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文

燈光昏黃。阿姨坐在沙發(fā)上，眼圈紅紅的，目光粘在小玉和細弟身上。小玉倚靠在窗邊，細弟遠遠地蜷在角落的躺椅上，顧自擺弄手中的汽車模型，奶奶在廚房準備飯。屋內(nèi)氣氛有些壓抑，小玉輕吐一口氣，目光投向黑沉沉的窗外。一群小孩在巷子里放鞭炮，四射的火花點亮了黑夜的小巷，偶爾一朵煙花乍然升空，在小玉眼里綻放。

每逢過年，阿姨都會來，大包小包的禮物，恨不得把逼仄的小屋堆滿。

鞭炮聲消失了，阿姨也走了。臨走前，她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小玉和細弟的頭，囑咐他們要好好照顧自己，聽奶奶的話。

小玉習慣地頂著大姑淡漠的眼光，盛了兩碗飯菜，趿拉著拖鞋，麻溜地回家。奶奶還在工廠加班，早上出門前叮囑過姐弟倆，放學回家要是餓了，就先去大姑家端點飯菜回來吃。

細弟從里屋出來，摸著肚子說餓昏了。飯前，小玉依然不忘教育細弟：“吃完飯別出去瞎跑，好好把作業(yè)寫了。奶奶在工廠忙，我們要讓奶奶省點心?！?/p>

“我都說了不想讀書?！?/p>

小玉急了，手里筷子一頓，聲音高了八度：“不讀書你想干什么？”

細弟賭氣似的快速扒拉著飯菜，狼吞虎咽。一碗飯很快扒拉完，細弟抹了抹嘴，嘟噥道：“我要掙錢。大姑和廠長說好了，讓我去做工?！闭f完，一溜煙跑了。

夕陽將傾未傾，云霞盡染。小玉坐在書桌前，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支筆，筆帽處的水晶吊墜，隨著落筆的搖晃，發(fā)出好聽的丁零聲。這支筆是阿姨買的，說城里小孩都用這種筆。她一直把它當寶貝。

自從小玉記事以來，阿姨很少出現(xiàn)在家里。阿姨是她和細弟的生母。小玉三歲那年，父親遭遇車禍沒了，阿姨哭了一年，然后去了城里打工，然后再婚。小玉和細弟一直跟著奶奶生活。

天色漸漸黯淡，陽光的邊界線從桌面攀爬到窗臺，再一路往遠處蔓延，直至所有光和熱一齊消退。小玉打開臺燈，暖黃的燈光在寂靜的昏暗里亮起，小玉心里有個地方也明亮起來。她早早就選好了心儀的大學，眼前的書每翻過一頁，她就覺得自己向著目標更進了一步。

窗戶被突來的風吹得吱嘎作響，幾聲驚雷炸裂開來，倏忽，大雨傾盆而下。小玉猛地回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驚呼一聲：“糟了！”趕忙抄起手電筒和傘，沖進雨中。

驟雨如織，將小巷網(wǎng)羅得密密實實。小玉在雨里跑著跑著，忽然停住了，兩道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是奶奶和細弟，奶奶腰身佝僂著，像是剛剛從地上站起來，細弟在一旁攙扶著。地上躺著一支手電筒，在雨中倔強地撐起一束光?？匆娦∮瘢棠腾s忙直起了腰：“小玉，作業(yè)寫完了呀？”

小玉慌了，顧不上回答，高高舉著傘給奶奶和細弟遮雨。奶奶渾身早已淋透，褲腿上裹著污泥。小玉帶著哭腔喊道：“奶奶，您沒事吧？”“沒事，沒事。”奶奶應道。小玉哪里肯信，走路一瘸一拐的，怎么可能沒事。

一進家門，小玉把奶奶安置在沙發(fā)上，忙忙地進了廚房。她要給奶奶煮一碗雞蛋面，然后燒上一鍋熱水。今天先讓奶奶歇息，明兒一早就去找大姑，請她幫忙帶著奶奶去看醫(yī)生。細弟跟著進了廚房，小玉見他仍是一頭一臉的濕，心疼地拿了一塊毛巾給他擦，擦了好久，臉上的雨水也沒擦干……

這個夜晚，伴隨著雨水敲打屋頂瓦棱的聲音，小玉罕見地做了一個長夢。夢里，一個發(fā)光的人親切地喚著她的名字，溫柔地撫摸她的頭。懵懵懂懂中，她和這個發(fā)光的人聊了很多心事。

窗外，有雞鳴聲此起彼伏，村莊即將醒來。雨水已止，天色依然沉浸在混沌之中。

小玉躺在床上，細細回味夢境。夢里的那個人應該就是爸爸了，可惜她始終沒有看清爸爸的面容。爸爸在夢里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玉兒，爸爸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绷璩快F寒露重，小屋內(nèi)卻平添了幾分暖意。小玉的嘴角抿起一絲微笑，眼前又浮現(xiàn)出阿姨強顏歡笑的臉，依依不舍的神情。許久，她鼓足勇氣，輕輕喚了一聲：“爸爸！媽媽！”

那一刻，窗外天光忽地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