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建發(fā) 鄭偉超
福州大學廈門工藝美術學院
唐三彩在唐代盛極一時,唐代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強盛、富裕的時期,經濟上的強大也促進了唐三彩的發(fā)展與流通。楊永善在《中國陶瓷》中寫道:“隨著古代絲綢之路的駱駝隊,隨著當時遠航出海的商船,長途跋涉,漂洋過海,足跡幾乎遍布世界,成為我國唐代與國外友好交往的見證。例如,在埃及的福斯塔特,伊朗的拉及斯,朝鮮半島的慶州,日本的沖繩、北九州、大阪、京都和奈良等地,都有唐三彩的遺存?!雹贄钣郎疲骸吨袊沾伞罚畿俺霭嫔?,1992,第109頁。可以想象當時唐三彩的影響范圍之廣泛。而“唐三彩駱駝載樂俑”因別致而又奇特的造型、含蓄而美妙的色彩,被稱為“唐三彩俑中的壓卷之作”。
“唐三彩駱駝載樂俑”(如圖1)下方是一頭駱駝昂首張嘴嘶鳴,直立作為整個雕塑的承重,整個駱駝顯得非常生動,形象上繼承了秦漢時期陶俑的寫實風格。整體高56.2厘米,長41厘米,人物偏小,顯然不太符合實際比例,從中看出作者主觀意識的影響。這種夸張的手法讓整個雕塑作品更有氣勢。
圖1 唐三彩駱駝載樂俑
在觀賞這件雕塑作品時很容易被駱駝上方的人物所吸引。上部分的人物以一種群體的形式出現(xiàn),中間是一位女樂俑,眉清目秀,神采奕奕,頭梳唐朝典型的發(fā)式,上身穿綠彩長袖衫,下身則是白底藍花的長裙。形象上也符合唐朝以肥為美的審美觀念,整個人物體形豐腴,臉部的肥胖特征更為明顯。周圍圍坐七位男樂伎,手持拍板、琵琶、箜篌、笙、排笛、笛、簫七種樂器為中間的女子演奏樂曲,姿態(tài)各異。同時人物的左右搖擺不僅顯得更為生動,也讓構圖呈現(xiàn)高低錯落和疏密變化的美感。
人物與駱駝之間是一方毯子,毯子作為一個舞臺,同時也是人物與駱駝之間的銜接,或者說是視覺上的過渡。作者在造型上的構思相當巧妙,主要的視覺中心就在人物群體上,這種構思在色彩上也同樣能夠得到印證。整件作品以人物的色彩最為鮮艷、最為多樣,有的人物用單色法,有的則用雙色混合的方式施釉。人物頭部顏色損壞較嚴重,但從身體上的色彩依舊可以領略到唐三彩顏色的艷麗感。下方的毯子中間被分割成菱形格子狀,格子中用點染的方式點黃、綠、藍三色,相比于人物更為簡單,但相比于駱駝顏色又更為多樣。駱駝的顏色則更為簡單,只是用了黃色,這樣的上色方式與造型的構思也有同種傾向。人物最為豐富,色彩最多,以毯子作為過渡,弱化駱駝的視覺效果,將整個視覺中心傾注在人物俑之上。這種處理方式使得原本占比最大的駱駝反而成為次要的,凸顯出駱駝上方的人物。
將人物俑以群體的形式放置在駱駝上,這種形制在唐三彩中極為少見。出土的唐三彩大部分都是以人物俑、動物俑以及生活器具為主。動物俑中大量出現(xiàn)馬、駱駝,但都是單人騎乘或是背負貨物。人物俑以及駱駝俑在形制上差別都不大?!疤迫蜀橊勢d樂俑”無論是造型構思還是著色都不得不讓人感嘆作者的高超技藝與藝術才能。
唐代經濟上的繁榮,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讓人們對精神享受的要求也相對提高,特別是唐代樂舞繼承了周、秦、漢、魏晉南北朝的舞蹈藝術成就,并在此基礎上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唐代樂伎群體也在這種環(huán)境背景之下不斷壯大。據《新唐書·禮樂志》載:“唐之盛時,凡樂人、音聲人、太常雜戶子弟隸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總號音聲人,至數(shù)萬人?!雹贇W陽修:《新唐書》,中華書局,2000,第315頁??梢姰敃r從事樂舞藝人的規(guī)模之龐大。
唐代對樂伎有一套嚴格的樂籍管理制度,這種管理方式與隋相似。這些樂伎主要是從罪犯的妻女、民間的良家女子或者世代從事樂舞的女子中吸收而來,統(tǒng)屬于賤民階層。樂伎的生存和職能都受到官方的嚴格控制,在官方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條例來管理。而官方更是將社會嚴格階級化,甚至明確規(guī)定了賤民階層的婚配問題。按《唐律疏議》:“雜戶配隸諸司,不與良人同類,止可當色相娶,不合與良人為婚。違律為婚,杖一百?!雹陂L孫無忌:《唐律疏議》,中華書局,1983,第270頁。樂伎也被視作工樂戶中的一種,相當于雜戶,身份地位甚至低于平民,可見樂伎在社會階級中地位之卑賤。
樂伎雖然社會地位低下,但是在社交場中又是不可缺少的角色。在唐朝,樂伎的素質、才藝,甚至是數(shù)量都側面體現(xiàn)出主人的藝術品位、政治地位和經濟實力。正是這種風氣造成了樂伎大量出現(xiàn)在唐朝社會中。同時唐代對于官員家中樂伎的數(shù)量也有明確的規(guī)定和限制。依《舊唐書·職官志》中所載:“三品已上,得備女樂。五品(已上)女樂不得過三人?!雹蹌⑸危骸杜f唐書》,中華書局,2000,第1249頁?!短茣吩疲骸叭芬焉希犛信畼芬徊??!雹芡蹁撸骸短茣?,中華書局,1955,第62頁?!拔迤芬焉险龁T清官,諸道節(jié)度使及太守等,并聽當家畜絲竹,以展歡娛。行樂盛時,覃及中外?!雹萃蹁撸骸短茣罚腥A書局,1955,第630頁。級別越高的官員,所配置的樂伎數(shù)量也就越多。配置樂人數(shù)量是社會等級與身份的象征,體現(xiàn)了對周代禮樂制度的一種繼承與發(fā)展。在朝廷的帶動之下,人們互相攀比家中擁有多少樂伎,各地富商對此更是十分看重。
人們現(xiàn)實生活如此,人們死后更是希望能夠讓更多的樂伎陪葬以彰顯身份,這里面也與唐朝人們認為人死后“靈魂不滅,生活等同世間”的觀念相關。這也可推測出陜西省西安市西郊中堡村唐墓中出土的諸多唐三彩樂伎俑以及“唐三彩駱駝載樂俑”作為陪葬品是墓主人身份的一種象征,代表墓主人生前的身份、地位,這可能就是以樂伎作為原型進行創(chuàng)作的原因所在。
“唐三彩駱駝載樂俑”出土于陜西省西安市西郊的中堡村,這一帶在歷史上屬于長安。隋唐時期,長安為京師首都,也稱西京,而起源于西漢的“絲綢之路”正是以長安為起點。在這極其漫長的道路上主要的交通工具是馬和駱駝,這就產生了一大批以馬和駱駝為原型的唐三彩。
“絲綢之路”所帶來的不僅僅是經濟上的強盛,同時也給中西方文化交融提供了機會。唐代樂伎出現(xiàn)胡服著裝正是這種文化交融所產生的一種現(xiàn)象。從“絲綢之路”引進來的不僅僅是“胡商”,還有許多其他國家的服裝、音樂、美術、樂器等。在當時的長安更是盛行“胡姬”“胡樂”“胡帽”。 而“唐三彩駱駝載樂俑”上的男樂俑頭上所戴軟布料小帽,前面是一個圓形小球,依其形制來看,正符合胡帽布頭巾的特征。另外,樂器方面也有這種“中西交融”的現(xiàn)象,如“唐三彩駱駝載樂俑”上的七位男樂伎手持的笙、琵琶、排笛、拍板、箜篌、笛、簫等樂器。 據《舊唐書·音樂志》載:“《龜茲樂》工人,皂絲布頭巾,緋絲布袍,錦袖,緋布袴。舞者四人,紅抹額,緋襖,白袴帑,烏皮靴。樂用豎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笙一,橫笛一,簫一,篳篥一,毛員鼓一,都曇鼓一,答臘鼓一,腰鼓一,羯鼓一,雞婁鼓一,銅拔一,貝一。毛員鼓今亡……”⑥劉晌:《舊唐書》,中華書局,2000,第723頁。其樂器正符合西域樂曲的配置。但七位男樂伎所圍坐的中間女子在形象上卻體現(xiàn)出圓潤飽滿的形象特征,這與唐朝以肥為美的審美理念相吻合,所以在“唐三彩駱駝載樂俑”上的演奏場景很有可能是唐朝樂伎在做胡樂的演奏。
西域各國的音樂、樂器、服裝等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宮廷以及民間都深受胡樂浸染。胡樂與唐樂相結合所形成的獨特的唐代音樂文化,也同樣促成了“唐三彩駱駝載樂俑”中獨特的演奏場景。
“隋唐五代時期,中國人的靈魂不滅觀念在前代的基礎上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已逐漸向著系統(tǒng)化、制度化的方向發(fā)展,在此觀念的影響下,民間盛行厚葬、七七齋、風水、歸葬等風俗。”①徐軍吉:《中國喪葬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第327頁。唐朝的一些官員與富甲之商在生前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在死后也同樣希望這種生活能在冥界繼續(xù)下去。這種觀念導致了唐朝喪葬的隨葬物品大肆鋪張,極為奢侈,各種明器數(shù)不勝數(shù)。
據《唐會要》卷二十載:唐太宗下令營建昭陵,并對臣子說:“古者因山為陵,此誠便事,我看九嵕山孤聳回絕,因而旁鑿,可置山陵處,朕實有終焉之理?!蹦嗽t曰:“……今先為此制,務從儉約,于九嵕山之上,足容一棺而已?!雹谕蹁撸骸短茣?,中華書局,1955,第395頁。但實際上唐太宗并沒有依言而行。所造陵園長達60千米,面積達2公頃,陵園中還建有房舍游殿,以供唐太宗靈魂游玩之用。其工程非常大,內部裝飾、整體的形制也遠超前代,這在唐墓中也是少見的。在唐代帝王的帶動之下,厚葬之風迅速席卷全國,大有超過秦漢之勢,各地官員亦不遜色,競相厚葬。
在喪葬之中陪葬之物自是不可缺失。隋唐時期,統(tǒng)治階級開始用法律的形式,將明器的形制與數(shù)量確立下來。然而,在統(tǒng)治階級的帶動之下這些法律變成一紙空文。唐朝喪葬所使用的明器數(shù)量與形制遠遠超出規(guī)格。而明器主要以俑類明器與用具類明器為主,其為數(shù)最多的是三彩俑,這類俑也可作為墓主對財富占有的象征。在這種風氣的作用之下三彩俑的數(shù)量急劇增多,其形制主要以家內侍役為主,包括歌舞俑、伎樂俑等。
唐三彩的產生與厚葬之風的形成也有莫大關系,也可以說是其產生的直接導向。“唐三彩駱駝載樂俑”作為陪葬品的一員,自是脫離不了這層關系。這其中也與唐人“死后靈魂不滅,生活等同世間”的死亡觀念有關,希望能夠將這些女樂伎以另一種方式帶入冥界,再次享受到生前榮華富貴的生活。
“唐三彩駱駝載樂俑”以其生動的形象、艷麗的色彩和巧妙的構成形式驚艷了世間。唐朝樂伎之風盛行,富商與官員之間競相以樂伎來彰顯身份,同時樂伎在生活中也是不可缺失的一個角色。這種現(xiàn)象也慢慢影響到陪葬物品的制作。從樂俑的服飾以及以駱駝作為題材來看,“唐三彩駱駝載樂俑”的成因也受到通過“絲綢之路”所傳進來的西域文化影響,并且產生中西文化交融且集于一身的現(xiàn)象。放置在唐朝的歷史背景之下,厚葬之風對唐三彩的影響不可謂不深,可以說是主導因素之一,而“唐三彩駱駝載樂俑”也同樣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當然,這些都只是這件作品形成的一部分原因,其他因素還有待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