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哈尼族大溝村治污項目為中心的人類學討論"/>
馬翀煒 孫東波
(云南大學,云南 昆明 650091)
項目制對我國脫貧攻堅任務的完成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項目制對于國家治理的重要意義是毋庸置疑的。可以說,項目制也依然是未來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手段。然而,在現實操作中,項目制治理功用的全面彰顯則面臨一定的困難。以國家財政專項轉移支付為手段的項目制旨在加大民生工程和公共服務的有效投入,但是項目制作為一種新的國家治理體制可能會引起諸如將包括基層村落在內的整個社會卷入系統風險中之類的問題。[1]當項目制落實到具體的微觀層面,則有賴于地方政府、市場和社會的協作參與。[2]一些關于項目制在基層社區(qū)運行狀況的研究表明,一些項目沒有充分發(fā)揮項目制的公共產品所應具有的加強社區(qū)成員團結的作用[3],項目制的實施過程造成精英俘獲和結構替代等現象并因此進一步加劇了村組農民組織的離散和失語狀態(tài)。[4]“最后一公里”的困境指向的是農民群體逐漸出現的個體化、理性化、原子化與項目制注重社會公益的“初心”也可能是相抵牾的。[5]此外,項目制與“資本下鄉(xiāng)”一樣也被認為是單純來自“外部”的發(fā)展因而難以長久,故而社區(qū)一定要有內生動力,要有內部的治理組織與之對應。[6]
作為一種國家層面的制度設計,項目制在實施過程中要考慮不同區(qū)域社會文化差異性而做出相應的細節(jié)性的規(guī)定和調整是不易的。較為普遍的情況表明項目制從上到下“一刀切”的標準化未必與當地的文化特性相契合。已有研究多從經濟和社會視野對項目制進行分析,利益和權力的爭奪與博弈是基本的分析框架。相形之下,項目制的研究尚有從文化的角度進一步加強的空間。因為,從文化人類學整體觀視野來看,社會、經濟與文化等是相互嵌合在一起的,文化決定著文化持有者對發(fā)展目的、發(fā)展價值、發(fā)展手段等問題的理解。
一味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可能會導致經濟與社會的“脫嵌”,這樣的趨勢有可能導致經濟主導社會并可能最終對整個社會產生解構作用。[7]導言,XI-XXX波蘭尼關于“脫嵌”的洞見深刻地啟示著,評價社會發(fā)展不應僅以經濟為觀察點。格蘭諾維特繼承波蘭尼“脫嵌”思想[8]并警示經濟活動事實上無法脫離于社會活動而單獨存在。[9]也就是說,社會的各個組成部分理應以相互和諧的方式“嵌合”在一起。在現代社會,隨著不同社會單元之間的交往范圍的增大與節(jié)奏的加快,外來事物“嵌入”地方社會也已成為較為普遍的現象,正如“脫嵌”的沖動會對社會整體造成沖擊一樣,外來經濟“嵌入”的過程也同樣可能造成經濟因素主導社會從而引起社會結構松動等問題。
項目制在嵌入地方社會的過程中對當地社會產生影響是必然的,那些沒有得到村民充分理解、沒有與村民充分協商、沒有使村民整體參與的意在提供公共服務、改善民生的項目實施極有可能異化為一種單純追求經濟利益的剛性嵌入行為。確保項目嵌入過程是柔性融合,從而使項目實施滿足社會的整體性健康發(fā)展就顯得十分必要。如何使項目以一種充分尊重當地文化、保障當地人整體利益、協調當地社會關系的柔性融入方式而真正變成能夠為當地社會發(fā)展提供新的發(fā)展動力源,如何使項目的實施盡量避免造成當地文化緊張,使項目能夠達成良好的社會效益,使現代發(fā)展目標和當地社會文化實現良好結合等問題都是必須加以研究的問題。
大溝村隸屬于云南省H縣(1)基于學術慣例,我們對文中的地名和人名進行了匿名化處理。,因為該村梯田優(yōu)美、村內蘑菇房集中而成為地方政府部門投資打造的“哈尼族生態(tài)民俗旅游村”、縣級旅游開發(fā)重點村。根據2021年4月的最新統計數據,大溝村全村共340戶,近1800人(均為哈尼族),村民以務農和外出務工為主要收入來源,村寨海拔在1830米以上。為發(fā)展旅游、提升村民收入和生活質量,政府部門近年來持續(xù)不斷在大溝村投入項目。2015年底完成招投標工作,2017年底開始實施的“大溝村污水治理項目”(以下簡稱“治污項目”)屬于“H縣大溝村傳統村落保護發(fā)展規(guī)劃”項目和云南“省級示范村”項目的組成部分,皆屬H縣住建局管轄,經費投入共100萬,并請BJ城市科學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進行整體設計,項目由鄰縣某公司承包,之后該公司又轉包給大溝村的2位村民,到2018年2月完成主體工程。誠然,這一惠民的“治污項目”的初衷是要造福村民,但實際上項目的實施結果卻是治污的功效難如人意,而原有的排水溝的功能卻受到破壞。改善民生的項目如何變?yōu)橐环N單純的經濟嵌入行為,治污項目在“嵌入”地方的過程中與村寨傳統社會文化發(fā)生了哪些碰撞,村寨主義文化邏輯如何在傳統的溝渠管理等日常生活中發(fā)揮作用又如何在當下失效,項目嵌入對大溝村社會結構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等一系列問題都是值得深入分析的,進而也特別需要思考項目制實施的合理路徑以及討論推動鄉(xiāng)村治理現代化建設等相關問題。
大溝村的各類項目從最初的幫助通路、通水、通電等類別的“三通”工程逐漸發(fā)展到旅游開發(fā),又到后來的涉及村寨建設與規(guī)劃等多種形式。由政府主導的各類建設與規(guī)劃項目旨在提升民生服務以及公共服務,項目內容與村民的生活發(fā)生了更為深刻的聯系。
大溝村治污項目是在外力的推動下進入村寨內實施的。大溝村治污項目的施工于2017年12月至2018年2月期間進行,共耗時2個多月。治污項目屬于H縣農村人居環(huán)境治理以及省級示范村建設工作中的一項重要內容。與很多常見的項目實施一樣,H縣的農村人居環(huán)境治理工作也秉持著“規(guī)范化、技術化”等治理要求的特征[10],聘請BJ城市科學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于2015年8月完成《H縣JY鄉(xiāng)大溝村傳統村落保護發(fā)展規(guī)劃(2015—2030年)》,又聘請HH工程設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于2015年10月完成《H縣大溝村省級示范村村寨規(guī)劃(2015—2020)》。這些規(guī)劃都強調污水排放系統要使雨水和污水分流。大溝村的排污治污工作主要是按《H縣JY鄉(xiāng)大溝村傳統村落保護發(fā)展規(guī)劃(2015—2030年)》實施的。該規(guī)劃第五章“基礎設施及專項規(guī)劃”第三十八條“排水工程規(guī)劃”第3項“排水設施規(guī)劃”有說明如下:第一是雨水系統,“利用街巷及街巷溝渠收集雨水,以最短距離靠重力流收集地表雨水就近排入附近農田”;第二是污水系統,“沿規(guī)劃區(qū)內的道路敷設污水管道(或管溝),排水方向順應道路坡向?!庇捎诖鬁洗鍍扔幸粭l穿行村寨的水溝,村寨道路沿水溝而行,具有將“街巷溝渠”和“道路”涵括在一條線的優(yōu)勢,因此設計方與地方政府研討后,決定利用“穿寨水溝”這一傳統基礎設施的便利,采取了將雨水系統和污水系統合并在同一條溝渠并分為上下兩層的方案,以發(fā)揮現有資源優(yōu)勢,避免開挖村寨硬化路的大量工作。
然而,具有良好意愿的治污項目的實施卻導致了一系列的“非企及結果”[11]。大溝村的排污治污工程原計劃是對那條從寨頭到寨尾由高到低貫穿整個村寨的“穿寨水溝”進行改造。然而,新的治污水溝沒有達到治污效果,“穿寨水溝”原有的功能卻遭到了破壞。
首先,治污項目沒有真正實現治污的作用。污水排放系統完成了,但并不是每家都把生活污水排入污水管,整個村寨有相當數量家庭的污水并未接入排污管。由于養(yǎng)豬、養(yǎng)牛等生活方式的延續(xù),以及傳統的衛(wèi)生習慣所致,在上層的“清水層”仍然經常會見到牛糞、生活垃圾等各種“穢物”,而最不可思議的是污水管里的污水在出村后因為沒有污水處理池又立馬和清水層的水匯聚一起流入梯田。三年過去了,污水處理池依然沒有建成。當然,現在有關部門給不到十戶新建住房的農戶發(fā)放了修建家用化糞池的物資,絕大多數人家沒有此物資,也沒有空間建家用化糞池。最終,大溝村的治污項目驗收通過了,無論是主管部門,還是工程承包方都很滿意。僅從工程來看,設計很“巧妙”,充分利用原有的穿寨水溝,節(jié)省了經費,并且,清水和污水在村寨中看起來是分流的,至于有沒有《規(guī)劃》中的使用“高負荷生物濾池碳氧化曝氣生物濾池技術”的污水處理池,那應該是另一個項目的事情。
其次,改造后的水溝無法再延續(xù)“水沖肥”等傳統農耕文化技術和習俗。項目設計方按照“排污溝”的理念進行建設,卻未能考慮到村民的“水沖肥”習俗。按照傳統的做法,村民在進行水沖肥時,將家中積攢的畜糞倒入溝里,用雙腳反復踩踏畜糞,使其能迅速且充分地稀釋,隨著溝水流入梯田,從而達到沖肥入田的效果。項目實施后,溝底下面的污水管是塑料材質,厚度僅約2毫米,其上鋪設的水泥層也很薄,難以承受一個成年人站在其上反復踩踏畜肥的重量。如果在上面踩肥料,下層的排污塑料管很容易被踩壞。當然,治污項目所倡導的“分流”觀念本質上也不允許村民們延續(xù)傳統的做法,將畜肥等“污穢”之物放到溝渠中是“不衛(wèi)生的”、不被推崇的。改造后的穿寨水溝無法再用來便利地“水沖肥”了,村民們只能靠人工背運肥料到田里,這增大了村民農耕中的勞動力投入,也進一步使哈尼梯田傳統農耕文化景觀遺產的傳承產生一定的斷裂。
第三,原有穿寨水溝的排水功能受損。在傳統上,穿寨水溝的深度普遍都在50厘米以上,由于雨季時雨水急,水位會暴漲,根據“最低桶板原理”[12],溝深必然是以最大可能的水流量為標準來建設的。因此,過去的那條穿寨水溝很少出現排水不暢的問題。排污工程在施工過程中,未能將水溝在原有基礎上深挖,而是直接敷設了直徑30厘米的下層排污管道,上鋪薄薄的水泥隔板。這當然是為了節(jié)省成本,從而導致現有的上層排雨溝(清水層)的深度僅有15—20厘米,過淺的水溝極易造成堵塞及外溢等問題。由于改造后的排水溝變得很淺,被阻塞的水流攜各類垃圾溢出到路面上,尤其到了穿寨水溝下游即接近寨腳的位置經常“水漫金山”,原本緊挨水溝的并不寬敞的村寨道路,由于經常被水淹,不僅造成村民出行難,也對村容村貌及環(huán)境衛(wèi)生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此外,水流漫出后還會對緊挨道路的房屋墻體造成沖刷和損壞。為了保證水流通暢,居住在水溝兩旁的村民差不多每天都要多次用鋤頭等工具來疏通水溝。
傳統上說,村民并不把牲畜糞便視為“污穢”。在沒有化肥的年代,那些東西都是寶貴的肥料。事實上,現在人們也很少在地里施化肥,因為化肥使用少了沒作用,施多了則可能導致水稻只長桿不結穗,還是用農家肥保險一些。人們的傳統生活中也沒有洗衣粉、肥皂或洗滌劑之類的化工產品,因此也沒有盥洗之后的水會給環(huán)境帶來污染的觀念?,F在,化工類產品會污染環(huán)境的觀念已經為大多數村民所接受,污水需要處理而不應該直接排放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學問。因此,排污項目是受到歡迎的。對于怎么施工才能既保證治理污染又不影響村民的生產生活,村民是有自己的一些想法的,至少在項目剛開始施工的時候,許多村民就提出了不加深水溝可能導致“水漫金山”的結果以及擔心污水管鋪設在下層有可能妨礙“水沖肥”的問題。但這些意見和擔心也就止于口頭議論,這與過去一旦出現損害村寨利益的時候,村民往往都會集體性發(fā)出意見完全不一樣,也沒有誰代表村民去反映問題。施工方也自然“聽不到”村民的聲音。結果就是,排污項目的政策意圖無法取得相應的實際效果;這個花費一百萬的項目,沒有讓村民的人居環(huán)境得到改善,反而給村民帶來了許多麻煩。
流經村寨的那條穿寨水溝是屬于整個村寨的水溝。大溝村的建寨歷史與這條水溝有著密切的關系。從村民建房的歷史看,大溝村最早的房屋就是沿水溝兩旁興建的。隨著人口增加,新的房屋就在這些“老房子”(2)“老房子”指父系繼嗣制度下,家族某一分支的祖先居住過的房基處的房子。居住在“老房子”的村民方有資格在三代以內姻親的喪禮中承擔“掛牛角”等特殊義務,很榮耀。一般來說,大溝村的“老房子”都是緊靠“穿寨水溝”而建,這是為生活便利的理性選擇。之外建起來。村寨越來越大,這條水溝所起的作用也在增加。穿寨水溝跟村民生活的關系一直非常密切,發(fā)揮著防火、提供生活用水和灌溉等重要功能。所有村民都有義務在村寨主義的基礎上對穿寨水溝進行使用和維護。這里所說的村寨主義即指“以村寨利益為最高原則來組成和維系村寨社會文化關系并運行村寨日常生活的社會文化制度”。[13]相對于從生產隊合作社時期開始的集體主義[6],村寨主義具有更為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社會根基。在哀牢山區(qū)的哈尼族社會中,“村寨主義使村寨集體負有共同維護溝渠的責任,所有村民是監(jiān)督者,也是被監(jiān)督者……每一個村民都有權利享有村寨土地上的水,也有責任去管護這個集體的資源?!盵14]
水溝給村民帶來的生產生活便利是所有村民都可以享用的。任何村民在水溝中洗菜、打水喂牛、用水沖肥等都是可以的。村民在水沖肥期間可以把沿途其他人家田塊的入水口都堵起來,待把畜肥沖進自己田里之后,他們又去把其他人家的入水口疏通。這些都是作為村寨成員對穿寨水溝的基本使用權利的表現。
整個村寨的人都有維護村內包括穿寨水溝在內的所有溝渠的責任。給村民們的生活帶來諸多便利的穿寨水溝是需要維護的。水流長期沖刷有可能沖壞溝底和溝側的防護層,由此而引發(fā)的滲水有可能侵蝕周邊房屋的地基。由于傳統房屋都是在石頭地基上用土基塊堆壘起來的,缺乏水泥等凝固劑,水的滲透是一種威脅,維護水溝避免水對墻基的侵蝕就是一個重要的工作。一般情況下,日常的維護都是由居住在水溝兩邊的人家來負責。
緊靠水溝居住的村民LXS家就負責門口3至4米長的水溝的維護。除了日常疏通水溝之外,如果發(fā)現水溝石頭有問題了就需要及時修補。在LXS記憶中,他家專門修水溝有兩次。一次是30多年前,他和父親去背了許多塊大石頭,更換了遭水流沖刷受損嚴重的石塊。2016年,又把水溝里的幾塊石頭更新了一遍。把水溝修好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自家房屋就在水溝邊,若防護不到位,水流長期沖刷會使土壤水分過重,地基受潮嚴重可能會導致墻體傾斜倒塌。當然,修好水溝也是對其他家房屋的保護。每家都做好了,大家就都平安。
除了家戶性的維護習慣,大溝村還有著村寨性的維護穿寨水溝以及其他水溝的傳統。大溝村在每年的宗教節(jié)日活動中也都有以村寨集體為單位的象征性地維護水渠的方法。每年“十月年”(3)十月年是哈尼族傳統節(jié)日,是舊年和新年之間歲時交替的標志,通常在每年的農歷十月舉行。傳統上,哈尼族認為過了十月年,就是新的一年的開始。期間,村民集體要在村寨主干水溝舉行象征性地清理和修復水溝的儀式,晚上各家要煮食糯米,祈愿來年全村的溝渠像糯米一般粘得牢,不易垮塌。
如果遇到需要對水溝進行重大維護的時候,整個村寨的村民就會采取村寨性的行動來對水溝進行維護。最近一次村寨性的維護活動發(fā)生在2014年。這一年,從春天一直到6月底都異常干旱;可是進入7月份以后,幾乎每天都在下雨,而且降雨量很大。久旱驟澇,使得很多溝渠發(fā)生了倒塌的情況。2014年8月18日,臨近秋收,村干部組織全體村民進行年度性的修理田間小路和疏通溝渠的工作。除了清理、整修田間道路之外,還專門修理了出現問題的穿寨水溝,有人搬運石塊,有人拌水泥沙灰,有人砌溝,工程量不小,四五十人整整干了一天。
只要村子需要,出份子錢、投工投勞,都不是問題。通過村寨集體性和家戶性的維護,水渠得以暢通??偠灾?,村民以維護村寨最高利益為原則,圍繞水渠的使用和維護自發(fā)形成了相應的制度。治理溝渠的各類習俗則是對村寨主義精神的強化。
然而,治污項目卻沒有充分運用當地的文化資源,而只是按照單純的“工作拿錢”的經濟活動邏輯執(zhí)行。不管是設計方、工程施工方還是相關工作人員,他們的任務是對項目計劃書負責,即大家都只需對項目本身負責而無需對村民負責。盡管治污項目的運作強調招投標等市場公平邏輯,以及按照合同要求進行驗收,但由于這個項目并沒有與村民的需要很好地銜接,這個項目從一開始施工就顯露出其“外來項目”的性質。由于是政府項目,經費是政府給的,由誰干也不是村民決定的,那么,整個工程雖然是在村寨內實施,但卻是外在于村民生活的。從象征產權[14]的意義上講,每個村民都擁有穿寨水溝,也有責任維護水溝。但是,項目制的硬性“嵌入”造成了水渠的象征產權與社區(qū)之間的“脫嵌”。至少,當這個排污工程還在實施的時候,村民對于穿寨水溝的象征產權是缺失的,即不再對這條水溝有話語權。因為排污工程的驗收并不由村民決定,這也就意味著監(jiān)督權力的缺失。放棄監(jiān)督權,就意味著村民的集體不在場。
既然上級部門在制定項目實施目的和方案的時候并沒有征求過村民集體的意見,而項目一旦發(fā)放到承包方之后,發(fā)包和承包雙方都不會輕易再改變合同。村民的意見當然可以直接傳到在村里具體施工的人的耳朵里,但是,由于村民的意見褒貶并不影響項目的驗收,何況按村民的意見去進行調整一是不一定符合合同的要求,二是增加成本,村民的意見自然就很難被聽到。即使發(fā)包方和承包方聽到了不滿的意見,也很難會根據村民的意見去修改工程合同。首先,如果修改已經定好的方案,意味著承包方要增加投入。由于這些項目都是??顚S玫模炔荒馨堰@些錢用到別處,也不能把別處的錢用到這里,很難再申請更多的經費。其次,臨時變更方案至少說明前期工作存在問題。如果不是項目現時即將造成重大問題,改進項目的方案幾乎是不可能的。從社會關系的角度來說,項目的發(fā)包方和承包方都不是村寨這個“社會”的成員,不會受到村寨輿論的壓力。小包工頭和干活的小工是村民,村寨輿論會有一定的作用,但是,為了經濟利益也就不會太在意。
既然是“外人的”的工程,“外人的”驗收也不是很難應付,那么,具體的施工人員對“外人的”排污工程也就很難再當回事兒了。那些工程質量是沒法說的。也就小工干的能讓小包工頭看得過去就好,小包工頭能讓承包者看得過去就好,當然,最終是有辦法把項目結了,大家便皆大歡喜!村民會嘲笑說:“那些鋪設在排污管道上的水泥隔板,小娃丟一塊小石頭都能砸通。”有村民說:“大溝村人干本村的事情是干不好的!”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怪事呢?其實,大溝村人是能夠把本村的事做好的,問題只在于在外來項目中,最終的驗收者也并非村民。外來項目的活往往被認為是為外人干的活,這些干活的村民就是在村內為外人干活;對外人來說,項目實質上是為大溝村服務的因而他們也缺乏監(jiān)督工程質量的根本動力,質量便得不到保障。
這個在項目的發(fā)包方和承包方看來有益于全村的排污項目是公益事業(yè),但是,由于這個項目從立項到實施的整個過程都沒有與村民集體進行溝通,而且事實上還造成了不小的負面影響,因此,在村民看來,整個項目并非是什么公益項目,而是具體的承包者以及在項目中打工的人可以得到好處,與村寨的整體社會并沒有太多關系的經濟項目。一旦這些本意是為全村百姓福祉的公益項目在村民眼中變成撈錢的項目的時候,一旦誰可以在項目中得利誰就算有本事的話,這類外在于村寨的項目最終還會導致村寨內部的結構關系變得松動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旨在改善和提升大溝村村民人居環(huán)境水平的治污項目在本質上就不是單純的經濟活動,但由于該項目在立項及實施過程中,作為整體存在的村民基本處于缺位狀態(tài),由此造成該項目最終變?yōu)榧兇獾慕洕椖?。既然該項目成為了純粹的經濟項目,那么,想辦法從該項目中獲益似乎就無可厚非了,其結果就是該項目使村民分解為可以從中獲得經濟收益的、得不到經濟收益的以及利益受損的幾部分。村民之間因利益訴求的不同而產生各自謀求利益最大化從而導致村寨原有秩序的懸置。
根據《H縣JY鄉(xiāng)大溝村傳統村落保護發(fā)展規(guī)劃(2015—2030年)》,建設污水處理池是排污工程的核心環(huán)節(jié)之一?!案鶕?guī)劃區(qū)內地勢情況,規(guī)劃區(qū)的污水部分通過重力流匯在低點,然后排入大溝村污水氧化池集中處理”。然而,三年過去了,這一最關鍵的組成部分仍然只是在規(guī)劃中。村寨中大興土木地干了好幾個月的治污工程,最終還是跟以前一樣把污水排入了梯田,鋪設所謂的排污管的過程變成了一場并不治污的“表演”。問題的糟糕之處還在于,大溝村的情況并非孤例。大溝村治污項目完成1年后,與之緊鄰的X村和Y村兩村也被安排實施了治污項目,最終這兩個村寨的污水處理池也未建設。相關部門給出的解釋則是修建污水處理池是今后的項目,當然,這些項目又是何時方能提上日程則不得而知。這個從立項到實施都沒有作為整體的村民參與的民生工程成為了既不與當地社會文化相結合,又沒有整體關照村寨發(fā)展的一個孤立的項目,村民當然會質疑。分流的水雖然在村里分為不同管道,但后來到寨腳還是混到一起流出去。這個項目除了可以讓某些部門有政績、有些老板有錢賺、有些村民可以打兩個月工之外,其他的意義就不那么明顯。
公益項目在實施過程中蛻變成單純經濟項目的又一個直接后果就是村寨社會秩序的被懸置,各種慣習性遵從的社會關系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期變得松動起來。當排污項目發(fā)包給外縣某公司之后,村里的一些有能力承包此類工程的村民是有意見的:這個工程并不是高科技工程,就是挖挖溝、接接水管、鋪鋪水泥啥的,怎么就不可以給本村人干呢?這些牢騷也就是牢騷了,反正項目是給了那個經常抱怨政府拖欠工程款的老板?!凹热徽贤夏愕墓こ炭睿趺船F在你又要去拿這個項目呢?”面對村民這樣的調侃,老板只是笑而不答,轉手就把這個項目分包給了大溝村的LLS等兩位村民。
包括治污項目在內的大溝村整體規(guī)劃曾經通過發(fā)放調查表的形式征求過大溝村一小部分村民的意見,由于對問卷上的問題的意思也不是非常明白,拿到調查表的村民也就只是隨手勾選。等兩位承包項目的村民帶著小工開始在村中卸下建材,開始動工的時候,大部分村民才知道有這么一個項目。LLS等兩位村民把工程承包過來之后,就在村里請村民當小工,工資是80元/天。這個工資和出外打工相比不算高,但畢竟是在自己村子干,也就十分滿意。這些承包了工程的小老板和打工者的目的自然就是為了完工拿錢。他們對這樣的工程可能帶來的問題當然也了然于心,但都不再說什么。而住在穿寨水溝兩邊的一些村民的意見是不少,也和承包的人及打工的人說了。但畢竟那條溝是在家門外,本來就是屬于整個村子的,說了半天沒人管,而那些承包的人和打工的人都是本村的,不是親戚也是熟人,制止他們干活的話,就是斷人財路!再說了,這個工程涉及到自己的也就是門口這四五米的地段,那幾百上千米的地段都沒人出頭,又怎好自己當刺頭?除了慪氣,也沒有辦法。
工程剛完,水溝堵塞問題就出來了。面對溝邊村民的抱怨和罵聲,小包工頭LLS等就敷衍一句,“不著急,政府馬上又有一個項目了,很快就要加高溝兩邊的石板路,這樣可以避免讓溝水流到路上來”。事實上,上級部門根本沒有這樣一個項目。村民則說,幸好沒有這個項目。因為如果真的要加高路面,水溝的深度倒是夠了,可是路面就比家里的庭院高出不少。一到下雨天,雨水就會從路面倒灌進家里的庭院。
兩個小包工頭的家并不在穿寨水溝旁,淹不淹水和他們個人關系不大。這些能夠承包一些工程的村民都是村內比較有錢的人,相對來說,勢力自然也大,很少有什么人敢于和他們“單挑”。那些打工的村民通過對這些項目的參與得到工錢,能夠完工拿到工錢比啥都好,還說什么呢?另外一些并不住在溝邊的村民也不覺得這事和自己有多緊密的關系,說話還得罪人,有必要摻和嗎?就這樣,一個從公益轉變?yōu)橘嶅X的項目把作為整體的村民給分成了好幾部分。2019年初,居住在寨腳的農戶們在不斷清理水溝垃圾數月之后,實在是不堪其煩,各自把家門口水溝下埋著的排污管取出丟掉。足夠的溝深使得這一段水流又恢復了往日的順暢。當然,這一段水溝與上面的水溝就很不一致了,看上去也不好看,上級部門發(fā)現后大為不滿,明明知道是溝邊的村民弄的,但無人承認也無人舉報,只好在2020年末再次出資重裝了排污管。
村民集體在此利益博弈中遭到分化,體現道德規(guī)范的社會秩序也暫時被懸置。當一些人只是為了完成工程,只是為了賺錢,連對自己的親戚鄰人都不再有責任心的時候,親戚、鄰人也不會把這些人的事情當回事。既然這個項目并非是事關村民集體利益的項目,而是某些人賺錢的項目,那么,各自都在項目上撈一點也不算個事兒。于是,施工隊搬運來的青石板經常會不翼而飛;原先鋪在溝底和溝邊的較為齊整一些的石板,只要在施工中被撬松了放在旁邊,到了晚上也就很可能消失。既然承包者可以吃大頭,小包工頭可以吃小頭,小工出力干活可以得一點,那其他人順一點也就沒什么!這種順手牽羊的事情在過去村民建房子的時候絕不會發(fā)生。畢竟就是一個村子的人,誰做點什么事還能瞞得住別人?偷東西的壞名聲可是要傳幾代的。雖然村寨的秩序不至于因為一兩個項目進村而徹底改變,但僅就項目實施過程來說,社會秩序被懸置也依然會使社會關系出現裂痕,社會結構松動,社會道德受損。當村民的個體化逐利行為難以被村寨集體所監(jiān)督和規(guī)制時,村寨內部關系的松動就自然發(fā)生,原有的維護村寨秩序的具有神圣性的道德觀也受到削弱。
從大溝村施行過的許多項目來看,凡是有助于提升村民整體利益的項目就進展順利、效果良好,村民也必然表現出強烈的積極性。村民都記得大溝村是1994年通電的, 2004年電網改造時需要每家集資200元,因為與每家每戶關系密切,集資款很快就收齊了。2001年,村民集資一起修通了自來水。2008年,國家投資重新鋪設了大溝村的自來水管道。1998年,大溝村組織村民將進村公路開通。2004年,大溝村的村干部代表全村到縣政府各大局去申請了一些水泥,然后組織村民背沙、背石頭,大家義務干了半年多,將這條進村道路改造為水泥“衛(wèi)生路”。2008年,政府為打造“民俗特色村”,以項目的形式投資200萬元在水泥路上鋪設一層石板,改造為石板路。2020年,政府再次投資,對進村道路大轉彎處進行了擴建和修整。村民都認為“通電”“通水”“通路”等工程中國家給予了村民極大的幫助,也非常感激國家。村民表現出的集體觀念也是很強的,每個村民都把這些事情當成是自家的事情、本村的事情,無人好意思偷奸?;?。當然,村民也還記得21世紀初當地推行過的沼氣池項目。雖然這種項目具有生態(tài)環(huán)保等優(yōu)點,但當地氣溫偏低,沒有多少畜糞和草料,加之管理過程非常麻煩,沒有幾家建成,利用則更是談不上。折騰了不少精力,最終,沼氣池建設項目還是成為留在記憶中的失敗的項目。簡要回顧大溝村的項目史可以發(fā)現,無論是哪個項目,無論是不是完全是村民自發(fā)的,也無論是不是政府給的項目,只要這些項目是與村民的利益相關的,尤其是與作為整體的村民的利益相關的,村民就會把這些事當成自己的事,齊心協力,把事情做好。
大溝村治污項目的剛性嵌入使其公益性被單純的經濟性所扭曲。如果原本應該造福整體村民的項目最終只是讓部分人獲利,使部分人受損,而不是讓作為整體的村民共同獲益,那么這類本應該以柔性方式融入社會,造福于多數人的項目就可能因為是以剛性嵌入的方式影響整個村寨社會,從而強化經濟“脫嵌”于社會的沖動,由此導致村寨社會秩序的懸置,村寨集體意識被削弱也變得很難避免。未被整合進入當地社會文化整體邏輯的項目可能會引發(fā)更多的各種風險卻又是需要集體來共同承擔的。這些風險主要表現為村寨社會結構的松動及價值觀的扭曲。
導致大溝村治污項目不成功的重要原因在于,原本是公益性的項目被扭曲成了單純的經濟行為,并在一段時間內主導了社會的行為。從根本上說,經濟以及經濟發(fā)展都不是社會的根本目的所在,整個社會的團結、整個社會的所有成員的福利的實現才是最根本的社會目的?!霸瓌t上,人類的經濟是浸沒在其社會關系之中的?!盵7]46經濟活動歷來都要受到社會文化制度的有效規(guī)制。這也就是說,項目的不成功往往與實施項目時經濟因素凌駕于社會文化因素之上有關。
過去那種帶有長官意志的、以為是符合現代科學的設計方案的項目的剛性嵌入不能保障其成功。整體性、實踐性、長遠性地尊重地方文化,設法通過協商使項目的目標與村民的訴求達成一致,在理解當地社會結構和文化基礎的情況下進行項目的實施就是使外在資源柔性融入當地社會發(fā)展的值得努力踐行的方式,這也應該是項目走向真正成功的關鍵。鄉(xiāng)村振興的核心是通過鄉(xiāng)村內生性動力的提高而達到讓鄉(xiāng)村的村民自立發(fā)展的目的。鄉(xiāng)村振興的關鍵在于內生性動力、主動性發(fā)展。要更好地將各種項目柔性融入當地社會發(fā)展,必須重視整體性的村民的主體性在鄉(xiāng)村治理中的重要作用。項目的制定、安排必須真正征求作為發(fā)展主體的村民的意見,要把項目的目的、實施辦法盡可能以村民能夠理解的方式向村民解釋清楚,而不應該以形式主義的方式走過場。對項目可否實施應該有村民大會表決的環(huán)節(jié);項目的實施要有村民代表的監(jiān)督;項目驗收中,要有村民代表參與,并且村民大會有通過或者否決驗收的權力;等等。項目制主要是為地方社會提供公共物品的,因此促使集體治理機制發(fā)揮效能也就是將公共物品柔性融入當地社會的發(fā)展過程的必要前提。
學界已有的諸多成果大都認識到了當地人的主體性是否得到體現之于項目的成功與否非常重要,但是,理論上認識到當地人的主體性在發(fā)展中的重要性還是遠遠不夠的,更為重要的問題在于到底應該通過什么實踐路徑來體現當地人的主體性。也就是說要如何實現外來項目與當地社會文化的柔性融合,使項目的社會效應充分發(fā)揮,仍需在實踐中進一步摸索。
2021年4月26日,云南省多個廳級部門聯合頒布了《關于開展“干部規(guī)劃家鄉(xiāng)行動”的通知》(4)《關于開展“干部規(guī)劃家鄉(xiāng)行動”的通知》由云南省自然資源廳、省委組織部、省委宣傳部、省發(fā)改委等9部門聯合印發(fā),網易,https://www.163.com/dy/article/G91IR2OV0519D9DS.html,2021年5月6日訪問。,要求國家政府機關和高校等部門中出生地或成長地在農村的干部和工作人員參與規(guī)劃家鄉(xiāng)。計劃用3年的時間完成全省的規(guī)劃任務。這應該可以說明政府部門已經注意到,在發(fā)展規(guī)劃和項目制實施過程中可能存在對當地文化和社會不夠尊重,當地人的想法缺乏有效的渠道向外表達等問題。之所以要求來自鄉(xiāng)村的干部返鄉(xiāng)參與規(guī)劃家鄉(xiāng),就是強調各村寨要根據具體情況走多樣化發(fā)展的路子,就是認為這些干部具有熟悉政策、文化水平高、信息來源廣的優(yōu)勢,又與當地村民熟悉,更加可能對作為整體的村寨的利益及地方文化有深入的了解,從而有望成為政府項目與地方村寨文化之間的中介。這是針對過去存在的“一刀切”的標準化發(fā)展模式容易脫離鄉(xiāng)村實際,而村民由于缺乏話語權和監(jiān)督權而導致項目實施效果不盡人意的情況反思后的積極行動。針對發(fā)展規(guī)劃,黨員大會審議、村民代表會議或村民會議決議等是體現村民主體性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是在當地人與政府部門之間搭建一個有效的中間橋梁,給項目更好地落地提供一個通道的努力。無疑,干部規(guī)劃家鄉(xiāng)行動是政府主導的試圖化解項目實施中可能發(fā)生的社會發(fā)展與地方社會文化之間存在矛盾的一種嘗試,是希望各類項目能夠柔性融合于當地社會的一種重要手段,也是為了鞏固精準扶貧的效果,防止返貧,并提升鄉(xiāng)村振興水平的一種富有意義的探索。這一政策措施的效果到底如何非常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