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淮（德陽市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

讓 人浮想聯(lián)翩。如果說“建木”“扶?！薄叭裟尽薄吧鐦洹薄叭闃洹倍际菢?，那樹的名字是不是有些古怪?！渡胶＝?jīng)》里記載：昆侖山上有不死之樹，人若食之，可以長生不老。遙想當(dāng)年，一統(tǒng)中國的秦始皇，多么威風(fēng)凜凜、霸氣英雄，老是想永掌天下權(quán)、醉臥美人腰、長享人間快活事，曾派童男童女去山東蓬萊閣尋訪長生不老之術(shù)。如果知道昆侖山上有不死之樹，何必勞心費力，讓徐福漂洋過海去尋找，只落得個人財兩空、杳無音信。

4800多年前，四川德陽廣漢，古蜀兒女在這里生活。從三星堆遺址里，可以看到當(dāng)年蜀王國高度發(fā)達(dá)的青銅文化，見證這里是早期蜀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

廣漢三星堆博物館里展示近半個世紀(jì)以來出土的三星堆文明遺跡，2021年元旦后，廣漢6個祭祀坑又連續(xù)出土近2000件重要文物。最欣賞的不是那些金、銅、玉、石、陶、象牙，不是大立人、大鳥頭像、縱目面具、青銅獸像、金面罩、虎形金箔飾品、商代陶盉、玉琮玉璋……是什么呢？是三星堆的樹。

古蜀人幻想成仙的登天之梯

三星堆一共出土8棵青銅神樹，三星堆博物館展出的有3棵。在館里看見這棵3.96米高的青銅神樹時，覺得無論是遠(yuǎn)古神話，還是樹名稀奇，都不及看見這棵樹時心靈的震撼；因為它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fā)現(xiàn)的最大青銅祭器，拔地通天，是古蜀人幻想成仙的登天之梯。

青銅神樹立于山型基座上，主干3層，每層向三方伸出3根樹枝。有學(xué)者說是蘊含著三層九重天的意思。神樹當(dāng)年出土?xí)r，人們說這棵樹有些殘缺，揣測是缺了1只鳥，不缺的理由是每天有1只太陽鳥要到天空中值班，那樹上正好有9只鳥。9根樹枝葉肥枝茂，末端結(jié)著9個圓的柿子狀果實；每個果實上面站立1只神采飛揚的小鳥，小鳥的眼睛、喙、羽毛、腳趾雕刻精細(xì)，仿佛一眨眼光景，羽翼扇動，它就會凌空飛翔?？杖钡囊环絼t有1條龍沿樹干拖延而下，方形龍頭（狀若馬面）在下，龍尾在上，龍身上掛著牙璋，龍爪呈人手形狀按在樹上。神樹雕刻大氣威武、排列對稱、線條簡潔、小處精致，既有雕塑之厚重感覺，又有生命律動的輕盈活潑。凡是看過神樹的人，都會驚嘆：我們的先祖，在幾千年前，就有這樣高明的鑄造技術(shù)，就有這樣的優(yōu)雅審美造詣，真是了不起的奇跡！

《山海經(jīng)》中的“建木”，上有青葉、紫莖、玄華、黃實，還有九枝回曲，下有九根盤錯，樹上有龍蛇，有樹冠和樹纓，果實也是圓的?！渡胶＝?jīng)》第九卷“海外東經(jīng)”說黑齒國北邊的湯谷中生長著一棵高大的扶桑樹，下半截在水中，樹枝則伸出水面之上，有被稱為“金烏”的10只太陽鳥住在扶桑樹上，9個太陽住在下面的樹枝上，沐浴在水中，1個太陽掛在上面的樹枝上，正準(zhǔn)備出去照亮大地。如果三星堆的這棵神樹是“建木”或“扶?！背鐾粒沁h(yuǎn)古的神話就有了現(xiàn)實版本。

神樹上有著古蜀國的歷史：龍、果實、枝干、小鳥，傳遞出巫術(shù)、咒語等意象。幾千年前的鴨子河畔，綠蔭滿地，花艷果香，稻米流脂，靈鳥飛翔，神樹筆直挺立。古蜀人曾將這桃花源般的地方稱之為“都廣之野”，認(rèn)為它處于天地的中央。天府之國最初的文明，就在這土地上生根開花發(fā)芽。

世界各地都存在對“樹”頂禮膜拜的現(xiàn)象。古印度有“宇宙樹”“太陽樹”；古埃及有“天樹”“神樹”“幸福樹”；北歐有“伊德拉西爾”的宇宙樹……2017年5月，我到埃及旅游，在開羅一家漂亮的紙莎草商店，導(dǎo)游興致勃勃推薦了用埃及國寶紙莎草畫的一棵“幸福樹”。團友聽了導(dǎo)游的介紹和解說，對彰顯埃及古文明的幸福樹有了興趣，馬上出手買下。

這棵樹，在紙莎草上站立，生機盎然，枝繁葉綠，上面有5只小鳥分別站在不同的樹枝上，畫面簡潔，線條明快。團友回國后專門去裱好，拍了照片發(fā)給我們欣賞，很有些得意洋洋。三星堆博物館里提到古埃及文明有與三星堆文明貌似相同的祭器，但沒有相同的樹。三星堆的神樹比埃及的“幸福樹”漂亮和精致，因此，月亮并不是外國的圓。人家有幸福樹，我們中華民族有神樹，還多了4只鳥站在樹上面，細(xì)節(jié)和造型更加栩栩如生、活潑可愛。

“搖錢樹”帶來的致富密碼

展館里有一棵1990年出土的“搖錢樹”，通高3.96米，分7層，樹頂鑄朱雀，以下為西王母、羽人方士，再下4層有枝葉飾件，上鑄銅錢、龍、鹿、仙人騎象及神獸等圖像。我國漢代四川地區(qū)就流行一種帶座銅樹的隨葬陰器，多表現(xiàn)昆侖山西王母的神話傳說，因其樹身掛滿銅錢，俗稱“搖錢樹”。這棵樹應(yīng)是當(dāng)年西王母的搖錢樹，它在廣漢現(xiàn)身，是不是有什么特定的意義？

我想，“搖錢樹”就應(yīng)在廣漢這樣的地方橫空出世。

1980年6月18日傍晚，廣漢縣向陽人民公社管委會主任（公社社長）鐘太銀，留在辦公室沒有回家，周圍的空氣靜悄悄的，似乎可以聽見他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他從門后取出一塊木牌，“廣漢縣向陽鄉(xiāng)人民政府”烏黑大字耀人眼目。這是他親手制作的“作品”：刨木、打磨、勾字、填漆，花去多少個夜晚？他抱著這塊浸滿心血又飽含期待的牌子，走向廣漢縣向陽人民公社大門。

從當(dāng)年留下的照片看到，鐘太銀親手摘下“廣漢縣向陽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牌子，另一人把“廣漢縣向陽鄉(xiāng)人民政府”牌子舉著要遞給他掛上去。他們身后，有公社黨委書記葉文志。他們敢為人先，第一個在全國取消人民公社，率先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恢復(fù)鄉(xiāng)鎮(zhèn)建制，被譽為“中國農(nóng)村改革第一鄉(xiāng)”。

三星堆1號青銅神樹（圖片來源：三星堆博物館官網(wǎng)）

1976年冬，廣漢縣西高公社五大隊二隊隊長莫詩富，召集隊委和社員倉房開會，桌前抓鬮，把農(nóng)田、耕牛、器具分到作業(yè)組，包產(chǎn)到戶，分組作業(yè)。1977年，廣漢縣金魚公社涼水村九隊悄悄把生產(chǎn)隊的“田埂”分了，社員有田埂經(jīng)營權(quán)，收成歸自己。這些都是向陽公社摘牌掛牌的先機與契機。廣漢作家陳立基寫道，廣漢縣委書記常光南騎車下鄉(xiāng)，“西高公社黃田壩的莊稼讓他眼前一亮，整整齊齊的田埂上，兩排黃豆已經(jīng)結(jié)莢，田里青蔥碧綠，水稻、玉米都比一路看到的茂盛得多”。

1981年，廣漢縣各人民公社先后摘掉人民公社牌子，成立鄉(xiāng)人民政府，“向陽之花”從四川開到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祖國大地。1982年，全國人大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進(jìn)行修改，改變農(nóng)村人民公社的政社合一體制，設(shè)立鄉(xiāng)政權(quán)。

1979年，向陽公社連一條像樣的水泥路都沒有，絕大多數(shù)人居住在草房里，全公社63個生產(chǎn)隊中有三分之一吃糧靠返銷，用錢靠借貸，溫飽問題長年不能解決。有戲言稱，“向陽場不趕（敢）”“有女不嫁向陽郎”。向陽的農(nóng)民是古蜀國后裔，他們對“搖錢樹”的向往不是一天兩天，窮則思變，必須改弦更張。他們冒著巨大風(fēng)險，頂著如山壓力，做出史無前例的舉動，摘了人民公社牌子，把土地承包到戶，解放生產(chǎn)力，自己掙錢自己花，自己搖錢自己用，他們成了全國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物。

今天，向陽鎮(zhèn)大街小巷面貌一新。廣漢向陽改革當(dāng)先，取得豐碩成果，帶給人們實惠和富裕，難道不是“搖錢樹”帶來的致富密碼？鐘太銀、葉文志、莫詩富等人，都具備遠(yuǎn)古先民敢于天下先的遺傳基因。

天地人三者的和諧共存

第三棵神樹，與前面兩棵相比較，似乎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樹身短了，不及那棵最大的通天神樹，高約1米左右。樹上亦有鳥和果實。與前面兩棵神樹不一樣的是，這棵神樹的頂端，3個方向，每個方向有1個人，他們似乎在祈禱，又好像在跪拜。

人類生長的地方，都有樹木。遠(yuǎn)古時候，用樹葉遮體，保暖或美觀；后來，用樹枝、木棍驅(qū)趕野獸，樹木防身作用顯而易見；再就是用樹木搭建房屋，給人類以家園；人們鉆木取火，從吃生的食物到吃熟食，人類由猿到人的進(jìn)化都與樹息息相關(guān)。

現(xiàn)代社會，樹木保持水土、固化山坡，樹把得住土、留得住水；沒有樹，水會干，再巍峨的大山也會坍塌。樹在夜里吸收二氧化碳，清晨呼出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氧氣，樹給人類造了大福。十年樹木，百年成才，上佑天地祖宗，下庇升斗小民；花鳥蟲魚世間萬物，得以休養(yǎng)生息，繁衍代代。

樹對人類的生存非常重要。廣袤沙漠，無邊無涯，沒有樹的生長，也就沒有人類活動的印跡。青山綠水森林覆蓋比得過金山銀山，古蜀人對樹的認(rèn)識明確清晰，他們知道樹與人類相依相存的魚水關(guān)系，所以才鑄造了青銅神樹。與其說他們崇拜神樹，借神樹與天地溝通，毋寧說他們是對樹與自己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領(lǐng)悟較深而對樹神化和拜祭。

人們認(rèn)識到樹的重要和神圣。神樹是被物化的東西，被叫做“器”，這“器”“在天成像，在地成形”，并附著在“器”上，神樹就有了神韻、神情、神氣……

重大活動或祭祀日，是蠶叢，還是柏灌，抑或是魚鳧，沐浴更衣，人群聚會，他們神色莊重，聚在神樹前面。神樹上3個人兒，是祭祀中的人。他們按照一定規(guī)矩與儀式，手舞足蹈，跪地拜乞，或默默虔誠祈禱，或念念有詞，正在神樹下面做一場法事，求雨祈風(fēng)，祈福頌安，請求神護佑國泰民強。神樹們“沉睡數(shù)千年，一笑驚天下”，占卜祈福，為人類的平安發(fā)展，禱告著。

2016年“三星堆戲劇季”相約金秋，走進(jìn)德陽。

碧波蕩漾的旌湖岸邊，走來《當(dāng)莎士比亞遇上三星堆》的獨幕話劇。這是廣漢人“知語讀書會”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劇目。400年前的文藝復(fù)興才子，與4000年前的三星堆魚鳧國女王來了一次對話。劇目開始的場景，就是魚鳧國女王正在進(jìn)行祭祀，他們在祈求上天的神靈給予啟迪，因岷江水滾滾而來，鴨子河畔的子民們有滅頂之災(zāi) 。

三星堆青銅神樹枝頭花蕾及立鳥（三星堆博物館供圖）

“生存還是毀滅”貫穿整個世界文明發(fā)展的歷史，是魚鳧王國的大問題，也是人類數(shù)千年都存在的大問題。莎士比亞與魚鳧國王在虛擬空間的沖突對話，找到共同語言；魚鳧家族通過青銅神樹與祭司的指引，尋求生存的道路?！皻纾?，再毀滅，再生存”，就是天地人三者的和諧共存，就是人類與自然的天人合一。

1986年三星堆遺址2號祭祀坑出土的2號青銅神樹（圖片來源：三星堆博物館官網(wǎng)）

青銅神樹，有多種說法與解釋。有“十日神話”說，因為最大那棵神樹上面有9只太陽鳥，還有1只在天上值班；有“天梯”說，是古蜀兒女借神樹做天梯，把自己沒辦法解決的事情，上達(dá)天庭，讓天上的圣賢、神仙來傾聽下界的聲音，是天地人合一的輔助工具；有說是用來測日影的坐標(biāo)，古代沒有鐘表來計算時間，也可能用太陽照在神樹上的影子長短，來確定一天中的時辰。

反映古蜀先民對太陽的崇拜

“樹”的崇拜是世界各國共通的文化現(xiàn)象。作為文化象征符號，主要有“宇宙樹”和“生命樹”兩類?！坝钪鏄洹币晕镔|(zhì)形式表達(dá)古人對宇宙、天象的認(rèn)識，“生命樹”反映古人的吉祥觀念并張揚其生命意識，但二者界限不是很明顯，在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中關(guān)系很密切。三星堆神樹上以神鳥代替金烏，搖錢樹以朱雀喻日神，光明象征意義明顯。搖錢樹鑄“錢”，“錢”的紋理多有光芒，初始意義都在表現(xiàn)太陽，樹座以“昆侖”“靈山”“玉山”喻諸神山之義。神樹和搖錢樹的圖像構(gòu)成方式，均在神木、神山相結(jié)合而達(dá)天地不絕、人神相通之旨意。三星堆神樹反映古蜀先民對太陽的崇拜，是精神與智慧的象征，也是獨一無二的曠世神樹。

神樹連接人和神的關(guān)系，是人通向神的世界的“天梯”。遠(yuǎn)古時期，人們對很多不能解釋的事情和現(xiàn)象，通過神樹這樣的圖騰，向上天、向造物主求教求助，當(dāng)是三星堆神樹的主題思想。

青銅神樹，頂天立地的樹，充滿靈性的樹，可親可近的樹。那枝、那葉、那果、那鳥、那龍、那人，穿越千年，扎根泥土；那夢幻的景象、美好的畫面、歷史的印跡，給我無邊遐想。我對它們，有一份敬畏、一種膜拜、一樣親近。

青銅神樹擁有5000年的質(zhì)量和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