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耀程

一、紀錄電影的主客一體

紀錄片講究真實。因此鏡頭操縱者的想法往往被模糊，但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電影創(chuàng)作者意識到記錄形式的主觀性同樣能夠為影片增光添彩，甚至能夠削弱作品的乏味感與枯燥感，實現(xiàn)敘事效益最大化?！洞髮W》的三位導演孫虹、王靜、柯永權以真實的日常生活素材為底色，注意把握客觀視角下主人公們的自然本性，同時又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人為地打亂正常敘述流，調(diào)節(jié)敘事節(jié)奏、穿插具有豐富層次感的片段性鏡頭。主客一體的藝術形式賦予了影片更為深刻的美學內(nèi)涵，給予了觀眾多層次的藝術享受。

（一）客觀呈現(xiàn)

從2018年開始到2021年，歷時三年，孫虹等人追隨四位主人公的行動軌跡，記錄下他們在學習、工作中的點點滴滴，從而積累了千余時長的原始素材。所以觀眾在觀看這部電影時，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熟悉的生活氣息，例如影片開頭以中國人最熟悉的高考為主要場景，以上海考生嚴韞洲與父母、老師在考場外的交談拉開了故事序幕。需要注意的是，這個鏡頭并不純粹，當然這也是紀錄片的一大特點之一，畫面元素的多樣性與復雜性對應了日常生活的多面性——當即將進入清華大學的主人公出現(xiàn)在鏡頭里時，周遭環(huán)境里的其他考生同樣也是自己人生舞臺上的主角。這就是客觀視角的優(yōu)勢——利用景深鏡頭展現(xiàn)不同人的生活狀態(tài)，告誡著每一個人“你既是主角卻又不是主角”，所以不卑不亢才是人生真諦。此外，在嚴韞洲的篇章里，還能看到大學生初入校園時的青澀、穿上軍訓服裝的不合身、凌晨拉練時同學們的相互鼓勁與吐槽，不論正面還是側面，積極抑或消極，鏡頭都忠實地完成了一面鏡子的職責，展現(xiàn)了青春的活力，自然也會有一些無奈的嘆息。不回避、不拒絕才是紀錄視角的最可貴之處。

影片以中景鏡頭為主，與紀錄電影的客觀視角十分契合，攝影機位與被拍對象的距離是若即若離的，既不會太遠以失去焦點、從而缺乏可靠性，又不至于太近致使人物產(chǎn)生生硬感。這樣的中景鏡頭幾乎貫穿影片始終，在四位主人公甚至于旁觀者身上也得到了驗證。在嚴韞洲進入校園這一場景中，清華園里處處彰顯著喜慶與青春的色彩，巨大的歡迎橫幅、膨脹起來的紅色橋形氣球以及來來往往的迎新隊伍，如同每年九月在每一所大學中都會上演的情境一樣。導演們著意做到真實，因此也就沒有采用多余的藝術手法。另外，影片中多次出現(xiàn)騎自行車閑逛校園這一動作，在這樣的場景里，攝影機從側邊稍低的位置開始“觀看”，如此視角給人以旁觀者的感覺，仿佛他們不是主角，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微一芥，又仿佛他們只是不小心亂入鏡頭，留下了真摯的自由之感。導演們對錢易教授這一篇章的處理沒有過多的藝術渲染，他們仿佛只是去聽了教授的一堂課、不小心一眼瞥到坐在階梯教室里那個鼓掌的老者、抑或是聆聽了她在院士榮休制度會議上的一席話，鏡頭里的學者沒有刻意裝扮，看起來除了比耄耋之年的同齡老人略年輕些，好像并未有不同之處，但正是這份客觀視角才更讓觀眾體會到這位以教書育人為己任的教授的閃光點，冷靜克制的敘述與學者本人之間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影片同樣客觀呈現(xiàn)清華博士畢業(yè)生宋云天選擇回到故鄉(xiāng)成為一名基層村官的故事。影片中有一段長時間的特寫鏡頭是宋云天的個人獨白，他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自問自答，仿佛在進行一場沒有止境、沒有主持人的奇異訪談。他知道自己的選擇不能被人們所理解，甚至部分人可能會對他的行為做出陰謀論的闡釋——例如下鄉(xiāng)只是為了積累閱歷以便日后仕途順暢，他思索再三還是說道，“雖然明白這段可能會被剪掉，但還是希望大家不要對我們這樣的選擇做出如此惡意的揣度，因為當一個人真的只是想要做點什么造福百姓時，這樣的話會很打擊信心與理想”。這是全片中唯一一處主人公直接指出自己身處鏡頭中，并與外部攝影機達成交互關系的地方。此時，鏡頭的客觀性又上升了一個層次，因為身處其中的人物主動將自己與外部相聯(lián)系，他知道自己在被拍攝，并愿意將真實心境置放于這個機械性工具中，同時也意味著主動地讓大眾了解其真實心境。

（二）主體意識

主體意識是指在紀錄片拍攝中，編導及創(chuàng)編人員對節(jié)目的主觀能動作用，主觀意識下的紀錄片拍攝，內(nèi)容的主觀呈現(xiàn)。[1]《大學》創(chuàng)作團隊采用的是完全真實客觀的素材，因此在原始資料方面容許他們主觀發(fā)揮的空間并不大，于是其主體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敘述順序的安排和鏡頭語言的調(diào)度方面。

不同于敘述視角的客觀冷靜，《大學》的敘述順序極其精妙，孫虹等人并未按照四位主人公將影片劃分為完整的四大部分，而是將每一位主人公的人生經(jīng)歷切割為無數(shù)細小的碎片，并按照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暗中有線的順序進行排列。在影片前半部分，高考學子嚴韞洲、大學教師錢易、留美學者蔡崢以及博士畢業(yè)生宋云天一一出現(xiàn)，這其間看似并無明顯規(guī)律，但實則卻形成了一個敘述閉環(huán)。嚴韞洲處在人生最重要的關口處，高考幾乎決定了他未來職業(yè)的方向，而進入清華顯然是其夢想實現(xiàn)的第一步，這一段敘述起于嚴韞洲對清華的執(zhí)念、結束于他踏入校園時的意氣風發(fā)。如果說嚴韞洲象征的是起始階段，即進入夢想殿堂，那么留校六十多年的錢易象征的則是在夢想殿堂內(nèi)沉淀積蓄的發(fā)展階段，而即將榮休的她似乎又在一定意義上與“離別”這一意象相聯(lián)系，但她真的離別了嗎？顯然并沒有，榮休后的院士依然希望學校能為自己留下一間安靜的辦公室，于是她的一生都在重復留下、離開又留下的過程之中。蔡崢畢業(yè)于亞利桑那大學，之后留美致力于天文學研究，近年才回到祖國進入清華，他與嚴韞洲類似，同樣經(jīng)歷了由外至內(nèi)的流動過程。而宋云天則在某種程度上與錢易形成了呼應，面對畢業(yè)后的職業(yè)選擇，他在留校與回到家鄉(xiāng)間徘徊，最終仍舊選擇了回歸熟悉的土地，盡管他沒有在現(xiàn)實層面完成留下、離開又留下的過程，但卻在這一場抉擇中模擬了這一進程。從嚴韞洲進入清華到最后宋云天離開清華，似乎這樣的敘述順序形成了一個閉合的鏈條，鏈條的開始即是終端，這不僅能夠從四人的大循環(huán)中表征出來，而且亦能通過錢易與宋云天的小循環(huán)表征出來。第一次閉環(huán)敘述完成后，影片后半部分將順序徹底打亂，四人各自出場，一次比一次時間短，但情節(jié)卻也一次比一次緊湊。

鏡頭語言的主觀調(diào)度更多表現(xiàn)在蔡崢這一篇章當中，或許這與他的專業(yè)相關——天文系，這一研究宇宙繁星的領域顯然更能激發(fā)人們的浪漫與激情。在蔡崢爭取購買望遠鏡鏡片的請求失敗時，他走出會議室，心情沉重，卻依然打起精神說道：“如果現(xiàn)在有一把吉他就好了”。這一情節(jié)顯然并不純粹客觀，因為不似其它情節(jié)的單一性，吉他這一樂器后來確實出現(xiàn)在了蔡崢手中，當他最終說服學校推進巡天望遠鏡計劃后，他帶著年幼女兒、抱著吉他走向一片青蔥原野，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看著遠處的天空，清唱起動聽的歌謠。在這一場景中，導演們少見地采用了由近及遠的長鏡頭，制造出一種夢幻感，于是克制冷漠的紀錄也在這種情感氛圍里被賦予了更多血肉和溫度。

二、教育主題之探賾

教育的目標是“培養(yǎng)德、智、體、美等方面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2]《大學》以“育人”為主題，講述了四段不同的人生，也展現(xiàn)了四位清華人的堅持與執(zhí)著，全片逃不過一句“理想與你皆耀眼”，而這“你”便是人，既是施育人，又何嘗不是受育人？

電影中多次出現(xiàn)清華大學校訓的特寫鏡頭，或是鋪滿銀幕，或是出現(xiàn)在學校門口，或是從人物身上呈現(xiàn)，一句“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使清華的教育主題呼之欲出，學校與國家需要的首先是具有厚重德行的人。正因為以此為育人目標，滿身學識的宋云天才能舍棄北京城的一片繁華，不顧老師、親人與女友的反對，義無反顧地走上那片尚未進入現(xiàn)代化歷程的土地。因為他心中知道，河南的這方土地或許在如今不夠令人癡迷，但它蘊含著炎黃子孫的根，具有豐富的歷史底蘊與發(fā)展?jié)摿Γ皇侨狈σ粋€能夠奉獻自己、燃燒自我的人。而宋云天懷揣著“造福一方百姓”的理想，秉承著載物之德的情懷開始了自己的人生。影片結尾，他在熟悉的土地上與當?shù)厝嗣翊虺梢黄P心百姓、重視農(nóng)業(yè)，以自己之德化眾人之心。如果說宋云天的德行是載物、是厚重，那么錢易則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不卑不亢之品性。作為施育者，她始終保持著謙遜態(tài)度，每一幀畫面中都是她熱情的笑容與認真聆聽的表情，仿若她始終在接受有識之人（不論年齡大?。┡c時代的教誨。

德乃育人之第一要義，德之后則為智，一個真正能改變國家、引導他人向善的人必定德全智備。那么智是什么呢？教育能夠實現(xiàn)的智，或者說《大學》中表明的智更多的是一種思考力，是每一個普通人在自我督促與學習后都具備的習慣。所以優(yōu)秀如嚴韞洲在高考時也有其短板，但這并不影響他成為一位智慧的清華學子，因為從入學之前他便在思考自己的人生目標，在入學之后堅持良好學習習慣、積極與老師同學討論問題。影片中有一段激情昂揚的演講畫面，時任清華校長的邱勇語氣堅定地告知臺下的莘莘學子，“希望你們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成就有意義的人生”?！白非笳胬怼笔鞘裁矗撬伎嫉倪^程，是蔡崢對浩瀚宇宙的著迷、是錢易對國家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的求索、是一百多歲的老教授說出的那句“要有一個思想家的意識”，是我們在生活中應該不停錘煉的人生智慧。

紀錄片《大學》海報

體、美看似是德、智的補充，實際卻有二者必然存在之理由。體強才能有足夠的身體素質(zhì)來支撐智慧的發(fā)展，有一定的美學素養(yǎng)才能陶冶情操、培養(yǎng)高尚品德。導演們別出心裁地設計了一個宋云天打乒乓球的場景，在此情節(jié)中能看到一位通常被認為深居簡出的博士的青春活力，他的反應力與“廝殺”意志都在這幾個快速鏡頭中顯露無疑。蔡崢同樣也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一心鉆研學術、無甚愛好的學者，他一手吉他彈盡世間百態(tài)、身旁嬌兒與青草同在，如此藝術境界不僅是保養(yǎng)身心之手段，亦是陶冶性情之必要途徑，家國情懷盡在弦樂之中。“教育就是一種使年輕一代系統(tǒng)地社會化的過程”[3]，教育是育人、亦是育己，自然也是強國，德智體美皆是關鍵，如此中國的年輕一代才能真正融入社會、并且不卑不亢地面向全世界，生出自己的脊梁與驕傲。

三、時代精神內(nèi)涵之體現(xiàn)

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指出：“經(jīng)過長期努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這是我國發(fā)展新的歷史方位?！边@個歷史新方位的內(nèi)涵包括了五個方面，《大學》則通過對人物人生之抉擇探析了其中兩方面，即“奮力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時代”和“逐步實現(xiàn)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時代”。[4]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時代內(nèi)涵之一，那么需要復興的是什么？一乃硬實力，即強國。二乃軟實力，即繼承優(yōu)良傳統(tǒng)。

影片中出現(xiàn)的每個角色幾乎都在為強國而奉獻自己的力量，當今中國已然不是曾經(jīng)那個疲軟弱小的東亞病夫，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中華民族走出了自己的道路，擁有了大多數(shù)國家難以比肩的實力，但顯然這仍是不夠的，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正是如此。中國雖已強盛，但仍舊有一批人前赴后繼地燃燒自我：清華園中榮休的院士依舊希望自己可以為學校、為國家獻出余力，夜以繼日地處理事務的校長會為了中國在天文領域的發(fā)展而與一位普通教師暢談不止，哈勃學者蔡崢堅定地推進巡天望遠鏡項目，只因中國需要。

《大學》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顯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清華人人格發(fā)展的積極影響。儒家經(jīng)典《禮記·大學》有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闭男奚睚R家治國明天下，言易而行難，但宋云天卻能做到。他在做決定之前其實也曾徘徊、猶豫，在世俗之欲與赤子之心之間徘徊——究竟是選擇世人皆以為是的利己之路還是遵從本心造福百姓，在一次次地詢問與自我拷問的過程里他最終做到了“正心修身”。與女朋友對話的那個場景非常具有日常生活氣息，每一個人都不過是普通人，他也一樣，對于人生伴侶的遲疑，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只是因為將“齊家”放在了最后而已。老子認為道能夠“和其光，同其塵”，任思源對此作注解道：“摒棄張揚外顯、積極進取的心態(tài)，代之以不露鋒芒、與世無爭的人生態(tài)度?！盵5]當八十多歲的錢易禮貌地詢問“我加入你們組可以嗎”，當她認真聽取學生們的討論，當她帶著滿腔敬意拜訪自己的老師，當她連連謙讓稱還有比自己更優(yōu)秀的人足以成為紀錄片主角時，觀眾能夠感受到這位書香世家之后的素養(yǎng)與謙遜。

在共時層面，《大學》反映了當代中國最為鮮明的時代內(nèi)涵，即實現(xiàn)“共同富?！?。宋云天放棄在北京留校的機會，前往河南成為一名基層工作人員，是為了“造福一方百姓”，這“一方”只能是新鄉(xiāng)的一個村子嗎？當然不是，以他的學歷和水平，想必去一個城市做公務員也并非太難，但他卻選擇了下鄉(xiāng)，為什么？因為造福一方百姓并非最終目標，他想要看到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一直以來的夢想：河清海晏，大同世界。這樣的世外桃源必然是需要平等的，即便不能是絕對平等，也要相對平等，因此他忽略了自己與家庭這一個體，而是選擇為縮小城鄉(xiāng)差距、實現(xiàn)全體人民共同富裕而奮斗。

結語

歷經(jīng)三年的追蹤式拍攝與累計超過1000小時的影像素材成就了《大學》之風華，影片中的四位主角在鏡頭中流露自然情感、展現(xiàn)人生風姿，育人強國的教育主題在他們的一次次奮斗與抉擇中呈現(xiàn)出來，關心民族國家以及人民命運的歷史責任感亦逐漸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