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月友

1

她還常常夢見龔灘。古鎮(zhèn)建在沿江崖壁上，吊腳樓下是洶涌的江水，檐角高高地挑在峽谷中，冷峻的眩暈。石板街亮花花的，是千百年來無數(shù)雙腳磨光的。碼頭邊的吊腳樓上，釘著一塊斑駁的柏木牌，桐油漆過，古樸自然，上面刻著“是唐街，是宋城，是爺爺奶奶的家”。爺爺奶奶沒在龔灘住過，龔灘也不是外公外婆的家，但外公外婆對龔灘的感情比家還深，他們大半輩子生活在龔灘。外公最美好的年華是在烏江上度過的。她童年生活在龔灘，娘走了，她就離開了龔灘?，F(xiàn)在，龔灘仿佛成為她夢里的影子。

都說娘跟船上的人跑了。她不信。她常夢見娘沿著桃花島向?yàn)踅掠伪寂?，桃花和蝴蝶在娘跑過的沿路飛舞。跑著跑著，娘來不及轉(zhuǎn)彎，只剩下了奔跑的影子。她總以為娘會回來，苦苦等待，但娘始終沒回來。是不是娘找不到回來的路了？也許娘回龔灘了，可娘怎么不去雙江口找他們？

烏江碼頭的工人說陳老五是前世修來的福，養(yǎng)了個(gè)俊俏女子。人們都喊外公陳老五，仿佛忘了他的真名。她一直都不知道外公真名。外公是貨船上的水手，水性好得很，浮在險(xiǎn)灘的浪花上，從灘頭漂到灘尾都平安無事。更別說頭頂衣褲踩假水橫渡烏江，而衣褲不沾水。娘好漂亮，眼睛像烏江水一樣清澈明亮。船上下來的年輕水手，沒有不偷看她的。連那些討了老婆的船長也忍不住偷瞄她。

那些年，陸路交通不發(fā)達(dá)，大部分貨物從烏江船上來。人們外出也基本走水路。乘船從烏江下去，可以到彭水、涪陵和重慶。烏江上船只往來頻繁熱鬧?？痛坏?，各色旅客就攘攘著從船上下來，最后下來的是水手。外婆和娘分得清外公貨船上的拉號聲，一聽到外公船上的拉號聲，她們就跑出來站在船隊(duì)大院門口等他。他光著膀子，襯衣搭在左肩，從大貨船上下來，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外婆和娘看到外公，心里踏實(shí)而雀躍。

記憶中，打圍墻的船隊(duì)院子很氣派，幾幢六層樓的小洋房住的全是船隊(duì)職工。職工食堂寬敞明亮，生活不錯。她離開龔灘兩年后，聽說船隊(duì)垮了，院子也拆了，職工們下崗了。一些技術(shù)好的，有錢的，都買了船拉起旗幟單干。

船隊(duì)大院在她記憶里只留下了暗淡的影子，越來越淡，最后都找不到痕跡了。

2

船上下來的，除了匆匆的旅客，還有來寫生的美院大學(xué)生。他們成群結(jié)隊(duì)，有男有女，提著箱子，背著行李包和畫板，蓬勃而陽光。有涪陵師專來的，有重慶、武漢來的，還有南京和上海來的。他們有時(shí)在龔灘老街便宜的旅社住下來，有時(shí)在碼頭沙灘上支開帳篷住下來。夜空高遠(yuǎn)，星星閃爍，他們在河邊高談闊論，聲音在嘩嘩的江面上蕩漾。黎明時(shí)分，他們就又坐在碼頭上、吊腳樓下，支起畫板畫畫。遠(yuǎn)山、峽谷、江水和吊腳樓在他們筆下生動起來，有了神韻。

鴨棚船在江邊水上蕩漾。他坐在大石頭上，看看遠(yuǎn)方，又用畫筆在面前的畫板上鋪陳。十七歲的九英沿著碼頭往上游走，然后在他身后停下來，靜靜地看著他在畫板上描繪。白云飄舞，江水奔騰，吊腳樓更加生動。她情不自禁地喊起來：“真好！”他轉(zhuǎn)過身，見是一個(gè)水靈靈的姑娘，大眼長發(fā)，鼓鼓的胸脯裹在碎花襯衣里。她臉紅，他也臉紅。他說坐嘛坐嘛。她說，不坐不坐，看看就走。他撓著頭說，沒事，喜歡看就看。她笑起來。他說，龔灘真漂亮，山水漂亮，吊腳樓和老街也漂亮。她說，看慣了，沒覺得怎么漂亮，你畫出來才漂亮。

浪花親吻江岸，發(fā)出美妙的聲音。一來二去，他們不再拘束，說起話來。他問龔灘有幾條石板街，趕場天熱不熱鬧，有些什么風(fēng)俗，還有哪些好風(fēng)景。她認(rèn)真地回答他，還介紹了龔灘的美食和故事。原來大學(xué)生也這么愛說話，不像想象得那么傲慢。她在大石頭上坐了下來。他一邊說話，一邊在畫板上描繪風(fēng)景，有時(shí)候還要后退幾步看一看。她也跟著他后退幾步再看，畫面更加逼真，仿佛是鏡子照下來的。他還不滿意，還要仔細(xì)修改。她突然覺得自己該是耽擱了人家畫畫，可又舍不得離開，忐忑地問：“我是不是耽誤了你？”他說：“哪里哪里，你在這里，我才有靈感，筆下有神，畫也有靈氣?！?/p>

聽到夸獎，她臉紅起來。不知不覺一幅畫完美呈現(xiàn)在眼前，他擱下畫筆，專心和她說起話來。她說，不僅烏江風(fēng)光美，阿蓬江也很美，從江邊的壩子看上去，仙境一般。他說，真的？她說，當(dāng)然，哄你干什么啦？那你帶我去嘛，我把它畫下來。她咯咯地笑起來，今天晚了，明天帶你去。陽光緩緩?fù)嘶厣巾?，山影倒下來遮住江水和鴨棚船。遠(yuǎn)處岸邊有人脫了衣褲在江水里洗澡。她說，天色已不早，我回去了，不然媽媽要出來找我。他說，好吧，明早我在這里等你，記得帶我看阿蓬江的好風(fēng)光。她笑著跳下大石頭，沿著掛在崖上的小路跑回了家。

清早起來，她向娘親告了假，說要到映紅家學(xué)扎鞋，晚上才回。到江邊時(shí)，他已背著畫板在大石頭上等她了。她很高興，從細(xì)沙灘上向他奔去。他挎著綠色軍用水壺，淺藍(lán)色布袋里裝了些干糧。吃了嗎？她搖搖頭。你呢？他也搖搖頭。他們沿著烏江邊往上游走，到了龔灘大橋下，便折往一條向上的小路，在橋頭小店點(diǎn)了兩碗綠豆粉。

阿蓬江是烏江支流，從天際蜿蜒而來，兩岸風(fēng)光旖旎，比畫還美。他們坐在小店向北的窗口。她說，阿蓬江是不是比烏江小得多？他說，真是小得多，沒想到還有這么漂亮的河流。她說，烏江也漂亮啊，從沿河到荔枝峽，到思渠和清泉，沒有哪段不漂亮的。她那樣認(rèn)真，仿佛烏江正從她唇齒間汩汩而來。

店老板認(rèn)識她，和她搭話說，你幾時(shí)去過荔枝峽？她驕傲地說，去過好多回了，我外婆家不是在老鷹帽嗎，姨娘家不是在船腦殼嗎，坐船都要路過荔枝峽呢！店老板說，那是那是。店老板還想向她打聽什么，見她不愛理睬自己，便住了嘴，暗暗打量起大學(xué)生來。綠豆粉上桌了，香噴噴的。他說，真香！小店老板說，這是我們龔灘的特色小吃，其他地方絕對沒有。他問是什么做的。九英忙接過話頭介紹起來。老板笑了笑，轉(zhuǎn)身倚在靠南的窗上嗑瓜子。

從小店出來，沿著阿蓬江往上游走。住戶少起來，看不見了龔灘街。沿途有很多小瀑布，從山上飛濺下來，碎玉一般。水聲、鳥聲和蟬鳴聲把峽谷襯托得更加幽靜。她貼著他耳朵說，嗨，漂亮嗎？真漂亮。見過比這漂亮的嗎？沒有。

峽谷開闊起來，眼前一大塊沙灘，操場那么大。沙灘邊是更大的一塊草地，散發(fā)著醉人的氣息。她突然拉著他的手跑起來，風(fēng)在耳邊嗚嗚響，仿佛整個(gè)峽谷都在奔跑。剛在草地上坐下，就有無數(shù)豆娘和蜻蜓圍著他們飛舞。她指著直奔而來的江水說，漂亮嗎？漂亮嗎？江水中有兩處凸出水面的石頭。奔騰的江水像磅礴的蛟龍，石頭恰好是它的雙眼。他說，真像一條龍。她說，聰明，那叫龍眼灘！她又指著對岸峭壁說，看，那像什么？仔細(xì)看時(shí)，那雪白的峭壁被綠樹框出了一條生動的鯉魚，魚鱗、魚眼、魚嘴、魚尾無不惟妙惟肖。令他驚嘆。她說，那是鯉魚巖，怎樣，沒騙你吧？他連聲說，沒有沒有，真的很美。

豆娘、蝴蝶和蜻蜓自由飛舞，不時(shí)停在他們身上。她說，畫吧，把這美景都畫下來。他把畫板支在草地上，開始畫起來。她站在他身后，凝神靜氣地看他畫畫。漸漸地，龍眼灘和鯉魚巖在紙上生動起來，蝴蝶、蜻蜓、豆娘和鮮花也鮮活起來。陽光落下來，蜜一樣甜。畫作終于完成，他們坐下來，吃了些干糧，喝了些清水，然后彼此看著，會心地微笑。她向他慢慢靠過去，他也向她慢慢靠過來。他們突然都無話可說了，相互依偎著。她指尖在他背上輕輕滑動，仿佛是遙遠(yuǎn)的歌聲，也仿佛是精致的小令。他手指在她秀發(fā)里游走，仿佛行走在秀美的山水間。

草木的芬芳在峽谷流蕩，云朵是放牧在天空的潔白羊群。是誰在山頂唱情歌，歌聲悠揚(yáng)，情意纏綿。陽光太亮，躺在他懷里，她舍不得睜開眼。她仿佛在云端，整個(gè)身體都打開來。她說，哥哥，聞到花香了嗎？他說，好香好香。她說，哥哥，你家在哪里？他說，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山上種滿了白云、鮮花和村莊。江水嘩嘩流，風(fēng)從上游來，小樹林嗚嗚響起來。

她愜意地睡了過去。她去了種滿白云、鮮花和村莊的地方，羊群在山坡吃草，他是英俊的牧羊人，她是溫順的小羊羔。他抱著她，梳理她的皮毛。陽光從她夢中慢慢退向山頂，峽谷陰冷起來。

他端詳她，好漂亮呀。他俯下身子親吻她額頭。她急促地呼吸著，整個(gè)峽谷都在她的呼吸中起伏。

陽光緩緩?fù)顺鰨{谷，一寸寸回到山腰。江風(fēng)冷了，山頂?shù)那楦柘г诳~緲的風(fēng)里。

他們從草地上站起來，挽著手走出峽谷，去龔灘橋頭點(diǎn)了香菇豬腳和豆花飯，相約第二天在碼頭見面。

3

九英安靜地坐在碼頭邊的大石頭上，看著烏江翻騰，像剛從水面出來的美人魚。水手們說，陳老五的姑娘腦子壞了，多好的姑娘，怎么腦子就壞了？

都怪船上來的大學(xué)生。

也不怪大學(xué)生，人家是集體行動，他不可能單獨(dú)留下來等她。

大半年過去，大學(xué)生不回來找她，不怪他？

誰知道大學(xué)生經(jīng)歷了什么？

可能大學(xué)生根本沒耍朋友的心思，是姑娘自作多情。

一撥撥水手從船上下來，回船隊(duì)大院了。陳老五肩上搭著毛巾走上碼頭，看著傻坐著的九英，鼻子酸酸的。他說，九兒，回去了。九英回過神：“爹，找到大學(xué)生了嗎？”他搖搖頭說，娃呀，回去吧。

江水奔騰，轉(zhuǎn)眼兩年過去了。碼頭又來了幾撥寫生的大學(xué)生，九英始終沒等來心中的大學(xué)生。她向他們打聽：認(rèn)識一個(gè)畫畫的遠(yuǎn)方大學(xué)生嗎？他家鄉(xiāng)種滿了白云、鮮花和村莊。有時(shí)候人家回答說，不認(rèn)識呢！有時(shí)候人家根本不理她。有一天，她突然不坐大石頭上了，而是在古鎮(zhèn)的石板街游蕩，去阿蓬江邊的草壩子坐坐。天黑了也不回。不過娘會把她尋回去。

慢慢地，她精神仿佛有了好轉(zhuǎn)，外表的稚氣一層層褪去，更漂亮了。陳老五感覺自己快老了，盤算提前退下來，讓九英頂班。櫻桃花開滿了烏江岸時(shí)，九英頂班成了船隊(duì)食堂職工。雖不會下廚，但她總能幫著洗菜擇菜。沒想到，有人看上了她，是龍?zhí)峨p江口的，與陳老五老家相隔不遠(yuǎn)。人家不嫌棄她，多次上門提親。老兩口明白，人家不過是看上了她有份穩(wěn)定工作。他已四十多歲，不是小伙子了?？捎惺裁崔k法呢？

九英生了個(gè)女兒，老兩口松了口氣。雖然她偶爾還對人家講畫畫的大學(xué)生，但畢竟過上穩(wěn)定日子。女兒小米跟外公外婆生活，九英幫不幫廚，沒人計(jì)較，工資正常領(lǐng)著。農(nóng)閑時(shí)，丈夫來龔灘，在碼頭上打零工，幫貨船上下貨，補(bǔ)貼些家用，日子倒也滋潤，比一般農(nóng)民家庭好很多。

轉(zhuǎn)眼間，小米五歲，原以為生活這樣平安順過，老兩口仿佛也放了心。杜鵑鳥的叫聲從烏江對岸的洪都下來，渡過烏江，然后翻過沿巖去往了來年的春天。古鎮(zhèn)邊的桔花開了，使人眩暈的香氣在古鎮(zhèn)和烏江碼頭彌漫。陳老五帶著小米從碼頭上散完步回來就說頭暈。老婆婆說，是不是染了風(fēng)寒？他說不會吧。然后吃了一包解熱止痛散，去睡了。晚飯時(shí)，老婆婆喊他起來吃飯，他說不餓，再睡睡。黎明時(shí)分，再去看時(shí)，他已全身冰涼，離開了這個(gè)世界。

還好同事多，都在浪濤中討生活，算是生死兄弟。不用吩咐，都主動幫忙安葬了陳老五。九英的病更重了，經(jīng)常去石板街打聽畫畫的大學(xué)生，也打聽爹。人家同情她，廚也不要她幫了。娘打算帶她回雙江口養(yǎng)病，又擔(dān)心船隊(duì)除名，猶豫再三，還是留了下來。

六月，吊腳樓上的梔子花盛開，潔白得耀眼，香氣流蕩。又是一年畢業(yè)季。從客船上下來了一撥寫生的大學(xué)生，他們比往年的大學(xué)生更時(shí)尚，飄逸的長裙、修身的牛仔褲妙不可言。他們在沙灘上、屋檐下、石板街支起畫板，細(xì)心描繪雄渾的烏江、古樸的老街、凌空的飛檐。他們那么有范兒，把牛仔褲當(dāng)調(diào)顏盤，瀟灑飄逸，一幅幅精美的畫作相繼完成。九英很興奮，這個(gè)大學(xué)生后面站一會兒，那個(gè)大學(xué)生后面站一會兒，開心地看人家作畫。她問人家去沒去過種滿了白云、鮮花和村莊的地方，認(rèn)不認(rèn)識那里一個(gè)畫畫的大學(xué)生。別人聽了半天，也沒聽懂她的意思，茫然地?fù)u著頭。

娘想上街去喊她，又覺得難為情，再說還要帶小孫女呢，只好由著她瘋。九英每天回家都很晚，娘沒辦法，只能傷心地?fù)е∶讎@氣。

大學(xué)生們上了客船，離開。天黑盡了，九英還沒回家。娘著急，帶著小米去找，到處都不見九英的影子。娘哭起來，小米也哭起來。娘向人們打聽九英的下落，有個(gè)老頭兒說，早晨看見九英沿著烏江向下游奔跑，喊她沒答應(yīng)。

娘帶著小米去下游打聽，人家說早晨看見九英向下游奔跑，但不知道跑哪去了。娘一路問到了桃花島。桃花島也有人看見她，但不知道她跑哪去了。娘再往下游去打聽時(shí)，再沒人說看見過她。

國營船隊(duì)解散，連船長都下崗，更別說水手們。有能耐的船長拉起了隊(duì)伍單干，大部分水手都回家種田了。九英再沒回來過。有人說，她去找那畫畫的大學(xué)生了。也有人說，九英太漂亮了，可能是誰把她拐跑了。

4

冬閑就是到處耍，年輕姑娘可能在冬天相上中意的小伙子。

路仙說，貴州的老表來家耍了，很帥很帥。小米記得烏江對岸就是貴州，那邊山真高，山頂挨著白云，仿佛是云上貴州。路仙是大姑姑從路邊撿來喂的，所以叫路仙。

整個(gè)冬天，小米和路仙形影不離，她們是寨子上兩個(gè)可憐孩子，別人都不和她們玩。路仙不知道親娘是誰。雖然大姑是她娘，但大姑太老，當(dāng)奶奶還差不多。路仙從不和小米說起娘，小米也從不和路仙說起娘。不說娘，不是不想娘。

小米常夢見娘沿著烏江向下游奔跑。外婆拉著她一路打聽娘的下落，沒人說得清娘去了哪里。外婆向派出所報(bào)了案。爹是第五天到的龔灘，他坐在門邊抽辣子煙，一口接一口。外婆說，永江，去找找九兒嘛？爹說，去哪找？外婆說，彭水、涪陵、重慶都行。爹吐了一口煙說，沒錢啊，我也不識路，再說找到了，她愿跟我回來嗎？外婆不說話了，眼里噙滿淚水。

在碼頭上轉(zhuǎn)了兩天，爹回龍?zhí)峨p江口了。走時(shí)，外婆給他買了一身新衣服。意思是娘不回來，他可以重新娶媳婦。他都快五十了，哪還娶得上媳婦。爹回去后，外婆拉著小米到桃花島打聽娘的下落；拉著小米站在碼頭上，看船上下來的人，希望娘會突然回來。外婆攔著船上下來的水手和船長，問看沒看見九兒，聽沒聽見九兒的下落。人家總是搖頭。

失落使外婆越來越老了，國營船隊(duì)解散了，但她依然還住在船隊(duì)大院里。爹照例半月來看她們一次，有時(shí)還給她們帶些糖果。爹回去時(shí)，外婆也要給他買東西。一月、兩月……一年過去了，娘沒回來，娘還沒回來。爹到船隊(duì)領(lǐng)了娘的工資和小米的撫恤金。外婆徹底垮了。

彌留之際，外婆緊緊拉著小米的手，說不出話來。外婆去世后，小米離開了龔灘，隨爹到了龍?zhí)峨p江口。龍?zhí)逗铀曅。瑳]有貨船和客船，更沒有水手。雙江口每天都是寧靜的，兩岸的百合、忍冬和野菊寂寞地開了又謝。

還沒進(jìn)屋，小米就有些害羞。那該是怎樣一個(gè)哥哥，是不是和她那些同學(xué)一樣，總是愛嘲笑她？路仙拉著她進(jìn)了灶屋。哪怕是白天，屋里也有點(diǎn)暗，火鋪后面一方窄窄的窗洞，漏進(jìn)些許光來。大姑坐在火鋪沿上抽辣子煙，正要罵路仙到處野，見后面跟著小米，換了笑臉說，小米來了。她向大姑打完招呼，眼睛適應(yīng)了屋子里的黑暗。火鋪另一邊坐著個(gè)男生，正微笑著看她和路仙。路仙說，山哥哥，小米妹妹來了。他沒說話，只是讓出了兩個(gè)位置給她們。路仙又說，小米，這是大山表哥，貴州那邊來的。

好帥的哥哥，頭發(fā)彎彎的，蓋在眉毛上。他害羞地笑著，笑容像緋紅的桃花。坐下來，小米心跳得厲害，忍不住偷看哥哥。哥哥也在偷看她，小米更羞了。大姑咕嚕咕嚕地抽著辣子煙，煙霧彌漫，滿屋嗆人的煙味。

娘，還有什么活？路仙問。大姑吐了口濃煙說，還用問，去河邊抓點(diǎn)豬草。抓豬草，就是到菜地抓鵝秧草和撇黃菜葉。路仙下火鋪背了背篼，喊上大山和小米走了。他們沿著河邊去菜地，路仙走前面，小米走中間，大山在后面。一路上，路仙都在說話，說開年后，想跟兩個(gè)哥哥出門打工，娘不許，說一個(gè)女娃娃打什么工喲，不如幫襯家里。路仙說娘經(jīng)常罵兩個(gè)哥哥不中用，三十幾歲了還找不到媳婦，又不會掙錢。小米和大山都不說話。

路仙說了些什么，小米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她的心在咚咚狂跳，雙頰一直在發(fā)燒。她仔細(xì)傾聽著大山的腳步聲。他腳步聲那么輕，比她心跳聲還小。她真想回頭看看，可她不敢，連米粒那么大的勇氣都沒有。

河邊土肥，泥腳深，長莊稼。白菜和青菜大棵大棵的，鵝秧草也很茂盛。路仙被大姑訓(xùn)練成了干活的好手，在菜地里飛快地拔著豬草。

大山和小米站在龍?zhí)逗佣醇艺a頭，看著河水汩汩流淌。解放前，洞家寨碼頭夏天很熱鬧，發(fā)大水了，白氏家族把造了一個(gè)冬天的十幾條大木船推下水，裝上豬鬃、桐子、油茶籽、五貝子等山貨，順?biāo)^里耶、沅江、下常德和洞庭湖，換了鹽巴、細(xì)瓷、布匹等商品回來，如今碼頭荒涼，再不行大船了。大山說，小米，你們家也在河邊嗎？話沒說完，臉就紅到了頸子。小米說，也在河邊，往上游走，再過一個(gè)寨子就是。

小米內(nèi)心有了些雀躍的歡喜。哥哥，貴州是不是很高，還到處是山呀？大山笑起來，誰說貴州很高，哪里鄉(xiāng)下沒有山啊，你們這里不也到處是山嗎？小米臉更紅了。她說，龔灘對面不是貴州嗎？從龔灘望過去只看得見山。好妹妹，貴州太大了，你看到的只是貴州一角，從龔灘看貴州是由下往上看。小米羞澀地笑了。她覺得大山哥哥真有學(xué)問。她問他，哥哥還在讀書嗎，讀幾年級了。他說，讀高三，年后就畢業(yè)。

路仙抓滿了一背篼鵝秧草，又在河里洗了手。她說，天色還早，不如在河邊走走。大山和小米都說好。

5

路仙撿起小石塊打水漂，薄薄的小石塊愉快地漂到了對岸。大山和小米都叫好。他們彼此望望，快樂地笑起來，沒有了最初的羞澀。

河道越來越窄，小米和大山輕聲說著話。他說他的家鄉(xiāng)，說他的同學(xué)和一些趣事。她說對面的木桶蓋，說山下的松林，說秋天松林里的樅樹菌。路仙不時(shí)打斷她，補(bǔ)充一些細(xì)節(jié)。路仙又說了河里的巴巖魚和黃臘丁。大山聽得仔細(xì)，也很高興。他家在山上，沒有像樣的河流，也沒聽說過巴巖魚和黃蠟丁。路仙說得興致盎然，小米默默地看著她，突然覺得她話真多。大山插不進(jìn)話，望著小米笑了笑，還眨了眨眼。小米本來難過，見大山朝自己眨眼，心里寬松了，笑了笑，也對大山眨了眨眼。

到了峽谷地段，河水洶涌，兩岸石壁陡峭，一條小路通往河岸頂端。路仙說從河對岸的半山公路可去堰堤和龍?zhí)独辖?。大山說，天色不早了，回吧。可能是累了，往回走時(shí)路仙不說話了。大山和小米并排走在路仙后面，小聲說起話來。

去龍?zhí)独辖诌h(yuǎn)嗎？大山問。不遠(yuǎn)，步行半小時(shí)到堰堤，再走半小時(shí)就到了。兩只野鴨在河里鳧水，一會兒靠近一會兒分開。好漂亮的鴛鴦，大山說。小米臉紅了。路仙回頭說，表哥，不是鴛鴦，是水鴨。大山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

河面升起霧嵐，暮色從四面山上罩下來。大姑在呼喊路仙，叫她快回家做飯。路仙小跑起來。小米大聲說要回家了，大山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不舍。路仙說，明天來耍。小米說好。

小米其實(shí)不想回家。爺爺奶奶對她好，爹也對她好，可爺爺奶奶老了，爹也老了，家里很冷清，找不到人說話。晚飯后，大人們早早地睡了，她睡不著，翻來覆去想大山，想他的微笑，想他的眼神。從窗戶看出去，彎彎的月亮掛在對面山頂上?？焯炝亮?，才迷迷糊糊睡過去，夢里也全是大山。

一連三天，小米都去了路仙家。他們沿著龍?zhí)逗油嫌紊⒉?。路仙看出了小米喜歡表哥，表哥也喜歡小米，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散步時(shí)，他們越走越近，坐下休息時(shí)，他們便挨在了一起。路仙有些失落，可又沒辦法。

第四天，娘要路仙跟她上山砍柴，喊大山單獨(dú)在家。

大山本來想上山砍柴，一想到小米要來，就安心留在家了。還沒到中午，小米就來了。見家里只有大山，小米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了，還邀他去河邊走走。他們從龍?zhí)逗优c溶溪河的交匯處往下游走，陽光鋪在猴子山頂，有種說不出的神秘感。河面逐漸開闊，細(xì)碎的波紋趕著往前涌。駝枝和黃楊的枝條刷在褲腿上，癢酥酥的。走著走著，他們的手牽在了一起。在魚泉洞邊，小米說，走累了，歇歇吧。大山扶著她的腰坐下來。

兩只白鶴從淺水灘飛起來，逆著河流飛走了。小米攀著大山的肩膀，紅著臉看他的眼，大山也紅著臉看她。兩束目光緊緊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除了嘩嘩的水聲，什么聲音也沒有。她靠在他肩上，渾身無力，快要融化了。他摟著她，下巴擱在她柔順的長發(fā)中，吮吸她的芬芳，感覺所有力氣都喪失了。力氣慢慢回來時(shí)，他捧著她的臉，往額頭深深吻下去。她閉著眼一動不動，耳邊是奔跑的風(fēng)聲，腦子里魚群穿梭。她渾身顫抖，他滾燙的唇正在她額頭上融化。她動了動身子。他放開她。她迎著他的唇吻了吻。他的指肚在她身上游走，連對面的高山都格外溫柔了。

時(shí)間太快，或者太慢，說了些什么，誰也不記得。成群的游魚子在淺灘晃來晃去，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陽光歸隱，薄霧從河面升起來，寒意逐漸凝重。他說，回去吧。他們沿著來路往回走。駝枝丫和黃楊的枝條再次刷著他們的小腿，刷得人心里暖暖的。在兩條河交匯的岸邊，小米說要回家去了，大山吻了吻她額頭，約定明天趕龍?zhí)丁?/p>

天氣陰沉，寒風(fēng)起，吹到臉上涼冰冰的。早飯后，路仙說要和表哥去趕龍?zhí)?，大姑沒說話，算是同意。路仙和表哥一路出來，在雙江口吊橋邊與小米會合。小米穿了身水紅色衣服，說等了好久。

龍?zhí)恫焕⑹前倌旯沛?zhèn)，趕場天很熱鬧。他們排著下了九橋溪梯坎，走著走著，小米挽住了大山。路仙心里落寞，有什辦法？哎呀，眼不見心不煩。路仙說要去三姑家學(xué)剪鞋樣兒，便獨(dú)自往瓦廠灣去了。小米挽著大山去了六角井，看了王家大院。一路上，他們輕聲說著話。有些小情侶偎依著從他們面前過去，可小米覺得自己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緊緊挽著他，感受他的溫暖。他們?nèi)チ巳f壽宮、江西潭、狀元橋，從宣化門到振武門。每一處，她都給他作了簡單介紹，他頻頻點(diǎn)頭，不時(shí)看她，回應(yīng)她的細(xì)語，無人注意時(shí)，還俯身親親她的額頭。

天氣透冷，又黑得早，仿佛要下雪。他們挽著手在趙莊大橋看了會兒河水，決定往回走。和路仙分手后，就一直沒看見她，來時(shí)是三人，回去成了兩人。

在猴子山下公交車時(shí)，小米想邀大山去家里，想了想又覺得不合適，便就此分手，說好了第二天見面。

6

吃過早飯，小米就去找大山。路仙說，哎，進(jìn)來坐嘛，昨天擦黑，表哥寨里的人開車到邊城走親戚，恰巧遇見，順便把他帶回去了。小米聽了，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眼里噙著淚。天氣驟冷，云層灰暗，風(fēng)嗚嗚吹，她滿耳都是亂七八糟的聲音。

下起了雪霰，小米沒進(jìn)門，頹著臉轉(zhuǎn)身走了。米粒般的雪霰落在小米頭上、肩上，涼颼颼的。滿地雪粒兒，蹦蹦跳跳彈起來，眼花繚亂，她一會兒看見大山在雪地上匆匆行走，一會兒看見大山在向她微笑。雪粒兒落在額頭上，仿佛是大山濕漉漉的吻，她緊緊抱了雙臂，淚水涌了出來。

雪霰過后是鵝毛大雪，地面很快積了厚厚的一層積雪。小米回到家，癡癡地坐了一會兒，又倒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晚飯時(shí)候，奶奶叫她起來吃飯，她看著天花板說吃過了。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路仙也沒來找過小米，可能是要辦年，沒時(shí)間。寨子熱鬧了，外出務(wù)工的、讀書的都回來了。冬閑時(shí)，大都圍在一起打牌、吹牛，輕松得很。誰也沒有注意到小米的變化。她不出門耍了，經(jīng)常悶在屋里，也不怎么和人說話。有時(shí)候，她會喃喃自語：山哥山哥，你何時(shí)來看我。年是奶奶在辦，忙不過來了，才喊她打打下手。每年的美食都差不多，無非是糍粑、臘肉、油香、豆腐、米豆腐之類的，祭年儀式也不會改變，無非是燒些寫了姓名的紙錢和上墳插香。

正月初三，小米迫不及待去找路仙。問她有沒有山哥帶來的消息。路仙假裝問，什么消息？小米不知怎么說，急紅了臉。路仙一本正經(jīng)地說，表哥家遠(yuǎn)得很，不是輕易就能帶來信的。她很失落，和路仙干巴巴地坐了一會兒就回家了。

過了正月十五就要開學(xué)，小米天天去路仙家，打聽大山的消息。路仙總是搖頭，還嘲笑她太癡。新學(xué)期，小米班上少了一半學(xué)生，都說讀中職沒意思，還累得慌，不如趁年輕，出門務(wù)工見見世面。小米心里冷冷的，也不想上了，轉(zhuǎn)念一想，不上學(xué)又能干什么呢？只好蔫蔫地報(bào)了名。

開學(xué)一周了，小米在教室里坐得煩躁，老師講什么，根本聽不進(jìn)去，腦子里總是出現(xiàn)大山的影子。想象大山聽課和做作業(yè)的樣子，她就忍不住笑，渾身有種說不出的力要沖出來。怎樣才能得到他的消息？他怎么就不帶個(gè)口信過來問問我？她決定給他寫信，問問他過得好不好，是不是也想念自己？

寫信是件難事。剛寫幾行，覺得不妥，撕了重寫，撕了寫，寫了撕，竟撕了半本稿紙。終于寫好了，卻不知道他的具體地址。周末回家，小米去向路仙打聽大山的住址，路仙說不知道。她只好壯著膽問大姑，大姑也說不知道，只曉得叫尖山子。她捏了捏口袋里的信，央求大姑把信帶給他。大姑接過信，沒說話。

連續(xù)兩個(gè)星期，她都去問大姑將信帶到?jīng)]有。大姑說，春耕忙的，哪有時(shí)間走親戚？空了再說。小米沒辦法，真想央求大姑放下活，幫她送信，但怎么可能。她一天比一天憂郁，都不和同學(xué)們說話了。因?yàn)樗齼?nèi)向，也沒誰注意她的變化。

三個(gè)多月過去了，大姑還沒去尖山子。大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飄到小米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她經(jīng)?？粗粋€(gè)地方出神，別人喊她，她像聽不見。班主任感覺情況有些嚴(yán)重，找她談話，她癡癡地看著班主任不說話。班主任終于忍不住了，責(zé)備她：“你這孩子真怪了，心里有什么說出來呀?！彼俸俚匦ζ饋?，傻乎乎地說，沒什么沒什么。

栽大田秧的季節(jié)，學(xué)校通知小米家長去一趟。張永江五十多歲，走路顫巍巍的，外八字和羅圈腿越發(fā)襯得他頹唐。他把女兒領(lǐng)回了家。小米回家后，整夜失眠，沒胃口，常迷迷糊糊看見大山來了又走。她越來越瘦，一陣風(fēng)都能吹倒。她去找路仙，淚眼婆娑地打聽大山的消息。她憨癡癡的樣子，路仙也不忍心嘲笑她了，但路仙也沒大山的消息呀。

大田秧栽上坎了，狠心的大姑要去幫小米送信了。小米變得雀躍起來，臉上飄著兩朵鮮紅的云彩。她辛苦而幸福地等待著。一個(gè)星期后，大姑回來了。她去見大姑，大姑話語里有些閃爍地說，哎，算了吧，哪容易見到大山嘛，人家在城里上高中，只能把信交給他娘。小米嘿嘿地笑了：“不怕，山哥會來找我。”大姑心里冰涼，她怎好說出大山娘的態(tài)度呢？她把信交給大山娘時(shí)，大山娘很生氣，狠狠地罵她：“大山要高考了，哪個(gè)沒家教的姑娘要分他神，你當(dāng)長輩也沒分寸？”

天氣溽熱起來，小米依然每天去找路仙，可還是沒大山的半點(diǎn)消息。她常常深夜想起他，想得心里一陣陣發(fā)痛，想得眼淚漣漣。到處是綿綿不休的蟬鳴。這些可惡的蟬，哼哼唧唧，整夜不停。星光、月光、蟬聲、蛙鳴和河水聲，攪得夜晚格外孤寂。她想起了龔灘對岸的高山，仿佛看見了那在云端的尖山子。她甚至看見了娘，娘沿著桃花島往烏江下游奔跑，奔跑。

7

夏天過去，秋天來臨。她終于從大姑那里聽到了大山的消息。人家上重點(diǎn)大學(xué)了，大姑說，孩子，算了吧，男孩子都花心。是的，大姑說得對，男孩子都花心，要不，他怎么不來看看她。她找路仙的時(shí)間少了，落下了憨癡癡的病根。

兩年過去，沒誰提起過大山，他也再沒到雙江口來過。小米的病始終沒好，總是時(shí)時(shí)想起娘，想起大山。夢里，大山挽著她在龍?zhí)逗舆叀執(zhí)兜睦辖趾托陆稚⒉?。他們在河邊坐下來，看白云在天空漫游，看魚群在水里穿梭。他們從瓦廠灣到九橋溪，又從江西潭到崔家坳。他是她夢境里的親密戀人，無話不說。她輕喚他的名字，他也呼喚她，他們每一天都過得幸福而平常、踏實(shí)又甜蜜。她不再消瘦了，身體開始康復(fù)，越來越成熟，一天比一天漂亮。

漂亮姑娘總是遠(yuǎn)近有名。秋收剛結(jié)束，就有人上門提親。爺爺和奶奶坐在牛角灶前，傾聽人家的來意。爹坐在小方桌邊，默默地給人家倒開水，遞紙煙。人家問爺爺奶奶的意見，也問爹的意見。爹不說話，爺爺也不說話，屋子靜了下來。最后還是奶奶說話了，哎呀，我們有什么意見嘛，主要看小米怎么想。提親的人回頭找小米，小米不在。她正獨(dú)自走在寨子外的小路上。提親的人有些尷尬，站起來說，你們商量商量，等你們回信。

夕陽照進(jìn)院子，世界在夢幻的光亮里了。他走進(jìn)院子來，爺爺和奶奶在階沿上擇紅薯。他給爺爺遞紙煙，搬了把椅子坐下來幫忙。他說他叫安子，住在龍?zhí)肚迦A林場邊。爺爺吐了口煙，仔細(xì)看了看他，沒說話。

清華林場好寬廣，縱橫綿延幾十公里，山高林深，物產(chǎn)豐富。林場離場鎮(zhèn)遠(yuǎn)，生活不方便。他安靜地幫爺爺奶奶干活，夕陽照著他黝黑的臉，透出幽深的冷。爺爺奶奶想，這小子是不是看上了小米？天擦黑了，爺爺吩咐奶奶做晚飯，安子還不走。晚飯時(shí)，爹和小米回來了。安子喊爹伯伯，爹答應(yīng)了，便再沒說話了。小米冷冷地看了看安子。安子對她笑，她木木的，沒回應(yīng)。

晚飯后，爺爺在灶門口燃起了火，大家圍坐火邊。安子愜意地依在灶門前板壁上烤火。奶奶說：“安子，你和我們非親非故，為什么到我們家來耍？”他睜大眼，坐正身子，說：“我喜歡小米，我要娶她?！睜敔敽偷粗?，等他繼續(xù)往下說。他卻沒話說了。小米始終看著燃燒的火苗，眼睛都沒眨?！澳慵依镉行┦裁慈?，怎么不喊你父母來？”奶奶說。

“我沒父母，只有外婆，她老了，走不動?！卑沧诱f。奶奶不說話，爺爺和爹也不說話，屋子安靜下來。小米看了看安子，沒任何表情。

一連幾天，安子都跟著爺爺奶奶下地干活。他很少說話，默默地挑重活干，人家問奶奶，那是小米的男朋友？奶奶不否認(rèn)，也不肯定，只是笑。奶奶打發(fā)安子去河邊洗衣服，把爺爺和爹喊到一塊商量。奶奶說：“安子這孩子老實(shí)本分，想來不會欺負(fù)小米，他又無娘無老子，也沒公婆薄待小米，我看就許了吧，你們什么意見？”爺爺不說話，爹也不說話。奶奶說：“你們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奶奶從細(xì)屋喊出小米說：“安子來七天了，明顯是要個(gè)態(tài)度，我們看他老實(shí)，就同意了，你愿不愿意？”小米眼里汪著淚，不說話。奶奶說：“你不小了，該有個(gè)家，你不說話就算同意。”晚上，奶奶問安子愿不愿意上門，安子點(diǎn)點(diǎn)頭。

入冬，事宜多起來，嫁女娶媳婦的，進(jìn)新屋做大壽的都多。奶奶找老先生擇了吉日，算定了小米和安子的好日子。日子一到，也請了幾桌親朋好友，正式把安子招贅上門。路仙和大姑來了。大姑老了很多，不再抽辣子煙了。路仙已經(jīng)嫁人，正撐著個(gè)大肚子。大姑家三個(gè)兒子在外面務(wù)工沒回來，因?yàn)樘F，還沒娶上媳婦。小米一直在細(xì)屋沒露面。安子樂哈哈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給人們遞煙倒茶。

新婚第三天，安子帶著小米回清華林場。瘦小的外婆自然高興，寶貝一樣看著小米。半夜時(shí)分，夜安靜得像寒徹骨的冷水，小米迷迷糊糊說著夢話，娘，娘，大山哥，大山哥。安子內(nèi)心的烈火燃燒起來。他扯住小米的頭發(fā)，扇了她兩耳光。小米從夢中驚醒，恐懼地看著安子。安子說，再喊別的男人，打死你。

原打算第二天回雙江口，可小米臉腫了，怎么回去？安子決定再耍兩天。外婆見小米臉腫了，也不敢問為什么。她實(shí)在怕安子，一直都怕。又是夜深人靜時(shí)，小米在夢中呼喊，娘，娘，大山哥，大山哥！安子氣昏了頭，翻身起來，騎在小米身上，死死掐住她脖子。

好多年沒回龔灘，都說龔灘水漲了，老街也搬了。可她夢中的龔灘還是原來的樣子。娘沿著桃花島向?yàn)踅掠伪寂?，轉(zhuǎn)個(gè)彎就不見。娘不見，她心里焦急，不停呼喚：娘，娘！她看見了大山的影子，影子走過來，向她伸出手。她想握住他的手，可風(fēng)把影子吹跑了，她順風(fēng)追他，怎么也追不上。她大聲地呼喊，任憑怎樣呼喊，他都沒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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