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舍
“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你還相信一見鐘情嗎?”曼慧心事重重地問王樂。
曼慧和其他女孩兒不同,她有心事時,不是向閨蜜傾訴,而是喜歡到她信任的男人那里尋求答案。與得到蜜友的同情安慰相比,她更相信男人的理性和睿智。
可面對這個問題,王樂一改往日的有問必答。王樂先是不屑地嘿嘿一樂,然后就像看陌生人似的審視著曼慧,再然后,是從沒有過的沉默。
“怎么了嘛!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聽到曼慧蠻不講理地尖叫,王樂仿佛才從沉思中醒來。他夸張地伸手摸了摸曼慧的額頭說:“也沒發(fā)燒??!莫非是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建議你明天去看下心理醫(yī)生?!?/p>
曼慧一把打下王樂的手,不高興地噘起了嘴:“少來了你,不許笑話我,嚴肅點。人家是真心找你答疑解惑的。虧你平常自稱是俺的護花使者,現(xiàn)在花兒遇到暴雨了,你就忍心眼看著不護嗎?”
“呵呵,暴雨?還強降水呢!說吧,被哪個臭小子給蠱惑得連你這樣的小曼也相信一見鐘情了?這世道,除非腦子缺根筋,才會相信一見鐘情?!蓖鯓穳膲牡匦χ?。
“別瞎說,他可不是什么壞小子,他是我們山東籍的軍人,現(xiàn)任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三三三團的副團長,而且,而且他說話幽默風(fēng)趣,長得也很男人……”曼慧紅著臉說。
“得得得,打住,打住!你這是標準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和他交往多久了?怎么認識的?你了解他嗎?我看你是中毒不淺。再說了,啥副團正團的,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官兒,說白了也就是領(lǐng)著農(nóng)民干活的頭頭吧,難道也讓你動心?”王樂不耐煩地打斷曼慧的描述,不管不顧地兜頭潑了一瓢涼水。
曼慧這次是真生氣了。她沒好氣地從木糖醇瓶里嘩啦啦倒出一把口香糖,一下子塞進王樂的嘴里:“你給我閉嘴,先聽我說完情況再發(fā)表言論,行不行?。磕阏υ絹碓接憛捔??!?/p>
王樂被噎得腮幫鼓起、兩眼發(fā)直,吐也不是,嚼也不是。在他面前,曼慧十分蠻橫,特別是在他得罪這丫頭的情況下,各種隨手拈來、花樣百出的懲罰,那就更霸蠻了。
“不許吐,快嚼。邊嚼邊聽我說,我什么時候說完你什么時候才能吐。”看著王樂那滑稽的表情,曼慧惡作劇成功似的,笑著命令他。
王樂無法說話,只能雞啄米般地點頭。嚼開后的口香糖,濃濃的薄荷味兒像曼慧一樣霸道,不容商量地彌漫在口腔內(nèi),沖得王樂直擠眼睛。沒有辦法,也只有擠眼示意曼慧快說。
曼慧哈哈大笑著開了腔:“王樂啊王樂,每次非得受了罰,你才能老實。虧得你還是中文系畢業(yè)的,還喜歡搞什么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這么不了解新疆,不了解兵團,不了解我,你能寫出啥好東西來呀?!?/p>
王樂連連擺手,搖頭。他不明白,他被攪得連曼慧也不了解了。
像某個電影里剪輯的慢鏡頭,曼慧不管王樂同意不同意她的質(zhì)疑。她站起身,慢慢踱到窗邊,雙眸深情地凝望著遠方,緩緩開口說:“王樂,別怨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我也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軍墾人的后代,只因我媽媽小時候體弱多病,才被父母送往內(nèi)地,交給她姑姑撫養(yǎng),從此在內(nèi)地成家立業(yè),生根發(fā)芽??墒撬豪锪鞯氖擒姂┤说难?,一生有著濃濃的兵團情結(jié),直到如今,那遼闊的西域依然讓媽媽魂牽夢縈。因為,那片遙遠的土地埋葬著她的父母,養(yǎng)育著她的親人。雖然姥姥姥爺早已過世,長大后的媽媽已回憶不起他們的模樣兒,卻知道那里還有她從小骨肉分離的兄弟姐妹。這一切,媽媽從沒給孩子們說起過。也許,她不想把無法愈合的傷疤再次撕開給人看,哪怕是自己的親人?!?/p>
當電視里播放兵團題材的電視連續(xù)劇《戈壁母親》時,媽媽再也忍不住壓抑了半個多世紀的眼淚,從默默流淚到號啕大哭,直哭得我們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以我們對媽媽的了解,她一直就是個內(nèi)斂的人,也很少見到因為看電視而情緒波動這么大。今天是怎么了,再動人的鏡頭和情節(jié)也不至于如此吧?一定有特別的原因。
在家人的慫恿下,我小心翼翼探得媽媽內(nèi)心隱藏的秘密,得以聽她淚水翻涌地訴說從前,也才了解她內(nèi)心那始終無法言說的痛。
恰在此后不久,一次去新疆出差的機會,命運安排我邂逅了那個憨厚樸實卻又談吐不凡的團長。由于工作關(guān)系,有機會和那位團長進行良久交談,我了解到在那片神奇土地上,還有一支不穿軍裝、不拿軍餉、不要國家和人民負擔(dān)的戍邊隊伍——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很好奇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支隊伍到底是以怎樣的姿態(tài)和勇氣讓荒漠變良田,創(chuàng)造了人類開發(fā)史上一個又一個奇跡的。我甚至有個強烈的愿望,盼著有一天,能從那些過往的事件和人群中找到姥姥、姥爺年輕時的身影。
“原來如此。曼慧你真不夠意思,咱倆這么鐵的哥們兒,你都能憋到現(xiàn)在才告訴我這么重要的事情?可怕,你城府太深了??磥砦移匠_€真是小看了你,總把你當傻丫頭對待,沒想到你心里還真能藏得住事兒?,F(xiàn)在,我對那位團長大人也肅然起敬了?!?/p>
見曼慧說到動情處眼圈潮紅,王樂故意夸張地大聲咀嚼著口香糖,用含糊不清的聲音打斷了她,以便緩和她激動的情緒。
不知道王樂的話曼慧有沒有聽到心里去,只見她停頓了一下,放下合抱在胸前的雙臂,緩緩轉(zhuǎn)過身,從窗邊回到飲水機旁,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輕輕呷了幾口。然后,又拿出一次性紙杯,給王樂倒了一杯水端了過去。王樂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曼慧的講述還沒有結(jié)束,他得遵守規(guī)定,不能吐口香糖,含著口香糖也不能喝水。
曼慧噗哧一笑,會心地撫了撫王樂的頭,老大姐似的說了句:“樂樂真乖,繼續(xù)聽我講故事吧,聽完了咱去吃飯或者K歌,隨便你選,我請客。還有,你一定要想法子去趟新疆,去那碧綠的草原馳騁,去仰望那湛藍的天空,去暢飲那醉人的葡萄美酒,去品嘗聞名遐邇的羊肉串和烤全羊,去看看那美麗的維吾爾族姑娘……總之,那獨特的風(fēng)情定會讓你如癡如醉,樂不思蜀。”
“噢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我王樂平生最愛葡萄酒,如果真的能暢飲,那我還是鼓勵你嫁給那個團長吧!將來我作為娘家人去送親、去看你,葡萄酒一定要他管夠?!?/p>
王樂激動地站起身,噗地一口,把口香糖吐進了垃圾桶。
“瞧你那點出息勁兒吧,一提酒就來了精氣神兒,好像你一口能喝下個海似的。不過你還真別說,不管我嫁不嫁那團長,你若去了,葡萄酒保管你喝個夠。因為,人家三三三團的企業(yè)文化和企業(yè)形象定位,正是以葡萄酒釀造為中心,在全新疆十幾萬畝的釀酒葡萄中,他們團種植的葡萄最優(yōu)質(zhì)、最純天然。沙地、尼雅等新疆高檔葡萄酒系列原料主要來源于這個團。我們這次去,就品到了很多高檔葡萄酒,并學(xué)會了正確的品酒方法,領(lǐng)略了調(diào)酒師魔術(shù)般的調(diào)酒技術(shù)及色彩繽紛的雞尾酒?!?/p>
“那你趕緊嫁給那團長吧!”王樂有點醋意地調(diào)侃,舌頭卻不由自主地在曼慧的描述中來回舔著嘴唇,孩子似的。
曼慧卻不合時宜地流淚了。
這一下搞得王樂不知所措,以為自己又說錯話,傷著她了。便快步走上前,使勁晃著曼慧的膀子問她:“怎么了慧慧,好好的,為什么說哭就哭了呢?”
“我想我姥爺了。”曼慧吸溜著鼻子說。
若不是聽那團長說,我真的難以想象,如今這片被譽為“西北明珠”的地方,50多年前曾是怎樣的蠻荒。若不是媽媽告訴我,我真的不了解老一輩人的苦樂。
1954年10月7日,跟隨解放軍南征北戰(zhàn)取得節(jié)節(jié)勝利的姥爺,一心向往著戰(zhàn)爭徹底結(jié)束回家與親人團聚。不承想,十幾萬大軍脫下軍裝組建了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兵團的主要任務(wù)是屯墾戍邊,被賦予了“戰(zhàn)斗隊、工作隊和宣傳隊”的三重職責(zé)。
我更難以猜測,沒有戰(zhàn)死沙場,卻累死在了戈壁荒原、大漠險灘上的姥爺,會不會死而無憾?更無法想象,姥爺當年在設(shè)哨卡、興水利、墾荒田、植綠色、筑路橋的生產(chǎn)勞動中,到底是個什么狀態(tài)?因此,我心里沒底,若是我真的要和那團長戀愛結(jié)婚,嫁至新疆,媽媽是高興還是心酸,她會讓我重蹈姥姥的覆轍嗎?
媽媽對我講的姥爺姥姥的愛情故事,令我感動,也倍感凄涼。
姥爺被分到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時,還沒成親。當時,艱苦的自然條件,使兵團里的人找媳婦成了最大的難題。沒辦法可想,他們就采取招聘工人的形式,希望能從內(nèi)地招來姑娘。
我姥姥就是看到兵團的招兵啟事,帶著美好的憧憬前往新疆的??墒菗?jù)她說,下車后,就感覺到自己受騙了,她被騙到了一個只有浩瀚沙海、沒有一點綠色的地方。更意想不到的是,沒過幾天,領(lǐng)導(dǎo)就迫不及待地找她談話,以組織的名義給她介紹了一個年長她十幾歲的團長,并閃電般地舉辦了婚禮。看著幾乎能當自己父親的老男人,年輕漂亮的姥姥死活也不肯答應(yīng),哭著鬧著要回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任憑她怎樣哭鬧,戎馬半生的老團長始終耐著性子哄她,并沒有強迫她做什么。只是勸她別哭,讓她先好好休息,天亮了就送她回去。
那一夜,還不是我姥姥的那個姑娘,獨自一人睡在了團長的屋里,團長卻在外面給她站崗放哨。睡在屋里的姑娘聽著沙漠上的大風(fēng)呼嘯嗚咽,聽著出沒在荒涼之地的野獸低吼徘徊,嚇得怎么也睡不著,又從心底渴望團長待在身旁。
知道他此刻一定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外,姑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門拉開一條縫兒,想喚團長進屋,卻又不好意思。她看到團長凍得身子一個勁兒發(fā)抖,卻依然目光炯炯盯著野外,緊守門扉。姑娘被此情此景感動得濕了眼圈,也好像找著了搭話的理由。她輕喚團長說:“天那么冷,瞧你凍得那可憐勁兒,還是進屋吧,哪怕坐到天亮,也暖和些?!?/p>
被凍得直打牙麻骨的團長,也不再堅持。正好有個臺階進屋,試探著與那小女子聊起了家常。聊天的過程中,團長的淳樸、善良和犧牲精神使姑娘年輕的心靈受到了極大震撼,她決心將自己美好的愛情、鮮活的青春與他一起融入這茫茫戈壁。
后來,那姑娘就成了我的姥姥。從年紀上來講,他們是老夫少妻,婚后的姥姥卻一點也不嬌氣,與男人攜手并肩,共同創(chuàng)造著“人進沙退”的神話,臉上始終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不見半點勞累的苦怨。直到姥爺將整個生命交付給那片廣闊的土地,她整個人萎蔫下來。他們的愛情故事,也與許許多多兵團夫妻的愛情一樣,成了兵團代代傳頌的佳話。
當曼慧陷在往事之中,自己將自己感動得淚光閃閃時,王樂冷靜地打斷了她的話。
“追逐愛情的浪漫是一回事,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無奈卻是另一回事兒。我就不信,你真的能像你姥姥那樣吃得起苦,受得了累?”
曼慧被問愣了。自己真的能心甘情愿嫁給那個年齡大他許多的老團長嗎?如果真的去沙漠種地呢?能種嗎?會種嗎?她自己也沒有答案。
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你還相信一見鐘情嗎?王樂給不了曼慧想要的答案。
沒有結(jié)果,他們的談話就此打住。
怎么辦?只能自己尋找答案。曼慧翻看著許多靠譜不靠譜的愛情格言。其中有一段是這么說的:“世間許多人、許多事,遇著了是一種緣分,許多愛卻往往情深緣淺,只有開始,沒有結(jié)果。不如學(xué)著忘記,有時候,相忘也是愛的最高境界。”那就忘了他吧,曼慧自己勸自己。
可是勸人是一回事,勸自己又是另一回事,曼慧只是嘴上勸,心里卻不能忘。她騙不了自己的心,明明時時刻刻都在思念那個人。夢里醒時都浮現(xiàn)出團長侃侃而談,教她品葡萄酒的場景,睜眼閉眼都是他們圍著冰湖葡萄酒莊漫步的情景……
愛情就是這么奇怪,可遇而不可求,沒有任何緣由。遠在幾千里之外的團長同樣不能忘情,相處的點點滴滴時時在腦子里回旋。曼慧的淡雅寧靜、乖巧懂事,令人到中年的他怦然心動。
本來,早年喪妻的他早已把自己的情感深埋,發(fā)誓此生再也不會愛??墒难杂袝r往往和承諾一樣,此一時彼一時,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美麗謊言。一旦愛情以勢不可當?shù)淖藙萁蹬R,人便只會擁抱而不忍驅(qū)逐。他愛曼慧,非常強烈的愛,他的心不會對他撒謊。雖然萍水相逢,卻愛不得忘不舍,相互牽腸掛肚。
又該怎樣詮釋這在外人看來不靠譜的愛呢?短信傳情、電話問候、郵件傳書?雖然身處兩地,卻能借助現(xiàn)代通信工具,相互了解得在對方面前像個透明的人兒,到最后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不足言情。幸好有酒。
酒這種美妙的液體,能使陌生人迅速拉近距離,能使有夢的人一醉不起,也能使清醒的人意亂神迷……而對于團長與曼慧來說,無論在何時何地端起酒杯,都會從那液體里找到彼此的身影。
也正是這個原因,以前從不一個人飲酒的團長,不可救藥地愛上了獨酌。因為,對他來說,端起酒杯,就是安慰。他會在酒杯里看到曼慧,想起曼慧說給他的,關(guān)于酒的故事。
他想起,在那天的落日余暉中,他和曼慧圍著冰湖葡萄酒莊散步,夕陽射出一道道金光,落在湖面上,濃金色與淡碧色交相輝映,仿佛把湖水切割成了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七彩冰曜石。曼慧俏麗的身姿倒映在湖面上,美麗得像個傲驕的孔雀公主,又快樂得像個無知的孩童……
團長忍不住牽了她的手,曼慧沒有拒絕,而是調(diào)皮地在團長的手心里撓了撓,望著遠處那嘰嘰喳喳歸林的倦鳥,向團長說起了家事。曼慧把她家與兵團的淵源告訴給團長,把姥姥的愛情故事講給了團長,還透露了她媽媽特別愛喝葡萄酒,且每喝必醉。
曼慧的媽媽愛喝葡萄酒?回憶梳理到這里,團長茅塞頓開似的,把握著的酒杯往桌子上一蹾,開始去找他平時都舍不得喝的好酒,準備寄給曼慧的媽媽。憑他的經(jīng)驗,討好丈母娘總是不吃虧的。
郵寄葡萄酒,連同團長內(nèi)心的期待也一并打包寄走。他渴盼著遠方那個愛酒的老太太,能解開心底的結(jié),也能喜歡并接受他這個根在山東卻來自西域的女婿。
是的,事情往往與想象大相徑庭。當曼慧給媽媽斟滿美酒,舉杯共飲時,媽媽連呼好酒好酒,真是好酒,一臉悠然自得的陶醉神情。而當曼慧試探著談起寄酒人時,媽媽態(tài)度堅決地說:“難道幾瓶酒就收買了你的心嗎?今日媽媽明確地告訴你,你和他只能做普通朋友,其他的妄想,想了也白想。難不成你還真想嫁到新疆去?我可沒忘記你姥姥當年吃的苦,要不然也不會讓我從小沒有娘疼?!?/p>
曼慧小聲嘀咕著辯解道:“時代不同了,姥姥那個時代的事都是老皇歷了,你為何總是郁積在心底不能釋懷呢?如今,人家三三三團生產(chǎn)生活的條件已經(jīng)很好了,還有自己的啤酒花公司。網(wǎng)絡(luò)也很發(fā)達,以后我們交流起來很方便,與姥姥姥爺那個時代豈可同日而語?”
無論女兒說什么,曼慧的媽媽都不再理會,自顧自地自斟自飲,曼慧卻只當她是默認了,便得寸進尺地說:“媽,現(xiàn)在的新疆是人人向往的地方,我是真的想去那里工作和生活。再說了,其實團長那人挺好的,我跟著他應(yīng)該受不了苦。這不,人家聽說你喜歡喝葡萄酒,便連續(xù)不斷地寄酒來……”
“咣”的一聲脆響,沒等曼慧把話說完,她媽媽臉上的肉擰成了大疙瘩,氣呼呼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后,把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嘴里謾罵有詞地說:“去他個團長,兩瓶酒就想收買老娘我了,他還太嫩了點兒,做他的青天白日大美夢去吧!也不用腦殼兒好好想想,我好不容易培養(yǎng)個大學(xué)生,養(yǎng)成個大姑娘,會嫁給一個在那么遠的地方,且已是黃土埋了半截的半大老頭子,他當我傻啊!”
曼慧不敢再言語,哭著跑回自己臥室。哭足哭夠了,拿起手機撥給團長,訴說了剛才她和媽媽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以及老太太倔強而又頑固的態(tài)度。
團長聽了之后表現(xiàn)得很平靜,他壓下內(nèi)心所有的波瀾,像父親般安慰傷心的曼慧,并給她輕唱了那首《有一種愛叫做放手》,他會為愛放棄天長地久。唱完之后自己咧咧嘴苦笑一下,咽口唾沫,又轉(zhuǎn)換頻道,慢聲細雨地對曼慧說:“慧慧別哭了。我們要學(xué)會理解父母,別惹媽媽生氣。畢竟她有心結(jié),我們站在她的角度去想,就能理解她對兵團既恨又愛的復(fù)雜心情,她怎么能舍得讓女兒再入‘虎口。換了我是做母親的,也同樣不會。”
“那可怎么辦?。课覀冇衷撊绾稳∩崤c面對?”曼慧依然迷茫地哭著。
團長輕嘆了一口氣說:“慧慧呀,我們,我們又能怎么辦?我們只能順其自然,珍惜這份情感吧。做不了你男人,你就把我當成大哥,我會像親哥一樣疼你一輩子的。不然又能怎么辦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痛苦和糾結(jié),我們沒從那個年代走過,無法體會他們心里的隱痛?;蛟S,通過咱倆這件事,我也能理解爺爺當年那段愛而不得的情感。”
“你家爺爺當年也有愛而不得?”曼慧止住哭泣,截斷團長的話,“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你快說說。”
團長又嘆口氣,有點無奈:“唉,老輩人的愛情故事又該從何說起呢?你聽說過盛裝葡萄美酒的夜光杯嗎?我家里就有一個。據(jù)說是從爺爺那輩傳下來的,它寄托著爺爺一段痛苦而又美好的愛情,并且和一位山東姑娘有關(guān)。”
“山東姑娘?看來你們家從祖輩上就與山東人有緣呀!哎喲,我太想聽這個故事了,你快快講來,不許賣關(guān)子?!甭塾只謴?fù)了刁蠻任性的公主脾氣。
團長知道自己良苦用心的勸慰有了效果,卻故意拖長音調(diào)說:“這個故事嘛有點長,大概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到底該給你說哪一段兒?!?/p>
“你個臭老頭子,還準備挑揀著說,不許磨嘰,快說,全說。”曼慧急眼了。
“哈哈哈,遵命遵命,快說快說。誰讓咱這么喜歡你這小火爆脾氣呢!團長終于如釋重負地說,不過,請原諒我還得挑重點的說,因為手機快沒電了?!?/p>
“好吧好吧,今天先挑重點說,以后再逐個說細節(jié)給我補上。現(xiàn)在立刻馬上趕緊說。曼慧嬌蠻地催促道。
“那今天就先說說夜光杯吧。團長片刻沉默之后說,據(jù)說我爺爺珍藏的夜光杯,原本是一對,后來和相愛的姑娘各取一只,用以在互相思念時,用它斟滿酒,遙遙對飲?!?/p>
“那個年代的人都這么浪漫了嗎?簡直不可思議?!眻F長的故事剛講了個開頭,又被曼慧的驚呼打斷了。
團長接著說:“初聽時我也不敢相信,可在認識你之后,不,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愛上你之后,我就篤信無疑了。所以,為表達我對你純潔的感情,我會在今年的七夕節(jié)把這只夜光杯郵寄給你。沒有別的要求,只是請你記著內(nèi)地和新疆有兩個小時的時差,當兩地同樣星斗閃爍時,我們望著牛郎織女的星座,共同舉杯,遙遙相碰。”
“嗚嗚嗚……”電話那頭曼慧的哭聲,打斷了團長的講述。
團長頓了頓,接著說:“慧慧別哭,你聽我說。我堅信,如果愛夠真、心夠誠,我們一定能聽到兩杯相觸的聲響,能感到彼此啜飲美酒時的相思,能從美麗的酒液里尋找到彼此的身影,聆聽到彼此的心聲……”
“可是,可是你不是只有一只嗎?寄給我了你拿什么和我碰杯?”曼慧一下子又現(xiàn)實起來。
“這你就別操心了,我有的是辦法。只是你一定要記得,以后每年的七夕,我們都相約飲酒。”
說著說著,團長嗚咽,曼慧更是泣不成聲。剛剛講述爺爺時,還聽著像個浪漫的故事,自己真正經(jīng)歷時卻是如此地撕心裂肺。
千言萬語堆在心中,兩個人都在沉默中啜泣,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難道真的是兩情久長不在朝朝暮暮嗎?難道這份情只能寄托于那虛無縹緲的七夕之約了嗎?
哪怕虛無縹緲,畢竟還算情有所寄。但是曼慧可不管一年只一個七夕,她以命令的口氣對團長說:“什么狗屁‘七夕之約,我不同意。我哪天想你了,哪天就是七夕。哪天想喝酒,哪天就是七夕,你就得和我遙遙地碰杯?!闭f完,又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聽見曼慧哭,團長就慌了神,趕緊投降說:“好好好,一切都聽你的。只要你愿意,我們天天過七夕?!?/p>
直到曼慧咯咯地笑了,團長緊繃的心才放松下來。電話也在曼慧的笑聲中,耗盡了最后一點電量,自動關(guān)機。
兩個人誰也不會想到,這竟是他們最后一次通話。當團長把夜光杯寄出時,曼慧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帶去了天國。消息是王樂告訴團長的,這個把愛深埋心中的男閨蜜,再也沒有機會對曼慧說出他的愛……從某個角度來說,王樂覺得他比團長更慘。之所以把消息第一時間告訴給團長,是因為曼慧最后撥出卻未接通的電話,不是父母,不是兄妹,不是朋友也不是王樂,而是這個遠在新疆的家伙。
夜光杯寄到曼慧所在的城市時,曼慧已過了頭七。曼慧的媽媽代收了夜光杯。因為她實在不忍心“查無此人”。
雙手顫抖著打開包裝,老太太一時恍惚,忽然一陣眩暈。這杯子怎么會如此眼熟?莫非,莫非曼慧這丫頭,將家里珍藏的那只夜光杯偷偷寄給了團長?如今,人不在了,團長又給寄還了回來?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曼慧的媽媽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家里的夜光杯她一直悄悄地小心珍藏著,從沒向任何人說起過。也只有她知道,這杯子寄托著曼慧姥姥一段不為人知的愛情,而這愛情卻與她姥爺無關(guān)。可這寄來的杯子又是怎么回事?莫非,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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