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蜜林
(1.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732; 2.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對于西漢春秋學的發(fā)展,《漢書·五行志》曾把其分為三個階段,即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春秋》公羊?qū)W、以劉向為代表的《春秋》穀梁學和以劉歆為代表的《春秋》左氏學,這一說法至今仍被多數(shù)學者所接受。從總的方面來看,這一說法大體可信,但仍有進一步探究和辨析的空間,如董仲舒的春秋學為公羊?qū)W固無疑問,劉向、劉歆的春秋學雖然提倡其中一《傳》,但不必同時與另外二《傳》相對立。也就是說,無論劉向還是劉歆,他們在提倡《春秋》穀梁學或左氏學的同時,也有兼用其他二《傳》的情況。對于劉向的春秋學,已有專文討論①,現(xiàn)在來看劉歆的春秋學思想。劉歆的《春秋》左氏學是與其對古文經(jīng)學的爭立聯(lián)系在一起的,首先要對這一過程有所了解,然后在此基礎上才能對其《春秋》左氏學有一深入的認識。
劉歆,字子駿,是劉向的少子。對于劉歆的生年,史書未有明言。錢穆說:“歆生年無考。成帝初即位,歆蓋弱冠,其年當較王莽稍長。又揚雄生年,劉向二十七歲,距成帝即位二十一年。雄、歆年蓋相若,子云猶或稍長?!盵1]王莽生于漢元帝初元四年,即公元前45年。揚雄生于漢宣帝甘露元年,即公元前53年。據(jù)此,可以推知劉歆生年當在公元前53年至公元前45年之間。劉歆少時便通曉《詩》《書》,這顯然與其家傳的《詩》學傳統(tǒng)有關。后來受到漢成帝的詔見,被任命為黃門郎。河平年間(公元前28年—前25年),受詔與父親劉向領校秘書,“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shù)術、方技,無所不究”[2]1967。劉向死后,劉歆又被任命為中壘校尉。漢哀帝即位,王莽舉薦劉歆為侍中太中大夫,隨后又升遷為騎都尉、奉車光祿大夫。這時漢哀帝又讓劉歆“復領五經(jīng),卒父前業(yè)”,于是劉歆乃集六藝群書,分門別類,撰為《七略》?!稘h書·藝文志》曰:
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cè)簳嗥洹镀呗浴罚视小遁嬄浴?,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shù)略》,有《方技略》。[2]1701
劉歆的《七略》是在其父劉向《別錄》的基礎上編撰而成的,其中《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出自劉向,《兵書略》出自任宏,《術數(shù)略》出自尹咸,《方技略》出自李柱國。劉向的《別錄》和劉歆的《七略》均已佚失,其內(nèi)容異同無從得知。班固的《漢書·藝文志》保存了《七略》的基本內(nèi)容,因此,我們可以借此來了解劉歆對于六藝的整理情況和看法。
在中秘校書的過程中,劉歆看到了古文《春秋左氏傳》,大好之?!稘h書·楚元王傳》有著詳細的記載:
宣帝時,詔向受《穀梁春秋》,十余年,大明習。及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б詾樽笄鹈骱脨号c圣人同,親見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傳聞之與親見之,其詳略不同。歆數(shù)以難向,向不能非間也,然猶自持其《穀梁》義。[2]1967
劉向在《新序》《說苑》等書中已經(jīng)用到《左傳》材料,因此劉歆在中秘看到的古文《春秋左氏傳》,劉向也必定看到。但劉向?qū)τ凇蹲髠鳌穬H是史料的引用,并未涉及義理方面。劉歆則認為,與《公羊傳》《穀梁傳》出于七十子后相比,左丘明親見孔子,因此,與《公羊傳》《穀梁傳》相比,《左傳》在解釋《春秋》的義理方面更為詳細,更有優(yōu)勢。在這種思想指導下,劉歆試圖爭立《春秋左氏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等古文經(jīng)書列于學官。漢哀帝令劉歆與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義,遭到五經(jīng)博士的反對,于是劉歆移書以責讓太常博士。
劉歆從唐虞時期說起,認為當時圣王相襲,其道甚著。但到了西周末年,王室衰微,禮樂不正,圣王之道難全??鬃訐拇说啦恍?,于是正《雅》《頌》、修《周易》、序《尚書》、作《春秋》,以紀帝王之道??鬃尤ナ酪院?,圣王之道又暗而不彰。秦朝以法為治,焚書坑儒,道術由是遂滅。到了漢初,僅有《周易》因未遭到焚燒而流傳下來,其余經(jīng)書皆闕而不傳。漢文帝時,晁錯從伏生受《尚書》,三家《詩》亦開始流傳。漢武帝時,《詩》《禮》《春秋》先師在鄒、魯、梁、趙等地教授弟子,傳播經(jīng)學。但當時沒有一人能夠完全通曉一經(jīng),或為《雅》,或為《頌》,因此需要集眾人之力才能通曉一經(jīng)。在這種情況下流傳的經(jīng)學距離全經(jīng)仍然很遠。
在劉歆看來,這種情況的改變得力于古文經(jīng)書的發(fā)現(xiàn)?!稘h書·楚元王傳》曰:
及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為宮,而得古文于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發(fā)。孝成皇帝閔學殘文缺,稍離其真,乃陳發(fā)秘臧,校理舊文,得此三事,以考學官所傳,經(jīng)或脫簡,傳或間編。傳問民間,則有魯國柏(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與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識者之所惜閔,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往者綴學之士不思廢絕之闕,茍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至于國家將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禪巡狩之儀,則幽冥而莫知其原。猶欲保殘守缺,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或懷妬嫉,不考情實,雷同相從,隨聲是非,抑此三學,以《尚書》為備,謂左氏為不傳《春秋》,豈不哀哉![2]1969-1970
古文經(jīng)書得自于魯恭王壞孔子宅,對此事,《漢書·景十三王傳》曰:“恭王初好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宮,聞鐘磬琴瑟之聲,遂不敢復壞,于其壁中得古文經(jīng)傳。”[2]2414《漢書·藝文志》亦曰:“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装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于學官?!盵2]1706與上面所說不同,這里沒有提到《春秋左傳》,卻提到《論語》《孝經(jīng)》。王充曰:“《春秋左氏傳》者,蓋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宮,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傳》也?!盵3]1161-1162又曰:“孝武皇帝封弟為魯恭王。恭王壞孔子宅以為宮,得佚《尚書》百篇、《禮》三百、《春秋》三十篇、《論語》二十一篇?!涎晕涞?。武帝遣吏發(fā)取,古經(jīng)、《論語》,此時皆出?!藙t古文不當掩,漢俟以為符也?!盵3]860-861許慎《說文解字》亦曰:“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jīng)》。”[4]從王充所說可知“《春秋》三十篇”即《漢書·藝文志》的“《左氏傳》三十卷”,因為《公羊傳》《穀梁傳》皆“十一卷”,其所對應的《春秋》經(jīng)亦“十一卷”。
劉歆爭立的古文經(jīng)學主要以魯恭王壞孔子宅所得為主,其目的是為了補充今文經(jīng)學的殘缺和不足。對于這些古文經(jīng)學,劉歆《七略》皆有記載。對于《古文尚書》,《漢書·藝文志》曰:“《尚書古文經(jīng)》四十六卷?!督?jīng)》二十九卷?!盵2]1705“《經(jīng)》二十九卷”指的是《今文尚書》,“《尚書古文經(jīng)》四十六卷”是在《今文尚書》的基礎上加上孔安國孔壁所得古文十六卷和《書序》一卷?!稘h書·藝文志》曰:“孔安國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于學官。劉向以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jīng)文,《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脫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脫亦二十二字,文字異者七百有余,脫字數(shù)十。”[2]1706這里所說的“脫簡”云云,就是劉歆上面說的“以考學官所傳,經(jīng)或脫簡,傳或間編”。對于《逸禮》,《漢書·藝文志》曰:“《禮古經(jīng)》五十六卷,《經(jīng)》七十篇?!队洝钒偃黄!盵2]1709“《經(jīng)》七十篇”當為“十七篇”之誤,指的是《儀禮》。對于《禮古經(jīng)》,《藝文志》載:“《禮古經(jīng)》者,出于魯淹中及孔氏學,學七十(與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盵2]1710所謂“魯淹中”,指的就是魯恭王壞孔子宅之地②。對于《春秋左氏傳》,《漢書·藝文志》曰:“《春秋古經(jīng)》十二篇,《經(jīng)》十一卷?!蹲笫蟼鳌啡??!豆騻鳌肥痪?。《穀梁傳》十一卷。”[2]1712-1713“《春秋古經(jīng)》”指《左氏傳》所依《春秋》經(jīng)文,“《經(jīng)》十一卷”則指《公羊傳》《穀梁傳》所依經(jīng)文?!端囄闹尽酚衷唬骸爸倌崴即媲笆ブ畼I(yè),……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shù),藉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澳┦揽谡f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盵2]1715劉歆所說的“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中“傳記”指的就是《左氏傳》,而“口說”“末師”指的則是《公羊傳》《穀梁傳》等。對于《毛詩》,《漢書·藝文志》曰:“《毛詩》二十九卷?!睹姽视杺鳌啡??!庇衷唬骸坝钟忻畬W,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盵2]1708對于《毛詩》與三家《詩》的經(jīng)文異同,劉向、劉歆并未說明。
由上可知,劉歆爭立的古文經(jīng)學主要出自魯恭王壞孔子宅所得,河間獻王所得古文僅是輔助。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可能因為在劉歆的心目中魯恭王孔子宅所得確實源于孔子所傳,其權(quán)威性、可靠性不言而喻。而河間獻王所得來自民間,其權(quán)威性、可靠性就要差一些了。
劉歆對于古文經(jīng)學爭立的核心是《春秋左氏傳》?!蹲髠鳌吩趧㈧е熬陀辛鱾?,其父劉向在中秘校書中也曾見到《左傳》,那么劉歆何以要把其列于學官?其《春秋》左氏學有何獨特之處?《漢書·楚元王傳》曰:
宣帝時,詔向受《穀梁春秋》,十余年,大明習。及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時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與歆共校經(jīng)傳。歆略從咸及丞相翟方進受,質(zhì)問大義。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jīng),轉(zhuǎn)相發(fā)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歆亦湛靖有謀,父子俱好古,博見強志,過絕于人。歆以為左丘明好惡與圣人同,親見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傳聞之與親見之,其詳略不同。歆數(shù)以難向,向不能非間也,然猶自持其《穀梁》義。[2]1967
這是說古文《春秋左氏傳》是劉歆在中秘校書中發(fā)現(xiàn)的。從劉向?qū)τ凇洞呵镒髠鳌返囊茫梢灾绖⑾虍敃r已經(jīng)見到《左傳》。不過劉歆的貢獻不在于發(fā)現(xiàn)古文《春秋左傳》,而在于其對《左傳》作了新的理解。
在劉歆之前,學者僅從訓詁的角度來看待《左傳》,即僅注重《左傳》中的古字古言,并未用以解釋《春秋》。而劉歆的貢獻則在于“引傳文以解經(jīng)”,即以《左傳》來解釋《春秋》,使其與《春秋》經(jīng)文相對應,并創(chuàng)造了新的“大義”③,從而“章句義理備焉”。應該說,“章句”之學并非劉歆的發(fā)明。在劉歆之前,《春秋》《尚書》《周易》等經(jīng)已經(jīng)有之。如《漢書·藝文志》曰“《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歐陽章句》三十一卷”“《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公羊章句》三十八篇”“《穀梁章句》三十三篇”[2]1704-1713,施、孟、梁丘《章句》是對施、孟、梁丘三家《易》的解釋,歐陽、大小夏侯《章句》是對今文《尚書》的解釋,《公羊章句》是對《春秋公羊傳》的解釋,《穀梁章句》則是對《春秋穀梁傳》的解釋?!罢戮洹笔钱敃r解釋經(jīng)學的一種體例,其特點是把經(jīng)文分成若干章,然后加以解釋。其好處是對經(jīng)文的細節(jié)能夠更好地把握,其缺點則是容易注重細節(jié),忽視整體。因此夏侯建對于《尚書》“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遭到夏侯勝的非議,說:“建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盵2]3159楊終亦云:“章句之徒,破壞大體?!盵5]1599正因為“章句”之學難以反映經(jīng)的大義,所以古文經(jīng)學常常對于“章句”不太重視,如費氏《易》“長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辭》十篇文言解說上下經(jīng)”[2]3602、揚雄“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2]3514、桓譚“博學多通,遍習《五經(jīng)》,皆詁訓大義,不為章句。能文章,尤好古學”[5]955。但“章句”與“大義”并非彼此對立,水火不容,如鄭興“將門人從劉歆講正大義,歆美興才,使撰條例、章句、傳詁”[5]1217。上面說到“章句義理備焉”也應該如此理解,“章句”是說劉歆受到今文經(jīng)學的影響按照“章句”之學的方式理解《左傳》,“義理”則是指其以“引傳文以解經(jīng)”。
劉歆之所以推崇《左傳》就在于在他看來左丘明受到孔子的親自教誨,而《公羊傳》《穀梁傳》的作者則出于七十子之后,故他們之間有著“親見”與“傳聞”、詳細與簡略的區(qū)別。這樣看來,《左傳》毫無疑問要優(yōu)于《公羊傳》《穀梁傳》。因此,劉歆在《移讓太常博士書》中云:“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盵2]1970所謂“口說”“末師”指的就是《公羊傳》《穀梁傳》等,“傳記”“往古”指的就是《左傳》。對于此點,《漢書·藝文志》曰: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yè),乃稱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币贼斨芄畤Y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shù),藉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洞呵铩匪H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quán)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于學官,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2]1715
《藝文志》本于劉歆《七略》,因此,此段關于《春秋》流傳的說法也代表了劉歆本人的思想。與傳統(tǒng)的“孔子作《春秋》”說不同,劉歆認為《春秋》乃孔子與左丘明合作而成,這顯然是為了突出左丘明在孔子制作《春秋》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因為書中含有褒貶之辭,因此孔子不敢筆之于書而口授弟子,于是弟子所聞不同而產(chǎn)生異言。在這種情況下,左丘明害怕孔子弟子各自根據(jù)己意而闡發(fā)《春秋》之意,于是根據(jù)孔子《春秋》所據(jù)本事而作傳,以說明孔子并非空言而說《春秋》。正因為左丘明參與了孔子制作《春秋》的過程,所以其才有資格作“傳”以維護孔子作《春秋》的本義。在劉歆看來,《春秋》貶損涉及當時當政者,因此,為了免除禍患隱而不宣,通過《左傳》而把其事實顯現(xiàn)出來。而《公羊傳》《穀梁傳》等都是后世口說流傳的結(jié)果,與《左傳》相比,其顯然悖離了孔子所要表達的《春秋》之意。
后世懷疑《左傳》乃劉歆偽造,認為《左氏春秋》并非傳《春秋》之書,其經(jīng)過劉歆改造方成為解釋《春秋》的《春秋左氏傳》。劉歆所爭立的古文經(jīng)學以《春秋左傳》為核心,因此,后世學者最先對《春秋左傳》提出質(zhì)疑。唐代啖助、趙匡認為《左傳》并非左丘明自己所作,而是后人根據(jù)春秋各國史書相關材料,附于《春秋》經(jīng)文之下而編成的一部解釋《春秋》的書,如啖助曰:“故知史策之文,每國各異。左氏得此數(shù)國之史以授門人,義則口傳,未形竹帛。后代學者乃演而通之,總而合之,編次年月,以為傳記?!盵6]3趙匡曰:“今觀左氏解經(jīng),淺于《公》《穀》,誣繆實繁。若邱明才實過人,豈宜若此?……焚書之后,莫得詳知;學者各信胸臆,見《傳》及《國語》俱題左氏,遂引邱明為其人。”[6]8后來宋代葉適、羅壁、葉夢得以及明代郝敬等人也對《左傳》提出了質(zhì)疑,大都從《左傳》并非解釋《春秋》的角度對其進行批評[7]20-22。到了清代,劉逢祿《左氏春秋考證》對此問題作了系統(tǒng)性的批評。劉逢祿認為,《左氏春秋》就如《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一樣,是司馬遷所根據(jù)的舊名,而《春秋左氏傳》則是劉歆改《左氏》以傳《春秋》而來的名稱,其曰:“曰《左氏春秋》,與《鐸氏》《虞氏》《呂氏》并列,則非傳《春秋》也。故曰:‘《左氏春秋》’舊名也;曰‘《春秋左氏傳》’,則劉歆所改也?!盵7]46在此種思想指導下,劉逢祿對《左傳》的傳文以《史記》《漢書》《后漢書》等相關文獻進行了詳細的考證,認為《春秋左氏傳》乃劉歆偽作。
對于劉歆古文經(jīng)學系統(tǒng)整體批評的有廖平和康有為。廖平著有《辟劉篇》(后易名為《古學考》),認為古學乃劉歆所立,在其之前并無此說,“實古學之所以立者,全在今《周禮》羼改數(shù)條,歆以前實無此等議論”[8]74。廖平還認為,劉歆移讓博士所尊《春秋左傳》《古文尚書》《逸禮》皆今學,“古學始于劉氏,所尊三事,皆為今學,不過求立《左氏春秋》、佚《書》《禮》耳”[8]79。只有《周禮》出現(xiàn)以后,《左傳》等書才牽連入于古學。從史書來看,廖平的這種說法并不正確,因為劉歆的《移讓太常博士書》中明確指出此三書為“古文”??涤袨橥ㄟ^對《史記》《漢書》等相關文獻的考證,認為古文經(jīng)學皆劉歆偽造。在康有為看來,秦朝焚書坑儒,六經(jīng)未嘗亡缺,古文諸經(jīng)所托之河間獻王、魯恭王之事,亦是子虛烏有,因此,古文諸經(jīng)皆劉歆偽造??涤袨檎J為,劉歆偽造古文經(jīng)學,得益于其中秘校書之便,故能遍偽《費氏易》《古文尚書》《毛詩》《逸禮》《周禮》《春秋左傳》等古文經(jīng)書??涤袨樵疲骸盎蛟唬红巍稌贰抖Y》《禮記》《周官》《左氏春秋》《論語》《孝經(jīng)》皆古文,《毛詩》《費氏易》亦古文,凡后世號稱為經(jīng)者,皆歆偽經(jīng)變亂先圣之典文,或易后儒之耳目,其罪固不勝誅矣。歆所偽為古文者固不足信,凡《史》《漢》所號為古文者,舉皆歆所竄附乎?應之曰:《漢書》為歆撰,不復據(jù);《史記》所稱,如《太史公自序》‘年十歲則誦古文’,《十二諸侯年表》‘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于篇,為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之類,或多竄附者也。”[9]可以看出,康有為考證劉歆古文經(jīng)書的一個重要理念就是《史記》《漢書》等都經(jīng)過劉歆的竄亂,因此,凡是所提及“古文”或與“古文”相關的材料都是劉歆竄亂的結(jié)果。這種考證無疑是站不住腳的。
從現(xiàn)有史料來看,古文經(jīng)學顯然并非劉歆偽造,《春秋左氏傳》亦非劉歆篡改《左氏春秋》而成。《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曰:“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盵10]509-510劉歆所說即本于此,其所說的《春秋左氏傳》即是這里的《左氏春秋》④。不過劉歆為了論證《左氏春秋》的合法性,把《春秋》說成孔子與左丘明合撰。此外,在劉歆之前,《春秋左傳》就有一條明晰的傳承譜系?!稘h書·儒林傳》曰:
漢興,北平侯張蒼及梁太傅賈誼、京兆尹張敞、太中大夫劉公子皆修《春秋左氏傳》。誼為《左氏傳》訓故,授趙人貫公,為河間獻王博士,子長卿為蕩陰令,授清河張禹長子。禹與蕭望之同時為御史,數(shù)為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上書數(shù)以稱說。后望之為太子太傅,薦禹于宣帝,徵禹待詔,未及問,會疾死。授尹更始,更始傳子咸及翟方進、胡常。常授黎陽賈護季君,哀帝時待詔為郎,授蒼梧陳欽子佚,以《左氏》授王莽,至將軍。而劉歆從尹咸及翟方進受。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賈護、劉歆。[2]3620
劉歆《左氏》學來自尹咸、翟方進。尹咸曾參與劉向校書,不過所校乃術數(shù)部分。后來還與劉歆共校經(jīng)傳,“時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與歆共校經(jīng)傳”[2]1967,這里的“共校經(jīng)傳”應該主要是《左傳》。尹咸的《左氏》學來自其父尹更始,更始來自張禹,張禹來自貫公,貫公則來自賈誼,貫公還曾為河間獻王《左氏》博士,劉歆的《左氏》學就師承上說來自河間獻王博士貫公。而其爭立《春秋左傳》的依據(jù)則是魯恭王壞孔子宅所得古文。除此之外,劉歆的《左氏》學可能受到其父劉向的影響[11]356?;缸T曰:“劉子政(向)、子駿(歆),子駿兄弟子伯玉,俱是通人,尤珍重《左氏》,教授子孫,下至婦女,無不讀誦。”[12]可以看出,劉向雖持《穀梁》義,但對于《左傳》亦很重視[13]。
劉歆對于《左傳》的貢獻在于其“引傳文以解經(jīng),轉(zhuǎn)相發(fā)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也就是說,“自劉歆開始,才模仿《公羊》《穀梁》兩家的做法,‘引傳文以解經(jīng)’,使《左氏》學具有了時人公認的《春秋》學形態(tài),創(chuàng)建了一套《左氏》學的‘章句義理’”[11]357。至于劉歆如何創(chuàng)建《左傳》“章句義理”,由于其書已佚,我們無從得知?!稘h書·五行志》和孔穎達的《春秋左傳正義》保存了部分佚文,從而為我們了解劉歆的《左傳》“章句義理”提供了部分資料。
在《春秋左傳正義》保存的佚文中,劉歆的解釋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經(jīng)文文字訓詁方面的解釋。如《宣公十五年》:“冬,蝝生?!倍蓬A注曰:“蝝,……劉歆云:蚍蜉子也?!盵14]766《定公八年》:“盜竊寶玉大弓?!倍蓬A注曰:“寶玉,夏后氏之璜。大弓,封父之繁弱。”孔穎達疏曰:“自劉歆以來,說《左氏》者皆以為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成王所以分魯公也。”[14]1808可知“寶玉,夏后氏之璜”等解釋出自劉歆。另一類則是對《左傳》義例的闡發(fā)。如《隱公元年》傳曰:“不書即位,攝也?!笨追f達疏曰:“劉、賈、潁為傳文生例云:恩深不忍,則傳言‘不稱’;恩淺可忍,則傳言‘不書’?!盵14]55這是劉歆對《左傳》“不書”義例的闡發(fā):如果恩惠深厚不可忍受,則言“不稱”;如果恩惠淺薄可以忍受,則言“不書”。《文公十八年》“莒弒其君庶其”、《宣公四年》“夏六月乙酉,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孔穎達疏皆曰:“劉、賈、許、潁以為君惡及國朝,則稱國以弒君;君惡及國人,則稱人以弒?!盵14]659-699這是對“稱國以弒”和“稱人以弒”義例的解釋:如果惡及國家朝廷,則“稱國以弒”;如果惡及國人,則“稱人以弒”。對于劉歆《左氏傳》義例的來源,日本學者鎌田正認為,劉歆有的借取了《公羊傳》《穀梁傳》的義例,有的則是其自己建立的獨特義例[15]。對于前者,杜預《春秋釋例》已經(jīng)指出,如《莊公三十年》:“秋七月,齊人降鄣?!笨追f達疏曰:“《釋例》曰:劉、賈依二傳,以為‘鄣,紀之遺邑’?!盵14]337所謂“二傳”,就是指《公羊傳》《穀梁傳》。此“鄣,紀之遺邑”出自《穀梁傳·莊公三十年》?!冻晒吣辍罚骸熬旁滦脸?,用郊?!笨追f達疏曰:“賈逵以二傳為說,諸書用者,不宜用也?!夺尷吩唬骸瓌ⅰ①Z以為諸言用,皆不宜用,反于禮者也?!盵14]909這里的“諸言用,皆不宜用”即取自《公羊傳》《穀梁傳》,二傳《莊公二十四年》《僖公八年》《成公十七年》以及《穀梁傳·哀公元年》皆言“用者不宜用(者)也”。對于后者,如《隱公四年》“夏,公及宋公遇于清”,孔穎達疏曰:“劉、賈以遇者用冬遇之禮,故杜難之?!夺尷吩唬河稣?,倉卒簡儀,若道路相逢遇者耳。《周禮》‘諸侯冬見天子曰遇’,劉氏因此名以說《春秋》,自與傳違?!盵14]97可以看出,劉歆在創(chuàng)建《左氏傳》義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受到《周禮》的影響。
在《漢書·五行志》中也能看到劉歆對于《左氏傳》章句義理的發(fā)明,如“厘(僖)公十六年‘正月,六鶂退蜚,過宋都?!蹲笫蟼鳌吩弧L也’。劉歆以為風發(fā)于它所,至宋而高,鶂高蜚而逢之,則退。經(jīng)以見者為文,故記退蜚;傳以實應著,言風,常風之罰也。象宋襄公區(qū)霿自用,不容臣下,逆司馬子魚之諫,而與強楚爭盟,后六年為楚所執(zhí),應六鶂之數(shù)云”[2]1442-1443。劉歆在這里區(qū)別經(jīng)、傳不同,認為經(jīng)文從看見者的角度敘述,故記錄“退蜚”,而傳文則以實際情況來說明,故言“風”,最后還從現(xiàn)實政治的角度予以說明。又如“《左氏傳》曰:‘恒星不見,夜明也;星隕如雨,與雨偕也?!瘎㈧б詾闀兿笾袊?,夜象夷狄。夜明,故常見之星皆不見,象中國微也?!请E如雨’,如,而也,星隕而且雨,故曰‘與雨偕也’,明雨與星隕,兩變相成也”[2]1509,傳文出于《莊公七年》,劉歆從華夷之辨的角度對“夜明”作了解釋。此外,還從文字訓詁的角度解釋“如”字。又如“《左氏傳》曰:有星孛北斗,周史服曰:‘不出七年,宋、齊、晉之君皆將死亂。’劉歆以為北斗有環(huán)域,四星入其中也。斗,天之三辰,綱紀星也。宋、齊、晉,天子方伯,中國綱紀。彗所以除舊布新也。斗七星,故曰不出七年。至十六年,宋人弒昭公;十八年,齊人弒懿公;宣公二年,晉趙穿弒靈公”[2]1512,傳文出于《文公十四年》,劉歆對經(jīng)文“有星孛入于北斗”和傳文“周內(nèi)史叔服曰,不出七年,宋齊晉之君,皆將死亂”都作了自己的解釋。劉歆的解釋除了文字訓詁外,還涉及現(xiàn)實政治,這與《公羊傳》《穀梁傳》的解釋皆不相同?!豆騻鳌分饕獜摹坝洰悺钡慕嵌扔枰越忉?,如其解釋“六鶂退蜚”時說:“五石六鹢,何以書?記異也。”[16]274解釋“恒星不見”時說:“君子修之曰‘星霣如雨?!我詴坑洰愐??!盵16]154解釋“有星孛北斗”時說:“孛者何?彗星也。其言入于北斗何?北斗有中也。何以書?記異也。”[16]355《穀梁傳》則著重就事論事而不牽連現(xiàn)實政治,如其解釋“六鶂退蜚”時說:“是月也,決不日而月也。六鶂退飛,過宋都,先數(shù),聚辭也,目治也?!盵17]156解釋“恒星不見”時說:“恒星者,經(jīng)星也。日入至于星出謂之昔。不見者,可以見也。夜中,星隕如雨。其隕也如雨,是夜中與?”[17]83解釋“有星孛北斗”時說:“孛之為言,猶茀也。其曰入北斗,斗有環(huán)域也?!盵17]206-207不難看出,劉歆對于“北斗”的解釋受到《穀梁傳》的影響。
劉歆的左氏學還體現(xiàn)在其引用《左傳》材料來論證自己的觀點。在論述三統(tǒng)歷的時候,劉歆就征引了很多《左傳》材料,如《漢書·律歷志上》曰:
周道既衰,幽王既喪,天子不能班朔,魯歷不正,以閏余一之歲為蔀首。故《春秋》刺“十一月乙亥朔,日有食之”。于是辰在申,而司歷以為在建戌,史書建亥。哀十二年,亦以建申流火之月為建亥,而怪蟄蟲之不伏也。自文公閏月不告朔,至此百有余年,莫能正歷數(shù)。故子貢欲去其餼羊,孔子愛其禮,而著其法于《春秋》。經(jīng)曰:“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日,官失之也。天子有日官,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厎日,禮也。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于朝?!毖愿嫠芬病T錃v始曰元。傳曰:“元,善之長也。”共養(yǎng)三德為善。又曰:“元,體之長也?!焙先w而為之原,故曰元。[2]980
“十一月乙亥朔,日有食之”出自《左傳·襄公二十七年》?!洞呵铩方?jīng)文曰:“冬,十有二月乙亥,朔,日有食之?!薄豆騻鳌贰斗Y梁傳》皆無傳,唯《左傳》解釋說:“十一月,乙亥,朔,日有食之,辰在申,司歷過也,再閏失矣?!盵14]1210-1228從后面“辰在申”來看,劉歆所說本自《左傳》。對于《左傳》為何把經(jīng)文“十二月”改為“十一月”,劉歆作了解釋:“襄公二十七年,距辛亥百九歲。九月乙亥朔,是建申之月也。魯史書:‘十二月乙亥朔,日有食之?!瘋髟唬骸辉乱液ニ罚沼惺持?,于是辰在申,司歷過也,再失閏矣?!詴r實行以為十一月也,不察其建,不考之于天也?!盵2]1020這是說,《春秋》經(jīng)文記載的“十二月”是錯誤的,從其時間實際情況來看應是“十一月”?!敖?jīng)曰:‘冬十月朔,日有食之?!瘋髟唬骸粫眨偈е??!盵14]240-241劉歆引用此文用以說明“告朔”?!霸浦L也”出自《左傳·昭公十二年》“故曰‘黃裳元吉’。黃,中之色也。裳,下之飾也。元,善之長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飾。事不善,不得其極”[14]1498,“元,體之長也”則出自《左傳·襄公九年》“‘隨,元、亨、利、貞,無咎。’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14]998。除此之外,劉歆的《世經(jīng)》、災異說、分野說等思想也受到《左傳》的影響。
劉歆的春秋學不僅表現(xiàn)在他的左氏學義理方面,而且還表現(xiàn)在其對《春秋》的總體看法。《漢書·律歷志上》曰:
夫歷《春秋》者,天時也,列人事而目(因)以天時。傳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故有禮誼動作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yǎng)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惫柿惺偎氖曛?,以陰陽之中制其禮。故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是以事舉其中,禮取其和,歷數(shù)以閏正天地之中,以作事厚生,皆所以定命也?!兑住方鸹鹣喔镏栽弧皽涓锩?,順乎天而應乎人”,又曰“治歷明時”,所以和人道也。[2]979-980
這從歷法的角度來看《春秋》,認為《春秋》是一部反映時令歷法的著作,所謂“列人事而目(因)以天時”就是“推天道以明人事”,后面引用《左傳》和《周易》作以說明?!皞髟唬骸袷芴斓刂幸陨背鲎浴蹲髠鳌こ晒辍穭⒖倒裕皽涓锩?,順乎天而應乎人”和“治歷明時”分別出自《周易》革卦《彖傳》和《象傳》。因此,劉歆說:“《易》與《春秋》,天人之道也?!盵2]981這也就是說,《春秋》和《周易》一樣,都反映了“天人之道”。
對《春秋》的性質(zhì),在劉歆之前,大多認為是關于“人道”的著作?!洞呵铩繁緛硎鞘窌囊环N著述體裁,特征是“記事”,如郭店楚簡曰:“《春秋》,所以會古今之事也。”[18]160《慎子》曰:“《春秋》,往事也?!盵19]又因為《春秋》含有孔子的褒貶之義,《春秋》又被看作關乎政治的著作,如《莊子·天下》曰“《春秋》以道名分”[20]、董仲舒曰“《春秋》正是非,故長于治人”[21]、司馬遷曰“《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10]3297。無論如何,《春秋》都與“人道”相關。董仲舒雖然根據(jù)《春秋》建立了以“天”為本體的哲學,但其對于《春秋》的看法,也是從人道方面講的。劉歆則認為《春秋》不僅關乎“人道”,而且涉及“天道”,是一部“天人之道”的著作,這顯然是受到了《周易》的影響?!吨芤住贩譃樯舷露?jīng),上經(jīng)自乾至離三十卦象征天道,下經(jīng)自咸至未濟三十四卦象征人道,這種思想在《易傳》中就已有反映,如《序卦傳》曰:“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盵22]646這里的天、地即乾、坤二卦,然后推出屯、蒙等二十八卦?!缎蜇詡鳌酚衷唬骸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22]647這是由天道推出人道。人道之始,本于夫婦,此即咸卦。然后推出恒、遁等三十三卦?!洞笙髠鳌芬彩窍冉庳韵螅缓笠鋈耸?,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22]8、“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22]27,等等。這都說明《周易》是一部關于“天人之道”的著作。郭店楚簡亦曰:“《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盵18]160劉歆在論述《春秋》為“天人之道”的時候,正是和《周易》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同時也是以《周易》為根據(jù)的。因此,劉歆說:“孔子述《春秋》。則乾坤之陰陽,效《洪范》之咎徵,天人之道粲然著矣。”[2]1316
注 釋:
①關于劉向的春秋學思想,可參見任蜜林:《劉向的春秋學思想新探》,《哲學動態(tài)》2021年第6期。
②對于“淹中”,歷來有不同的解釋?!稘h書》蘇林注曰:“里名也?!辈⑽粗赋銎浯_切位置?!端鍟そ?jīng)籍志》說:“古經(jīng)出于淹中,而河間獻王好古愛學,收集余燼,得而獻之?!边@似乎認為“淹中”為河間獻王所得古書之地。楊天宇說:“所謂‘魯淹中’,蓋即民間獻書之一途;所謂‘孔氏’,蓋即上所謂‘孔壁’?!?參見楊天宇:《鄭玄三禮注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3頁。)王葆玹說:“淹即奄,奄中即古代奄國故地,據(jù)《括地志》佚文,古奄國在曲阜縣奄里,很可能就是魯恭王修宮室的處所。因而‘魯淹中及孔氏’即‘魯奄中孔氏’?!?參見王葆玹:《今古文經(jīng)學新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08頁。)從史書記載來看,河間獻王所得古文來自民間,其來源應該并非一地,因此,還是以“淹中”為孔壁的說法較為合理。
③從“歆略從咸及丞相翟方進受,質(zhì)問大義”可知,在劉歆之前,《左傳》亦有“大義”,不過劉歆對這種“大義”不太滿意,提出了質(zhì)問。
④關于左丘明的名字以及其與孔子的關系問題,可參見張以仁:《春秋史論集》,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0年版,第71-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