜北方言指榆林和延安地區(qū)所屬市縣鄉(xiāng)鎮(zhèn)村的人們相互之間使用并且明白含義的地方語言。路遙中篇小說《人生》里所使用的方言,主要以清澗、延川以及延安城區(qū)使用的方言和土話為主,如灶火圪嶗、寒窯、跌水哨、拔頭梢、亮紅晌午等。
泛地域方言。指的是以某一地域方言為主雜合域外地域方言經過歷史演變形成的具有當地特色的語言。陜北方言是由晉語方言和中原官話與當地方言糅合滲透而形成的特殊語言變體,表現在發(fā)音、詞語、民歌、順口溜等方面,如黑地里、土疙瘩、今兒個、晌午、挑擔、親家等。
雜合方言。意指把不同的真實方言雜合起來,用真實的語言材料創(chuàng)造出“假”的效果。陜北黃土高原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千百年來相繼有鬼方、白狄、犬戎、西羌、黨項、吐谷渾等多個少數民族和部落在此積聚融匯,積淀了深厚的文化資源,形成了豐富的方言資源,如吆牲靈、羊肉扁食、白瓜殼帽等。
假方言。又叫虛擬方言或人工方言,指作者依據方言發(fā)音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話語。路遙在《人生》中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假方言,如叭噠叭噠、吃飯喀、一爛包等。
口語語體方言。指的是當地人們生活中經常使用的口頭語言,以語音表述為主,文字表述較少,其中個別語音表述有其音,文字中無其字,是作者根據語音來組合成字。路遙《人生》里有大量的口語語言和自組字,如扣掐死、大花眼、愣跑、一搭里、為啥、干甚、毛眼眼、一哇聲等。
俗俚語體方言。陜北俗語是漢語詞匯里為群眾所創(chuàng)造,并在群眾口語中流傳的通俗語言,包括俚語、諺語及口頭常用的成語,如:果子是顆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離城還有十五里;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乖人不常惱,惱了不得了;三一回五一回等。
文法不通語體方言。陜北方言在漢語表達時,不符合漢語語法規(guī)則,用錯誤或憋屈的語法表達。路遙在語言的使用過程中,確實出現了一些類似的表達法,盡管有人詬病,但是陜北方言確實是如此表述,如:紙煙變得不香了;臊得恨不能把腦袋夾到褲襠里;剛能把狐子嚇跑;硬是書把你看壞了等。
行話語體方言。陜北行話是某個行當里的專門用語,外行人不易看懂,如黃裱紙、事主家、瞅人家、過事情、壓馬等。
文雅語體方言。陜北方言行文中使用正式語體,采用文雅詞匯,或者使用尊敬的稱呼或敬語、古雅詞匯,如婆姨、門風、加林哥、言傳、精明人、大干部等。
對小說《人生》中的陜北方言進行提取,濾掉相同語料,共發(fā)現陜北方言822條。其中,特定地域方言135條,占比16.4%;泛地域方言121條,占比14.7%;雜合方言86條,占比10.5%;假方言16條,占比1.9%;口語語體方言284條,占比34.5%;俗俚語52條,占比6.3%;文法不通語體27條,占比3.3%;行話語體32條,占比3.9%;文雅語體39條,占比4.7%。方言語料統(tǒng)計如圖1所示。
圖1 《人生》陜北方言語料統(tǒng)計
從圖1可以看出,路遙《人生》中口語語體方言數量最多,占比最高,說明口語化方言體構成了小說的特色,是翻譯的重點。特定地域方言僅次于口語方言,說明陜北的地域環(huán)境構成了特定的方言,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這類詞語在英語中屬于語義空白詞語,在英語翻譯需要特殊處理。泛地域方言占比也不少,其中一大部分是古詞語,說明陜北在歷史上是民族雜糅地區(qū),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人們在此軍屯、戍邊、邊貿以及流民遷徙,帶來了大量的外族語言,經過雜糅、同化、融合,逐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陜北方言,翻譯時需要關注方言詞語的來源和表達習慣。其他方言占比較小,說明作者受到特定的語境以及其文學素養(yǎng)和語言習慣的影響較小,也是翻譯需要關注的。
方言是文學作品翻譯的一大難點,設計出方言翻譯的轉換機制,能夠提供方言翻譯的有效路徑。黃忠廉針對原語方言、原語標準語、譯語方言、譯語標準語,提出了方言翻譯的七項轉換機制。他依據語內翻譯、語際翻譯和符際翻譯的相互轉換方式,認為方言翻譯存在直接翻譯機制和間接翻譯機制。所謂直接轉換機制,指原語方言不經或少經語內轉換直接轉換為譯語方言或標準譯語的過程,呈現為直線型翻譯路徑。所謂方言間接轉換機制,指原語方言必經語內轉換才可轉換成譯語方言或標準譯語的過程,呈現為曲折型翻譯路徑[8]。這種轉換機制展示了翻譯過程中全方位的轉換模式,有效地解決了方言翻譯遇到的種種困難,指明了方言翻譯的有效途徑。但是,這種轉換機制對制約方言翻譯的因素卻少有考慮,只是提供了方言翻譯的路徑和轉換方法。
陜北方言翻譯的轉換機制模式,是建立在特定地域方言、泛地域方言、雜合方言、假方言、口語語體方言、俗俚語體方言、文法不通語體方言、行話語體方言、文雅語體方言等九種類型的基礎上,從完全轉換的視角,提出了六種轉換機制模式,如圖2所示,即完全對等轉換、部分對等轉換、省略轉換、零轉換、非對等轉換、音譯釋義轉換。
圖2 陜北方言翻譯轉換機制模式
完全對等轉換指原語方言直接轉換為譯入語方言,無論語義、語用和語境方面都是完全對等的。漢語方言一些語氣詞、粗話、臟字可以在英語中找到對等詞。陜北方言里口語體方言、俗俚語體方言、文雅語體方言部分詞語可以采用完全對等轉換。
例1有羨慕的咂吧嘴的,有敲怪話的,也有撇涼腔的。[9]102
譯文:Those who smacked their lips with envy,said it tongue in cheek,or made sarcastic comments.
高加林和劉巧珍一起要到城里買漂白粉凈化井水,倆人肩并肩從村中的小路上向川道里走去。在封閉落后的山村里,這一新生事物立刻引起轟動。所有人跑出來看熱鬧,議論紛紛。陜北方言“敲怪話”就是指說風涼話,“撇涼腔”指說些諷刺挖苦打擊人的話。在英語中“say it tongue in cheek”,意指風涼話,轉譯“敲怪話”,“make sarcastic comments/remarks”意指說諷刺挖苦的話,轉譯為“撇涼腔”。轉換中,兩者的意義完全一致,實現了完全對等轉換。
部分對等轉換指的是原語方言間接轉換為譯入語的方言或標準語。在語言的長期發(fā)展過程中,詞匯承載著濃厚的文化內涵,如社會制度、官職名稱、風俗習慣等,這些文化局限詞的翻譯轉換時,在保留原意的前提下,可以采用部分對等轉換的模式,主要應用于泛地方方言、雜合方言、假方言、口語體方言。
例2一群碎腦娃娃在他們很遠的背后,嘻嘻哈哈,給他們扔小土圪塔,還一哇聲有節(jié)奏地喊:“高加林、劉巧珍,老婆老漢逛縣城……”![9]82
譯文:A knot of kids,laughing and chatting behind them from somewhere distant,threw them small clods,and started screaming at them rhythmically:“Gao Jialin,Liu Qiaozhen,a hubby and his better half together go tothe county town…”
陜北方言中叫小孩為娃娃、猴娃娃、碎腦娃娃,叫小男孩為小子、猴小小。碎腦娃娃一般是學前兒童或小學生,指男也指女,是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而英語中,kid比較籠統(tǒng),就是小孩,兩三歲到八九歲十一二歲都可以叫。英語按照年齡段細分為:baby/infant嬰兒(1~12個月),toddler嬰孩(1~3歲)剛剛學步,preschooler學齡前兒童(3~5歲),schoolchild學童(5~10歲),preteen青春期前兒童(11~12歲),teenager/teen青少年(13~19歲)等。路遙《人生》中的“碎腦娃娃”,到底是哪個年齡段的,文中沒有明確表示。因此,翻譯轉換時,選擇籠統(tǒng)的用詞kid,基本能夠表達原意,實現了部分對等轉換的目的。
省略轉換指方言翻譯轉換中省略掉相同的成分,達到符合譯入語的表達習慣。英漢表達習慣上有一個明顯的差異就是漢語排比句的使用頻率遠遠大于英語。如果將排比句翻譯成英語,不符合英語簡單明了的表達方式,顯得多余和累贅,降低了英語讀者的閱讀期待和興趣。因此,漢英轉換時,省略掉重復的詞語。省略轉換主要應用于口語體方言、俗俚語體方言。
例3德順老漢一巴掌在驢屁股上打掉一只牛虻。過來把草墊子放到車轅上,說:“甭怕臭!沒臭的,也就沒香的!聞慣了也就聞不見了?!盵9]112
譯文:Old Deshun knocked off a gadfly on the donkey,spread the grass mat at the shafts of the carriage,and said:“Don’t hate the smell of the urine and stools.”
德順老漢帶高加林和劉巧珍去縣城拉茅糞,茅糞的味道一定是“臭乎乎”的,難聞至極。標注部分的三句話,其實就是一個意思“甭怕臭”,考慮到兩位年輕人的心理感受,德順老漢作了一番心理疏導,后加了“沒臭的,也就沒香的!”“聞慣了也就聞不見了”,對第一句作了重復性的絮叨和解釋。轉換時,只需要把“甭怕臭”譯出即可,省略后兩句。這里采取了省略轉換方式,雖然導致幽默丟失,但更加符合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否則出現了語言的堆砌和敘事的嘮叨以及過度解釋的現象。
零轉換指的是以拼音的方式將方言中人名、地名、特定地域文化的專有詞轉換為譯入語?!度松沸≌f中出現了大量的人名、地名和陜北地區(qū)特有的詞語,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隱含著陜北地域的歷史變遷、審美心理、宗教習俗、風土人情、道德倫理等方面的信息。這些詞語轉換為英語時,呈現出語義空白和文化指向差異,過度解讀或文化信息轉移偏差往往會帶給讀者的閱讀困難。因此,采用“拼音法”的轉換形式,增加“陌生化”閱讀感,一定程度上滿足讀者的好奇心理。零轉換主要適用于特定地域方言、泛地方方言、行話語體方言。
例4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們兩個一搭里過![9]49
譯文:Jialin!If I’m in your heart,we live together!
陜北方言中“哥”往往是一種親昵的稱呼,尤其在相愛的人之間使用頻率更高,類似于英語的dear,darling,sweetheart,honey等詞語。劉巧珍是一個目不識丁的陜北女孩子,在閉塞的陜北地區(qū),讓一個女孩子說出“親愛的”“甜心”之類的話,不太符合當地的文化習俗。如果理解為“兄妹關系”,就會出現倫理的誤讀和文化轉移的偏差。因此,兩種語言轉換時省略掉“哥”的昵稱,避免出現讀者的誤讀,也恰恰與陜北女孩子的含羞和內斂相吻合。
非對等轉換指方言中比喻句的轉換方式?!度松分写罅康谋扔骶?,其喻體與英語差異很大,但喻義相同或相似。這類句子的轉換,忽略掉喻體,把喻義表達出來,符合英語表達習慣的詞語。陜北方言中的俗俚語體方言可以采用這種方法。非對等轉換主要適用于口語體方言、俗俚語體方言。
例5“啊呀呀,這下舔屁股舔到他媽的刀刃上了……”[9]219
譯文:”O(jiān)h,my god!You wear hector’s cloak.”
馬戰(zhàn)勝為了討好高玉智,弄出“走后門”的事情,最后被解除領導職務,為此發(fā)出了“舔屁股舔到他媽的刀刃上了”的感慨。他的這句話與漢語成語中“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意思是一致的,也與英語中“you wear hector’s cloak”的意思一致的,因此,二者直接轉換,雖然失去了陜北方言的韻味,但達到了英語的表達形式。這種仿擬的修辭手段在譯語中消失或被替換,沒有喪失原文的本意,就是非對等轉換。
音譯釋義轉換指方言中個別語言采用拼音加注釋的轉換方法。為了滿足讀者的閱讀心理和習慣,直接用拼音標注的話,可能會使讀者一臉茫然,再加上個別普通讀者不愿意查找資料弄清楚,基于這種情況,對于拼音轉譯的詞語適當增加注釋予以說明。音譯釋義轉換適用于特定地域方言、俗俚語體方言和行話語體方言。
例6這時候,在他右側的玉米地里,突然傳來一陣女孩子悠揚的信天游歌聲。[9]20
譯文:At this time,a clear girl’s singing of Xintianyou,a ballad in the Northern Shaanxi,was come across on his right side of the corn field.
“信天游”,是陜北民歌中一種特別的體裁,其節(jié)奏自由明快,純樸大方。句式結構每節(jié)兩句,兩句一韻。這樣的句式與西方格律詩、自由詩和散文詩有很大的區(qū)別,相互間無法替代和轉換,采用音譯釋義的轉換方式,即“Xintianyou,a ballad in the Northern Shaanxi”。再如“炕”,是陜北窯洞特有的用于休息或聊天的地方,由土坯或磚砌成的睡覺用的長方臺,上面鋪有編織的席子和羊毛氈,下面留有煙道,跟煙囪相通,可以燒火取暖。這樣一個特有詞語,與英語中的“bed,floor”類似又有明顯的區(qū)別,首次翻譯轉換時,采用音譯釋義的轉換方式,即“kang,a heatable adobe sleeping bed”,再次翻譯轉換時,直接用拼音就可以了。
筆者提出的陜北方言轉換機制模式,綜合了讀者的閱讀期待、讀者的年齡以及讀者方言知識的素養(yǎng)等制約因素。在語料的選擇上,以路遙《人生》中的方言為研究對象,采用綜合統(tǒng)計法、例證分析法等分析方法,歸納出陜北方言的類型,建立了方言翻譯轉換機制的模式,提出了完全對等轉換等六種轉換方法并加以例證,從而為路遙文學作品“走出去”提供了一條思路,為陜北方言翻譯提供了值得借鑒的理論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