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晚艷
我想以最平和的方式書寫祖國的西藏,書寫那遼闊的悲喜。
1.香格里拉的眼淚
與友西藏游,選擇滇藏線。落地麗江,包車從香格里拉一路進藏。
在這之前,有關香格里拉的,都是美好?!帮L吹草低現(xiàn)牛羊,白云悠悠話情長”,以“雪山為域,金沙為池”的香格里拉集大自然的美貌、剛?cè)嵊谝簧?,是藏族同胞“心中的日月”,也是我等眾多女中青浪漫的天堂?/p>
“扎西德勒!”麗江三義機場,藏族男孩小索滿面笑容地呈上雪白的哈達。
黝黑的皮膚、整齊的牙,又長又厚的深藍登山服裹著高大的體魄。微信中自稱“小索”的90后司機兼導游看起來并不年輕,高高的額頭空蕩蕩的,幾絲灰白的頭發(fā)在風中搖搖欲墜,耷拉著眼皮,像喝醉酒,又像沒睡醒,只有陽光下肆意舒展的笑容,熱忱得像一壺沸水。
究竟是什么樣的風月,讓本應青春的小伙,如此早地沾染江湖?
從麗江到香格里拉,全程170多公里,沿國道214線,經(jīng)長江上游金沙江。金沙江發(fā)源于青海境內(nèi)唐古拉山脈的格拉丹東雪山北麓,是西藏和四川的界河。起初,金沙江由北向南流,當流到云南省境內(nèi)的石鼓動村北時,江流突然折轉(zhuǎn)向東,而后又轉(zhuǎn)而向北,在只有幾千米路的距離內(nèi)差不多來了一個180度的大拐彎,形成“萬里長江第一彎”。
從第一彎到虎跳峽不算遠,沿路有賣水果的藏民,攤主都似一張臉,黑黑的,圓圓的,裹著頭巾,都帶著笑,也都透著渴望。干脆,一二三四五個攤,每個攤各買一個。
“哥哥姐姐,您們太好了?!笨兄鞴?,小索忽然吸嗦鼻子,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像要把眼淚擠回眼眶,“您們太好了!”
對小索莫名的感觸,我一時沒反應?????? 過來。
“您們真是太好了!”車子繼續(xù)前進,小索還沉浸在他的思緒里,“我常帶團路過,很少有人買路邊瓜,每次看到他們難過的眼神,我也難受,您們不但買,還每個攤都買?!?/p>
原來如此。小小的車廂,因小索的快樂,也瞬間快樂起來。
“哇——”遠遠的,傳來一陣陣歡呼。
先聞其聲再見其身的虎跳峽,猛地撞進我的視野。
長江不同的地段叫不同名字,金沙江則和黃河一樣,是因為水里含有大量黃泥沙而得名。我見,洶涌澎湃、咆哮如雷,或激流回旋,或浪沖石叢,滾滾長江水,遇山撞山,逢石沖天,站在岸邊,但見濃濃水霧白茫茫一片,四處飄散的水霧飛落臉龐,涼嗖嗖、濕漉漉的,像金沙江抖動的淚。
“會說話就會唱歌,能走路就會跳舞”,晚上,入住香格里拉縣城,在載歌載舞的藏家土司晚宴,我見著了她,一位肩披哈達、高唱紅歌的83歲高齡的奶奶。
老奶奶滿頭銀發(fā),寶藍的藏服圍著玫紅的圍裙,戴藏式頭套,在一位藏族男青年的引導下,老人家始終筆挺地站立,微笑著與每一位前來就餐的人排隊照相,男青年說照相免費送一張小的,如果喜歡再出20塊買張大的。輪到我時,我觸摸到老奶奶的手,老人的手皮包骨頭,如干樹枝,冒著冷汗,還瑟瑟發(fā)抖。
“奶奶。”我叫,老人家不說話,只是微微笑,黝黑的皺紋嵌在同樣黝黑的臉龐,如同高山的深溝,但她蒼老的雙眼煥發(fā)著平和的光茫,清澈得像深谷的湖泊。
晚宴開始,坐在角落猛吃的我被一首高亢的紅歌催抬起頭,“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歌是老奶奶唱的,一氣呵成,老人的高音像虎跳峽的浪,噌噌地直往上沖。
我問小索:“為什么那么老的奶奶還要出來唱歌?子女不孝?”
年輕的小索深沉地說:“姐姐,不讓老人唱那才是大不敬啊!”
原來,曾經(jīng)的香格里拉有著與世隔絕的純粹和唯美,也有著與世隔絕的麻煩和閉塞,美好的東西出不去,外面的美好進不來。以前,香格里拉人民幾乎都是靠游牧為生。自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國家對香格里拉旅游開發(fā)后,香格里拉才迎來自己的春天。如今的香格里拉人民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以家族為單位做和旅游有關的工作,開旅館、賣特產(chǎn)、搞餐飲、弄民宿、當導游、廚師、司機,還有翻譯和專業(yè)喝酒。
“守護香格里拉,珍惜衣食父母!” 小索說,長輩們教導,現(xiàn)在的游客是香格里拉的天、香格里拉的地,服務好游客,就是守住家族的生命線,守住香格里拉的品牌和尊嚴。“喝酒的是老人家的大兒子,主持人是大孫子,小孫子跳舞,端茶倒水的都是媳婦、孫女、孫媳什么的,反正都是七大姑八大婆,唱歌的老奶奶是總頭?!?/p>
晚宴上,老奶奶一連唱了三首歌。
小索說:“老奶奶還要去隔壁小兒子家趕場……”
離開香格里拉,原野正起著風,淚水蛇一樣在我的臉上滾淌。
2.瀾滄江邊古鹽田
沿214國道一路向北,過金沙江大拐彎、云南德欽,往西藏芒康。
車里播放的藏語歌曲,似乎每首都一個調(diào),但怎么也聽不厭,還情不自禁地想搖擺,簡潔明了的歌韻聽著麻酥酥、毛茸茸的,很舒服,很溫暖。究竟什么原因,又說不出,反正我和友都跟著調(diào)子哼,跟著調(diào)子搖,心情像天空的云,絲絲縷縷的,很自在,很飄逸,像給洗濕了的頭吹暖風機。
高原的風景都一樣,藍天、白云與草原上的花、牛和極少咩咩叫的羊,還有離草原遙遠的炊煙繚繞的村莊。高原的湖是不一樣的湖,湖面不寬,水也很淺,卻讓人感覺很遼闊,很深遠,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清冷,讓人很想靠近,又不忍走近,似乎一走近,就打擾了她的美好與安寧。
沿途風景,身在其外,心處其中,像和一個美麗的姑娘偶遇,想走深入一點,卻很唐突,很冒昧,感覺難為情。如此這般,擦肩而過,戀戀不舍。
到達鹽田,正當午。
鹽田位于西藏芒康縣鹽井鎮(zhèn)、214國道瀾滄江東西兩岸,海拔2300米左右,鹽井因產(chǎn)鹽得名,是我國唯一保存完整的最原始手工曬鹽方式的地方,已有1300多年歷史,千百年來,養(yǎng)育了三江兩岸眾多高原兒女。
高原的山都相似,高原的水也如出一轍,山路十八彎,沿路的水跟著彎,山的屹立和水的奔涌,都繞著高原各種各樣的花、矮矮叢叢的樹和形形色色的草。正午,陽光火一般射下來,沒有樹的山在斑斕的陽光照射下,像光頭長了頭皮癬,一會亮,一會暗,匍匐的陰影像潛伏的妖怪,一會向東爬,一會向西爬。炎熱的七月,瀑布只有水流過的痕跡,或灰或黃的石頭如山巒的傷疤結(jié)了痂。大大小小的村莊依山而建,遠看,像兒童堆砌的積木,這樣看是方的,那樣看又是長的。
坐在車里看鹽田,一切都是滄桑的模樣。瀾滄江,除了那駿馬般奔騰的滾滾江水,江兩岸那一間間懸空的鹽床像城里的臨時收容所,遠看是悲,近看也悲。
坦白說,這種地方,看看風景可以,叫我長住,真需要勇氣。
車子鉆進一個看不到路卻確實有路的村,過了幾間沒有人的房,停至手工造鹽現(xiàn)場。
“這些房子都是制鹽的人晚上住的?!毙∷鞲嬖V我們,現(xiàn)在制鹽的人雖然沒有以前多,但還是不少。千百年來,一代一代制鹽人,就在鹽田里,和瀾滄江一起,和身后光禿禿的山及頭頂?shù)乃{天一起,默默相守,只有白云悠悠,只有江水滾滾。
進村,小心翼翼。在高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江水奔騰,風聲呼呼,就是感覺四周很沉寂,那種純粹的安寧能讓人自然平和下來,就像手里抓著垃圾走在整齊干凈的街道,如果隨意扔掉,掉的不是垃圾,是道德和尊嚴。
鹽田邊的她們,就給我自慚形穢的?????? 震撼。
剛下車,只見眼前和對岸的制鹽木架,如戲臺一樣搭在瀾滄江東西兩岸,近處的鐘乳晶鹽像自然的水晶宮,一塊塊水晶倒懸在暗紅的鹽床下,在陽光的透射下煥發(fā)著金色的光。
“哇!”我兔子般向鹽床奔去,身后掀起一股灰塵。
“扎西德勒!”這時,一句輕柔卻絕對豐滿的問候傳進我耳。
回頭,她們坐在陽光下。
三位當?shù)貗D女,清一色的暗紅皮膚,使我看不出她們的年齡,裹得嚴嚴的民族服裝,紅的黃的藍的,在潔白的水晶鹽下顯得很是耀眼。我想過很多種可能,比如,乍然而至的停車灰塵,讓她們眉頭一皺;嘰嘰喳喳的我的叫聲,讓她們嘴角一抿;或者,她們像其他旅游區(qū)的商販一樣,向我天花亂墜地推銷,再嘀嘀咕咕地用我聽不懂的話咒我一頓。
然而,她們沒有,她們一直坐著,她們只是笑,不是全綻開的笑,是那種笑不露齒的笑,像三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我想過買點鹽,可是,剛踏進西藏,后面還有很多天,要走的路還很長,帶鹽,終究不現(xiàn)實??晌铱傁虢o她們做點什么,比如說,給點錢,但她們臉上的從容和圣潔,讓我蠢蠢欲動的雙手害臊。后來,我假裝離開。在廣州買東西,如果離開,店主會叫,她們?nèi)艚?,我一定買鹽,不方便帶也買。可是,她們就是不叫,好像我是風,吹過來,她們頭發(fā)動一下,吹過后,她們又恢復平靜。
終究,我又回了頭,走進鹽田,走到瀾滄江邊,假裝平靜地看鹽井的滄海桑田。
“轟——”
“嘩——”
“砰——”
瀾滄江發(fā)源于中國青海省唐古拉山北麓,東南流至西藏昌都與右岸支流昂曲匯合,穿行于高山深谷,水流湍急且多石灘,鹽井境內(nèi)的瀾滄江,堅韌、隱忍,滿懷硬骨和咸濕的煙火。
制鹽是鹽井人民的生存之本,是鹽井人民經(jīng)濟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鹽井的產(chǎn)鹽方式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最古老和最原始的。人們從梯子向下深入到洞底幾米至十幾米的深處,將鹵水背上來倒在鹽田里,經(jīng)過強烈的日光照射,水分逐步蒸發(fā),形成鹽粒,鹽粒曬干運入市場進行交易。每塊鹽田產(chǎn)鹽十幾斤,三至五天掃一次,如果天氣不好,也有十五天左右才掃一次的。每年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也就是農(nóng)歷二、三月份鹽產(chǎn)量最高,質(zhì)量最好,價格也賣得最高。鹽井的鹽銷路廣,除了西藏昌都的貢覺縣、察雅縣、左貢縣、八宿縣、芒康縣、林芝的察隅縣外,還銷往四川的巴塘縣、理塘縣、康定縣,云南的德欽縣、香格里拉縣、維西縣等。
“我的家鄉(xiāng)都用這邊的鹽?!毙∷骱苁球湴粒拔覀兊纳蠖枷矚g鹽井的鹽,吃了鹽井的鹽牲畜的肉多,還很結(jié)實?!?/p>
調(diào)皮的小索說到結(jié)實,還舉起自己的手臂,憋著五官,臉部鼓鼓的,像個打足氣的氣球。
離開時,又路過三個女人的鹽攤,我刻意放慢腳步,眼睛眨巴眨巴地朝她們笑。然而,我笑,她們也笑,我眨眼,她們就把含蓄的笑聲放大了一點點,像三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嬌羞地顫了顫。
3.怒江72拐
沿214國道,從鹽井赴芒康縣城。
與國道平行著一條江不成河、河不成溪的水帶,水時而涓涓流淌,時而紅沙滾滾,薄紙般淺的水面時不時地拱一團或扁一塊,像人體長了腫瘤。江不成江,地不是地,不寬的表面很長的距離,遠看,像北方二人轉(zhuǎn)演員手中揮舞的飄帶。偌大的原野,一排走進高原后難得一見的白楊樹,把視野可及的地方相隔成一道滄桑的綠。斑斕的綠色后,紅色土塊立的立,躺的躺,千奇百怪,如人生百態(tài)。農(nóng)作物離得很遠,眼前一片模糊的綠。紅的白的民房稀稀落落地立在干涸的河道邊或?qū)掗煹脑爸?,看似錯落自然,卻讓人感覺落寞,就像寒冬披了件流浪漢的棉被。路不平,小索的車開得跌跌撞撞,所經(jīng)之地的橋沒幾座四平八穩(wěn),還有倒了一截的,來往車輛不得不繞著半圓從旁邊借道過。漫長的路程從一片山谷走進另一片山谷,由一處高坡爬到另一處高坡,前后左右的山,如禿頂?shù)闹心昴校∠∈枋璧闹脖黄D難地綠著。
一切都是滄桑的模樣,只有各民房屋頂恣意飄揚的五星紅旗,在演示溫暖,宣揚著時代的希望和脈搏。
忽然,心事如陽光下的山,牛皮癬般一時亮一時暗,一會陰一會晴。
進入芒康縣城,214國道和318國道相融,視野頓時開闊起來,剛剛經(jīng)歷的來時的路像翻過的日歷,刷地從心里掉落。到酒店把行李安頓好,洗了個舒適的澡,時間顯示18:00,太陽卻旺盛如廣州正午,我和友在芒康主街道和廣場一個勁地擺拍。
“你看!你看!”晚餐桌上,友回看手機照,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蹦到我臉上了。
友是極為含蓄之人,能讓她如此一驚一乍的絕對不是平常事。我湊過頭,原來,我在芒康廣場的照片,身后的政府大樓頂層以藏、漢雙語寫著“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標語正中,五星紅旗在碧藍的天空下迎風飄揚,陽光如珍珠般鋪灑下來……
臨走買單,飯店藏族大姐硬要塞給我一個迷你版熱水瓶,我果斷拒絕。
這年代,訛詐層出不窮,出門在外,少惹為妙。
然而,我使勁推,大姐費力塞。
小索在旁邊笑得雙肩一顫一顫,“姐,她是要送我們奶茶喝,不要錢的。這里風大,晚上冷,喝熱奶茶暖和,住得近,喝完把熱水瓶送來就是。”
唉呀!我尷尬得皺眉頭,大姐還是微??? 微笑。
第二天一早,小索說318國道,美女和野獸共存,美麗的很美麗,艱險的更艱險。小索的總結(jié)像廣告,“318國道,沒有最震撼,只有更震撼!”
這使我心跳,也讓我期待。
從海拔3850米的芒康到左貢,上邦達過怒江72拐,經(jīng)八宿到海拔3850米的然烏湖,中間的業(yè)拉山口海拔4600米,大范圍的金字塔地形包圍著無數(shù)個小金字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翻越高山,穿行峽谷,一路和江水同呼嘯,與懸崖共心跳,每一段都蕩氣回腸。
相對而言,芒康到左貢的路段中規(guī)中矩,高山內(nèi)的原野,感覺不到身處高原,地平,坡度也緩和,沿途都是水泥路,白墻紅瓦的村舍都飄著國旗,一路有“不忘初心”“聽黨的話”“精準扶貧,堅決脫貧”等標語。左貢境內(nèi)隨處可見廈門幫扶的電站、樓盤。再看紅色標語,已沒有第一次在芒康縣城見到“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時的那種激動,但溫暖一直在內(nèi)心控制不住地翻滾。
出左貢,路變窄了,車又開始多起來,還經(jīng)常有坑洼,路上時不時出現(xiàn)牦牛。有的牛在路邊,有的在路中間,車子開近也不理不睬,慢悠悠的,屁股一扭一扭。推開窗拿出手機對著拍照,牛還仰著頭,扇扇尾巴,瞪瞪眼,眼睫毛巴搭幾下,像配合著擺POSE。
好想做一頭這樣的牛,在高原上,在大山里,在這曲曲折折的深谷,悠哉游哉地逍遙。
一路沿著瀾滄江和玉曲河前進,四周的山依舊如禿頂?shù)闹心?,風如同子彈一樣穿過車頂,深谷的江河很平緩,水流聽起來像輕緩的二胡。路上的行者逐漸多起來,有騎摩托的、踩單車的,還有徒步的。老天很任性,剛剛陽光燦爛,沒一會就昏天黑地,以為要下雨,又刷地明亮起來。過邦達草原,小雨如冰粒從天而倒,草原啪啦啪啦地響。
“那邊發(fā)生車禍了?”我驚叫。
一輛慘不忍睹的白色小車停在我們即將前行的U字形路口。
“姐姐,那是模型,模型。”小索忽地擋住我的視野,“那只是模型,你如果怕,別看。”
有這樣的模型,證明就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或者,時時刻刻都有可能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在蕓蕓眾生里,在來來往往的每一個鮮活的生命里。
過左貢,快到八宿,小索忽然把車開到路邊一空地,說叫我們下車,他到后面接個人。
不對,這深山高原的,萬一他把我們放下不管怎么辦?
“姐姐,剛剛我看到路邊有個婦女在叫車,我們車上人剛好夠,我不能載她,但想了想,她背著重東西,就幾百米遠,也許她只是這個村的,我倒回去很快,幫幫她?!?/p>
10分鐘不到,小索回來了,車上下來一個藏族婦女。婦女就是附近村民,臨走,一直向我們雙手合十“扎西德勒”。
我感覺很驕傲,好像自己做了好事一樣。間接幫人,也溫暖。
小索說,路上遇到人叫車,只要有位,每個司機都會停,都會順路帶,這是整個藏區(qū)的規(guī)矩,也是所有進藏車輛必須懂得的規(guī)矩。誰都有困難的時候,“我的表哥,如果不是受大家?guī)椭?,去年就在這一帶走了……”
原來,小索的表哥是資深導游,開旅游公司,也經(jīng)常帶車。去年8月送客人到拉薩回香格里拉的途中,在318國道左貢路段,忽然感覺心臟不適。跟著表哥學跑車的小索嚇壞了,幸好有路過的騎行者和武警士兵,簡單救治后,順利回到云南的家。“雖然,我的表哥最后還是走了,但那是病,沒辦法的事,如果不是路邊人幫忙,我表哥的靈魂都回不了家鄉(xiāng)?!?/p>
才明白小索一路的欲言又止,才懂得如此年輕的小索為何肩挑如此的重擔。小索說,他家不缺錢,父親做生意,家里搞民宿,每年的松茸和冬蟲夏草收入都不低,但是,旅游公司是表哥一手創(chuàng)建的,他是表哥親自帶出來的,他得守住表哥的事業(yè)。
車內(nèi)忽然安靜下來,風一陣嗚咽,瞬間,大雨傾盆。
人生,無論苦也好,樂也好,誰都不能停下來,非往前走不可。
山越來越陡,路越來越彎,沒一會,到達怒江72拐。
10多公里長的怒江72拐,站在觀景臺上,只見灰黑的群山間一個個彎道觸手可及,卻拐來拐去要花個十來米或幾十米。近看72拐,像公園的垂直過山車,遠看,如一條盤旋在山間的大蟒蛇,再遠看,又如空中騰云駕霧的巨龍。整體俯看,就是一張大型心電圖,巍巍群山是體魄,蒼茫大地為肉身,奔騰不息的江水為血液,斑斑點點的綠色像肌膚。怒江72拐,看得人心怦怦跳。
雨水忽然停了,風繼續(xù)吹,臉冰涼,內(nèi)心卻滾燙滾燙。
毫不謙虛地說,72拐的每一步、每一拐都在演繹“蕩氣回腸”。
忽然想起山底過檢查站,路牌是“天路72拐”。對,天路,72拐就是天路。
72拐在八宿縣,其實,318國道的這一段,幾乎都是拐的,順著江水拐、沿著山崖拐,在高山拐,在深谷也拐,反正沒有最拐,只有更拐,拐來拐去的,路上隨時有不可控因素,說滇藏路驚艷,川藏路驚險,這里是驚艷和驚險二合一。小索說:“真有朋友游西藏想自駕,出發(fā)前一定要做足準備工作,比如車子質(zhì)量要過硬、底盤要高,要有伴,最好三輛車以上?!?/p>
沿72拐下坡到三分之一左右,在山脊間的下凹坡面,經(jīng)過幾個小村落,綠地見縫插針,地里的青稞正黃,這微妙的彩色,給空蕩蕩的高原增加了些許活力。經(jīng)過72個回頭拐,走20多公里的下坡路就到了怒江。車輛在怒江峽谷中穿行,耳際轟隆轟隆地響,江兩岸全是垂直90度的懸崖,懸崖光禿禿的,不要說草,連土都沒有,全是石頭。怒江像從石山中間強行劈開,滾滾江水如春運的民工,是擠著過的。
世外桃園聽起來很美,然而,如果沒有路,這里的人們一輩子也走不出大山。
外面進不來,里面出不去,喊天天不應、叫地叫不靈的是劫難,是惡夢。
“有了路,進來車,還帶來那么多旅游的人,所以,西藏人民非常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國家。”漢語不標準的小索說這話絲毫不做作,“高原修路不容易,泥石流是分分鐘的事,維修保養(yǎng)路更是持久戰(zhàn)。中國武警駐守在318國道各路段,發(fā)現(xiàn)路況不對就即時現(xiàn)場維修?!?/p>
江水越來越急,路越來越窄,轟隆轟隆的怒江大橋邊,碎石沿路都是,一塊巨石滾落在岸和路的邊沿,好在不影響過車。進入八宿境內(nèi)的一個小村,武警軍車呼啦呼啦地擦肩而過,長長的車隊,看著就讓人肅然起敬。車多,車子前行得慢,小索說平時這地方幾乎都堵車的,算我們運氣好。
八宿縣城就是一條江和一條道,從頭看到尾,路邊有兩所學校,路過,正是中午的放學時間,學校門口站滿了人,大都是長者接孫輩。我黯然,也淡然,留守老人和兒童,終究是全國的大環(huán)境。
出了縣城沒20公里,傳說中的“高原堵”,來了。
其實路上有過幾次小堵,大多也是十分鐘半小時,就是某處壞了,武警給打個補丁,也還算順利。可是,這次堵車,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過了,車子一動不動。賣佛珠、手鏈、冬蟲夏草的小販騎著摩托呼嘯而來,沒多久,堵車路段就成了流動商場。
我和友走下車,順著車隊往前走。
堵車隊伍中有不少搭伙結(jié)伴自駕游的,鍋碗瓢盆應有盡有,還有人帶著寵物狗。車隊最前面,有兩位武警官兵,直挺挺地立在路中間,黝黑的臉露出嚴峻的神色。
“請問大概還要堵多長時間?”我問。
“前面塌方厲害,白天有車被卡住了,為了安全,得補好才能過,時間還不確定?!北绺缯f得很實誠,還不停說抱歉,好像山路塌方是他的錯。
見我們聊天,又陸續(xù)來了好幾個人,其中有兩個騎行的,一個是來自廣東中山的中年男士,一個是江蘇蘇州的年輕小伙,都經(jīng)過十天半月的高原跋涉才到此。佩服他們的勇氣,又疑惑他們的方式。我忍不住問,他們說先把摩托托運到云南、四川等始發(fā)地,自己坐飛機來,到了始發(fā)地才開始騎摩托。
眼看天快黑了,車子還沒前行的痕跡,聊天的個把小時,發(fā)現(xiàn)兵哥哥一直筆挺筆挺的。
“這樣很累吧?”我唐突地問。
“剛開始累,現(xiàn)在習慣了?!彼麌谰卮稹?/p>
“你們是哪里人?來西藏多久了?”
“我四川,他湖南,我們都是第二年?!北绺缬盟拇ㄔ捰袟l不紊地回答我,同時也指了指旁邊的戰(zhàn)友。
晚上八點,兵哥哥終于揮動紅旗、吹聲口哨,腮幫子鼓出一個字:“過!”
幽深的山谷,蜿蜒曲折的318國道,浩浩蕩蕩的車隊像一條舞動的火龍,和天上的星星一起,照亮了整個高原。
4.魚在山中游
到波密客棧,已是第五天傍晚。
聽說過林芝美,但沒想到那么美。天空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四周霧蒙蒙的,山體沒規(guī)則地時隱時現(xiàn),像調(diào)皮的孫悟空在山間蹦。湖面白霧繚繞,如開蓋的熱氣騰騰的蒸鍋,客棧前種滿各種各樣的花和蔬菜,金黃的油菜已成熟,頭頂一棵果樹很高,沉甸甸地掛滿果實。走下車,身體裹著霧,我感覺自己成了女兒國里的仙女,身體輕飄飄的。
我,瘋了似的聞花。
客棧的房都是純木造的,大大的柱子撐著雕滿花的門窗,每根柱子都是一棵完整的樹樁,我試著用手圈柱子,圈不攏。我很想問這些樹是怎么來的?因為走進高原,很少看到高大直的樹,更何況還是那樣不像路的路。
客棧依山而建,到餐廳得上好幾處石頭臺階,石階有規(guī)律地擺著瓷罐,罐里裝著清澈的水,水里散著真實的花,有蜀葵、黃菊、香檳玫瑰和紅月季,每種花都碗口那么大,花瓣在水里漂,像少女洗濕的臉。
晚餐是藏族禮儀餐,每個餐桌都像我們的客廳茶幾,也是純木,和房子一個色調(diào),餐廳的正梁柱上掛著習總書記的畫像,像單人床一樣寬的木椅面鋪著藏式毯,坐毯和窗欞古色古香的,上面都是花,還有經(jīng)文。菜盤里有我心心念念的牦牛肉、烤羊排和松茸。開飯前,藏族服務員送上兩個熱水瓶,說一瓶是奶茶,一瓶酥油茶,都嘗嘗。我唐突地說妹子好白,不像見過的其他藏族姑娘。姑娘看了看我,微微笑著走開了,臉像花一樣紅。沒一會,客棧老板提著青稞酒滿面含笑地走來,一句“扎西德勒”開了頭,只見他灑脫地以指點酒,向天上彈了三指。
我弄不明白程序,事實上我平時也少喝酒,可人家這么熱忱,不喝好像很沒禮貌。于是,我也 “扎西德勒”,青稞酒泥鰍一樣滑進我身體,瞬間,我的臉滾燙滾燙。
我胖,明白自己扭啊扭的會是啥樣,可跟藏族同胞在一起很奇怪,他們唱,盡管歌詞聽不懂,就是喜歡,會情不自禁地跟著唱。唱著唱著,我還跟著扭起來,“一二三前,四五六后,左前轉(zhuǎn),右腳敲,前面的搭肩,后面的挪腰”。
下午雨水淅瀝,晚上,天上的星星趕集一樣,爭先恐后地塞滿寶藍的蒼穹。當晚碰巧客棧停電,這大熱天的,若我所住的城市停電,肯定會嘰哩咕嚕地埋怨,如果是事先沒通知,說不定還跟物業(yè)打口仗,撥打12345什么的??墒?,在波密的山里,在然烏湖邊,點著蠟燭,我覺得非常浪漫,我說“真好”,友說:“這是生命最幸福的時刻”。
躺在客棧藏族風的床上,我想到一首歌,《像風一樣自由》。對,就是那種感覺,隨心、愜意、自然、灑脫,像風一樣。
那晚,我一直在飄。
早上,從客棧過然烏湖,上來古冰川。
美啊,沿路那個美啊……
我放棄坐車,我們要走路,我和友結(jié)伴,和天地一起。
風是甜的,豆腐花般的不老不嫩的清甜,風也好柔,每拂過臉龐,我的肌膚像被嬰兒的手撫摸。油菜花漫滿田野,大地燦黃燦黃的,像鋪著層黃金,一間間積木般的民宿,白墻、紅瓦,還有黃墻、藍瓦,金幡在飄,紅旗在飄,原野的綠草也在飄。地那頭,是鏡子一樣的然烏湖,風像梳子一樣,輕輕地梳理著湖面,湖那邊是雪山,看山不用抬頭,微笑地對著湖面即可,因為,雪山在湖水里,白云也在湖水里。藍天如同水墨畫,在湖面鋪灑開來。青蔥的山崖像姑娘的發(fā)梳,沒有雪的山腳披著朦朧的白霧,因為水,山腳緊貼著山腳,像一個年輕的姑娘在害羞地盤腿。周邊的一切都是通透的,我也是通透的,看天是地,看地是天,看山是水,看水是山,天是地的伴侶,花是草的情人,山和水相依戀,魚和小鳥在一起。
走著走著,我感覺自己不是人,又成??? 了風。
我穿過田野,越過湖面,飄過雪山,飄向藍藍的天,和白云一起纏綿。
我是一個業(yè)余寫作者,很多人稱為“作家”,可是,我的文字描繪不出那種天地合一的安寧、唯美、震撼、磅礴??傊赖梦蚁肟?。
我絞盡腦汁,無論用什么詞,都感覺配不上那種天地合一的美。我只能依托我的雙眼,將自然呈現(xiàn),那就是——
鳥在水里飛,魚在山中游。
如果以男女相戀的情懷來描繪我當時的情感,是“熱戀”,是那種死了都要愛的熱戀。
我全身發(fā)燙,像火球一樣滾到來古冰川,抓起一塊冰就往嘴里送,啃得咯吱咯吱地響。
白的鉆藍的冰一座座山般堆砌,冰川后重重疊疊的雪山一個個探著頭。
山那頭叫來古村,是雪山養(yǎng)著的村。小索說,高原的雪山養(yǎng)著許許多多的人。
天降雪,山積雪,雪成水,水潤山,山長冬蟲夏草和松茸,水也潤地,地種糧食,糧食養(yǎng)人,人修路,湖結(jié)冰川,冰川化水聚湖……雪山、深谷、原野、大地,渾為一體。大地是體魄,雪山為大腦,江河是血液,原野為膚質(zhì),那許許多多的田徑和彎彎曲曲的天路,就是血管和心跳。
友說我滿臉緋紅,“要不,咱們吃西????? 瓜吧!”
小索便從車上背來西瓜,把西瓜放在冰堆用手一錘,西瓜像花一樣開了。小索遞給我西瓜,滿面歡喜:“姐姐,你覺得美就好,可是不要太激動啊,這是高原,要注意情緒。你要有心理準備,接下來,最美國道318,林芝才是小江南?!?/p>
進入318林芝段,公路兩邊的樹變魔術(shù)般,忽然高大直起來。這讓我既驚奇又欣喜,林芝,真是高原的明珠,是天堂飛落凡塵的仙女。
波密縣境的“公路洗車”網(wǎng)紅點,一輛輛越野車壯士般一沖而過,底盤低一點的小車則如害羞的姑娘,慢悠悠地扭扭捏捏著也就過了,還有膽小的,干脆把車子停在路邊,看別人瀟灑地過,自己始終不敢邁出一步,沉默地在旁邊愛著憂愁、愁著快樂。有過了水道的好心司機停車,向?qū)γ娴哪吧緳C拔河般鼓勁:“過來,加油!加油,過來!”
“公路洗車”的水來自高山上的雪,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也就是描寫這樣的景致了。與落九天的瀑布不同的是,波密的瀑布直泄而下至山谷,再孔雀開屏般刷地散開,在稍有坡度的路面斜斜地鋪灑開來,如迎風飄動的婚紗裙擺,飛濺的水花是潔白婚紗上鑲嵌的一顆顆鉆石,妖嬈飄逸的婚妙裙擺嘩嘩地順傾斜的公路橫穿,歡心雀躍地撲進激涌奔騰的帕隆藏布江,和滾滾江水在深山里一起歡騰。
高聳的雪峰是白的,雪峰上纏綿的白霧是白的,山間飛流直下的瀑布是白的,沿途帕隆藏布江激流涌奔時的水花是白的。在這火熱的七月,山上的樹綠的綠黃的黃,公路兩邊筆挺的枝上昂首的葉深綠淡綠地交錯,黃橙與褐羞答答著參差其間,一排一排,在奔馳的車窗外呼啦呼啦地來又呼啦呼啦地去,像一支全副武裝又心懷春意的步兵。
通麥橋連著一個個隧道和一條條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橋,橋兩邊隨著山的疊嶂起伏,時隱時現(xiàn)的或紅或藍或黃或白的民房,家家戶戶都飄蕩著或新或舊的五星紅旗,畫一樣在眼前閃過;所經(jīng)之處,幾乎每一個轉(zhuǎn)彎處和風口,都掛著五彩經(jīng)幡,經(jīng)幡或依偎在樹葉后,或高昂在天空下,白藍紅黃綠手拉著手,在凜冽的風中深情地歌唱。
因為天氣原因和疫情交通管制,不能深入向往的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當晚,就停留在雅江大峽谷路段的索松村。學生時代讀過《地理》,“喜馬拉雅山自西向東綿延了2400多公里至此,產(chǎn)生了北側(cè)的拉薩、波密弧形斷裂褶皺帶和東側(cè)的橫斷山斷裂褶皺帶,形成異常險峻的地形。雅魯藏布江大峽灣,沿著一系列斷裂帶發(fā)育,隨著青藏高原分階段的隆起,河流相應下切,使山峰至河谷高差達5000-6000米,成為世界上第一大峽谷,河水湍急,奔騰咆哮。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是喜馬拉雅山最東邊的一座高峰,山頂因常年雪霧縹緲、朦朦朧朧,又稱‘羞女峰’,念青唐古拉山脈、橫斷山脈在這里交匯?!毖鹏敳夭冀叺乃魉纱寰兔鎸@座“三龍交匯”的風水寶地。
索松村,清一色的藏式高樓,家家戶戶紅旗飄揚。發(fā)現(xiàn)幾戶大門的圍墻上貼著大頭照,帶著好奇,我走近其中一家,只見彩色大頭照上方是黨徽,黨徽旁紅底黃字 “為黨旗增輝,為百姓辦事”,下面?zhèn)渥ⅰ罢叻諐彙保覀?cè)記著姓名、出生年月、入黨時間和聯(lián)系電話等個人資料。頭像下方則用放大字體寫著“黨員承諾:熱情務實工作,真誠寬容待人”。
房屋前,紅的黃的各色花都在熱烈地綻放,花團錦簇中,最耀眼的是我始終分不清玫瑰還是月季的紅,每種花幾乎看不到葉,花朵爭先恐后著從根到頂?shù)亻L,小船一樣的花苞花瓣塞滿所有花枝,碗口大的花朵一團一團的紅。
我撥開花叢自拍,抬頭,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羞女峰”居然清晰地展現(xiàn)在面前。陽光遠遠地鋪灑下來,雖然不是純粹的“日落金山”,但那種羞答答的金光灑在雪山、灑在大地,像朦朧的金絲巾披在索松村和村邊奔騰的雅魯藏布江。
雪山之上,江河深谷,處處含金,處????? 處暖。
綢緞般的藍天,棉花似的白云,潔白的雪山上如絲帶般的繚繞朦霧;高聳的山,蜿蜒的路,滾滾奔騰的江水和飛流直下的瀑布;各種各樣的花,形形色色的樹;歡快的人群,悠哉游哉的牛群,金黃的青稞上細嫩細嫩的胡須……都說西藏林芝的桃就是西游記中王母娘娘手中的壽仙,那么,待到春花爛漫時,滿山遍野的粉嫩嫩紅撲撲的桃花在這皚皚雪山下、在這綠油油的高原上,在這絲絲縷縷的悠悠深谷中,是何等的嬌俏與恣意!
在西藏高原,無論是專業(yè)攝影機還是形形色色的手機,鏡頭不用取舍,也難以取舍。因為視野所及之處,雙腳所踏之地,都是風景,都有風情,更都是風骨。
5.信仰在風中飛揚
赴拉薩,風是甜的,心情如馬,一路????? 奔騰。
高速上,幾頭昂首屹立的乳白牦牛塑像牽著我們駛出路口。
那天的那個姑娘,一直在我心中魂牽? 夢縈。
廣場邊的面館,清涼的空調(diào)嗡嗡地響,布滿熱汗的臉像澆淋水霧,清爽清爽的。一位纏著青絲頭巾、灰色長裙、系著寶藍圍裙的姑娘從里屋走出來,姑娘的皮膚干凈白皙,在頭巾的包裹下,陶瓷般的臉像一個放大的剝了殼的雞蛋,咕嚕咕嚕的眼珠、細尖細尖的鼻梁和櫻桃般的小嘴,恰如其分地鑲嵌在臉龐,精致得沒一點雜質(zhì)。
“想吃什么,請看單?!惫媚镎f話聲如春風,不輕不重,不急不緩,白玉般的手臂伸到我面前,菜單位置不高不低。
“牛肉面。”性格大大咧咧的我也不自覺地細言細語,這里申明一下,我不是做作。試想,在安靜的圖書館,誰會喧嘩?同樣,在如此溫柔的姑娘面前,我想,世上沒有人會粗聲粗氣。
等得有點久,想催,找不到姑娘。
最后一碗面上完,密密麻麻的汗珠在姑娘白皙的臉上泛著微光,像滾動著細細碎碎的珍珠。
“你一個人?”才感覺進店后,一直不見其他人。
“是,生意淡,我一個人就可以?!惫媚镂⑿?,依然不輕不重,不急不緩。
我低頭,呼啦呼啦地吃面,腦海全是這秀氣的姑娘白天在廚房揮著菜刀、晚上獨自蜷在閣樓的場景。我想,這嬌秀的體魄里,奔騰的可不是血肉之軀啊,是鐵,是鋼,是勇氣,是希望,也是溫暖與榜樣。
總長480公里的林拉高速全程免費,精打細算的我居然不為旅游費失算而唏噓,我高興,真的高興,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高興。
進入拉薩,沿路磕長頭的人多了起來。入城口防疫設崗一絲不茍,隊伍井然有序,只有路邊停擺的全國各地的車輛,有著現(xiàn)代都市的通病。
俗稱“第二普陀山”的布達拉宮有著1300年的歷史,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型古代宮殿,左側(cè)前方是一塊高聳的無字石碑,沿無字碑側(cè)面的石梯一步一步登往主宮。在石梯上眺目遠望,正對宮殿面的高山上赫然立著四個鮮紅大字:“祖國萬歲”。
因為疫情限流,進宮的人比平時減了幾倍,但所到之處,依舊人流涌動。人人嚴肅,個個虔誠,腳步不再倉促,似乎稍微加快或些許用力,就會驚醒宮中曾經(jīng)的政客與每一位沉睡的神靈。走在宮里,在一間一間或一幢一幢的角落,分布著一個個朝圣者,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紅袍或藍衫,在幽暗的過道邊、在密集的人群里,或蜷或站,或坐或移,每一位都虔誠念誦,好像周邊的一切與他們無關,紛紛擾擾的世事與他們無關,七姑八婆的生活與他們無關,繁重苦悶的工作與他們無關,他們只是誠心念誦,心無旁鶩,有滾捏佛珠的,還有雙手合十的,黝黑泛紅的臉上鑲嵌的每一雙眼睛都清澈如鏡。
據(jù)聞每個藏民的一生都要有一次“五體投地”的朝圣。無論多遠,不管嚴寒或酷暑,翻山越嶺,日夜兼程,以血肉之軀、忠誠之魂,一拜三磕頭,一寸一寸挪,直到拉薩。
在嚴寒酷暑之天、懸崖陡峭之地,幾個月時間、幾千里路匍匐爬行,只為一見神佛、只愿一拜神靈……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也罷,很多人和事不是自己想弄明白就能明白的,一個人、一個民族的信仰與追求,唯能尊重與祝福。
人生在世,懂得尊重也是修行。
衣食住行,以人為本。人不是仙,人要吃喝拉撒,人也離不開煙火,不能脫離群眾。
離開西藏前,走上拉薩街道,走進酒店附近的菜市場、商場和形形色色的批發(fā)市場。與廣州大街小巷的共享單車不同,拉薩更多的是摩托車和人力三輪車。
因為地域的特殊性和局限性,拉薩,終究只能是拉薩本身的發(fā)展模式。
臨街,有一個小巷,巷口就單扇門寬,開始以為是去公共廁所的通道。走進去,居然是個大面館,里面吃的喝的聊的笑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煞是熱鬧,熙熙攘攘或摩肩接踵不足以描述店內(nèi)人群的擁擠。
出于好奇,我巡看餐廳。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所站店區(qū)僅僅是面館的冰山一角,像這么大的廳,面館四個方向都是,均由各個方向的小巷連接。面條是拉薩本地的圓面,加幾塊西藏本地的小方形牦牛肉,一碗7塊錢。除了吃面,還有專程來喝本地奶茶的,奶茶裝滿一個中等熱水瓶,一瓶10塊。結(jié)伴來面店的不僅僅吃面或喝奶茶,大多是來度時間、拉家常,類似廣州的早茶,只是拉薩以拉薩的方式罷了。
菜市場與各商城,除了全國通行的品牌貨,其他我都云里霧里,但試了好幾種食物或日用品,似乎拉薩商城與旅游景點的物價差不多。
這讓我驚喜,也有些許歡喜。
回廣州前一天傍晚,喜歡的太陽帽不見了。東翻西找沒有,左想右想,模糊地記得應該在距布達拉宮兩條街的某個商場頂樓,頂樓供來商場消費的客人休閑,花、葡萄架、竹藤椅,都是我和友喜歡的,我們便在那上面妖嬈了好一陣,妖著妖著,太陽下山,帽子用不著了,也就忘了。
拉薩天黑晚,記起帽子已是夜間九點半,第二天又是早上7點的飛機,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我與友走向商場。
商場內(nèi)店鋪大多已關門,通往頂層的鐵樓梯兩邊亮著紅紅綠綠的暗光,周邊很寂靜。
有點恐懼。帽子掉了就掉了,命要緊。
我和友咚咚咚地往樓下跑。
“哎,哎!”這時,頂樓樓梯口一個藏族青年,舉著帽子朝我們揮手,普通話說得很是吃力,“帽子……你們的?帽子?”
原來,青年是負責休閑區(qū)域的主管,在準備下班收拾頂樓時發(fā)現(xiàn)帽子,“客人可能會回來找”。于是,他便留在原地等。
我溫暖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個勁地說“謝謝”“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謝謝”。
歸,貢嘎機場。
前臺告知從酒店到機場大巴站,門口有三輪車,起步費10元。
師傅將行李大箱小箱綁上車。我坐在三輪車上,感覺自己像一處移動的風景,拉薩的風,難舍難分地撩撥著我褐色的頭發(fā)。三輪車是人力的,師傅奮力前行的彎背左扭右扭地在我面前晃動,豆大的汗珠從師傅黝黑的臉上滾滾而落,像雨一樣嘀嗒嘀嗒。
人心都需要溫暖。
臨走,我刷微信,給了師傅15塊。然后,微微一笑,走上大巴。
車窗外,三輪車師傅揮舞著汗巾追著喊:“姑娘,錢給多啦!給多啦!”
——我想以最平和的方式書寫祖國的西藏,然而,西藏是高原,高原有高原的圣潔。
責任編輯:趙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