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個埋死人的地方——三支口。這是我們團場的公墓,死人都要在這兒集合。我的父親在這里為下游連隊配水。也許是從小見慣了生生死死,我對于死亡,也和醫(yī)院的醫(yī)生一樣,比較坦然了、漠然了。
當3月19日接到修揚老師的微信,我一下就不淡定了:振翔,我不久將離開人世,永別了!
修揚老師,我的恩師,我在心里叫著你的名字,抑制不住的淚水珠子一般往下掉。緣于文學,我吃上了文字飯,混上了一個作家的名分,最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了修揚老師。
回望我這上半生,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奇跡呢!我15歲輟學在家。貧苦和精神孤獨讓我愛上文學,只有在書里才能找到撫平我內心傷痛的慰藉。自己被生活這把利刃削割得渾身疤痕和暗傷,過了多少坎啊,爬了多少坑啊,竟然還活著!而且在別人眼里,活得值了,人模狗樣的!看看自己身邊的人,多少人活得憋屈,不如意?。∮钟卸嗌偃?,老的、年輕的、年少的、吃奶的已經在三支口躺著呢!
我家所處沙漠之中,我也沒有見過多大個天。在精神層面而言,更是貧瘠,看場電影都是奢侈的,書籍更是缺乏,能看到的最多的就是憶苦思甜之類的文字。家里有兩本毛主席雄文四卷紅寶書,我也看得津津有味,主要看釋文,很吸引我。廢紙片上有個字兒,我都要拿來讀一讀,總怕漏掉一個字。說了也許可笑,我竟然喜歡在墓地里轉悠,每當埋了新人,我就趕將過去,讀墓碑上的字,死者的姓名、生卒年月、籍貫我爛熟于心——文字,對我有多大的吸引力呀。后來,團場成立了墓地管理處,一個滿眼鬼氣的老頭當了“處長”。有時候我就想,這個職位留給我最合適。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文學的春天。大批青年都有文學夢,各種文學函授班也是層出不窮,我自己上了《人民文學》文學函授中心、《春風》文學函授中心、《綠洲》文學函授中心,每個中心學費15~20元,我一個學徒工,每個月工資也就30塊錢,因為對文學的癡迷,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報了名。我正處于“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齡,但我把自己一個月的伙食費控制在15元。
就連二度出山、“重放的鮮花”王蒙都緊急呼吁:不要擁擠在文學小道上。
國家的工作重點已經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上來,一切方興未艾,都在摸著石頭過河,掙錢的路子哪里有?我覺得我無路可走,就只能擁擠在這條文學小道上,想以此改變命運:想有個工作——一個體面又固定的工作,不出力,每月有工資,再娶上個媳婦。
想想,我不在文學這條擁擠的小路上討口飯吃,我還能吃上什么飯呢?
由于熱愛文學,我和修揚老師成了忘年之交。
認識修楊老師,應該得益于郭紹珍、韓天航老師。
郭紹珍老師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七師128團的上海知青,在學校當過老師,1980年,他的短篇小說《三乘客》發(fā)表后引起轟動,一炮走紅,馳名小說界,時年35歲。他由基建科調入宣傳科。
作為一名文學愛好者,我就經常去郭老師家,把他視為我的文學老師。他也是我見到過的第一位作家。16歲的時候,我赴80公里外的克拉瑪依工作,那時候我的單位是七師二建八分公司。人生第一次進了城,見到了高樓。吃上了第一串烤羊肉,喝了第一杯啤酒,見到了戴著蛤蟆鏡穿著八寸喇叭褲的城里小伙子。冬季施不了工,就回團休息,我沒事就去拜訪郭老師,并且拿出習作讓郭老師斧正。到了1982年4月份,我又要去克拉瑪依了,去和郭老師道別,得知他幾經波折,終于辦好了調令,赴烏魯木齊晚報社工作。我當時一下子心就涼了。我說:“您走了,以后誰管我???”他說:“沒事,有個韓天航,正好在你們二建指揮部,我寫封信,你帶給他,讓他關照你!”我的心慢慢又平復下來。
到了克拉瑪依工地,那時候我們的工地在三廠702施工車間。我抽空和文友建華、新來帶著郭老師的信,坐公共汽車到了二廠,才算第一次見到了韓老師。這是我見到的第二位作家了。到了1983年,韓老師已經寫出了有影響力的《克拉瑪依情話》《啊,克拉瑪依》等小說,他調到了師宣傳部工作。
1983年的冬季,我收到了師文聯(師宣傳部與文聯合署辦公)寄來的一本《奎屯文藝》,信封上的字是用毛筆寫的,遒勁有力。里面就一本雜志,也沒有信,信封落款是師文聯。后來,從韓天航老師口中得知給我寄雜志的是修揚老師。那時候修揚老師是師文聯副主席,專職負責文聯工作和《奎屯文藝》雜志。于是,我們就有了聯系。
他是什么模樣?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們的聯系方式就是“鴻雁傳書”。我給他寄習作,他給我提意見,往來書信,有個十幾封。
那時候真好,一張郵票走陸路8分、航空10分,很少有丟失的現象。特別重要的信件才動用掛號。寄稿件,不用花錢,信封上剪個三角口子就可以寄出去。我渴盼著修揚老師來信,有時候又害怕看他的來信。因為每次接到他的來信,我就有點心驚肉跳。因為修老師批評我的文章是毫不留情的。但看著那一行行奔放的鋼筆行草,字里行間的諄諄教誨,我又是滿心歡喜。
1985年4月17日,我已經來到了克拉瑪依煉油廠工地,三弟搭了輛拖拉機來了,給我?guī)砹艘环庑牛乓呀涢_了口。我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修揚老師的。拿出信來,一頁白色信箋,上面跳動著修老師瀟灑的毛筆字——
李振翔同志:
您創(chuàng)作的小小說《把門虎》已決定在《奎屯文藝》第4期刊發(fā)。但還需修改,修改后速寄來。祝創(chuàng)作豐收。
修揚
4月12日
“已決定”,不是常見的“擬”。這是我人生第一封用稿通知單??!
我沉浸在文字即將變成鉛字的幸福之中,竟然忘了三弟的存在。三弟見我如此,就去了他的同學那里。我呢,竟然真把三弟給忘了,中午飯三弟是在他的同學那里吃的。過后想起,趕緊找到三弟,重新又見了面,兄弟間竟然無話可說。但是,我的喜悅,是兄弟的喜悅,是一個家庭的喜悅。三弟雖然感到無趣,但也沒有生氣,當天晚上又搭乘一輛返團的拖拉機回去了。
我把好消息告知了好友建華,建華也是激動不已,他把他的舍友“趕走”,給我騰出一間僻靜的土房子,讓我在里面安心改稿。喜悅之中的我哪能安定下來?我把這篇小小說改好,寄出,靜等消息。后來就沒有動靜了(后來我才知道我把這篇小小說改得慘不忍睹)。
等待是多么漫長啊??赡苁窃谶@一年的七八月間吧,我想家了,悄悄搭乘返團的拖拉機回了家,看過家人后,我和朋友老五跟著當兵的永江,來到奎屯,坐拉菜的軍車上了巴音溝,在軍營呆了兩天。我和老五回到奎屯,我想,既然來到了奎屯,何不到宣傳部看看修老師,再順便問問稿子的事情?老五就陪我一起到了宣傳部。那時候,師辦公樓是一座兩層的捷克式黃色建筑。巧了,修老師在,韓老師也在。韓老師正在埋頭工作,好像是在辦一份《家庭農場》的內部宣傳刊物。修老師告訴我,《奎屯文藝》已經定稿了,10月份就要在蘭州印刷了。他拿出我的小小說《把門虎》讓我看,問我有什么意見。我一看,天哪,修老師把我的小小說全部抄了一遍(我想,這一期上面的文章是不是修老師都要抄一遍呢)!看著方格子內修揚老師雋永飄逸的藍色鋼筆字,讀著自己的小小說——修老師對我的小小說進行了斧正和潤色,心里又暢快又感激。
由于激動和害羞,我給修老師說了什么?修老師什么樣?有多高?穿的什么顏色的衣服?都是模糊的。
回到克拉瑪依工地,我被停了幾天工,因為我是偷跑回家的。停工就停工,反正食堂有飯吃,餓不死,我就在帳篷里看書寫小說。后來我又上班了,因為工地上偷跑回家的人太多了。大家都不到20歲,出門在外,都想家,想家了,就不計后果,往家跑。
在工地上,我除了工作,就是迫切等待中。時間過得還是那么慢。在這期間,我也沒有繼續(xù)寫小說,當時的環(huán)境也不允許,除了干活很累,天氣很熱,一頂帳篷里住十幾個人,也無法寫作?。『貌蝗菀椎鹊?0月1日,我度過了21歲生日,也沒有等到雜志出來,倒是等來了修揚老師一封信:“明年第一期《綠洲》雜志擬發(fā)七師專欄,你的小小說《把門虎》也在其中?!边@讓我大喜過望!《綠洲》啊,那可是省級刊物啊,在西北地區(qū)也是赫赫有名??!這更讓我有了望眼欲穿的感覺。
進入冬季,我又從克拉瑪依返家。這時候已經跨入1986年了。
我還在職高上學的同學玉堂寒假來看我,告訴我,我發(fā)表作品的消息已經在全團范圍傳開了。那時候,能發(fā)表作品是天大的事??!據玉堂說,團政治處副主任黃乃文到職高上課,把我作為例子大加宣揚,號召學生們向我學習,說一個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小工,在工作之余都能寫出小說來,你們更待何時?
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名”了。
盼著修老師來信,果真又來信了。他信中告知我,師文聯將舉辦新春茶話會,特邀我參加,讓我等宣傳科的通知。還是在這封信上,我得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我的小小說《把門虎》,由于稿擠,就沒能在《綠洲》上亮相(這讓我的心情很沉重,仿佛掉入了冰窟)。修揚老師信中鼓勵我:“沒有什么,繼續(xù)努力!”
信里只字未提《奎屯文藝》的事情,這又讓我的心一揪一揪的。
我是個生瓜蛋子,不諳世事。我不知道誰會“通知”我。倒是聽說團里有個宣傳部門、有專門人員負責向外發(fā)稿。我家在三支橋住,隔著一條三支渠,離團機關有200米,可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反正冬季我沒有事,我就在往返團機關的路上徘徊,想入非非,做著天真的夢。
果真讓我碰到了黃乃文副主任。他白白凈凈,個頭不高,戴副眼鏡,黑白摻雜的頭發(fā)向一邊梳去。我為什么知道是他?因為每次團部露天電影院放電影前,他都要在放映機前作一番當前工作的宣傳講話。我的發(fā)小老五為了逃票,從高高的圍墻上跳下來,正好被他逮個正著——所以我就知道他了。老五心中有氣,電影散場就尾隨著他,摸清了他家的位置——機關東邊的住宅區(qū)。老五想尋個機會用土坷垃把他家窗戶玻璃砸個洞呢。
我連續(xù)幾天在這條路上晃,可能引起了黃副主任的注意,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就說了。他說:“哦,你就是李振翔,正找你呢!師文聯讓你去參加茶話會呢!通知(文件)在宣傳科。明天你去宣傳科拿吧!”
我當時只顧高興了,自己說了什么也記不住了。
第二天我就去了宣傳科,高大的、胖胖的楊科長正揚著胳膊對著窗戶上的亮光看膠卷。我說明來意,他說:“你就是李振翔??!”然后拿出文件,告知我?guī)自聨兹臻_會,會議是來回三天,在什么地點,要帶幾兩糧票。又告知我,同去的還有一個侯祥麟,是電影隊的。
然后我就去電影隊找到侯祥麟。他是甘肅人,淳樸得像個洋芋蛋。我倆暢談一陣子。他是作為美術界的代表出席茶話會的。他雖然是工人身份,但是他是自治區(qū)剪紙協會會員,兵團的美術家協會會員,因此每個月就享受了15元的知識分子補貼。這讓我多眼熱啊——我什么時候能加入作家協會就好了!
侯祥麟在電影隊做宣傳工作,有時畫海報,有時候也放電影,南北區(qū)各連隊跑,也經常去奎屯電影公司拉電影拷貝,見過世面的。他說到時候跟著他,一起去。
這樣,我三天兩頭往他家跑。
1986年的師文聯春節(jié)茶話會,我第一次走入這文學的殿堂。我穿著灰格子的七寸半喇叭褲,腳下是一雙26塊錢買的黑色帶拉鏈的42碼半高跟棉皮鞋,上身著一件掐腰黃軍裝(里面套著小棉襖),都是那時候的新潮服飾。那時候我還沒有戴上眼鏡,頭發(fā)很黑很密很長。
我第一次住進了師第二招待所,第一次吃上了暄暄的75面“蒸汽饃”。只不過吃飯是要交錢的,總計是2元錢。晚上休息的時候,修老師、韓老師來看我們,帶來了印好的《奎屯文藝》。啊,我的手微微顫抖,我終于見到了1985年第4期《奎屯文藝》。雜志散發(fā)著油墨香,不,是油炸白面饃片的香味。我的小小說《把門虎》變成了鉛字,雖然只有2000來字,文后還有我的簡介,但這是我的處女作啊。我光顧激動了,死死盯著《奎屯文藝》上我的小小說,以致修老師、韓老師什么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激動得睡不著,看著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怎么也看不夠。有人打呼嚕,房間隔斷是三合板的,呼嚕聲可以從東頭打到西頭。早上起來,有人居然說是我打的——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第二天的會上,再次見到修老師。這回我記清了:個頭不高,眼睛閃著睿智的光芒,說話鏗鏘。著一身黑色呢子服,戴著黑色鴨舌帽。和我住在一起的鄭高秀,開始我還以為是位女士呢!他來晚了,修老師就用眼睛直視他,眼中透著埋怨和喜愛(因為喜歡才埋怨吧)。又見到了風度翩翩的韓天航老師;第一次見到穿著一身黑色呢子服、戴著黑色呢子鴨舌帽的馬濤老師;30歲出頭,西裝革履戴著黑色禮帽的張新荃;還有個子高大的年輕的作者郭地紅,等等。這些人,后來都成為了七師、兵團的翹楚,尤以韓天航老師的成就最大。
修揚老師主持并講話,大家也踴躍發(fā)言,很熱烈。我年輕,時年21歲,哪見過這種陣勢?就悄悄地,嘴巴閉得緊緊的。
會上對優(yōu)秀的文學愛好者進行了表彰。表彰的條件是在省級報刊雜志上發(fā)表過作品。有幾個作者就是在兵團黨委的機關報《新疆軍墾》上發(fā)表了小小說、小散文得到了表彰,獎品是一套《契訶夫小說選》。我沒有受到表彰,我也沒有氣餒,因為我發(fā)現,我是最年輕的一個。有作品發(fā)表了,突然感覺自己有點“?!绷?。
茶話會后就這么散了。我回到家,晚上在電視上看七師新聞,我看到了茶話會的新聞,我就激動得大呼小叫,我的幾個弟兄就對我有種“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覺。
趕巧了,這年三月團里招聘文教,我參加了考試,所謂考試就是寫篇作文,再寫幾個美術字,這難不住我。我就考上了,在赴克拉瑪依工地之前,被任命為9連文教。后來我才知道,關于我的事情,侯祥麟給修老師談了我參加考試的事情,修老師又專門給黃副主任寫了信,修老師信中說,“雖然他的學歷低,但他是‘有作品的人了,是完全可以勝任文教工作的”。
我的身份由此變?yōu)椋阂怨ご伞?/p>
第一個感到訝異的是鄰居萬阿姨,她嘖嘖著嘴說:“就二小那頭蒜還當干部了!”我知道萬阿姨看不起我。我也知道只有萬阿姨有資格看不起我。記得我八歲那年的一天,到棚子后面轉悠,看到萬阿姨洗的三個面粉袋子在木樁兩頭拴著的八號鐵絲上晾曬,我就掏出小雞雞對著面袋子呲了一泡大尿——其實我腦子想也沒想,就這么干了。正好就被過來收袋子的萬阿姨看到,我是撒腿就跑。由此給萬阿姨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萬阿姨對我的小妹妹視同己出,愛得不得了,經常到我家給妹妹喂飯,兩家大人關系也特別好。后來我想起這件事情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只能用“閑得蛋疼”來解釋了。
1986年年底,修揚老師來信說,1987年元月份師黨校舉辦為期三個月的政工干部培訓班,他已經給黃副主任打了招呼,讓我參加,和全師的文學愛好者一同來學習,大家在一起好交流。
我真是慶幸遇到了好老師??!
可是,等到政工干部培訓班開課,我也沒有接到通知。后來得知這次培訓的是農業(yè)單位的政工干部,有書記、工會主席、文教。而我在9連就呆了一個月,又調入了水工連。還是修老師親自給黃副主任打電話,我才插班進來。我來上課的第一天晚上,就被修老師電話通知到師辦公樓二樓會議室開會。原來是《綠洲》雜志小說編輯王正來了,修老師把我和幾個文學愛好者召集來,由王正編輯給我們上了一堂文學課。
修老師真是用心良苦?。?/p>
學習了三個月,我也沒有抽空去看看修揚老師。結業(yè)那天修老師來了,參加合影。三個月的學習,似乎和修老師就見了這兩次面?;厝ズ螅以凇稙豸斈君R晚報》發(fā)表了一篇小小說《時弊》,我寄給了修老師,修老師非常高興,來信鼓勵我,要我率先響應他的號召,寫出一批好的作品,沖出去。我也不負老師愿望,這一年我在《新疆軍墾》上發(fā)表小小說4篇。修老師就不停地來信鼓勵鞭策:不要局限于報紙,不要局限于小小說,要向大報大刊挺進!
修老師的信像一把揚起的無形鞭子,催我前行。我就天天寫,挑燈夜戰(zhàn),謄寫稿件的時候,圓珠筆把指頭都磨出了水泡——然后天天往郵局跑,比投遞員都早,去拿信件、報紙,看有沒有自己的“大作”。覺得時間咋這么慢啊——結果往往迎來的總是那一份空歡喜。報紙上終于出現了自己的名字,就抱著自己的“大作”愛不釋手,時不時地都要翻閱半天,并為自己的奇思妙想和生花的文筆陶醉一番——自己咋這么有才呢?總想被人提及,看著別人發(fā)酸的表情。
1989年年底,修老師和韓老師及師宣傳部領導來團宣講中央文件或者觀看節(jié)目,來過我團,見過一次面。后來,我在七師黨委機關報《奎屯之晨》(后改為《奎屯日報》)上經??吹叫蘩蠋煹摹熬G洲漫筆”專欄文章,給我留下很深印象。1991年,我的紀實作品《培訓班有個“玲玲”》獲得了兵團首屆軍墾文學獎,修老師的信就來了,表示祝賀,鼓勵我再接再厲!到了年底的師文聯換屆大會上,文聯主報告里有三處提到我,我還得到了師政治部的表彰,我心里那個美??!
此次會議后,修老師就退休了,后來聽說他到珠海定居了。那時候,沒有手機,聯系幾乎中斷。后來,收到了修老師寄來的賀年卡,告知了他家座機電話號碼,我們就以賀年卡的形式聯系著,修老師偶有電話打來,都是詢問我的創(chuàng)作情況,給我鼓勁。
新世紀伊始,我調入宣傳科,給修老師打電話告知,他祝賀并鼓勵我。
2003年,我團成立文聯,我作為秘書長負責文聯工作,還創(chuàng)辦了《前山文化》(后為《前山文藝》)小報,編輯、改稿、策劃版面,全部由我自己干。這些都是兼職,我的主業(yè)是宣傳科的文化干事。我當了編輯是怎么做的呢?培養(yǎng)作者啊,恨不能他們一步到位,比作者還急,讓他們少走彎路,親自改,就差手把手教他們了。效果還是可以的,一個萬把人的團場,竟然冒出了幾位省級作家,也可以聊以慰藉了吧!《前山文藝》一年2期,后來變成4期,每期我都寄給修揚老師,他很高興,來電話說我干了上級文聯的工作,對我寄予厚望。
我突然發(fā)現,我和修老師過去干的活是一模一樣的啊,我的身上有了修老師的影子。
2006年,我出版了第一本書《二小二小頭上長草》,這是我用散文和小說雜糅的手法搭建的文學小屋,里面塑造了一個“二小”的人物形象,給我?guī)砹艘欢ǖ穆曌u。我寄給修揚老師,他非常開心快樂,并時不時地打電話來說,《二小二小頭上長草》是他的床頭書,美好的兵團生活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回憶。他以我書中的《三支口》為例,唏噓不已,說是勾起了他的回憶。
這樣,每年春節(jié)都可以收到修揚老師的賀卡。也時不時地接到修揚老師的問詢電話。他說他80歲出頭了,身體很棒,特別是腿,行走很利索。我聽了自然很高興。
我在修揚老師的鞭策下,筆耕不輟,在文學的小道上,砥礪前行。
2005年,我在《綠洲》上發(fā)表了一篇小說《男馬女馬》,編輯老師還加了編者按。這篇小說是寫文字工作者的酸甜苦辣的,小說發(fā)表后,南北疆的文友紛紛來電話,我聽到的都是好話。當然了,我給修揚老師寄了一份。修揚老師收到后來了電話,對這篇小說贊揚的同時,也指出了這篇小說的“硬傷”。他是指其中一段,是多余的,說我寫得風趣,編輯就被我套進去了。修老師說這話的聲音是心平氣和的。
在我滿耳朵都是好話的時候,修老師給我發(fā)出了幾句批評的聲音。真的,修老師如此說我,我是很高興的。我做了多年文秘工作,最討厭的就是大話空話和廢話。我也曾經在一家報紙的評論欄目發(fā)過多篇雜文針砭時弊,還為這家報紙贏得了國家級的品牌欄目。但是,我也因此很不討領導喜歡。
真的,我喜歡修老師這種對我猛擊一掌、使我警醒的做法。
2015年,我的第三本書《前面有座山》出版,還沒有來得及給他寄出,他的電話就來了,說是在《準噶爾文藝》上看到了對此書的評論。我真是面紅耳赤,說由于工作實在是太忙,把這事給忘了。我說立馬就寄。修揚老師收到后,大加贊賞,遺憾的是,他說很想給我的書寫點什么,但是年齡大了,力不從心了。
后來工作越來越忙,壓力越來越大,我與修老師的聯系時斷時續(xù)。
經過多年的磨煉,現在我也“混”成個作家了,有人約稿了,發(fā)表不成問題了,提前知道哪篇作品要發(fā)表了,也沒有多少激動和迫不及待了。有時候刊稿的雜志沒有來,刊稿的報紙沒有到,也不急于催要了——無所謂了!有時候一等就是一個月的時間,也沒有覺得多么漫長。有時候說要發(fā)表的作品臨時又被撤下了,自己也覺得無所謂了,那就轉投其他雜志吧。后來我又成為《準噶爾文藝》前身《奎屯文藝》,后又改為《準噶爾文叢》的編輯,樣刊出來后,我就會給作者打電話、發(fā)微信告知。由于雜志出版周期較長,我還會給作者打電話或發(fā)微信,告知原因,讓他們不要著急。我為什么這么做?因為我知道一個作者等待中的心情是多么煎熬啊——你可以想象產房外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的小丈夫。有時候,由于稿擠,要拿下一兩篇稿子,這讓我倍感煎熬。作者與編輯的關系是:孩子是作者懷的,但是是編輯接生的。把稿子撤下對我來說有一種“胎死腹中”的感受。如果這個作者是一個文學青年,也許對他的打擊就很大。如果發(fā)表了,也許對他今后的生活、工作有很大的幫助和激勵。咋辦,我就讓這篇作品“出生”吧,把一些“老面孔”的稿子撤下來,因為這些“老面孔”已經有地位了,有工資了,生活安定了,“孩子”的面世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了。在編輯過程中,也曾經遇到一兩個不乏才華的青年作者,沒工作、沒媳婦,生活落魄,死愛文學,但是智商稍高,情商過低,發(fā)稿后你連聲“謝謝”也得不到,怎么連為人處世的基本禮節(jié)也不懂?。坑袝r候我對他們幾乎失去了希望、信心。但是又覺得他們是不可多得的一棵文學好苗子——還是悉心給他們澆水培土吧。我又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想想年輕時候的自己不也就是這樣一個傻小子嗎?
畢竟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每月都有了固定的收入,也娶上了媳婦,我也有了懶惰的一面。好像是有點名氣了,約稿多了,忙不開了,就開始推了。有時候把約稿的編輯氣得翻白眼,自己卻覺得良心也還能過得去。
再看自己現在的作品,四平八穩(wěn)了,結構合理,圓滑、圓潤,中規(guī)中矩。
那些棱角分明的觀點呢?銳利呢?已經蕩然無存了。
那時年輕的我、很愣很沖的我、不諳世事的我、豪氣干云揮斥方遒的我,指點江山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我,哪里去了?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孩子,發(fā)表了文學作品就寄給她看,她看完后再寄還我。有一次,一篇刊發(fā)我文章的報紙她沒有寄來,是寄丟了或者搞丟了,也不得而知。讓我傷心的是,她竟然沒有一點自責的話語,我立馬停止了對她的“追擊”。
年輕真的好極了!
我二十郎當歲的年齡啊——天不怕、地不怕,胸中卻有百萬兵!一心一意想著搭建自己的藝術大廈。但是,一晃30年過去了,我老了嗎?我看慣秋月春風了。我穩(wěn)重了。我戴上了很厚的眼鏡了,看這個世界都是花里胡哨的了。我的頭發(fā)稀疏了,被人叫做“謝爾蓋”了;我的肚腩起來了,走路四平八穩(wěn)了,我多么老成持重、多么有城府?。?/p>
過去賞識自己、幫助過自己的老領導、編輯、老師、朋友,特別是修揚老師,這些都是我人生當中的恩人啊——與他們的聯系愈來愈少了。開始的時候還給遠方的恩人通通信、寄寄明信片、打打電話,發(fā)發(fā)信息,后來漸漸生疏了,連發(fā)個信息的心都快沒有了。有些文友,由開始的慷慨激昂、無話不說,到最后變得無話可說,慢慢疏遠了,偏離了航道,有的甚至不在一個頻道上了,那就各走各的道吧。
也有這樣的人,見我是棵好苗,開始培養(yǎng)我,見我長成樹了,開始抹芽壓枝了。這時的我如果不堅強,就會被摧殘,一蹶不振。試想,一棵嫩芽,能經受住嗎?只不過這時的我足夠強大了,沒有被弄死,晃晃脖子,又挺直了身子,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我想起狂風暴雨雷電后,很多樹被連根拔起,有的樹歪斜,有的樹枝斷了,這是大自然的洗禮,大自然在梳理,在考驗,你經受住了,就依然挺立。
2020年春節(jié)期間,突然接到了修老師的電話,他的音容笑貌又回到了腦際,那些過去的奮斗、歡笑、苦樂又活泛起來。
修揚老師問了我們這邊的情況,說是好久沒有我的消息了,主要是想問一下《準噶爾文藝》不辦了嗎?我說辦著呢,現在出版周期有點長,2018年的《準噶爾文叢》快印出來了,印好了,我給您寄過去。您的地址我還有呢!
后來,原來在宣傳部工作的小種給我了修揚老師的微信。我們就通過微信開始了通信。微信也是信?。?/p>
1月25日,春節(jié)前,我用微信給修老師發(fā)去新春祝福。修揚老師回復:我祝你在新的一年中,潛心創(chuàng)作,不要浪費大好時光。再多拿出幾篇反映現代農場生活的散文吧,我等待著。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復,修老師又發(fā)來了微信:
“你現在正是一生中最成熟的時候,現在又有了安心思索的條件,再不抓緊就太可惜啦。”
我說:“好的,謝謝修老師,我一定繼續(xù)努力?!?/p>
2月8日,是正月十五,宅在家中的我,給修老師發(fā)去祝福信息,沒有得到回應。2月24日,“龍?zhí)ь^”的那天,我發(fā)去祝福微信,依然沒有得到回應。
修老師不會有什么事情吧?
3月17日,得知《準噶爾文叢》已經印好,由于特殊情況,還無法送達奎屯。我把修揚老師的地址和手機號發(fā)給他,問有什么變化沒有,修揚老師竟然回了微信說:“對的!我說《準噶爾文叢》一到,我就給你寄出!”修揚老師回信說:“好的?!?/p>
到了3月19日,修揚老師突然來了微信:“振翔,書不必寄了,我不久將離開人世。永別了!”
我大吃一驚,回微信說:“修老師,你好好的,一定可以度過這道坎!恩師保重!”
3月20日晚上9點,我不放心,問詢:“修老師,您怎么樣了?”沒有回信。
3月21日早上9點,修揚老師回信:“我將最后一次住院,估計時間不多了。請向小種轉告,感謝她多年給我的幫助。我現在正淡(坦)然等待,畢竟我已是88歲的高齡啦!此刻能接到你的微信,真是莫大的慰藉?!?/p>
我回復說:“好人長壽!修老師您保重。我還想親自見你一面呢。我一定轉告小種!”
修揚老師回復:“謝謝你的一片真情,但確實無須來了!有你的及時問候,我就很滿足啦!”
我回復道:“師恩難忘。我的處女作就是您一字一字改出來的,非常感謝您!沒有您也就沒有我后面的成就!一定要保重。以現在的科技水平,活個100多歲不成問題?!?/p>
修揚老師說:“你對我夸獎了,有才人是埋沒不了的。沒有我的發(fā)現,你照樣會有今天的成績?!?/p>
我回復道:“不是的,沒有修老師指路,我會在文學的小道上走很多彎路的!修老師一定保重,真的有機會我會去看你!”
修揚老師微信說:“千萬別來,說不定我兩天內就走了。真的,我自己心里明白。千萬別來,有你的微信就夠了?!?/p>
我說:“修老師,我為您天天加油!”
我把修老師的情況告知文聯領導,領導非常重視,立馬擬了一封慰問信:
修揚老師:
得悉您最近身體欠安,在此,七師文聯表示衷心的問候!修揚老師是七師的文藝老前輩,為七師的文藝事業(yè)作出過重要的貢獻,這些無論是和您曾經一起工作的同事,還是我們這些后來者,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七師文化底蘊深厚,一代又一代文藝人身體力行,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文藝作品,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七師的軍墾文學、軍墾油畫、軍墾剪紙、軍墾版畫、軍墾國畫等藝術門類,都有了長足的進步,七師的文藝家隊伍,也有了大發(fā)展。目前,七師有九個文藝家協會,729名會員。省級會員79名,國家級會員54名。2018年9月3日,經過多年的創(chuàng)建,七師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命名為“中國軍墾文化之鄉(xiāng)”,為七師建設先進文化示范區(qū)奠定了牢固的基礎。在這里,請修揚老師對七師的文藝建設多指導,提出寶貴意見,我們會遵循老師的教誨,繼續(xù)努力,祝愿老師多多保重身體,祝愿家人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第七師胡楊河市文聯
2020年3月22日
我轉發(fā)給修揚老師,修揚老師回復說:“在女兒的幫助下我讀到來信,深受感動和鼓舞。請將這句話轉告文聯:我對文聯所做的工作是微不足道的,只有它今天的成就才使我倍感慰藉和驕傲?!?/p>
我說:“修老師過謙了。保重身體,是全師文藝工作者的心愿?!?/p>
3月23日,修揚老師來微信說:“振翔,四月份以后,你可向我二女兒于當致電詢問我的確切情況。好,永別了!”
我回復說:“修老師保重!別說永別!《文叢》已寄出,您一定能夠收到!”
4月初,我受兵團文聯之命,逆行去南疆采訪扶貧攻堅人物。4月2日,在火車上,我給修揚老師發(fā)了微信,沒有回應!4月5日,我發(fā)去微信,依然沒有回應!我就給修揚女兒發(fā)去手機信息,得到回復:
“《文叢》己收到。一收到郵件爸爸就叫我立即打開翻看,他非常感動,可惜無力看書看報,非常衰弱。他上個星期還說起文聯和辦雜志的往事,思路清晰,但身不由己,不知還能撐多久。謝謝你對他的關心。”
我很高興,回復信息說:“繼續(xù),得到這個消息很振奮,修老師保重,多聯!”
4月14日,結束了緊張的采訪任務,我在返回的火車上,收到了修老師女兒的訃告:
李老師:
我爸因病已于2020年4月12日在家中去世,享年88歲。按照他臨終前的囑托,昨日我們已將其出殯并安葬于珠海。謹此訃告。
我的淚就下來了,滴在口罩上。我想起了我的第一個用稿通知書的時間:1985年4月12日。我感謝文學,給我這樣的人留了一條活路!我感謝修揚老師,在擁擠的文學小路上給我指引方向,讓我吃上了這碗香噴噴的文學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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