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昌

當代哲學家努斯鮑姆(Martha C.Nussbaum)認為希臘化時期的哲學是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它不同于哲學研究中的“柏拉圖式的進路”和“基于日常信念的進路”，主張將哲學的批判力量與對生活的投入結合起來，認為哲學不是一種關于世界的純粹理論，而是對人們在生活中遇到的問題的一種批判性的思考，哲學具有治療性。這種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雖然有助于我們重新理解哲學的意義，但在其治療實踐中必然受到醫(yī)學模型的限制，難以與心理治療區(qū)分開來，哲學在其中實際上被醫(yī)學化了。然而，從起源和發(fā)展上來看，哲學的主流并非是以醫(yī)學為模型的，而是為了探索關于世界和人生的根本問題。那么，這種具有本原性的哲學是否能夠?qū)θ说男睦砑膊∵M行一種哲學治療呢？換句話說，是否存在一種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呢？如果存在，這種治療何以可能？20世紀80年代發(fā)源于歐洲隨后傳播到世界各地的哲學咨詢表明，一種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不僅可以存在，而且具有極大的發(fā)展?jié)摿?。哲學咨詢具有不同于心理咨詢的非疾病化的特點，其目的是尋求對話而非診斷，認為僅僅互動本身就會有所幫助。因此，哲學咨詢不僅體現(xiàn)了一種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而且體現(xiàn)了其不同于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獨特的治療方式。在此主要結合哲學專業(yè)學生的監(jiān)獄咨詢幫教實踐對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做一些思考，希望能拋磚引玉，引發(fā)更多的探索(1)本文的寫作涉及的實踐部分主要參考了作者多年來帶領中山大學哲學系哲學專業(yè)“福柯研究”專修課學生赴監(jiān)獄和腦科醫(yī)院進行課程實習的成果。實習內(nèi)容主要是為服刑人員開展咨詢幫教和與醫(yī)生、病人交流。學生們在咨詢過程中主要運用了在哲學課上學過的各種哲學理論，因而該咨詢活動可以被視為一種哲學咨詢。。

一、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意義

眾所周知，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是建立在實證科學的基礎上的，它把精神病看成是人的大腦疾病，試圖通過藥物治療、物理治療等方法加以診治?，F(xiàn)代心理治療采用各種心理治療技術治療人的心理疾病，每一種技術都有其前提假設和嚴格的操作程序，因而與精神病治療具有相似的實證科學性質(zhì)?，F(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在實踐中日益表現(xiàn)出其局限性，迫使我們從哲學上加以反思，嘗試提出一種能夠彌補其不足的、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事實上，一些心理治療師從自己長期的治療實踐中已經(jīng)認識到了哲學對于心理治療的意義。如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師亞隆(Irvin D.Yalom)說：“只要治療是一種個人的深層經(jīng)驗，對任何思想體系的心理治療進行實證研究就都會包含偏差，價值有限……我無法相信我們高度技術化、計算機化的統(tǒng)計方法足以如實描繪被試的真實經(jīng)驗……了解另一個個體內(nèi)心世界的正確方法是‘現(xiàn)象學’的方法，直接去看現(xiàn)象本身，不以‘標準化’工具和前提假設來與他人相會?！?2)[美]歐文·D.亞?。骸洞嬖谥髁x心理治療》，黃崢、張怡玲、沈東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5-26頁。亞隆把存在主義的方法視為一種寶貴的、有效的心理治療范式，他的這一治療思想和實踐突破了傳統(tǒng)心理治療和努斯鮑姆所謂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局限，預示了一種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存在的可能性。

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既不同于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也不同于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它嘗試運用哲學對在有關信念和價值等方面出現(xiàn)問題的人進行治療?，F(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分別偏重從人的大腦和心理方面理解人的精神心理問題，這使得它們一方面可以發(fā)揮其特長對病人進行治療，解決病人的相關問題，另一方面也因其對人的理解具有某種狹隘性而使其治療效果打上折扣，甚至對一些問題無能為力。而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看似可以糾正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的偏頗，發(fā)揮哲學固有的對人的生活進行檢查和批判的功能，然而其所遵循的醫(yī)學模型必然使其在實踐中受到某種局限，并不能真正實現(xiàn)哲學用于指導人生的初衷。具體說，與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以及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相比，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在治療對象、治療關系、治療方法和治療目的方面都有著顯著的不同。其治療對象不是被視為在生理和心理上患有某種疾病的病人，而是在信念和價值等方面遇到問題的正常人；治療關系中治療者與被治療者之間并非單純給予與接受的等級關系，而是彼此平等合作的關系；作為治療方法的談話并非治療的手段，而就是治療本身；治療目的不是使來訪者成為符合某種社會標準的所謂正常人，而是使來訪者自己的人生得到改善和提升。

哲學咨詢就是一種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具體實踐?！敖裉?，‘哲學咨詢’(‘Philosophical Counseling’)的術語主要是指把哲學話語作為一種特殊的途徑和方法運用于咨詢之中，是一種治療的實踐……‘哲學咨詢’的術語也指任何一種利用哲學的內(nèi)容和技術所做的咨詢?！?3)Peter B.Raabe, Philosophy’s Role in Counseling and Psychotherapy, Lanham/Boulder/New York/Toronto/Plymouth，UK: Jason Aronson, 2014, p.186.哲學咨詢能夠為正在努力走出其真實生活困境的人提供可靠的理論知識和實踐方法。當哲學提供真正具有人性的成長條件，幫助個人持續(xù)地發(fā)展其建構性的潛力，使個人生活有最大程度的實現(xiàn)時，哲學就是一種治療。哲學訓練使咨詢師和治療師免于強制性地堅持各種心理治療學派所要求的特殊的技巧，他們使用不受限制的哲學方法幫助來到他們這里的人(4)Ibid., p.186.。哲學咨詢師并不像醫(yī)生那樣掌握某種能夠治療病人的特殊知識技能，也不把哲學當成一種治療心理疾病的工具，而是與來訪者一起探討關于人的存在、價值、意義等幾乎人人都會遇到的問題并由此使其癥結得到化解，哲學咨詢師熟悉的各種哲學理論和哲學思維在潛移默化中起作用并接受檢驗。哲學咨詢的開始、過程和終結都是嘗試性的。因此，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要比以實證科學為基礎的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或醫(yī)學模型的哲學治療更為開放，更能適應當代日趨復雜多變的社會的需要。哲學專業(yè)學生的監(jiān)獄咨詢幫教實踐就說明了這一點。

從表面上看，哲學與監(jiān)獄似乎并沒有什么關系，哲學專業(yè)學生與服刑人員是兩個毫不相干的群體，讓前者為后者做咨詢是否可行？無論是監(jiān)獄管理者、服刑人員還是哲學專業(yè)學生都不免懷有此種疑問。的確，一開始咨詢時學生和服刑人員都對對方感到陌生，可是一旦進入咨詢之后他們就發(fā)現(xiàn)這種相互陌生對于展開對話來說正是一種優(yōu)勢，他們可以由此拋開身份、職業(yè)、性別、年齡等限制而進入一種自由的交談。有服刑人員問學生哲學是什么？學生回答說哲學就是對生活中一切有意思而又值得思考的東西的思考。這個充滿各種可能性的寬泛的回答為雙方接下來的交談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平臺。缺乏具體定義的哲學有著比其他學科更大程度的自由和包容，這使得哲學專業(yè)學生能夠接納服刑人員的各種問題，探索各種可能的答案，從而更可能贏得后者的信賴。對于服刑人員來說，學生們在對話中沒有像法官、警官或心理醫(yī)生那樣把他們當成服刑人員或病人，這對于他們是一種心靈的解放，正是這種從已有身份和地位的解放才使他們有可能自由地面對問題，重構自己。“許多不會接受心理治療的人會覺得和別人談論自己的想法和世界觀更加有趣，更容易接受?！?5)[美]羅·馬里諾夫：《哲學是一劑良藥——用思想大師的智慧開解日常生活的難題》，黃亮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年，第10頁。哲學的這種非疾病化的面對和處理問題的方式在當今所謂心理治療的時代受到了特殊的歡迎，哲學咨詢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產(chǎn)生并迅速發(fā)展起來的。

哲學咨詢所體現(xiàn)的這種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其實在古代已有跡可尋。雖然努斯鮑姆認為希臘化時期的哲學家是以醫(yī)學為模型的，但她也看到其中斯多亞學哲學家所做的哲學治療實際上已經(jīng)超出了醫(yī)學模型的限制：“既然他們認為積極的實踐推理具有內(nèi)在價值，他們就鼓勵學生不要去聽從任何人的權威(不管是教師說的，還是從書本中了解到的)，而是要掌控自己的生活。這實際上意味著廢除醫(yī)學模型所暗示的那種在教師和學生之間的不對稱，盡管教師仍在激勵和輔導學生，但是要讓學生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得出結論……教師不是權威：學生的理性才是唯一真正的權威?！?6)[美]瑪莎·努斯鮑姆：《欲望的治療——希臘化時期的倫理理論與實踐》，徐向東、陳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507頁。斯多亞學派哲學家效仿蘇格拉底，認為學生的自主性較之舒適感更加重要，甚至比自己去信奉正確的觀點都重要。這表明希臘化時期的一些哲學家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具有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所不具有的獨特優(yōu)勢，前者是一種比后者更加徹底的哲學治療。例如，有一個人要去羅馬應付一起涉及自己名譽的官司，愛比克泰德說他對于這件事沒有什么要說的，他要說的是關于這個人的認識和看法，這才是更重要的和需要認真對待的?！傲私馕业恼J識和看法吧，告訴我你的認識和看法吧，這樣才能說你跟我會過面。讓我們互相審查一下對方，如果我有什么錯誤的認識和看法，你就[替我]把它剔除掉；如果你有什么錯誤的認識和看法，你也要拿出來[讓我知道]。這才叫做真正的與哲學家會面呢?！?7)[古希臘]愛比克泰德：《愛比克泰德論說集》，王文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349頁。當代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正是對這種哲學治療的繼承和發(fā)展。如果說希臘化時期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顛覆了柏拉圖所描繪的哲學圖景，那么當代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則顛覆了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乃至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對于治療的認識，為人的健康成長開辟了更為寬廣的道路。實際上，當代哲學咨詢的興起首先是源于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中存在的問題，反映了由于后者的局限而產(chǎn)生出的一種新的需要，這種需要與現(xiàn)代社會本身的發(fā)展息息相關。

現(xiàn)代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并且正在發(fā)生著急劇的變化，人們工作、生活的環(huán)境和方式都跟過去大不相同，而人們的精神觀念往往跟不上外界變遷的速度，從而容易產(chǎn)生出各種心理的不適乃至病癥，抑郁癥的流行就是例證。這種狀況超出了通常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的范圍。從學生的咨詢經(jīng)歷中可知，服刑人員的心理問題大都與“我是誰？”這一人生的根本問題有關，很多服刑人員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而陷入從眾思維或是順從權威走上犯罪道路的。監(jiān)獄管理人員認為，現(xiàn)在的許多年輕人由于失去了中國傳統(tǒng)以家族和家庭為中心的管教，在大城市里自由流動，很容易結成團伙，走上犯罪的歧途。事實上，哲學專業(yè)學生在咨詢時發(fā)現(xiàn)很多服刑人員跟自己年齡相近，甚至更年輕，而他們說自己進去的原因多是交友不慎。由此看來，現(xiàn)代人的心理抑郁、焦慮乃至犯罪都有其社會和思想土壤，如果只對他們進行心理治療，其實是治標不治本。監(jiān)獄管理人員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說他們只能對服刑人員的犯罪進行懲罰和管教，而對其他方面感到無能為力。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監(jiān)獄才愿意邀請看上去并非直接相關的哲學專業(yè)學生為服刑人員做咨詢幫教。學生在監(jiān)獄咨詢中也發(fā)現(xiàn)有服刑人員在認真地閱讀哲學書籍并從中受益，這說明他們也意識到哲學的價值并嘗試著通過學習哲學來使自己走出困境。監(jiān)獄的圖書室和警官的辦公室都藏有許多關于人生的哲學著作。當代社會的圖書市場上也流行著大量解釋哲學經(jīng)典的心靈雞湯式的書籍。這些現(xiàn)象都表明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既反映了當代社會的廣泛需要，也具有在現(xiàn)實中進行實踐的可能性。

二、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可行性

哲學何以能夠作為一種區(qū)別于醫(yī)學的模型用于哲學治療？從根本上說這是由哲學本身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哲學問題既具有普遍性、超越性，同時又具有個體性和內(nèi)在性，比如存在的意義作為哲學的一個基本問題與每個人都密切相關。只要他向自己發(fā)問，他就是在做哲學思考，過哲學生活。哲學問題的性質(zhì)決定了探究哲學問題的活動只能采取不斷的反思批判和持續(xù)的對話的形式，這就使得哲學應當并且必須回溯到人的生活實踐并在其中得到發(fā)展。正因如此，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能夠突破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以及以醫(yī)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所受到的學科限制，發(fā)揮其獨特的作用：

第一，各種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都有其特定的預設，因而也同時都有其“所見”和“所蔽”，只看到前者而無視后者就不可能做好治療。一個人所受的專業(yè)知識訓練在使他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的同時也使其視野受到某種限制，對其他一些重要的東西熟視無睹。余德慧說自己在從大一到拿臨床心理學博士學位的十年間一直在心理病理的文化思維里打轉，從來沒想到真正的心理咨商可以在病床旁邊。他發(fā)現(xiàn)，心理治療的正統(tǒng)是“到心理世界去矯治心理疾病”，而這被證明只是幻想，因為許多心病來自于自己與世界的關系(8)[美]李察·詹納：《醫(yī)院里的哲學家》，譚家瑜譯，臺北：心靈工坊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第10頁。。在醫(yī)院見習報告中，也有學生針對帶教醫(yī)生所講的“心理疾病是大腦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哲學對精神病的成因和治療有著不同的見解，哲學治療并不是要替換精神病學的治療，而是提出一種不同的治療思路。

第二，只有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可以擺脫任何特定的預設，憑借其不斷的質(zhì)疑、反思和批判揭示各種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的“所蔽”，使其獲得自知之明。馬里諾夫(Lou Marinoff)認為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的一大問題是其模擬醫(yī)學模式。亞隆正是因為看到了心理治療的實證研究中包含偏差，價值有限，才轉向哲學求助。有一位哲學系學生在實習報告中提到其在腦科醫(yī)院實習時經(jīng)常被問到為何來醫(yī)院實習，哲學與醫(yī)院有什么聯(lián)系，該同學思考后這樣回答：“醫(yī)學上的一些基本概念，比如身體、健康、疾病、精神，都是需要哲學對其進行闡釋與梳理的；再說，何謂醫(yī)德，醫(yī)德應該是怎樣的，什么樣的標準才有理由成為醫(yī)德的度量衡等，如心理學一樣，醫(yī)學也是實驗科學，它們往往默認某些前提來進行研究，實驗過程準確，結果便是可取的，但是某些前提往往是模糊不清的，比如對生病與健康的界定，交由數(shù)據(jù)去確定是否合理？為何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健康才是人的健康？這個健康標準中是否遺漏了其他的關于人的什么內(nèi)容？”(9)楊玉昌主編：《哲學的田野》，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20年，第74頁。當該同學詢問一個負責生物治療的護工生物治療如何進行及原理時，后者直言你肯定聽不懂，說了也白說。護工只看到了自己的知識的價值卻看不到其局限，而哲學系學生雖沒有護工的知識卻知道其限制，正是在這一點上前者的“無知”勝過了后者的“有知”。

第三，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是一種“有學問的無知”，它一方面探索各種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所不能回答的問題，成為對它們的有益而必要的補充，另一方面也通過“學習和提問”促使來訪者反思自己的一些價值信念，評判它們的合理性，嘗試用理性思考進行修正。有一位參與監(jiān)獄咨詢幫教的同學認為，作為哲學專業(yè)學生，我們既不能像心理學專業(yè)學生那樣撫慰他們的心靈，也不能像醫(yī)生那樣治療他們的疾病，但是卻可以幫助他們思考他們當下特殊社會身份的意義，并嘗試著厘清和改寫這個意義?！罢軐W咨詢的意義并不一定在于傳遞什么價值觀，而是嘗試著引導咨詢者發(fā)現(xiàn)自己本身被遮蔽的理性，發(fā)現(xiàn)自己日常的思維懶惰，從而開始對自己的生活進行全方位的有效的反思。”(10)同上，第191頁。另一位同學也認為我們能夠幫助女監(jiān)的服刑人員“認識到并糾正錯誤觀念”，正是這些錯誤觀念作為“長期日積月累所沉淀的習性”影響了她們的選擇。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借自己秉持的一套信念系統(tǒng)看待世界，選擇以何種方式與他人相處，并決定自己的行動。哲學咨詢正可以在這個領域發(fā)揮作用。在開展哲學咨詢的過程中，我們可以運用各類邏輯和分析手段，幫助來訪者檢查自己的信念，發(fā)現(xiàn)有哪些假設和前提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自己的思維模式，并反思其中是否存在不合理之處。

第四，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主要方式是哲學咨詢，亦即通過開展真正自由、平等和開放的談話為咨詢雙方打開新的視野，開啟新的道路。在哲學咨詢中，咨詢師不是扮演權威式的角色，而是更傾向于與來訪者建立一種平等和相互信任的關系，雙方的交流是在合作中探尋某些問題的答案?！跋鄬τ谛睦碇委?，通過哲學手段和方法來進行引導治療的優(yōu)勢在于哲學治療中的雙方不是醫(yī)者與患者的關系，而是傾聽者和訴說者的關系；在哲學對談的過程中，傾聽者以哲學的方式引導訴說者講述并引起思考，由此所發(fā)生的改變是訴說者主動得來的，而非被動引導的結果?！?11)楊玉昌編著：《規(guī)訓、自知力與自我救贖——面對精神疾病與犯罪的哲學思考》，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07頁。傾聽和訴說在哲學咨詢中不像在心理咨詢中那樣只是手段，而其本身就是一種治療。這是因為對于人的精神和心理疾病的治療在本質(zhì)上是幫助陷入困境的人找到一條出路，為此需要當事人實現(xiàn)一種自我轉變，這種轉變對于當事人常常是在無意中發(fā)生的。在此，哲學咨詢所提供的沒有任何預設的自由交談恰好可以發(fā)揮出各種心理咨詢因其理論預設所難以發(fā)揮的作用。在監(jiān)獄咨詢中，有服刑人員對咨詢學生說自己的心一直堵著，很辛苦，而在講給同學后心情就輕松多了。有同學也覺得在幫教活動中授課倒是其次，真正能起到幫助作用的就是認真傾聽，做好一個聽眾，讓對方無處宣泄的情感得到合理地發(fā)泄。監(jiān)獄中服刑人員的心靈也像其身體一樣處于一種囚禁中，他很難向與其有著利害關系的監(jiān)獄警官和其他服刑人員傾訴心事，而咨詢同學作為一個陌生人和匆匆過客卻能贏得其信任，這正像哲學的無知打開了我們求知的大門，而其他學科卻容易因其已有的知識而將自己封閉起來。與此同時，這種充滿平等和自由氛圍的哲學咨詢對于咨詢者本身也提供了一個轉變的契機。有同學說自己在咨詢中增長了見識，感到在課本上很難獲得如此真實深切的體會，相信這一活動能夠?qū)ψ约阂院蟮恼麄€人生都有所助益。

第五，由于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致力于人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的改變，因而其治療效果相比各種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要更為根本和徹底。有課程實習同學認為，哲學咨詢不僅從心理層面，而且從根本的認知和思維方式的層面對人產(chǎn)生影響，這使得哲學咨詢在精神和心理疾病預防階段以及后期康復階段能夠比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發(fā)揮更好的效果。也有同學從自己的監(jiān)獄咨詢幫教經(jīng)歷中認識到哲學雖然不像法律那樣談論隨人的意志轉移而變化的東西，也不像心理學那樣能夠解釋一個人特定的想法或行動，但是哲學更能合理地解釋一個具有同一性的獨立存在的人連續(xù)不斷的一系列想法和行為，哲學對人有理想人格的期盼和目標，因而哲學能夠從看待世界的根本方法上對人產(chǎn)生顛覆性的、深遠的影響，或許這才是哲學帶給人的最有價值、最與眾不同的東西(12)同上，第18頁。。

其實，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可行性并非始于今日，而是早在哲學在東西方產(chǎn)生之初就已顯現(xiàn)出來。蘇格拉底說：“我知道我一無所知。”他與之進行對話的對象包括政客、智者、詩人、工匠等，他認為他們都自以為有知其實卻沒有，而他自己雖然無知卻知道自己無知，在這一點上他超過了他們。老子說：“知不知上，不知知病。”(《道德經(jīng)》第71章)“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道德經(jīng)》第20章)這說明老子也認為意識到自己無知的人才真正具有知識，而那些自以為有知的人其實并沒有真正的知識?？梢娞K格拉底和老子都試圖通過一種自覺的“無知”破除人們的“自以為是”，使他們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從而開始轉向追求真正的知識。這樣他們就分別在東西方哲學史上不約而同地開啟了“用‘無知的有知’治療‘有知的無知’”的獨特的哲學治療模式。這種治療模式與各種現(xiàn)代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用‘有知’治療‘無知’”的治療模式形成對照，前者在對立的意義上是對后者的顛覆和否定，而在克服的意義上則是對后者的修正和改善。

哲學咨詢在實踐中運用了這種“用‘無知的有知’治療‘有知的無知’”的哲學治療模式。哲學咨詢致力于通過不停的問答揭示來訪者自身存在的問題和矛盾，從而使得來訪者的自我轉變成為可能?！耙苍S哲學對于一個陷于抑郁的人能做的首要的事情之一就是幫助他們認識他們的盲點，他們的看不見的偏見，成問題的信念，有害的價值，無根據(jù)的或不正確的假設，不合理的恐懼，等等?！?13)Peter B.Raabe, Philosophy’s Role in Counseling and Psychotherapy, p.188.哲學咨詢師可以幫助來訪者洞察問題的解決方案，尋找替代性視角，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意義。哲學專業(yè)學生的監(jiān)獄咨詢體現(xiàn)了這種獨特的哲學治療模式。許多學生在與服刑人員交談中都有一種看似矛盾的感受，一方面意識到自己無法幫助服刑人員解決什么具體問題，從而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另一方面同時又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交談還是發(fā)揮了一點幫助的作用，給對方帶去了一些安慰。這種感受正反映了哲學的“無知之知”“無用之用”的特性。老子說：“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道德經(jīng)》第11章)許多學生都談到自己的咨詢相當于為服刑人員提供了一個窗口，讓他們可以透一口氣，了解外面的一些信息。這看起來似乎微不足道，但對于監(jiān)獄中的服刑人員來說卻彌足珍貴。有學生這樣說到與自己交流的一位服刑人員的變化：“聽我說起自己是哲學系的學生，大叔眼睛一亮，神情似乎更加明朗起來，我們的話匣子也由此打開……在這短短的幾十分鐘里，他與我聊哲學，聊人生，我看到他許久得以傾訴的暢達心情，我看到他那份修行者的灑脫，還有，我看到那張始終微笑著的普通人的臉龐?！?14)楊玉昌：《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與抑郁癥治療》，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328-329頁。學生先稱其對話者為“哲學愛好者”“修行者”，最后又強調(diào)了他作為普通人的身份。這說明普通人同樣可以進行哲學交談并從中受益。與服刑人員相比，普通人看似自由，其實也是活在各自關于自我的一個牢籠當中，困苦不堪，因而普通人也需要一種來自哲學的啟蒙和引導。因此，監(jiān)獄的隱喻不僅適用于囚徒和哲學家，同時也適用于普通人，后者也需要像前者那樣探求如何走出自我的牢籠的途徑。

三、以存在主義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實踐探索

既然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具有可行性，那么它是如何具體實施的呢？現(xiàn)代心理治療有各種派別，每一個派別在其治療實踐中都有各自的特點，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在其實踐中是否也有自己的特點呢？哲學中有各種哲學理論，應該如何將這些理論運用于哲學治療的實踐呢？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需要結合哲學咨詢的實踐進行。由于在監(jiān)獄咨詢幫教中學生主要是利用了存在主義哲學，因而他們的咨詢實踐也就體現(xiàn)了以存在主義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特點，所以在此以存在主義為例探討一下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的實踐問題。

不同于亞隆的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仍主要著眼于心理治療層面，以存在主義為模型的哲學治療試圖回到存在主義哲學本身中尋找哲學治療實踐的理論資源和具體方法。存在主義在西方哲學史上率先反對傳統(tǒng)的主客二分，提出了一種關于人和世界的全新的理解。海德格爾用此在表達個人的存在，認為此在與世界是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的，此在是世界的此在，世界是此在的世界。一方面，此在并沒有固定的本質(zhì)，此在的本質(zhì)在于它“去存在[Zu-sein]”(15)[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中文修訂第二版)，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63頁。，另一方面，此在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與其他的此在共同在世。由于此在在世是我們對事物最原始、最基本的觀點，因而我們對我們環(huán)境中的事物和周圍的人的共同體有一種個人的操心。我到底是誰？這是一個具有核心意義的認同問題。薩特提出“存在先于本質(zhì)”，認為我們是自由的，不存在什么“本質(zhì)”決定我們是誰，他反對弗洛伊德關于人的行為是機械地決定于非理性的欲望的觀點，強調(diào)我們必須選擇，我們只有在行動中才存在，我們只是我們的行動和目的的總和。我們處在一個“主體間性”的世界，我們總是在同他人的關系中行動，我們必須對行動負責。薩特繼承了黑格爾的認同和承認問題，認為不同主體相遇時存在著為承認而戰(zhàn)的斗爭，對他人而言我們是誰的問題，對于我們來說至關重要。薩特后期也看到了人的自由的局限，認為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社會地位和家庭背景，但薩特仍然相信自由，認為人在已有的背景下能夠成為自己所是。從這種存在主義關于人和世界的認識出發(fā)，以存在主義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就會把人置于人與世界的關系之中進行考察，既看到個人的選擇和行動，也看到這些選擇和行動與他人和世界息息相關，從而具有了比各種精神病治療和心理治療更為開闊的視野?！爱斁穹治龅母淖儞?jù)說是發(fā)生在一個人的內(nèi)部，或心靈內(nèi)部，而存在的治療主張改變發(fā)生在外部或‘之間’(in-between)，在人參與世界的點上，受過哲學訓練的咨詢師或治療師把改變視為個人從內(nèi)部和外部被激活?！?16)Peter B.Raabe, Philosophy’s Role in Counseling and Psychotherapy, p.191.

存在主義關于人和世界的認識使其具有了將人從西方傳統(tǒng)哲學的束縛中解救出來的治療性質(zhì)。存在主義利用現(xiàn)象學的方法，也就是試圖如其所顯現(xiàn)的那樣來描述人和世界，反對那種只把自然科學所描述的東西視為真實的傾向，這樣它就就其所有的多樣性、全面性重構了人和世界，避免了以科學主義哲學為基礎的單向度的標準化。可以說，存在主義闡述了關于人的一種從喪失到獲得，從束縛到自由的過程。例如，存在主義的先驅(qū)尼采講述了精神從駱駝(“你應”)到獅子(“我要”)再到孩子(“我是”)的三種變形，其核心正是指人從喪失自己到重新贏得自己的過程。代表精神最后一種變形的孩子是“無辜和遺忘”，是“自轉的輪子”，這說明尼采并不是用科學知識，而是用基于人的“無知”的意志使人得到“一種神圣的肯定”。尼采把意志無法改變過去形容為意志自身的囚牢，而肯定永恒輪回正是使意志重獲自由的方式。與尼采相似，海德格爾關于人作為此在是被拋到可能性中，薩特關于人是被判定自由的說法都表達了一種從束縛到自由的轉變。人的“被拋”和“被判定”說明人原本是不自由的，就像囚徒一樣處于被監(jiān)禁的狀態(tài)，而與此同時，人又是被拋入可能性中，被判定是自由的，從而人又是能夠并且應當做出自己的選擇，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的?？梢姡５赂駹柡退_特都是要從人的存在本身闡明人的困境及其出路，認為關于人的過去和未來并不存在任何本質(zhì)的限定。這實際上是用一種關于人的過去與未來的“無知”將各種基于傳統(tǒng)習俗或科學知識的關于人的認識懸置起來，從而使人得以擁有自由選擇和行動的勇氣。

既然存在主義關于人和世界的關系的理論，尤其是其關于人從束縛到自由的思想具有針對現(xiàn)代人的治療性，那么存在主義就可以用來作為一種哲學模型對現(xiàn)代人的精神和心理疾病進行哲學治療。監(jiān)獄咨詢幫教就是這種哲學治療的一個典型。一般來說，監(jiān)獄的職責既是對服刑人員既往罪行的懲罰，又是對服刑人員面向未來的改造，而服刑人員既要接受監(jiān)獄的懲罰，又要致力于自我的重塑。懲罰是要確定服刑人員的身份，服刑人員在接受懲罰中是被動的，改造或重塑則要求服刑人員具有某種主動性。在接受懲罰和改造的過程中，服刑人員如何實現(xiàn)從被動到主動的轉變，對于監(jiān)獄管理者和服刑人員雙方來說都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從被動到主動就是從禁錮到自由，這既是存在主義在其哲學中所表達的關于人的一個根本處境，同時也是監(jiān)獄中服刑人員乃至生活中每一個普通人的基本處境。存在主義沉思生活的三個問題(“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里去？”)與監(jiān)獄向服刑人員問的三個問題(“你是什么人？這里是什么地方？你來這里干什么？”)十分相似，它們往往也是生活中人們經(jīng)常向自己發(fā)問的三個問題。因此，監(jiān)獄中服刑人員從禁錮到自由的轉變既可以被視為存在主義能夠在其中發(fā)揮治療作用的一個實踐領域，也可以被普通人視為一個值得借鑒的幫助自己實現(xiàn)類似轉變的范例。其實，薩特的存在主義與薩特在二戰(zhàn)期間作為戰(zhàn)俘被關在納粹集中營的人生經(jīng)歷有著密切的關系，他關于人的自由、選擇、行動等的思想都可以用來使人正確認識禁錮、絕望和死亡，努力爭取自由、希望和新生。

存在主義所關心的自身認同即“我是誰？”正是監(jiān)獄中服刑人員所面對的一個主要問題，他們迫切需要擺脫由于其過去的行為所帶來的罪人的身份困境，重新認識和塑造自己，成為一個新人。這對于他們來說正是一個從監(jiān)禁到自由的過程。也許正是因為監(jiān)獄與存在主義存在著如此驚人的相似之處，現(xiàn)實中監(jiān)獄其實已經(jīng)在不自覺地運用存在主義理論對服刑人員進行改造，而服刑人員也在用它進行自我塑造了。有同學在實習時注意到女監(jiān)教學樓的教室里墻上掛著一副書法作品：“重要的不是你現(xiàn)在身處何地，而是你在往哪個方向去”，認為這句話體現(xiàn)了監(jiān)獄對服刑人員自我塑造的關懷(17)楊玉昌編著：《哲學的田野》，第208頁。。有同學發(fā)現(xiàn)男監(jiān)中服刑人員的床上都放著一本“日歷”，有的上面寫著：“自主自強，從容面對一切”“經(jīng)歷過人生的磨難，才會知道珍惜擁有?！庇幸粋€服刑人員是其所在監(jiān)區(qū)的文化宣傳員，他說他會抓緊別人休閑、打牌的時間讀書看報，“監(jiān)獄其實就是一個大染缸，你想把自己變成什么樣就可以變成什么樣，我不是不會打牌，甚至我打的比他們好多了，但是我覺得這是浪費時間，不管什么時候都應該好好利用時間多學習一些東西、多充實自己。”(18)楊玉昌編著：《哲學的田野》，第247頁。有同學臨走時收到監(jiān)獄出監(jiān)隊贈送的由服刑人員制作的一個卡片，上面畫著站在樹枝上的一只鷹，看上去很威武，旁邊寫著：“英雄莫問出處”。有同學對服刑人員的咨詢談話也體現(xiàn)了存在主義關于人的自由的思想：“我告訴她我們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有過叛逆和不懂事，都會犯下很多錯誤、傷害了家人、傷害了自己，但是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現(xiàn)在需要做的是面向未來、過好當下”(19)同上，第228頁。。哲學專業(yè)學生在對監(jiān)獄服刑人員的咨詢中遇到的一個常見的問題是后者大都給自己確立了一個犯罪的標簽，從而陷入無盡的愧疚和自責之中無法自拔，他們懷疑自己已經(jīng)沒有未來。的確，服刑人員無疑要為自己的過去承擔責任，受到懲罰，但是他們要重新做人，同樣需要走出過去的陰影。正是在這里，哲學專業(yè)學生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學過的存在主義，能夠在監(jiān)獄咨詢幫教中發(fā)揮出獨特的作用。他們從存在主義出發(fā)把人更多地理解為一個總是面向未來不斷生成的過程，認為人不應被包括過去在內(nèi)的一些固有的東西所束縛，而應自由地去探索和開創(chuàng)自己新的可能性。

在監(jiān)獄咨詢過程中，學生們利用了存在主義關于人的“在世”生存、把行動作為出發(fā)點的思想去幫助服刑人員分析和處理他們所面對的問題，比如女監(jiān)中有服刑人員在咨詢中懷疑自己患了強迫癥，有的說自己有同性戀傾向，也有的從原本開朗樂觀的性格變得內(nèi)向、孤僻，不愛與人交往了，等等，咨詢同學認為這些看似有些病態(tài)的心理狀況是與服刑人員脫離了自己原來的生活，身處監(jiān)獄這一特殊環(huán)境密不可分的，因而其治療之道也就不能僅限于解決服刑人員的心理問題，而必須詳細地考察服刑人員的“在世”狀態(tài)，也就是其所處環(huán)境、人際關系和日常行為。有學生反思自己喜歡有規(guī)律的生活，但是如果自己想改變還是可以的，而服刑人員卻不行，這就是有無自由的區(qū)別所在。因此需要改變的也不僅是服刑人員的心理，還包括服刑人員的生存環(huán)境、人際關系和日常行為，后者對于他們的改造來說同樣甚至更為重要。監(jiān)獄歡迎學生去監(jiān)獄幫教也是想為服刑人員的機械生活帶來一點變化，一個暫時的可以與外人面對面放松交談的機會。實習監(jiān)獄曾希望學生能對窮困服刑人員的家庭進行走訪，幫助解決服刑人員子女的生活和教育問題，這也是一個幫助服刑人員解除后顧之憂從而安心改造的辦法。學生在咨詢中建議服刑人員有空閑時積極參加體育活動，讀一些有興趣的書，平時微笑待人，改善人際關系等。服刑人員問的最多的問題是社會是如何看待他們的，他們出去以后是否還能找到工作、適應環(huán)境，這也說明了存在主義關于人的自我認同以及人總是面向未來進行籌劃的思想對于理解服刑人員的困境并幫助他們走出困境十分重要。學生們結合存在主義思想，對這些問題給予了具有啟發(fā)性的回答。正是在這些方面，以存在主義為模型的哲學治療超越了一般心理治療以及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局限，取得了獨特的哲學治療效果。

需要說明的是，哲學治療的模型并不僅限于存在主義，而是可以采用各種其他的哲學資源。馬里諾夫在《柏拉圖靈丹》一書中列舉的哲學咨詢可以借鑒利用的哲學資源幾乎涵蓋了哲學史上各種哲學流派和眾多哲學家。事實上，哲學專業(yè)學生在監(jiān)獄咨詢幫教中不僅利用了存在主義，而且利用了儒家、道家和佛教中的思想，并且都取得了很好的咨詢效果。產(chǎn)生和發(fā)展于現(xiàn)代西方國家的存在主義具有個體主義傾向，這種傾向使得將存在主義應用于當代中國的哲學咨詢中難免有其局限性，我們可以并且應當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各種哲學資源，以它們?yōu)槟Ｐ蜆嫿ǔ瞿軌蚋舆m應當代中國國情的哲學治療。由于哲學咨詢和哲學治療最終面對的是人類生活實踐，因而以各種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盡管看上去彼此相異，甚至相互沖突，但它們都可以在哲學治療的實踐中并行不悖，相得益彰。例如，以存在主義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側重自我，強調(diào)人的自由選擇和創(chuàng)造，而以中國傳統(tǒng)哲學各家思想為模型的哲學治療往往側重人倫關系和自然之道，兩者可以分別運用于主體性缺失和主體性偏執(zhí)兩種不同情況。正是各種模型的哲學治療之間的差異和張力使它們之間形成了相互補充和促進的關系。以哲學為模型的哲學治療正在隨著哲學咨詢實踐的開展而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和探索，呈現(xiàn)出日益豐富多元的發(fā)展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