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保全
(云南大學 政府管理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大致經歷了四個階段,或者說四個研究高潮。一是晚清時期,梁啟超提出“中華民族”概念以后關于這個概念是專指漢族還是國內諸族的爭論開始出現,其本質指向是建立單一民族國家還是多民族國家的分歧。二是20世紀30年代,中華民族觀念得到前所未有的傳播和深化,興起“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大討論。三是改革開放以后,費孝通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標志著中華民族研究的復興,同時也掀起了學界關于多元與一體、實體與復合體的長期爭論。四是以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為分水嶺,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逐漸被置于一個更加突出的位置,而關于中華民族是中國的“國族”還是一般性民族的問題成為學者關注的焦點。
可以看出,在不同階段關于中華民族概念一直存在著學術上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爭論。導致爭論的一個關鍵因素是許多學者立足“民族”視角來看待中華民族,而“民族”概念本身就非常復雜且富有歧義,基于“民族”視角形成的觀點自然也就難以達成共識。正因如此,近年來學界開始從更具個體性和基礎性意涵的“國民”角度來界說中華民族共同體,并提出了“全民一體”[1]、“整合多重社會關系的國民共同體”[2]、“國民意識培育”[3]等觀點。這有助于在知識層面形成基本的概念共識,也有助于從新的角度和路徑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從而開啟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的新階段。
但在新的研究階段,一個新的問題又應時而生: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國民屬性是如何形成和不斷發(fā)展的?在此基礎上又衍生出一系列的分支性問題。一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的形成是偶然還是必然的,是否蘊含著普遍性的民族過程原理?二是“國民”與“民族”是通過何種機制結合在一起的,進一步來說,今天為何選擇“中華民族共同體”而非“中華國民共同體”的話語表達?三是與西方相比,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中的人口國民化過程有何特征?四是怎樣理解“國民共同體”與“多元一體”之間的關系?面對上述問題,現有研究主要采取了規(guī)范性的闡釋路徑,在諸多細節(jié)上采取了以“邏輯演繹”代替“歷史歸納”的策略。這樣的做法固然必要,但并不完整。因此,需要補充歷史長時段的分析進路,才能全面而準確地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國民屬性。
現代意義上的國民與民族最早出現于歐洲。中世紀后期開始,歐洲各國人口相繼發(fā)生了“地方居民和教民到國家臣民再到國家公民”的身份演變,最終成為與現代國家制度相適應的國民。隨著國民塑造和國民整合活動的展開,民族(nation)先是作為“臣民共同體”被創(chuàng)造出來,而后又獲得了“國民共同體”的屬性。在此后的歷史進程中國民與民族逐漸成為兩種普遍性和基礎性的人口形態(tài),前者為現代國家人口的個體形態(tài),后者則為整體形態(tài)。通過對西方特別是歐洲歷史的考察,可以為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提供一種國際視野,有助于在中西比較中闡發(fā)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的獨特內涵。
在不同的國家類型中,人口的性質和特征存在著較大差異。在歐洲的國家發(fā)展史上西羅馬帝國的覆滅對人口性質及其存在形式產生了深遠影響。此后,在林林總總的邦國之下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封建領地,而在王國之上則是擁有至高權威的羅馬教廷。這樣的政治格局導致歐洲大陸上的居民并無明確的國家意識,本質上屬于地方性的居民和教民而非國家的臣民。只知有教而不知有國、只知有領主而不知有國王,正是此類人口形態(tài)的真實寫照。在這樣的背景下“民之為族”的人口聚合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在王權、教會、貴族多重勢力相互角逐的混亂狀態(tài)中有利于社會整合和社會秩序的王權代表了進步力量。經過同宗教勢力和封建割據勢力的長期斗爭,王權逐漸占據了優(yōu)勢,為王朝國家時代的來臨提供了集中性的權威。這樣的現象最先出現于11世紀的英國。在憑借諾曼征服而建立強大的王權之后,威廉一世在1086年通過“索爾茲伯里誓約”建立了貴族向國王宣誓效忠的制度。自此,“所有佃戶,不問其所領之土地系直接得之于王者,或間接得之于貴族地主者,其對于王,均屬直接之人民。姑無論其間接屬之于貴族地主也,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也”[4]32。在隨后的大憲章運動中,對于開始向國王主動索要權利的市民階層而言,既表現出一種主體意識,同時也表現出被統(tǒng)治、被管理的臣民意識。
15世紀中后期的“玫瑰戰(zhàn)爭”對英國貴族集團造成了摧毀性的打擊,為都鐸時代君主專制的形成掃清了政治障礙。這一事件在推動地方性居民“國家化”的同時,也為王朝將所屬臣民統(tǒng)合為一個整體創(chuàng)造了條件。在此基礎上,16世紀的英國開始邁向現代化轉型之路,其中兩個方面的變化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一是經過幾代君主的宗教改革努力,英國最終轉變?yōu)橐粋€新教國家,從而突破了凌駕于王朝之上的基督教世界體系對于本國居民的人身束縛與精神桎梏;二是自上而下建立的官僚體系將王朝力量滲透到英國社會的各個方面,形成了具有絕對主義特征的政治實體。這樣一來,早在英法百年戰(zhàn)爭中就逐漸孕育的民族意識,在擺脫了宗教羈絆、封建束縛之后,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和強化的條件。最終,作為“臣民共同體”的英國民族,經由都鐸王朝的推動而登上了歷史舞臺。
在法國,王朝體制下的民族建構經歷了與英國大致相似的過程。一般認為,百年戰(zhàn)爭是法蘭西民族建構的開端,使得法國國王收復了英國在法國的領地,激發(fā)了作為一個整體的法蘭西民族的自覺意識。戰(zhàn)爭結束后,隨著封建割據勢力的衰落、國家統(tǒng)一的實現以及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對于“教隨國定”原則的確認,君主專制的王朝國家基本建立起來了?!巴鯔鄬Τ济竦膼蹏揖裼辛烁邔哟蔚囊螅ㄌm西民族情感也圍繞王權和國家而出現了新的發(fā)展?!盵5]隨著王權的持續(xù)鞏固,國內人口依附和效忠于君主的臣民屬性越發(fā)凸顯,以王權為核心而樹立起來的現代民族形象日漸突出。路易十四關于“朕即國家”“朕即民族”“國王代表整個民族”[6]的斷言,正是反映了這一點。
由各個王朝創(chuàng)造出來的民族,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以國內全體臣民為基礎的“臣民共同體”。不論是作為整體的民族還是作為個體的臣民,都不是國家的所有者。國家的主權掌握在君主手中,政體形式表現為典型的君主專制。但是隨著民族意識的日益覺醒,這種“君主-臣民”的社會身份結構由于越來越不被認同而喪失了合法性。在這個過程中,歐洲各國的啟蒙思想家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動員作用:以社會契約論為主要范式的政治哲學,論證了國民應享有的政治權利和政治自由;以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為代表的經濟學說,進一步為國民的經濟權利和經濟自由提供了理論支撐。在實踐層面,高舉民族主義大旗的資產階級革命在主要的王朝國家內相繼爆發(fā)。在英國,16世紀時期的專制權力還被視為統(tǒng)一國家、抵抗外敵的合理存在,但到了17世紀儼然成為違背民族意愿、妨礙社會進步的反動力量。1688年光榮革命后,“英國國民實現了從作為‘從權人’的‘臣民’到作為‘自由人’的‘公民’的身份嬗變”[7]210,“英國的主權不再屬于君主,而屬于整個英吉利民族”[8]7。這種將民族同國民合并,強調民族的政治法律含義,并且促使其同國家緊密結合的趨勢,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得到了極大發(fā)展。于是,民族開始“獲得了其現代意義,即把全體人民都包括在這個概念中”[9]193。到了1800年,國民同民族已成為“一枚政治硬幣的兩個面”[10]102。
然而,這個時期的國民身份是有財產、種族、性別等條件限制的,并且其內涵主要局限在公民自由、參政權利的政治法律領域,所以此時的民族仍是一種不徹底的國民共同體。在此后的100多年歷史中,國民身份開始向無產者、少數族裔及女性開放。與此同時,國民權利的內涵也由政治法律領域逐漸拓展到以國民教育和福利保障為核心的社會領域,從而變得更為豐富和人性化??傊?,西方國家的國民建構進程被大大推進了,作為國內人口組織形式的現代民族共同體的國民屬性也獲得了更具實質性的內涵。
現代化是描述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綜合性概念,而人口現代化又是其中的基礎環(huán)節(jié)。這是因為,“人的現代化是國家現代化必不可少的因素。它并不是現代化過程結束后的副產品,而是現代化制度與經濟賴以長期發(fā)展并取得成功的先決條件”[11]8。西方歷史上的造“國民”和造“民族”活動,正是這種人口現代化的具體表現形式。西方世界之外的其他國家,在開啟和推進現代國家建設的過程中總體上也遵循了這樣的邏輯:一方面把國內居民塑造成國家的國民,使其享有相應的權利和履行相應的義務;另一方面又將原子化的國民凝聚為統(tǒng)一的民族共同體。
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正是發(fā)端于這樣的時代大勢之下。面對西方列強侵略帶來的生存危機,晚清以降的仁人志士開始努力探索救亡圖存之路,并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意識到了“國民”對于國家的重要意義。“積極建構中國現代國民觀念構成了現代中國思想界重要的使命,也形成了中國現代重要的思想運動?!盵12]46在國民塑造和國民整合的基礎上,作為現代民族的中華民族被構建起來,并從自在走向自覺和自為。從這一點來看,無論是西方民族還是中華民族都是國民共同體意義上的民族,都蘊含著深刻的國民屬性。但進一步比較可以發(fā)現,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的形成過程又顯然不同于西方,不僅歷史周期相對較短,而且沒有明顯地經歷“臣民共同體”階段。這種共性與個性的中西比較對于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的深刻內涵和獨特機理具有重要意義。
對于晚清以后的中國來說,塑造與現代國家相匹配的國民是繞不開的重大課題。同西方中世紀受封建等級制束縛、宗教權威桎梏的人口形態(tài)相比,傳統(tǒng)中國人生活于“倫理本位”的社會之中,約束人的不是等級而是“倫級”[13]158,不是宗教而是一些負面的“道德”。因此,個體化國民的塑造經常會被集體式國民的塑造遮蔽,國民身份的塑造則容易同國民德性的塑造相混淆。由于這個原因,中國最初的“國民”觀念具有多層結構,是多重社會身份的復合體:一是代表全體中國人的共同體;二是效忠于國家的子民;三是享有特定權利的國民個體。隨著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展開,國民概念中的共同體、子民含義逐漸褪去,而個體意義上的國民(citizen)內涵則不斷彰顯。最終,個體國民又通過“中華民族”的族體形式凝聚成為一個整體,進而推動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構建與發(fā)展。
清末特別是甲午戰(zhàn)爭以后,在朝野上下對中國人“散而不群”[14]172問題深刻反思的基礎上,推動國內人口國民化和建立國民國家的思潮日漸興起。這一時期,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思想先行者,通過對無國家意識、無權利、無自由的“奴隸”的批判,樹立了作為其對立面的現代“國民”形象?!皣瘛边@個新名詞隨后在全國范圍內得到廣泛傳播,以至于出現了“各類期刊,不論其政治立場如何,率多以啟發(fā)國民自覺、振奮國民精神等語為標榜”,以及“晚清眾多政治及社會團體中以‘國民’之稱號者,更是所在多有”[15]308的現象。
然而“國民”是個舶來概念,在傳入中國之初其內涵發(fā)生了復雜化的轉變。一是歷史的壓縮,即在西方歷經數百年的身份演化史要在中國社會急劇轉型的有限時間內展現出來,導致本屬于不同歷史階段的社會身份在同一時空內的疊加;二是英語、德語、法語、日語、中文的跨語際翻譯將多種文化語境中的“國民”界說方式雜糅在一起;三是中國的“國民”觀念深受日本影響,而此時剛剛從封建體制下解放出來的日本國民,尚保留著深刻的臣民屬性;四是王朝時代家國同構理念中關于“子民”的認識,也被附會到國民范疇之中。在這樣的背景下,為適應整合民眾力量以實現救亡圖存的現實需要,此時國民塑造的重心在“國”而不在“民”,帶有濃重的“國家子民”色彩。
中國現代意義的“民族”概念與“國民”概念幾乎是同時出現的。梁啟超在創(chuàng)制中華民族概念之初將其等同于漢族,這樣的觀念又被“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革命形勢所強化。故而“中華民族”對于“國民”的統(tǒng)合性功能在這一時期并未顯露出來。相反,改良派持有的“國民者,為共同生活多數人類之集合體”[16]的國民觀,相對于當時的中華民族概念來說更具包容性。有人還依據“國民”的集體性內涵,對當時排滿興漢的種族革命主張進行了理論上的批駁,引發(fā)了清末10年的“民族主義與國民主義之爭”[17]184-215。
辛亥革命以后,擺在新的國家政權面前的一大任務就是“把清朝統(tǒng)轄下的各族民眾轉化為‘中國國民’,并在這樣一個地域和人口范圍內建立一個完整的‘中華國族’(a Chinese nation)”[18]。從當時《臨時大總統(tǒng)誓言》和《臨時大總統(tǒng)就職宣言書》的內容來看,孫中山宣誓和通告的對象都是“國民”。隨后,南京臨時政府為昭示國民國家的國體及保障國民權利,還專門出臺了諸多法令,包括廢除奴婢賣身約、改換“大人”“老爺”的官稱等。凡此種種表明,這時的“國民”概念除集體性內涵之外也開始強調個人的權利和自由。這一趨勢在新文化運動以后變得更加明顯?;趯η迥┟癯跻幌盗凶兏锸〗涷灥目偨Y,時人逐漸意識到“國權掩蓋了民權,國民沒有真正得到發(fā)展”[19]。于是從公民權利和個人自由角度來凸顯國民個體,并通過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批判來祛除子民文化,進而塑造國民的主體意識和權利意識。
在這個歷史時期內,中華民族觀念及其族體構建也進入全新的階段。這從當時國人多將中華民國之“中華”同“中華民族”相提并論,以及社會上大量涌現的以“中華”冠名的新事物就可窺見一斑。與此同時,中華民族和國民之間的關系,由此前的競爭博弈轉向了相互吸引。一方面,作為個體的國民在政治倫理中的凸顯為推進中華民族建構創(chuàng)造了人口及觀念的必要條件;另一方面,在“國民”由集體式內涵轉變?yōu)閭€體化內涵的情形下,中華民族逐漸成為整合當時漢滿蒙回藏各族及其成員的文化標識、政治符號和組織形式。
曾紀澤曾以“酣睡”來形容中國人的狀態(tài),而清末民初國民塑造活動的主旨之一便是喚醒國人。但無論是內焦外困的清廷,還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北洋政府,在塑造國民和改造國民性方面都顯得力不從心。直到20世紀20年代,“對于很多民眾而言,并不自知其為子民抑或國民,子民也罷,國民也好,只是多事的知識分子往他們身上貼的外在標簽”“他們只是局外的看客,還沒有成長為自覺的國民”[12]237。相比之下,后來的南京國民政府顯然更有條件和能力推進國民塑造。從國民政府聯(lián)合知識分子發(fā)起的歷次社會運動來看,這個時期的國民改造是多個層次的。如在實施對象上,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產生了改造“村民”的作用,邊疆社會服務運動和邊疆教育運動具有改造“邊民”的意義;在目標和內容上,“國歷”運動帶有改造國民時間觀念的意味,新生活運動、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在一定程度上指向改造國民的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
而真正喚醒國民意識的當為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特別是在七七事變之后曾經一盤散沙的民眾在中國共產黨倡導建立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旗幟下緊密團結起來,形成了全民族抗戰(zhàn)的局面。這場近代以來中國人民反抗外敵入侵持續(xù)時間最長、規(guī)模最大、犧牲最多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喚醒了全體中國人的命運共同體意識。邊疆地區(qū)的一些少數民族也開始紛紛公開聲明自己的“國民”身份,表達出“與全國同胞責任平等,休戚與共”的愿望[20]。空前旺盛的國民意識淡化了不同階層、不同地域、不同族體、不同政見等群體之間的身份差異,推動中華民族共同體朝著一體化和實體化方向發(fā)展,為爭取抗戰(zhàn)勝利凝聚了強大的力量。
在風雨飄搖的時局之下,近代中國的國民塑造范圍主要局限于“居于中國政治空間核心及社會上層之主流知識分子”[21]。一些偏遠地區(qū)的農村人口還處于“交了糧自在王”的狀態(tài),而分布于廣袤邊陲的許多居民也尚未完全從“化外之民”轉變?yōu)楝F代國民。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憑借強大的政黨能力和國家能力,新生政權的國民塑造活動不僅“下了鄉(xiāng)”而且“到了邊”。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國家對社會身份的改造主要是在“人民化”路徑下展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隨之發(fā)生了轉變。改革開放以后,以公民身份和公民權利為核心的國民塑造愈發(fā)受到重視,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得以進一步重塑和鞏固。
由國家意識與公民權利融合而成的國民概念,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曾一度淡出主流話語體系,取而代之的是“人民”概念或“群眾”概念。事實上,早在1920年陳獨秀就不贊同使用國民概念:“各國內只有階級,階級內復有黨派,我以為‘國民’不過是一個空名,并沒有實際的存在?!盵22]1940年,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一文中專門指出:“資產階級總是隱瞞這種階級地位,而用‘國民’的名詞達到其一階級專政的實際。這種隱瞞,對于革命的人民,毫無利益,應該為之清楚地指明?!盵23]676
1949年9月頒布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明確規(guī)定,國家政權屬于人民。這里使用的是“人民”概念而非“國民”概念。周恩來對此進行詳細說明:“有一個定義須要說明,就是‘人民’與‘國民’是有分別的?!嗣瘛侵腹と穗A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以及從反動階級覺悟過來的某些愛國民主分子。而對官僚資產階級在其財產被沒收和地主階級在其土地被分配以后,消極的是要嚴厲鎮(zhèn)壓他們中間的反動活動,積極的是更多地要強迫他們勞動,使他們改造成為新人。在改變以前,他們不屬人民范圍,但仍然是中國的一個國民,暫時不給他們享受人民的權利,卻需要使他們遵守國民的義務。這就是人民民主專政?!盵24]368-369從中可以看出,“國民”概念之所以受到冷落主要是因為人們認為它掩蓋了國內居民的階級屬性,同無產階級人民民主專政理論相抵牾。按照這個邏輯,“國民”要比“人民”涵蓋的人口范圍寬泛得多。凡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者皆屬于國民范疇,但不一定是人民。于是國民就被切割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人民民主專政主體的人民,另一部分是被專政的非人民。而周恩來在上文中所說的“改造成為新人”,就是要把國民中非人民的這部分改造成人民。
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國民”不再被看作同質性和基礎性的社會身份。隨著國民概念的淡出,曾用來指代全體國民的中華民族概念的使用頻率較此前也明顯降低。黨和國家政策文獻中偶爾出現“中華民族”字眼,也多是用其歷史文化內涵,而不是國民共同體內涵。除此之外,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的轉變還受到了兩個方面因素的影響。一是外交格局因素。在“兩大陣營”對壘的國際格局中,民族國家(當時也被稱為“民族主義國家”)是被當作第三種力量來對待的,因而站在社會主義陣營一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不會自我認定為“民族國家”。二是意識形態(tài)因素。國家民族主義被視為一種資產階級世界觀,同共產主義和國際主義格格不入。當時的一篇文章能清楚說明這一點:民族主義“進步作用充其量也不可能超過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范疇”,“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中,民族主義或則表現為大國沙文主義或則表現為狹隘的民族主義,都是同無產階級國際團結的利益不相容的”[25]。
在上述兩個因素的作用下,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知方式在底層邏輯上發(fā)生了變化。歷史上的一段時間里,中國自稱為“國民國家”或“民族國家”,國民是基礎性的社會身份,中華民族則被視為由全體國民構成的中國民族國家的“國族”。與此不同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被定性為“社會主義國家”和“多民族國家”,國民之下還有人民、少數民族等概念。在這樣的認知模型下,以“國族”來論證中華民族與國民之間的關系就出現了一定的沖突。在國內56個民族經由民族識別、民族政策、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的構建機制而最終確認以后,將中華民族作為各民族統(tǒng)稱的觀點占據了主導地位。于是在國民與中華民族共同體之間出現了階級身份、民族身份等剛性化的社會身份,中華民族實體性、一體性的國民共同體特征則發(fā)生了復合化、結構化的深刻轉變。
在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國家人口形態(tài)及其組織形式又發(fā)生了新的變化。盡管“國民”概念未能重拾往昔的熱度,但其所指代的具有國家意識、公民權利與個體行為自由的社會身份以“公民”作為稱謂而逐漸成為一種“元身份”。從當前中國語境中“公民”一詞的含義來看,它與國民幾乎是同義詞,國民塑造也就以公民塑造為主要形式持續(xù)展開。誠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黨和政府也曾在各類政策和法律文件中使用“公民”概念,并在一定限度內開展了公民塑造活動。但與之不同的是,“改革開放以后,我國的公民身份制度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構建公民身份的條件——諸如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結構、市場經濟、公民意識等,都在這個時期逐漸發(fā)育”[26]。其中,1982年通過的憲法對公民權利與義務內容進行了完善,恢復了曾被廢止的“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規(guī)定,這一做法具有標志性意義。
隨著社會急劇轉型和個體化公民意識的張揚,各種不同的利益訴求、政治主張、社會思潮開始出現,對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產生了復雜影響。如何消弭社會變革中的諸多矛盾,凝聚社會分化中的發(fā)展共識、整合國內外的資源和力量,成為當時國家治理必須面對的重大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中華民族本身所具有的國民整合功能再次受到重視。20世紀80年代,鄧小平發(fā)出的“爭取整個中華民族的大團結”[27]161號召、費孝通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表明中華民族研究和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問題開始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此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國民屬性不斷得到強化,中華民族在國家治理和發(fā)展中的意義也變得越來越突出。
黨的十八大以來,在新的歷史方位下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也面臨著新形勢。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多次使用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并專門強調“建設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積極培養(yǎng)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28];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正式提出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要求;在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進一步強調,“要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黨的民族工作的主線”“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的‘綱’”[29]。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需要對“中華民族是怎樣的一種共同體”這個問題形成更為全面而深刻的認識。在這樣的形勢下再次強調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國民屬性,并且持續(xù)推動“國民共同體”的建設和發(fā)展,就具有了新的學術旨趣和現實指向。
今天中國的居民身份雖不以“國民”為名,卻以“國民”為實。中國由傳統(tǒng)社會轉型為現代社會的一個核心內容就是人的現代化,而人的現代化又以“國民化”為基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黨和政府先后對國內居民的“人民化”和“公民化”改造事實上也依循了這種邏輯??偟膩砜矗敶袊膰袼茉旎顒邮菑氐锥晒Φ?,在對象上觸及領土范圍內的每個人,在內容上滲透至人們的日常生活,最終形成一種既有國家認同和國民意識,又有政治權利、經濟權利及社會權利的現代人口形態(tài)。對于國家治理和發(fā)展而言,原子化的國民個體固然重要,但同樣離不開由個體國民集合而成的現代民族共同體的支撐作用?,F代國家的制度體系和社會運轉是同時建立在國民個體和國民整體基礎之上的,缺少前者就沒有活力,缺少后者就難以獲得統(tǒng)一性的秩序和力量。而國民共同體意義上的現代民族,就是將國民聚合為一個整體的政治符號和組織載體。就此而言,“‘民族’即是國民的總稱,國家乃是由全體國民集合而成”[30]8,并且只有經由民族的整合,國民才會“真心覺得國家是‘我們自己’的”[30]85。
歷史上,盧梭曾在給科西嘉人和波蘭人關于政府體系的建議中表示,“在現代世界,民族是團結一國人民的根本力量”[10]99,這樣的判斷仍未過時。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也正處于關鍵時期,為應對可能出現的多重挑戰(zhàn)、激發(fā)全社會創(chuàng)造活力和發(fā)展動力、匯聚實現民族復興的磅礴力量,需要充分發(fā)揮中華民族共同體所蘊含的國民整合功能。正因如此,在國家決策層面闡述中國的民族工作、脫貧攻堅工作、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海內外華人關系、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等諸多問題時,“中華民族”都是一個出現頻率非常高的詞匯。這表明,“中華民族”概念并非僅適用于民族事務領域,而是作為全體中國人之代稱被廣泛接受和使用的。而看待中華民族共同體及使用中華民族概念的方式,也將其本身所具有的國民屬性再次凸顯出來。
中華民族共同體由56個民族構成,經常被稱為“民族的民族”,因而具有“多元一體”的屬性;其構成單位又可以還原為國民個體,所以又是“國民的民族”,具有“國民共同體”的屬性。這種雙重屬性是中華民族不同于其他現代民族的突出特征。因此,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要兼顧好“多元一體”屬性和“國民共同體”屬性。兩種屬性相比,人們對于“國民共同體”的關注還顯得不夠,這便引申出進一步加強“國民共同體”建設的話題。
一是身份建設。中華民族是由全體國民構成的共同體,所以只有突出國民身份才能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鞏固和發(fā)展提供基礎性條件。從歷史長時段來看,國民身份又以“國民權利”為核心要義,包括基本的政治權利、經濟權利、社會權利,還包括國民福利在國家現代化進程中不斷得到提升的發(fā)展權利。當然,權利和義務總是結伴存在的,“國民享有權利也就必須承擔相應義務,國民義務也包含在權利的范疇中”[31]。按照當代中國政策和法律的話語習慣,國民身份在很多情況下需要借助“公民”之名來表達,但二者所蘊含的權利義務內涵是一致的,公民身份建設和國民身份建設屬于名異而質同的關系。因此在國家治理過程中應當有意識地把保障公民基本權利、不斷改善人民生活和增進人民福祉、維護海外中國公民的合法權益和人身安全、建立健全公民義務的規(guī)約機制,同國民身份塑造有機地結合起來。
二是認同建設。加強國民共同體建設不僅要確立國民的政治身份和法律身份,不斷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需要,還要在心理層面上增進國民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同。而這種認同心理往往又根植于全體中國人對“同文同種”的充分“想象”之上。誠如哈貝馬斯所言:“在政治學術語中,‘民族’和‘國民’有著同樣的外延。但在法律界定之外,‘民族’還指具有共同起源,至少具有共同語言、文化和歷史的政治共同體。只有在具備了一種特別的生活方式之后,國民才能成為這種歷史意義上的‘民族’?!盵32]127因此,加強全體國民共享的中華文化建設,并通過國民教育體系與國家符號機制來增進中華文化的傳播和內化,應成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常態(tài)化舉措。
中華民族兼具“國民共同體”屬性和“多元一體”屬性,這意味著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包含兩層邏輯:一是通過國民團結來強化國民之間的整體性;二是通過民族團結把“多元”聚合為“一體”。從這一點來看,服務和服從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總體需要,并實現與“多元一體”屬性的有機統(tǒng)合,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的基本發(fā)展走向?!艾F代民族既是‘法律-政治’共同體,也是歷史文化共同體?!盵33]63在“法律-政治”層面上形塑同質性的國民身份、在歷史文化維度上鞏固同一性的國民文化,是一些國家構建現代民族共同體的不二法門。在亨廷頓看來,隨著移民社群規(guī)模的持續(xù)擴大,以保護少數族裔群體性權益為主要內容的多元文化主義、族群政治理論,對美國的國民特性必然會構成解構性挑戰(zhàn)[34]105-130。而在法國,“國民團結”的價值觀念也僅僅針對個體國民,其內容是“人民的團結”,尤為強調民族(nation)的“整個和不可分”原則,因而“不理會差異文化群體之間的關系”[35]80-81。拋開道義上的批判,在這些國家的民族共同體建構中族群身份與國民身份之間的確存在著此消彼長的可能性。
但與此不同的是,中國的人口形態(tài)別具特色,既有14多億個體性的國民成員又有56個群體性的民族單元,并且“國民”與“民族”都是剛性化的社會身份。強調中華民族的國民共同體屬性并不意味著否認多元一體屬性。中華民族同時作為“民族之民族”與“國民之民族”的特征決定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既離不開全體國民的同一感、歸屬感,也離不開各個民族對于中華民族大家庭的認同[36]。在理念和實踐上不應把“國民團結”和“民族團結”對立起來,而應當采取有效措施促使二者相互配合、相得益彰。事實上,這兩種機制之間本來也具有潛在的互補性:建立于同質性身份基礎上的國民團結是民族團結的微觀形式和基本前提;民族團結體現了對國民差異性的觀照,是對國民團結機制的必要補充。
現代國家治理和發(fā)展需要與之相匹配的人口形態(tài),具體包括兩個基本層面,即個體化的國民和整體性的民族共同體。在中國語境中以“民族”來統(tǒng)合“國民”是一種理性的話語選擇?!皣瘛焙汀懊褡濉彪m都用來指代現代國家的居民身份,但它們存在著明顯差異:“國民”側重于政治和法律意義,“民族”除此之外還具有歷史、文化、血緣、領土內涵。而同一性的歷史、文化、血緣和領土想象使得民族概念更富有描述國家共同體的功能。正因如此,中國的國民概念演變的總體趨勢是從集體身份內涵到個體身份內涵,而不斷被塑造出來的原子化國民又通過中華民族凝聚為一個整體,最終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國民屬性。通過與西方現代民族的比較可以看到,中華民族共同體國民屬性及其建構蘊含著自身的獨特邏輯。西方的國民塑造先是把中世紀的“地方性居民”和“教民”改造為王朝臣民,再將臣民轉化為現代國民,其民族建構相應地經歷了從“臣民共同體”到“國民共同體”的過程。而在近代以來的國民塑造中,中國人口的臣民化階段并不突出,中華民族建構也不是從“臣民共同體”開始的。除了具備現代民族“國民共同體”的一般屬性外,中華民族還具有“多元一體”的特殊屬性。這兩種屬性之間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的完整內涵。因此,對于今天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而言,“國民團結”機制和“民族團結”機制缺一不可,應同時加以綜合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