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光陽
許多年后,當彪子面對自己房間里的那個“龐然大物”,一定還會想起花樣年華的女兒,在他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進行一場獨特演出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彪子姓胡,叫牧之,挺好聽的名字,卻因為他平時大大咧咧的,就被人起了個彪子的外號。人是虎了點兒,做工卻是一等一的好手,評了幾次廠勞模,一個典型的好工人形象。不過,“好工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崗了。
市里說是要整頓市容,烏煙瘴氣的南臺自然成了重點關照對象。廠子封停了,所有下崗的人都擠在工廠門口等著要一個說法。天空灰蒙蒙的,落下的雪花像是朔風從云上刮下來的。彪子也在場,融化的雪水把他的棉衣打濕了,但是他不在乎,心里頭愁著呢。
彪子離了婚,閨女跟著他住,因為要用他的錢上鋼琴課。以前仗著自己在國企上班,交學費的時候不心疼,可現(xiàn)在不一樣,自己是坐吃山空,雖然偶爾幫鄰居做些短工,多多少少還能有些收入,但到底是入不敷出。他估摸著,課還能供上三四節(jié),至少這個月是不用擔心的了,但是之后呢?前妻一定會把孩子接走,彪子已經(jīng)丟了工作,他不想連孩子也丟了。
彪子在床上烙了幾晚的餅,思來想去,還是繞不開鋼琴:“要是家里有臺琴,閨女就在家里練,也能讓她把嘴閉上?!?/p>
可算是有了眉目,只要有一架鋼琴就好了。“怎么有呢?”隨之而來的新問題像是一盆冷水,把彪子剛剛迸發(fā)的熱情澆滅了,“買是不可能的,借也找不到門路……”跟燒紅的鐵塊打了半輩子交道,彪子自鋼琴的鋼字上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造!“反正也有個鋼字,八成也是個鐵疙瘩?!痹诔啃且琅f閃爍、女兒依舊安睡的凌晨,彪子出門了。
彪子到了南臺鐵廠門口,留下來看場子的是老工頭王大胡子。
王大胡子跟彪子的名字一樣,都是綽號,只因他半臉拉碴的絡腮胡子。廠子倒了,王大胡子也不能叫王大胡子了。
“喲,王頭,唱哪出?。俊?/p>
“剃了。面子、身份當不了飯吃,不收拾收拾干凈,沒人要?!蓖躅^看著彪子,起身把煙掐滅,“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能幫的我盡量……”
“鋼琴!”彪子沒等王頭說完話。
“啥?”花了小一陣子,王頭才把事情捋順,重新坐下,很愜意地呷了一口茶,“二車間還有一批頂好的鋼材,現(xiàn)在的人不識貨,便宜你小子了。車間你也能用,動靜別太大就行?!北胱哟蛐难蹆豪锔兄x王頭,但是嘴又笨,支吾了一陣子也沒有說出些像樣的話來。王頭看出來了,“謝的話就免了吧,我說,你知道鋼琴是個啥結構嗎?”這句話扎扎實實地把彪子問住了,“不就一鐵疙瘩,然后摁了會響……”彪子的聲音小了下去,就像是沒把握的學生回答老師問題一樣,心虛。
“你應該找老楊?!北胱用偷匦盐蛄?,對!老楊!
老楊是廠里的技術顧問,年輕時在蘇聯(lián)留過學,后來到了南臺。他從不以“高級知識分子”自居,是為數(shù)不多在廠子里坐著吃飯的人。工人們都尊敬他,年輕的都叫楊叔,年長的把他算到了老字輩,統(tǒng)一叫老楊。
老楊住在南臺附近,看到彪子找上門來,趕緊請他進屋。彪子也不拐彎:“老楊,懂鋼琴嗎?”老楊更意外了。
“噢,這樣啊。”大概是因為給王頭解釋過一遍,捋順了細節(jié),彪子沒花多少工夫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老楊點點頭:“我以前在蘇聯(lián)留學的時候倒是接觸過鋼琴?!北胱有南脒@件事算是妥了,老楊又說:“但是,鋼琴主要還是用木頭?!北胱鱼读艘粫?,問:“那如果用鋼做,能不能行?”老楊想了想,來了興致:“我搜集整理些鋼琴的制作圖紙,咱們可以試一試?!北胱訌睦蠗罴页鰜頃r,太陽正將光芒收斂,他又給幾個鐵哥們兒打了電話,約他們明天在廠里見面,才把心安下來了。
圖紙是老楊連夜趕出來的。外面的風雪正緊,寒意卻被熊熊爐火驅散,眾人在車間中忙碌著,明明是沒有報酬的工作,他們卻格外認真。鍋爐也像是被眾人的熱情感染了,爐火比平時異常地猛烈。那段日子,彪子每天都早出晚歸,好在是寒假,女兒已經(jīng)能料理自己的生活,彪子可以沒有顧慮地在車間中揮灑汗水,只是父女之間的互動漸漸減少了。
大半個月時間,零件都準備好了,剩下就是焊接,然后希望這東西能夠發(fā)聲。焊接的時候,老楊就在旁邊校對,彪子拿焊槍焊得極細極密。又花了兩天時間,大功告成,彪子告訴大伙兒,明天他就讓閨女來試琴,然后把前妻的嘴堵上。
“娟兒??!”彪子站在女兒臥室門口喊。
“咋了?”
“明兒上南臺看看,爸給你準備了個驚喜?!?/p>
“哦,知道了?!蔽堇飩鱽砹藰O其平靜的回答。
彪子搓了搓手,本以為女兒會像小時候一樣纏著他問個究竟,自己還可以順勢賣個關子,這波瀾不驚的反應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洗洗睡了。
南臺,二車間。彪子帶著女兒來了,王頭、老楊,甚至彪子的前妻也都到場了,大家圍著一個用粗糙布料蓋著的東西。彪子大步上前去掀開——與其說是鋼琴,倒不如說是鋼琴模樣的鋼鐵怪物,心里有些得意,感覺自己和當年南臺剛建成時剪彩的老廠長一樣威風,但確確實實把女兒和前妻嚇了一跳。
“試試!”彪子沖女兒高聲說。女兒坐定,打開琴蓋,發(fā)現(xiàn)本應是鋼鐵般灰白色的琴鍵被細心地涂上了黑白色,按下去,是金屬碰撞的聲音,隱隱約約能夠辨認出是哪個音符。女兒繼承了彪子的性子,感覺能行就做,她按下一個又一個鍵,一個音一個音彈了起來,就像是鐵匠鋪里的音樂會:在鐵錘和鐵砧的撞擊中產(chǎn)生的音樂。
直到許多年后,彪子獨自走在喧鬧的大街上,依舊會記得這種聲音。但當時沒有一個人制止這如同鬧劇一般的演出,包括孩子她媽。所有人都靜默著,聆聽著。那些不久前還咆哮著的鍋爐也在安靜地聽著,因為它們知道,爐火一旦熄滅,就再也沒有第二次燃燒的可能。
【簡評:這是一篇出自中學生手筆的小小說佳作。以“鋼琴”為明線,貫穿“父愛如山”的主題,題旨集中。為留住女兒的心理活動描寫細膩,使“造鋼琴”的情節(jié)發(fā)展真實而自然。不懂鋼琴的人要造鋼琴?這似乎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于是留給讀者“能不能造成”的懸念,情節(jié)安排便有了戲劇性。而后工友王頭、老楊的出現(xiàn),既造成了曲折的情節(jié)波瀾,同時又豐富了人物形象,工友互助、人間有愛的主題,隨著“父愛”一并帶了出來,顯得深刻而感人。作者的語言簡潔而凝練,準確而生動;首尾模擬了馬爾克斯的句式(許多年以后),在時空的交叉穿越中,使故事發(fā)展留下想象空間,思想情感含蓄而雋永。(劉金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