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旭忻，任佳佳

從古籍記載至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殷商時期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桑樹種植廣泛，后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桑樹的種植分布逐漸向西擴張，直至兩漢時期，桑樹種植遍布全國。結合對“采?！眻D像的梳理，甲骨文中便有形態(tài)各異的“?！弊謭D像，即商代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圖像；西周時期“扶?！薄翱丈！钡雀拍钕嗬^出現(xiàn)，附于桑樹的神化特征明顯；后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采桑”圖像的社會內(nèi)涵與文化內(nèi)涵逐漸豐富，向民俗化方向轉變；東漢后采桑女是封建社會的社會理想女性形象，凸顯了封建社會秩序下對女性的行為規(guī)范與準則。因此在禮儀規(guī)范下，采桑的圖像更具現(xiàn)實意義。

一、“采?！眻D像的純粹現(xiàn)實階段——商代

在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商代甲骨文中，“?！弊謱懛ǘ喾N多樣，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桑樹圖像。甲骨文卜辭中“?！弊侄啻纬霈F(xiàn)，以強烈的象形意味描繪茂盛的桑樹，即上有樹冠，下有樹干，形態(tài)各異，從一個側面表明當時的桑樹種植十分普遍。在殷商時期種桑養(yǎng)蠶已相當興盛。此時，先民的思維處于以己感物的階段，對自然現(xiàn)象懷崇拜之情，故而視桑樹為神樹即生命之樹。但是各種古籍表明，盡管商代祭祀名目繁多，對象豐富，并沒有與桑樹之神有關的祭祀活動，說明此時的桑樹僅僅只是一種經(jīng)濟作物，而不具有文化上的意義。直至商代成湯王時期，桑林成為祈雨濟世的首選場地，表明農(nóng)民由殷商時期僅對桑樹外表的簡單刻畫，后逐漸發(fā)展將桑林作為祭祀先祖的場地，同時“桑林樂舞”成為重要的祭祀活動。上古典籍如《墨子》《尸子》《國語》《尚書大傳》《呂氏春秋》等，均記載商湯以身為犧牲求雨的故事，這些記載多強調(diào)商湯求雨的地點在“桑林”。以《淮南子·主術訓》的記載為例：“湯之時，七年旱，以身濤于桑林之際，而四海之云湊，千里之雨至?！盵1]《竹書紀年》記載：“十八年癸亥王即位，居亳，始屋夏社。十九年大旱，氐羌來貢。二十年大旱，夏桀卒于亭山，禁弦歌舞。二十一年大旱，鑄金幣。二十二年大旱。二十三年大旱。二十四年大旱，王禱于桑林雨。二十五年，作大濩樂?！盵2]夏桀暴虐而亡，因大旱成湯祈禱于桑林，與名為“大濩”的音樂配合進行舞蹈，即后世所稱“桑林之樂”；周武王勝殷之后，仍將桑林作為重要的敬拜場地，并責令后裔施行將桑林以神圣的祭祀之地為名鎮(zhèn)守?！秴问洗呵铩分幸嗵峒吧Ａ?，如《呂氏春秋·慎大》：“武王勝殷，入殷，未下輿，命封黃帝之后于鑄，封帝堯之后于黎，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輿，命封夏后之后于杞，立成湯之后于宋，以奉桑林?！盵3]其主要描述成湯為祈雨，在桑林之地用剪發(fā)、拶指等行為向上天祈求，后雨下如注。據(jù)《說文解字》記載，如《說文·木部》有言：“槫，槫桑，神木，日所出也?！盵4]186《說文·叒部》有言：“叒，日初出東方湯谷，所登槫桑，木也。”[4]197古人通常將桑樹與太陽崇拜相結合，槫桑即桑木，生于東方日出，是為殷人祖先的棲息之地，被視為社樹。作為重要的名物之一，桑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多達24次，如《鄘風·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盵5]44馬端臨認為“桑中為地名……上宮亦即樓耳?！盵6]詩中男女約會的地方不僅以桑為名，而且桑林茂密，反映殷商時代廣栽桑樹以至成林的事實。

二、“采?！眻D像的神話階段——西周時期

在四川三星堆商代遺址所出土的器物中，有一銅樹圖像，筆直高大，散出數(shù)枝，樹頂上棲息著一只鳥。學術界對此樹存在不同看法：一方面，學者認為其是扶桑，是人與自然的宗教觀表達方式，是遠古圖像神話的立體化展現(xiàn)；另一方面，學者認為是建木，是通天之樹。后世諸多文獻中都出現(xiàn)了“通天地”的建木，《廣韻》稱，“直上百仞，無枝”，建木即是桑樹。文獻中記載的建木就位于“都廣”即今成都附近，這正與三星堆遺址出土的“神樹”相吻合?！渡胶＝?jīng)》有大量關于桑的記錄，如《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載：“又東北三百里，曰隅陽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其木多梓桑，其草多茈?！盵7]173“又東四十里，曰豐山，其上多封石，其木多桑，多羊桃，狀如桃而方莖，可以為皮張。”[7]191這些記錄構建出上古時期關于桑樹的神話信仰體系。桑樹作為通天地神樹的神話最早出現(xiàn)于蜀地，西周以后逐漸擴展到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在此過程中又衍生出“扶?！鄙裨挕！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中有言：“又東五十里，曰宣山。淪水出焉，東南流注于瀙水，其中多蛟。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葉大尺馀，赤理黃華青柎，名曰帝女之桑。”[7]190文獻描繪帝女之桑，具有夸張化表現(xiàn)，表明對桑樹的神格化，也是對桑樹崇拜的一種表達。同時《海內(nèi)十洲記》稱桑樹為“扶?！保⑤d：“在碧海之中，地方萬里……地多林木，葉皆如桑。又有椹樹，長者數(shù)千丈，大二千馀圍。樹兩兩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為扶桑仙人?！盵8]423及“昆吾鎮(zhèn)于流澤，扶桑植于碧津?！盵8]424扶桑作為萬物靈長，上達天神，下祈吉祥，在神權大于王權的歷史時代，桑樹有“以啟通達天地陰陽，以達至高至尊”的地位象征。扶桑伴隨太陽誕生而出現(xiàn)，表明此時先民對自然的認識以及太陽崇拜觀念。源自現(xiàn)實世界的神樹實際是古人對于客觀世界的認識與主觀意識的神話傳說故事相結合的產(chǎn)物。同時，西蜀地區(qū)將桑與金烏組合，桑樹產(chǎn)生的神靈世界以及墓主人的遺志，于蜀人而言暗示著回歸與重生永恒之道，由此桑樹成為遠古神話與民俗積淀下的精神產(chǎn)品。

“空?！背１挥脕硇稳莨糯t哲的誕生，如《史記·殷本紀》記載伊尹：“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負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蛟?，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盵9]12司馬貞《史記索隱·殷本紀第三》亦據(jù)皇甫謐所說稱：“伊尹，力牧之后，生于空桑?！盵10]《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載：“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屹。屹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盵9]303即孔子的父親叔梁屹及其妻徵在空桑之地野合后生下孔子?！冻o·天問》載：“楚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命涂山女，而通之于臺桑？”[11]大禹與其妻涂山氏在空桑之地結為夫妻。由此將桑樹本身延伸到生命的象征，象征生命的起源，桑實際成為“神”的象征，體現(xiàn)了遠古時期原始的生殖崇拜?！陡咛瀑x》載：“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曋缪?。故為立廟，號曰‘朝云’。”[12]7《神女賦》載：“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玉寢，果夢與神女遇，其狀甚麗，玉異之……陳嘉辭而云對兮，吐芬芳其若蘭。精交接以來往兮，心凱康以樂歡。神獨亨而未結兮，魂煢煢以無端。含然諾其不分兮，揚音而哀嘆！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12]12在南方楚地，桑成為升天的工具，展現(xiàn)出溝通天地的力量，具有通天地的祭祀能力，這是桑樹神格化的表現(xiàn)。另外，空桑生人的思想在歷史演進中變?yōu)楦叨C神祭祀的禮俗，古人認為夏商周的祖先均為高禖所賜，各族高禖神不同，上古傳說中以女媧為高禖神居多。據(jù)上述古書記載，桑樹在此時具有“神格化”的特征，由此引申桑樹代表高禖神賜子觀念，古人于桑林進行祭祀活動，以求子嗣延綿，促使桑蠶豐收，同時也表現(xiàn)出桑樹所象征的宗教神話色彩，逐步具有世俗性與社會性的色彩。

在《詩經(jīng)》中，桑樹象征著青春勃發(fā)而興起的男女幽會的最佳場所。作為文學表現(xiàn)的主題，《詩經(jīng)》諸多作品都與桑林意象有關，或是描繪男女相遇及男女之情，或是描繪采桑女傷春之情。此時，“采?！眻D像已褪去了宗教神話的色彩而走向世俗階段，開始作為承載周人審美情感的物象。桑林崇拜至周代由神話階段逐漸向民俗階段發(fā)展，演變?yōu)槟信谏Ａ珠g相愛、享受世俗的人生生活?！吨芏Y·地官》又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盵13]意味著桑林成為男女交往的主要空間，當這一社會習俗延續(xù)到周代時，男子對采桑女的追求以及采桑女對男子的期盼是共存的，并以國家合法禮儀的形式固定及流傳。

三、“采桑”圖像祭祀與民俗階段——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

由于桑樹被神化，依附于桑樹上的各種文化功能逐漸增加，如桑樹與生殖、桑樹與降雨、桑樹與聚落等，因而衍生出對于桑樹的多重祭祀，如高禖神祭祀、祈雨和社樹祭祀等，并由此生發(fā)出諸多民俗，如“桑間濮上”“桑林之舞”“桑林之會”“奔者不禁”等，至此采桑并不是指勞動本身，而是一種社會風俗。劉敦愿據(jù)此認為，附麗于青銅器上的采桑紋實際上就是“桑中”和“桑間濮上”的藝術寫照[14]。曾侯乙墓出土的漆衣蓋箱上繪有兩棵桑樹與三足烏相呼應，圖中上方樹枝上的圓圈象征扶桑，即傳說中太陽的故鄉(xiāng)[15]；1965年四川成都百花潭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水陸攻戰(zhàn)紋銅壺上所載為四川成都地區(qū)祭祀高禖的宗教活動；河南輝縣琉璃閣戰(zhàn)國墓地出土的兩件器物[16]分別描繪兩女相對的采桑圖以及婦女環(huán)繞桑樹的采桑圖；故宮藏宴樂漁獵攻戰(zhàn)紋壺上也飾有相似的紋飾[14]， 即描繪采桑女于仲春時節(jié)采桑的場景。

上述器皿及紋飾表現(xiàn)的采桑畫面十分相似，皆為仲春之際的桑林，林中有采桑女和?；@等采桑所用的工具。由此能夠說明，仲春時節(jié)于桑林或桑樹下進行高禖神與采桑的傳統(tǒng)民俗儀式，不僅存在于戰(zhàn)國時期的中原地區(qū)與巴蜀地區(qū)，以“采?！睘橹黝}的發(fā)展演變呈現(xiàn)連續(xù)性與貫穿性，同時呈現(xiàn)著基于生命崇拜與生殖信仰的歷時性與傳承性，具有跨地域與跨文化的傳播性。古代的民俗傳統(tǒng)，仲春之月初始，開始浴蠶躬桑，相關的祭祀活動亦已開始，《禮記·月令》載：“季春之月……后妃齋戒，親東向躬桑?！詣裥Q事?！盵17]在仲春時節(jié)，后妃齋戒，以祈求桑蠶順利；《詩經(jīng)》中亦有表現(xiàn)仲春之時男女相會于桑林，以及采桑女子勞作與思春之情的描寫，它們詳實地記載了春秋時代桑與情愛的關系。如《小雅·隰桑》：“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5]245每至仲春，桑中便成了極為浪漫的男女歡會之地。為何古人對禮儀祭祀場景情有獨鐘？筆者認為：其一，桑樹的自然屬性，如枝繁葉茂的特征，決定了其代表后嗣繁衍的“生命之樹”，被古人喻為多子多福。其二，古人將生殖與桑結合，如“空桑生人”的神話傳說，受古代圣賢“生于空?！钡挠^念，如顓頊、伊尹、孔子等，桑逐漸成為生殖的象征。其三，隨時代演變桑樹所具有的文化特征通過“高禖神賜子”得以表現(xiàn)，基于古代民俗與祭祀活動影響，更隱喻著男女性愛，如《墨子·明鬼下》曰：“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盵18]亦如燕國的祖澤、齊國的社稷、宋國的桑林之處、楚國的云夢之地，在古人祭祀禮儀的背景下，桑樹是隱喻男女兩性之事的載體，皆為男女聚會的場合，神權色彩褪去，逐漸成為后世男女茍合之地的代名詞，由祭祀民俗衍生出男女交合的習俗具有強大的延續(xù)性。

四、“采桑”圖像禮制規(guī)范下的現(xiàn)實階段——東漢以后

西漢中期以后，兩性的社會角色和地位較漢初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改變，漢武帝開始的“獨尊儒術”實踐，以及數(shù)十年的“昭宣中興”造就的社會穩(wěn)定，雖然從政治上促進了禮制的完善，但這顯然是不夠的，有必要從文化的角度對漢初以來的禮制成果加以鞏固。漢成帝時期的學者劉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19]。劉向以小傳的形式，確立了女性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降至東漢，班固在《白虎通義》中提出“三綱六紀”的社會秩序觀，強調(diào)不同社會身份必須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班固認為：“夫者，扶也，扶以人道者也；婦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盵20]在夫妻關系上，婦女不僅要服從于丈夫，而且強調(diào)“貞節(jié)”，提倡“從一而終”。班固之妹班昭所撰《女誡》，則是將女性規(guī)范向極端方向更推進一步，強調(diào)女性對丈夫、公婆的絕對服從，并明確提出：“夫者，天也?！薄胺蛴性偃⒅x，婦無二適之文?！盵21]要求妻子對丈夫絕對忠貞。

從《列女傳》《白虎通義》再到《女誡》，隨著禮制的不斷完善，兩漢社會對于女性的社會角色要求越來越高，對女性的道德要求越來越明晰，對女性的貞節(jié)愈發(fā)強調(diào)。至此，女性的道德倫理已經(jīng)完全確立，并成為整個社會的婦女行為規(guī)范。

這一點可以從漢代圖像和文本材料中得到證明。在兩漢文獻中，有幾位女性的事跡最值得重視，最廣為人知的有兩則：其一是秋胡妻，其二是羅敷。

秋胡妻的故事最早見于劉向所著《列女傳》一書，內(nèi)容如下：“潔婦者，魯秋胡子妻也。既納之五日，去而官于陳，五年乃歸。未至家，見路傍婦人采桑，秋胡子悅之，下車謂曰：‘若曝采桑，吾行道遠，愿托桑陪下餐，下赍休焉?！瘚D人采桑不輟。秋胡子謂曰：‘力田不如逢年，力桑不如見國卿。吾有金，原以與夫人。’”婦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紡績織妊，以供衣食，奉二親，養(yǎng)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無有外意，妾亦無淫慶之志。收子之赍與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遺母，使人喚婦至，乃向采桑者也……（婦）遂去而東走，投河而死?！盵22]53

與秋胡妻相比，羅敷事跡更為人熟知?！赌吧仙！肥珍浻凇稑犯娂?，學術界普遍認為該詩成熟于東漢桓帝至曹魏之際。 全詩以“日出東南隅，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為開篇，指出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接下來著力渲染羅敷的美貌、路人的欣賞、使君的攀談和引誘，最后羅敷通過夸耀自己丈夫的方式，拒絕了使君的無理調(diào)戲。與“天子之書”《列女傳》中秋胡妻聲色俱厲地拒絕陌生人調(diào)戲不同，作為民歌的《陌上?！?，一方面保持了貞節(jié)的道德主題，另一方面，作者用夸張和略帶喜劇化的手法，通過羅敷借夸贊丈夫來壓倒使君，使其自慚形穢，知難而退，從而使全詩更具詼諧色彩。

類似的故事在《列女傳》中還有兩則。

其一是齊宿瘤女：“宿瘤女者，齊東郭采桑之女，閔王之后也。項有大瘤，故號曰宿瘤。初，閔王出游，至東郭，百姓盡觀，宿瘤采桑如故。……王曰：‘此奇女也。惜哉宿瘤！’……于是王遺歸，使使者以金百錯往聘迎之。”[22]67

其二是楚野辨女：“辯女者，陳國采桑之女也。晉大夫解居甫使于宋，道過陳，遇采桑之女，止而戲之曰：‘女為我歌，我將舍汝?！唬骸悾?，攝乎大國之間，因之以餓，加之以師旅其人且亡，而況鸚乎？’大夫乃服而釋之?！盵22]84

除此之外，東漢時期的畫像中也屢見列女形象。與上述故事相關的圖像主要是“秋胡妻”。

迄今已發(fā)現(xiàn)并確認為“秋胡妻”畫像共有十四塊[23]。以材質(zhì)論，包括彩繪壁畫、畫像石、畫像磚等；以性質(zhì)論，包括石棺畫像、墓壁畫像、祠堂畫像等；以畫像發(fā)現(xiàn)的地點論，則涵蓋山東、內(nèi)蒙古、陜西、四川、江蘇、河南等地?？梢哉f，有漢畫的地區(qū)就有“秋胡妻”圖像母題。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以“秋胡妻”為代表的列女故事在兩漢時期的流行程度。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故事分別流行于上層貴族和下層百姓，故事的重點各有不同，但故事的部分元素卻有著一致性，即故事均發(fā)生于桑林，都是女主角在采桑時遭遇陌生人的調(diào)戲，最后的結局也都是由于女性的反抗而使得調(diào)戲者未能得逞。這與早期“桑林之會”“奔者不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造成這一變化的原因在于兩漢時期禮儀制度的發(fā)展和完善，女性作為男性依附的社會角色得到確立，并轉化為女性必須恪守行為規(guī)范，在全國范圍內(nèi)廣泛傳播， 強調(diào)婚姻規(guī)范與女教道德，建立如“發(fā)乎于情，止于禮”“三從四德”“恪守婦道”等行為標準。兩漢儒家獨擅，禮制逐漸規(guī)范嚴格，“桑林”舊俗受到摒棄。

由此，漢代采桑女改變了往日自由奔放的形象。女性被要求單純樸實、勤于勞作，獨自承擔服務公婆、照顧家庭的責任。正如班昭《女誡》所言：“專心紡績，不好戲笑。”[24]養(yǎng)蠶繅絲成為封建女性的行為準則，采桑女是封建社會的社會理想女性形象，凸顯了封建社會秩序下女性的行為規(guī)范與準則。因此在禮儀規(guī)范下，采桑的圖像更具現(xiàn)實意義。

另外，春秋以來依附于“桑林”和“采桑”上的遺俗依然流傳，而保留前朝的上古習俗并非皆為基于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而是通過基于“桑林野合”的圖像衍生出陰陽結合的思想理念。西蜀新都出土的“桑林野合磚”描繪桑樹下男女交合的畫面，桑樹占據(jù)主畫面三分之二，樹下一對男女生在交合，伴有桑籠的刻畫，是桑林多種意象的雜糅與流傳[25]。值得注意的是，四川出土的畫像磚中有多處表現(xiàn)“桑林野合”的場景，說明在部分較為偏遠的地區(qū)，仍然保留了前述遺俗。同為漢代采桑女，而“桑間野合圖”畫像磚所表現(xiàn)的人物形象及內(nèi)涵與秋胡戲妻等描繪的采桑女截然不同。對于“桑林野合圖”與“桑間野合圖”，無論女性是出于自愿或是被脅迫，都反映了仲春時節(jié)“令會男女”的古老習俗。上述圖像的產(chǎn)生與祈求該地區(qū)人口繁榮與宗族興旺的相關習俗與信仰有關，男女野合的習俗現(xiàn)象是高禖神祭祀儀式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是中華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形成的，具有強大的延續(xù)性；同時反映了士大夫的享樂主義，如耕種、釀酒、紡織等題材皆反映了漢代的現(xiàn)實主義生活。

結語

綜上所述，自商代至漢代的相關文獻中，“采?！币庀蟪霈F(xiàn)頻繁，其主題圖像的藝術形式和古典古籍中記敘的人物原型皆經(jīng)歷了一個演變轉化的過程，成為特定內(nèi)涵的文學符號。由上古時期至漢代，“采?！敝黝}經(jīng)過圖像即具有代表性作品的轉折，實現(xiàn)由純現(xiàn)實主義階段向神話主義階段演變，再由祭祀與民俗階段至禮制規(guī)范的演變，突出倫理道德與女教規(guī)范下的流變，體現(xiàn)了采?；顒釉谵r(nóng)耕文化中具有重要的影響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