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雅麗
新聞周刊部的主任羅大帥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在柳湖馬拉松競技賽現場做采訪。他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平時做事的風格嚴謹有條理。他說:“蒙溪青玄社區(qū)出了一起退休工人搶占墓地事件,據說還動手打了人。你去跟蹤了解一下,看看有沒有進行深度報道的價值?!?/p>
我答應第二天就去。這是我第二次去青玄,我曾在那里報道過廣福橋煤礦的一個省級勞模,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煤礦早就已經破產改制了,這起事件也許和那些買斷的老工人有關系。臨出發(fā)前,我理了理手頭的采訪線索,發(fā)現以前管煤礦的負責人都聯(lián)系不上了,我決定給秀蕓打個電話,她曾在煤礦干過,是青玄村的老居民,應該比我更熟悉那里的情況。電話接通,秀蕓聽我說開車去,猶豫了一下,問我可不可以捎上她,她想陪我一起去看看,她也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開著黑色高爾夫接到秀蕓,她在后排放了一個大布包,里面隱隱露出衣服等物,然后她坐到副駕駛和我聊天。幾個小時車程,好在鄉(xiāng)村水泥公路全線拉通,高爾夫雖然底盤偏低,仍如小老虎般。到達蒙溪鎮(zhèn)青玄村已近中午,當地老鄉(xiāng)告訴我們,廣福橋煤礦已經完全荒塌,沒必要再往山上走了。
我把車停在老礦區(qū)操場上,才發(fā)現老天真是開了一個大玩笑,曾經熱鬧的煤礦如今只剩下無窮無盡的荒涼。我決定先到從前的礦區(qū)看看,秀蕓說山頂有個礦井,可以先去那里,那是當年發(fā)生礦難的地方。我們順著彎曲狹窄的山路往上爬,周圍荒無人煙,天寒地凍,山野草地生了白蒙蒙的一層清霜,似乎連我們頭上都頂著寒霧。路邊蘆草高過人頭,有的橫在小路中間,幾乎把路都堵死了。挖煤的山頭早已被雜草掩蔽,我們爬到山頂,只看到一截快要塌掉的青墻,一條長滿雜草的牛道蜿蜒通向山腳,還有幾座衰草遍地的墳墓,孤零零地立在雜草深處。我們下山時,才見有三戶人家零星地隱臥在山腳路邊,屋旁兩棵翠青的橘子樹結著滿樹金黃的橘子,連樹下也落了一層,似乎無人采摘。
我們到達山腳的場部辦公樓前,石階邊兩排深綠的冬青樹長得高大蓊郁,一百多級臺階只剩下斷壁殘垣,破損得厲害。墻壁上的管理制度和勞模照片如今字跡斑駁、圖像脫落,仿佛大戰(zhàn)之后所余灰燼,在微風中消逝、飄搖。門前兩個大臺桌落滿鳥糞,成了鳥雀棲居的天堂。煤礦工人早已遠走他鄉(xiāng),有幾十個退休老職工死活不愿離開此地,只好將戶口劃歸到青玄社區(qū)統(tǒng)一管理。場部大樓仍屬國有資產,沒人愿意買走幾棟毫無用處的破樓,也沒人住進來。有個頗為不滿的老職工率先將壽木放到空置的屋子里,那些被煤礦買斷的老工人隨后都趕做壽木,然后堆放于此,仿佛有了壽木就在廣福橋有了永遠的歸宿?,F在,空置的場部辦公樓被這批老人的壽木堆滿了,屋外是齊腰深的蘆蒿草,屋里一排排放著壽木,齊齊整整,讓我們驚出了一身冷汗,以為來到了一個荒蕪的墳場。
秀蕓說,煤礦解散后,廠部曾留了一個看門人,還有幾個當地人自愿暫住宿舍,但不到一個月他們就紛紛離開,去外地打工了。人們都在趕熱鬧、忙賺錢,誰愿與無邊的寂靜和荒蕪為伍啊。最遠的一個人,是到坦桑尼亞搞勞務輸出,一直沒回來。煤礦宣布倒閉的第二年,連看門人也告老還鄉(xiāng)了,礦區(qū)再無人居住,場部和宿舍的門窗不久就被當地老百姓順走了,野草順勢侵占了門前那條進進出出的路。春風一吹,瘋長的牛鞭草把兩棟宿舍完全圍攻了,風吹雨打,十多年過去,兩棟宿舍樓居然沒有倒塌,只是門洞空空,仿佛等待某個人回來憑吊,但憑吊的人早就從此一去不回了。
我們到達青玄社區(qū)辦公樓前,才發(fā)現廣場上站著許多老年人,人人都興高采烈的。原來這里正在舉辦老人友誼拔河賽,一群中老年婦女穿著艷麗的裙子,臉上涂著厚厚的白粉,嘴巴也抹得通紅。在拔河賽開始前,她們作為啦啦隊,先來了一場即興的廣場舞表演。緊鑼密鼓的正式比賽開始,一隊是社區(qū)老煤礦工人代表隊,他們統(tǒng)一穿著灰黑的工作服,另一隊是穿著藍色運動服的退休鄉(xiāng)干部。那陣勢倒是熱烈得很,輸贏似乎非常重要,我看出這群老煤礦工人拔得格外用力,他們很久沒有以這樣共同的身份一起參加活動了,所以個個都鉚足了干勁。
看來搶占墓地的事件已經平息了。
我找到社區(qū)工作人員小盧了解情況,才知道十年前這群提前退休的老煤礦工人不愿離開廣福橋煤礦,就一起將戶口轉到青玄社區(qū)管理。許多人都拿著很低的退休工資,去世后他們不能像當地農民一樣找祖墳地安葬,只能花高價買公用墓地,要不就回到當初的原籍地安葬,但他們表示寧死也不愿離開廣福橋。老人們將壽木放在場部辦公樓,還有幾個老工人不斷地找社區(qū)領導反映情況,希望能為他們單獨辟出一塊墓地,但土地早就到村到戶了,根本就沒有解決途徑,一個沖動的老人動手打了態(tài)度不好的工作人員。好在沒有人受傷,這件麻煩事很快化解了。煤礦破產改制后,基本就無人再管這攤事了,那些遺留下來的問題直接影響了幾代人的生活。
拔河賽后,廣場上的人群慢慢散去,我在拐彎處看到一個坐輪椅的老人,頭發(fā)花白,黑黑瘦瘦,覺得有些面熟。秀蕓匆匆跑過去叫了一聲“爸爸”,然后去推輪椅,轉身又把車上的大布包遞給站在老人旁邊的女人。我想起來了,秀蕓嘴里喊的“爸爸”叫魏大勇,是秀蕓前夫的父親。正值中午,我們在附近找到一家農家餐館吃午飯,秀蕓非要請客,她點的土雞湯、紅菜苔、豆腐和臘肉燉冬筍讓我大快朵頤,我看著秀蕓不斷地給老人夾菜盛雞湯,但魏大勇臉色暗淡,胃口不好,很少吃菜,而且似乎有說不出的心事。小街人丁稀少,非常冷清,我想起秀蕓一路來給我講的那些廣福橋往事,她經歷了那么多的分分合合、生生死死,讓我覺得眼前熱氣浮動,猶如看到她浮云的半生。
千禧年,我來這里采訪過魏大勇的先進事跡。廣福橋有上千煤礦工人,是德城唯一一家國字號的國營煤礦,也是全省響當當的煤礦企業(yè)。魏大勇是省級勞模,他在礦區(qū)工作三十多年,在煤礦干過又苦又累又臟的活,患了嚴重的矽肺病,X光片照出來整個肺部都是黑漆漆的,所以每年冬天他都要到職工醫(yī)院治療,但這種病無法根治。當年報紙上關于魏大勇事跡的宣傳報道洋洋灑灑近萬字,登出來是一個整版。魏大勇的兒子魏子儀也在廣福橋煤礦,場領導考慮到他的特殊情況,沒讓他下井,而是把食堂交給他承包。魏子儀是活泛的人,場部食堂經營得不錯,賺了不少錢,又領著正式職工的工資,他雖然是煤礦工人,但是沒有下過礦井。他用食堂的剩飯剩菜在附近老百姓家里養(yǎng)了幾頭豬,每逢過年,他就踩著食堂的三輪車挨家挨戶給礦區(qū)領導送豬肉。
那天上午采訪完魏大勇后,魏子儀在煤礦食堂給我們安排了中餐。職工大食堂旁邊有一個雅間,拉著淡藍的窗簾,一張簡單的木圓桌上,擺著幾個炒菜——花生米、青椒肉絲、爆炒豬肝、臘肉炒蕨菜、炒茼蒿、辣椒小魚,還有幾瓶青島啤酒。旁邊緊挨的職工大食堂是水泥地面,地面擺著一長排相連的塑料椅子和桌子,中午時分吵哄哄的。下礦后,煤礦工人一窩蜂來打飯,他們自帶飯盒排隊,憑票到窗口打菜吃飯,如果有人想改善一下伙食或來了客人,就去專門吃小炒的窗口,炒一個肉菜的價格相當于工人一天的伙食錢,一點也不合算。魏子儀滿臉堆笑,安排我們吃喝。他是一個愛說話的人,個頭敦實胖矮,說一口鼻音很重的慈縣話。我注意到食堂還有個頭發(fā)烏黑的姑娘在幫忙,秀氣的鵝蛋臉,一雙細長丹鳳眼,樣貌看起來普通,但是一笑起來,整張臉就生動了。
魏子儀介紹說她叫秀蕓,是廣福橋煤礦快要轉正的女工,也是她未來的媳婦。秀蕓跑前跑后地端菜過來,忙得不亦樂乎。他讓她抽空陪我們一起吃飯,秀蕓起先有些靦腆,但不一會兒話就聊開了,她很坦率,說自己從小就在廣福橋長大,看著煤礦建起,這次回來后又趕上煤礦擴招的好機會,她就要成一名正式工了,這都是男朋友魏子儀的功勞。她言語里透著自豪和滿足,我看她笑嘻嘻地望著對面的魏子儀,就舉起酒杯祝他們好事成雙。
中飯后,礦里的宣傳干事臨時有事先走,讓魏子儀和秀蕓陪我們在礦區(qū)周圍轉轉。秀蕓告訴我說,煤礦工人有兩種,一種是正式工,是正兒八經從澧縣、安鄉(xiāng)和周邊地區(qū)招工來的,有退休工資和醫(yī)保,平時他們參加節(jié)假日的娛樂活動,如集體拔河比賽、礦區(qū)籃球賽,場里會通知他們開會學習中央和省里的文件精神。另一種是臨時工,多是老百姓當勞力,自愿來挖煤賺錢的,論挖煤噸數結算給錢,做完可以隨時走人,也就算是一個“煤黑子”。她這次真是幸運,魏大勇的父親評為省勞模,礦里破例答應為她解決一個正式招工指標,以后她也能吃上公家飯了。
過了一個月,魏大勇的事跡見報,魏子儀帶著秀蕓來德城,在報社門口打電話給我,說來德城辦事,想見見我。他拿著兩塊熏制好的臘肉,我就請他倆在報社附近一家叫濱江的小餐館吃了中飯。秀蕓告訴我說,她和魏子儀過完年就結婚,這次來城里買一些結婚用品。飯后,魏子儀去附近機修廠幫忙采辦貨物,我?guī)闶|去大商場逛逛。一路上我們閑聊,她偷偷告訴我說,就是看到魏子儀為人活泛,才考慮和以前的老公崔志剛離婚,和魏子儀結婚的。她只有初中畢業(yè),而且是二婚,想不到運氣這么好,命運兜兜轉轉讓她重新回到礦區(qū),遇到魏子儀。年后,她的轉正手續(xù)就能批下來,一個女人要能安安心心過一輩子就滿足了。
秀蕓老家在青玄村,離廣福橋煤礦不過一里多路。煤礦在慈縣與津縣交界的大山里,山民從自家宅基地挖出黑乎乎的燃煤后上報國家,才得以被發(fā)現而建礦。地質勘探結果表明,這里燃煤儲量相當豐富,后來這里成了德城第一家國營煤礦企業(yè)。這些年,山上的茶樹、楠竹全都被砍完了,四周光禿禿的,只剩下泥黑的山石和盤旋的簡易公路,來來往往的運煤車把這條山路染成了淡黑,空中到處彌漫著煤灰的味道。工人住在山腳礦區(qū)宿舍,下礦后,他們坐一輛小斗車回到鎮(zhèn)上,從礦洞走到山腳只有不到兩里的路程。他們臉色漆黑,戴著有照明燈的礦帽。
礦工宿舍是曾經的白水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自從蒙溪撤鄉(xiāng)并鎮(zhèn)以后,白水鄉(xiāng)政府的干部統(tǒng)一搬遷到了蒙溪鄉(xiāng)政府院內,兩鄉(xiāng)合并,統(tǒng)稱蒙溪鎮(zhèn)政府??粘鰜淼陌姿l(xiāng)政府院子廉價賣給煤礦當作宿舍,也算物盡其用。兩棟五層樓房建于七十年代,墻壁斑駁破舊,礦區(qū)宿舍后面有一長條磚房瓦頂的食堂,窗玻璃碎了幾塊,食堂旁邊立著水泥廁所。稀稀拉拉的幾棵柚子樹、橘子樹種在院子里,秋天掛果,金黃一片。院子中央還有一個籃球場,有人牽了一根繩子,把衣服和被子曬在上面。平時很少有人打球,礦工們忙累了一天,無非就是把繩子上掛的衣物收到房子里去。礦工不像鄉(xiāng)政府的干事那么講究,傍晚下礦后,他們隨便把臟衣服脫在門外水泥臺上,積了一堆才想著要去洗。夏天他們蹲在水龍頭底下洗冷水澡,冬天就提著鐵桶去公共澡堂洗。梅雨天氣,雨水把一股股黑水沖得滿院子都是,大晴天礦工們把衣服曬在外面籃球架的繩子上,衣服上面沾著永遠也洗不干凈的煤灰。
青玄村周圍到處都是大山,一座連一座,起伏連綿,把這些山里人家圍在里面。村里人很少出遠門,有些老人一輩子連慈縣縣城都沒有去過。村民見識短淺,且窮得“巴墊子”,但大家聽天由命,不以為意。
村里像秀蕓一樣大的女孩一共有四個,除秀蕓外,還有素蘭、小青、丹丹。不久,僅有的一所初中學校搬到蒙溪鎮(zhèn)政府旁邊,有十多里山路,每天她們天不亮就起床,走一個多小時才能到學校。大清早姐妹幾個等在村頭大銀杏樹底下,然后一起上學,書包里放著當天的午飯餐盒。傍晚她們結伴回家,四個女孩嘰嘰喳喳,吵鬧不停。村東頭有個土地廟,那年銀杏樹飄金葉,秀蕓偷偷把爹的谷酒拿出來,她們插了香認作姐妹,刺破手指頭喝了血酒,她們發(fā)了毒誓,以后一定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山村讀書條件很差,秀蕓沒有多少天賦,更沒得興趣讀書。爹娘說女孩子識幾個字就夠本了,家里只供得起一個人上學。妹妹從小長得漂亮,能說會道,成績也比秀蕓好。小時候,兩姐妹老打架斗嘴,無論對錯,反正父母追究起來,最后都是姐姐挨罵挨打。但是秀蕓犟得像頭牛,無論怎樣都不認錯。山里濕氣大,秀蕓的娘得了風濕性關節(jié)炎,手腳漸漸腫脹變形,干不得重活,只靠父親平時打零工賺錢。秀蕓退學后,所有家務活理所當然落在她身上,家里沒有男勞力,外頭砍楠竹、背柴火、喂牛羊、種稻割谷,屋里做飯、剁豬草、收拾家務,這些活一樣少不得。秀蕓心里明亮,從小就管家里的開支,做工干活,當家理事,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
秀蕓同村有個舅舅,只有一個獨生女叫四英,舅舅家一門心思想把閨女留在家里,說要傳宗接代,光耀門戶,后來招了外地來的上門女婿。男人品行差,懶得要命還好賭,四英常挨打不說,瘦得不成樣子,家里還不允許他倆離婚。過了兩年四英不幸得了肺癌,連治病的錢也沒有,她整天躺在家里,苦不堪言。秀蕓去看她時,她躺在竹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呻吟,滿臉蠟黃,瘦得皮包骨,直到去世,家里都是破破舊舊理不清楚。當時秀蕓發(fā)誓,一定要離開村子,讓自己擺脫窮苦的命。村里的女孩都想到外地打工,賺點錢回來,只是大家都沒有說出來,也還沒有行動。
秀蕓讀初三時在學校寄宿,家里沒有錢交生活費,就背一袋米交給學校食堂,沒有錢買菜吃,泥墻上種了很多扁豆,秀蕓把扁豆摘下來,泡成酸扁豆,炒過后用玻璃瓶帶到學校吃。連吃兩個學期的白米飯拌酸扁豆,到后來一看到酸扁豆就反胃。四姐妹初中畢業(yè)后,決定不讀高中了,除了家里沒有錢,再就是對學習根本沒興趣。她們有很長一段時間待在家里,姐妹們白天一起干活,晚上聚在一起納鞋底,大大小小的事她們都一起商量。秀蕓比其他姑娘略大些,是村里膽兒最大的野姑娘,她和村里的會計老朱打賭,半夜跑到山里的墳地溜一圈再回來,贏了老朱的一只羊羔。有次她們約著同去蒙溪趕場回來,走到村口銀杏樹下,大家想歇會兒。那是立秋日,天氣爽朗明凈,銀杏的黃葉兒落了一身,姐妹們都覺得生活很空,沒啥活路,秀蕓就大膽地對她們說:“我想離開青玄村,到外地打工,要是嫁給外地人,從此以后都不回山里了?!彼@話一說出來,就像把一顆炸魚的火炮扔進水田,原來她們的想法都差不多,只是沒人說出來而已。
“聽說蒙溪很多山村的女孩到東莞打工,有些女人貪錢,在那邊做‘雞’賺錢,丑死人了,丟死人了。我們要是沒有人介紹,出門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丹丹遇事想得更周全些。
“總之,我們千方百計得先出去?!毙闶|說。
“一個女孩子,外面也不認得人,要是被別人賣了都不曉得?!毙∏嗄懽幼钚?,她怕這怕那,做事總是猶豫不決。
“就是被人販子賣了也比在山里天天勞動嫁給山里人強。你沒看到我表姐四英嗎?得了病還沒錢診,死得太慘了?!毙闶|說。
“要不,我們想法一起離開村子。”四個姐妹的想法高度一致,但一時沒有辦法離開,就悶在一起不說話。她們躺在銀杏樹邊的草地上,一動不動,只是抬頭看著天。天空藍如一面鏡子,山風吹著遠處的松林,發(fā)出海浪一樣的松濤聲。秀蕓只是在初中課本里看見過大海,她想,自己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大海,要是能到一個有大海的地方生活,這一輩子也就值了,如果一直待在山里,就只能一事無成,老死山中。她心里空落落的。
不久,附近山上勘探出了新的煤藏,勘探隊和石層鑒定的技術隊伍進駐,整個山村馬上熱鬧起來。煤礦開采前必須先破石頭層,又請來一幫溫州打石頭的隊伍。傍晚,這批礦工們剛剛下工回來,等到清洗結束,黑乎乎的他們被水洗出了人樣,一群愣頭青,一排排蹲在地上吃晚飯,每個人面前的飯菜都是一大海碗?;锸车故秦S富,米飯上堆著肉菜,他們一邊吃一邊大聲說笑,氣氛活絡熱鬧。飯后大家就去職工活動室玩,活動室晚上有人看電視、打撲克牌、下象棋,輸的人從桌子底下鉆過去就行,或者撕條白紙貼在臉上,有時候每人都貼了滿滿一臉,可笑得很。礦區(qū)年輕人多,新鮮、有趣,而且文娛活動豐富,秀蕓和姐妹們常常結伴來到這里玩。
秀蕓在煤礦場部門口遇到她的第一個丈夫崔志剛。他們是從溫州請過來的專業(yè)打石隊伍,專門開鉆煤礦井口的石頭,打通采集口。這批人有十多個,因為是技術工種,場里破例在礦區(qū)宿舍安排了住宿,除了開采石頭,他們平時活動吃飯也都在礦區(qū)。他們不是普通的煤黑子,把石塊開掘出來才能出煤,全國那么多的工程隊,只有溫州人才能打得動這里的石頭層,要不這大老遠的,不出大價錢他們干嗎跑到山溝溝里來。因為一整天爆破作業(yè),崔志剛頭發(fā)衣服上塵土飛揚,滿臉臟兮兮的,準備回礦區(qū)宿舍。秀蕓見到他也不怕,大著膽子問:“請問這位哥哥,你們是從溫州哪里來的?”
“溫州百合坪鄉(xiāng)。”他瘦高個子,一臉漆黑,笑起來額頭有很深的抬頭紋。
“你們打石頭的隊伍來我們村干多久的活?”秀蕓問他。
“四個月,等石層破了,煤層開采出來就回家。”他笑起來牙特別白。
“我們這里現在熱鬧了,比得過你們溫州嗎?”秀蕓無話找話。
“這幾年,溫州做小商品生意的人多,比你們這里熱鬧,也比這里經濟發(fā)達。溫州人比湖南人精明,更會做生意?!彼晃逡皇卮?。
秀蕓和崔志剛認識了,她常到煤礦宿舍區(qū)找他,因為內心有個小心思。姐妹們幾乎每天都相約去礦區(qū)活動室,年輕人彼此熟悉得快。過了些日子,他們無話不談,簡直心有靈犀了。
“阿蕓,要不等山石開采結束,你和我們一起去溫州打工?”采石工程快結束時,崔志剛主動找秀蕓商量。
“好啊,我也想離開山里,到外面去見見世面?!毙闶|心動,一口就答應了。
只要離開山村,怎么樣都行。秀蕓心里早就做了決定。娘在屋里苦口婆心地勸說,爹在門外破口大罵,但秀蕓沒當一回事,她悄悄收拾行李,約好崔志剛,沒聲響地搭早班車離開了。她沒什么行李,手頭除了路費也沒剩下多少錢。
說來奇怪,四個結拜姐妹先后都離開了,好像是每月離開一個,一個帶一個出來,她們在溫州重新團聚了。幾年后,她們嫁給當初帶她們出來的男人,最遲出來的是膽子最小的小青,她看到大家走后也急了,就自己搭車到溫州找到了秀蕓。
崔志剛和秀蕓一起坐大巴車到溫州,并沒強迫她嫁給他,或者把她賣到干壞事的地方。他是一個老實人,他們當天沒有住處,就臨時租住在一家小客棧里,十多平米的屋子上下鋪,沒有窗戶,被子地面都臟,男男女女混住,一共住了六個人,但房租便宜。崔志剛付了房費,說好秀蕓找到工作,打工賺錢后再還給他。
“阿蕓,要不你先和我處對象?”開往溫州的大巴上,崔志剛認真地問秀蕓。
“我們先一起找事做,賺點錢,處對象的事過些日子再說?!毙闶|小心推辭,她有心眼,既沒有拒絕也沒有反對。
“我到處打聽過了,有個老鄉(xiāng)要我去溫州小市場幫忙搞皮具加工,我們一起找份事,彼此有個照應?!边^了幾天,他們安頓下來,他對秀蕓說。
“你還幫不幫打石隊到其他煤礦干活呢?”秀蕓問道。
“打石爆破太辛苦了,而且都是臨時工,除非萬不得已。我覺得到哪里干活都一樣,我隨你走。”他老老實實地答,體貼又溫柔。
崔志剛是一個可靠的男人,溫州的小市場到處都有活干,他帶秀蕓找到昌盛皮制品加工廠,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把他們安排到不同的車間。秀蕓的工作是在車間制作皮具成品,崔志剛是在外車間裝卸貨物。崔志剛說,溫州的女人從不做外面的事,但秀蕓從小在家干農活,里外一把手,不干活倒不自在。
他們住進了工廠的宿舍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生活對秀蕓來說是全新的,溫州熙熙攘攘的大街,六層樓的小商品市場,到處喧嘩熱鬧。雖然流水線上的事很辛苦,但這些遠比山村的柴火豬草、泥屋土坑更安人心。每逢調休,崔志剛都跑來找秀蕓。
“下周你休息兩天,和我一起回蒼南玩玩吧?!彼麊栃闶|。
“好啊,要不帶上我的姐妹們?!毙闶|抿著嘴笑。四個姐妹都來溫州了,她們全在小商品市場打工,有的搞皮制品加工,有的賣服裝。每過段時間,她們都會約在一起聚聚,有了幾個女友做依靠,秀蕓的膽子也更大了。
“那你們就在我家住一宿,我買些好菜做給你們吃,還帶你們去看大海。”崔志剛說。秀蕓請好假,和崔志剛從溫州坐車到漁寮,然后再從漁寮轉車到他老家蒼南。秀蕓是一個人和他在一起,也許因為是他帶秀蕓離開的廣福橋,最初到溫州后他幫她付了房錢和飯錢。秀蕓信任他,對他動了真感情,想和他單獨處一處。
漁寮在海邊,秀蕓第一次看到大海,激動得不得了。湛藍的天空,金色的沙子,潔白的浪花,海邊有貝殼可撿,還有成群的海鷗在飛。他們搭晚班車回到蒼南,崔志剛的父母正在簡陋的平房里煮晚餐,家什簡單,只不過略比山里強些。本來他們是分開住的,半夜崔志剛摸到她屋里,小心翼翼挨著秀蕓,毛毛糙糙地撲過去親她。她沒有拒絕,他試探著把手伸進她的衣服,她忽然不怕了,反過來摟住他,將身體貼在他的身體上。他在她身體上起伏,秀蕓想著白天在漁寮聽到大海涌動的濤聲。
一個月后,秀蕓打電話給她爹,說要結婚了。他們在崔志剛蒼南的老家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秀蕓的爹娘都沒有趕來祝賀,好在她結拜的姐妹都到了。
離開廣福橋到溫州打工好些年了,秀蕓對崔志剛的感情是積少成多,慢慢積累起來的。她覺得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也決不會想到離開這個男人。
崔志剛性格軟弱但人很能干,是她在溫州的靠山。秀蕓知道他是農村人,家里沒錢,要不然也不會跑到廣福橋煤礦打石頭,以他的條件在溫州當地根本也找不到對象。他們結婚后,先是都在皮件廠車間做事,后來秀蕓到小市場幫人看店子,賺的錢由秀蕓來管,她一筆筆舍不得花,都存進了銀行。打工存了一些錢后,他們把蒼南的舊屋推倒,新修了一幢三層高的樓房。新樓建成了,他們并不欠債,秀蕓那個高興勁兒就別提了,她把姐妹們都請到漁寮海邊玩了一天。她就像海邊展翅的鳥兒,她本來一無所有,現在充滿了對生活的憧憬。她想以后要自己開廠賺錢,發(fā)誓要在溫州闖出一片天地。
如果沒有其他原因,秀蕓可能是四姐妹中過得最舒心的一個。這些年,崔志剛很在乎她,家里的活搶著干,錢也全部讓她管著,平時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村里其他男人有的壞毛病他一個都沒有,是個顧家的好男人。但是,他們一直有心結在那里,結婚八年,秀蕓一直沒能懷上孩子,這讓他們很苦惱。當然這件事最急的是崔志剛的父母,他們回老屋過年,婆婆就直接把她叫到屋里。
“阿蕓,你和志剛都結婚八年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一直沒有懷上?是不是你們要賺錢修房,故意不要孩子?我們老崔家就只有志剛一根獨苗,都指望能早點抱上孫子?!逼牌盆F青著臉追問她。
“媽,我和志剛商量好了,過兩天就去省醫(yī)院做全面檢查,現在醫(yī)學發(fā)達,查出原因就好找到辦法?!逼鋵崳闶|心里非常忐忑。
第二天,秀蕓和崔志剛就一起坐車到省人民醫(yī)院的??崎T診。他們做了不孕不育的八項檢查,因為檢查結果要一周才能出來,崔志剛急著回溫州上班,秀蕓決定留下來等結果。過幾天等她拿到檢查單,卻一下傻了眼,她的各項檢查指標都很正常,原來是崔志剛患了先天性無精癥,他的精囊里根本就無精可用,他們以前做的都是無用功。在不孕不育的這條路上,因為誰的原因生不出來,誰的壓力就會更大,秀蕓不敢告訴崔志剛這個檢查結果。醫(yī)生說,如果是她的輸卵管有問題,可以通過試管嬰兒來解決,如果是男方的問題,得找捐精者,進行體外受精。對守舊傳統(tǒng)的崔志剛來說,這個方式他未必會同意。
秀蕓決定先保守這個秘密,她想等身體調理好后再來醫(yī)院等精源,她那么渴望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她對崔志剛和婆婆撒謊說,是由于她的輸卵管堵塞引起的不孕不育,治療耗時耗錢,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得從長計議,但也不是毫無辦法。聽到這話,崔志剛的臉一下沉了下來,他在心理上完全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過些日子,秀蕓發(fā)現事情漸漸就有些不對勁了,公公婆婆婆開始嫌棄她,丈夫對她的態(tài)度也變得很生硬。他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原本親熱的相處方式變得疏遠警惕了,崔志剛和她之間似乎有了一條看不見的巨大裂痕。秀蕓心里暗暗地想,如果人的良心有塊試金石的話,她要用保守的這個秘密來檢驗他們之間的感情。
兩個人朝夕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經常因為家里的瑣事爭吵,彼此之間感情變得冷淡。有一天秀蕓無意中發(fā)現他的汗衫上有口紅印,導致兩人矛盾真正激化。經不住她再三追逼,他才承認在溫州發(fā)廊里找了小姐。對秀蕓來說,這種事不可原諒,然而崔志剛不停地和她大吵大鬧,完全不是她從前認識的丈夫了,這讓她非常傷心。秀蕓明顯感到崔志剛在故意制造機會使他們的夫妻關系不斷惡化,他的目的也許只有一個,就是讓她主動提出離婚,老崔家只有這一根獨苗啊,斷不能在他手里無子斷后。她很想告訴崔志剛實情,但只怕會引起這個男人更強烈的憤恨心。
她只有不斷原諒他,她心里疼惜這個有生理缺憾的男人,卻不能說出來。這些事不斷地在秀蕓心上釘釘子,每回望一次就刺痛她一次。人生哪里有那么多的一而再、再而三。也許崔志剛認為像她這樣的山里姑娘膽子小,而且不能生孩子是致命的錯,因此他的態(tài)度帶著強硬的施舍。他以為只有讓自己變壞,才好讓秀蕓主動提出離開他。秀蕓不想一直在惡性循環(huán)里痛苦不堪,便打定主意和他分開一段時間。
年前她辭工,在溫州家中住了一段時間,崔志剛那天徹夜不歸,秀蕓整夜沒睡。晚上她一邊流淚,一邊收拾行李,只用一個大箱子就裝下所有的東西。他們掙的錢都是一分掰成兩分用,為了存錢,她哪里舍得給自己買衣服。秀蕓手里還有打算裝修用的五萬塊錢,她反反復復數過,想著要不要一起交給他,如果錢帶走了,這個樓房就是一個毛坯房,丑陋的水泥灰墻還暴露在外面。當初他們對建新樓都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秀蕓想了想,只從中抽出五千塊,其余的都放在抽屜里。多余的錢都留給崔志剛搞裝修,她潛意識里認為也許只是離家出走幾天,還要回來的。等她回來,如果他真心去接她,她就告訴他所有事情的真相,然后兩人一起面對孩子的問題,總有辦法可想的。
大清早,公公婆婆見秀蕓拖著個大箱子,趕緊跑出來,緊緊拖住她的箱子不放她走,他們哭著求秀蕓:“阿蕓,你等志剛回來,我們給你討一個說法?!倍隙际抢蠈嵢?,秀蕓眼淚直流,說不出話,決定坐車回廣福橋。她好幾年沒回去了,那里仿佛是永遠的家,是可以醫(yī)治傷口的地方。
她離家八年,兩手空空地回到了廣福橋煤礦。
秀蕓再沒有去過蒼南,也沒有見過崔志剛,她原以為離家出走只是嚇嚇他,卻不料他從此從她的生命中淡去。溫州的姐妹們告訴秀蕓,崔志剛后來得知是自己不能生育,他越發(fā)沒有信心把秀蕓叫回來。他和一個山里的中年女人生活了一段時間,女人后來離家打工,一去不回了。他獨自帶著個孩子生活,孩子是女人帶過來的,不是他的親骨肉,卻帶得很親。
秀蕓再次回廣福橋,不再是懷里揣著一百元離家遠走的山里妹子。她一個二十六歲的離了婚的女人,空長了年齡和見識。她看過大海,出過遠門,嫁了丈夫,如今卻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家中。
她離開的那些年,廣福橋煤礦變熱鬧了,煤礦招了人,外地人接連跑到小鎮(zhèn)做生意,米粉店、理發(fā)店、糧油店、日雜店、小飯館,一夜之間如雨后春筍般長了出來。秀蕓爹身體不好,他不能再出門打零工。娘病情加重,每天臥床休息。家里的樓房沒修,以前秀蕓和妹妹寄了錢回來,他們只是把房子稍微打整一下,屋里的泥巴地抹上水泥,水泥墻抹白,添了大床和幾樣家具。鄰里鄉(xiāng)親越來越多的人外出打工,都修了亮堂堂的樓房,只有娘家還沒有脫貧,秀蕓心里有很大的落差,覺得對不起辛苦了一輩子的爹娘。周圍開了許多小店。秀蕓在一間理發(fā)店找了差事,想先干上一段時間。她還沒有正式辦離婚手續(xù),何去何從,尚沒有結論。
春節(jié)快到了,每天都有礦工去理發(fā)店染發(fā)剪發(fā)。秀蕓在那里認識了魏子儀,相比崔志剛的沉默寡言,魏子儀能說會道,他個頭不高卻精力無窮,仿佛世界可以在他的手中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鬼使神差的,魏子儀偏偏看上了秀蕓,也許是因為她在溫州那些年見過世面,談吐穿著都與別人有些不同。他每天都去理發(fā)店坐坐,有時候也把秀蕓約到食堂吃飯。
魏子儀讀書不多,生活也不講究,但是他的優(yōu)點明顯,他能言善道,輕易就能取得別人的信任。他還承包了煤礦的食堂,除了自己負責采購日常所需,還請了廚師炒菜,每天忙忙碌碌。秀蕓想,這個人能讓礦領導信任他,肯定在某些方面超過他人,不妨和他正式交往看看。魏子儀肯鉆營,果然是有能力的男人,父親評上省勞模不久,他就開誠布公地把秀蕓約了出來。秀蕓靜靜地跟著他來到樹林里。
“阿蕓,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年后我想以夫妻的名義找找礦里的領導,看看能不能幫你轉成正式工,到食堂來管財務和采買?!彼f。
秀蕓心里沒有準備,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聽到自己心臟怦怦亂跳,然而內心卻有個聲音在說,嫁人是女人改變命運的最好方法。
“我和管人事的肖廠長關系好,你成了我老婆,這是我說服他的最好理由,你若答應了我,我就下點本錢去找人?!毙闶|不由得點了點頭,她回到溫州,很快和崔志剛辦了離婚手續(xù),她心里的一絲猶豫煙消云散了。
一如所料,肖廠長答應年后全力解決這件難事,這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喜事。礦里給他們分了兩間平房,秀蕓開始粉刷新房,買新家具。春天一到,她就和魏子儀領了結婚證,住在一起了。
“走水了,還有幾個人在礦里挖煤!”有人在外面聲嘶力竭地狂喊。
廣福橋煤礦出事了!一切都成了一團亂麻,營救人員一批批趕來,挖掘機一臺臺開來,抽水機日夜轟響。最后清點礦工時發(fā)現,五個煤礦工人被活埋在礦井里,再也沒有出來。這是礦里和個人的一場大災,礦里的運轉幾乎陷入癱瘓。傷心欲絕的死者家屬每天在礦里鬧事,用墓碑封住煤礦的井口。
這起嚴重的安全責任事故被多次通報,秀蕓卷入了這起事故的后遺癥中。她的轉正手續(xù)還沒來得及辦,場里的領導就受了處分。調查清理的工作組進駐煤礦一年,廣福橋煤礦不得不面臨破產的命運。煤礦宣布破產那幾天,工人們情緒波動很大,發(fā)生了好幾起打架斗毆事件,秀蕓深受打擊。
幾天時間,熱鬧的礦區(qū)完全沉寂下來,這里成了一個巨大的離別場。工人們三三兩兩走光了,他們有的根據工齡買斷離開,分到青峰煤礦,有的去了赤峰煤礦,少數人分流到澧航船舶公司當修理工,與開礦作業(yè)全不相關,雖然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總是人人都有了安置。年過五十的工人選擇提前退休,退休就是有了生活保障,沒誰稀罕在黑咕隆咚的煤礦忙碌到老到死。
秀蕓是礦里的臨時工,沒有任何補償就直接下崗,她的夢破滅了。她給廣州的妹妹打電話,想奔著妹妹去南方打工。妹妹大專畢業(yè)去了廣州,在一家外資企業(yè)做到經理助理,她和企業(yè)的營銷經理戀愛了,因為兩人不能在同一個公司任職,就商量同時辭職做外貿生意,他們辦了皮具廠對外加工,現在急需員工。魏子儀一直在猶豫,如果他分到青峰煤礦,可能要像真正的礦工一樣下礦井,要不就只能選擇工齡買斷后和秀蕓一起去廣州,一切重新開始。
魏子儀是個膽大的人,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一晃又是八年,快過年了,長途汽車站鬧哄哄的,來廣州進貨的小老板、準備搭車回鄉(xiāng)的商家、路過這座南方城市的外地客、穿著粗糙的打工仔……到處擠滿了人,黃色、藍色、紅色的大客車開來開去,春運大潮洪水般地卷了過來。售票廳被擠得水泄不通,他們快要排到購票窗口最前面的位置了。
“怎么辦?我們回還是不回?”魏子儀望著秀蕓,他忐忑不安地搓著手,看來一時拿不定主意。
扎著馬尾辮的售票員狠狠瞪了秀蕓一眼,沖他倆嚷嚷:“最后兩張票,你們倆到底買不買?后面還有人在排隊呢?!?/p>
“不如我們打個賭,信信命?!毙闶|說。
她朝上扔出一個閃光的硬幣,硬幣從空中落到她的手心。如果是正面,他們就留在廣州繼續(xù)做生意,如果是反面,他們就坐上這趟長途汽車回廣福橋離婚。
秀蕓小心翼翼拿開手,硬幣背面閃著七顆昏暗的星星。她絕望地往窗口遞上了幾張老人頭。她心里堵得慌,眼里發(fā)潮,但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懦弱,就佯裝鎮(zhèn)定對他說:“女兒歸我,你別想。”
“嗯?!彼椭^不看秀蕓??此臉幼?,往日的情分還在,然而秀蕓知道魏子儀欺騙了她,他騙了她多年的感情,還差點把她送進大牢。
要不是那天青玄村委會打電話給秀蕓,說生二胎要罰款,她還不知道他竟然和別的女人在溫州偷偷生了兒子,還把他兒子戶口過到了她的戶口簿上。妹妹一通電話罵她:“你快來市場這邊,你老公好像外面有女人了?!?/p>
秀蕓趕過去,看見魏子儀抱著孩子和那個女人一起逛街,女人把手伸到他的胳膊里,那樣親密。秀蕓的怒火一下就上來了,她沖上去想扇女人兩耳光,她還要用力撕她、踢她,但他的勁很大,使勁箍著她,讓她動彈不得,他擺手示意讓女人帶孩子趕快離開。秀蕓認得她就是從前請來皮具店看店的女孩,從前無依無靠來廣州打工,讓秀蕓看到了當年無助的自己。秀蕓在店子里發(fā)現他倆神色有些不對勁,就把她辭退了,想不到她卻偷偷和魏子儀在外面租了房子,還生了兒子。
秀蕓覺得天昏地暗,肺都要氣炸了。女人走后,魏子儀還是跟著秀蕓一起乖乖回來,回家就跪在她面前。
“阿蕓,是我錯了,我是個渾球,對不起你。你打我罵我都行,但不要怪罪孩子?!彼吐暻箴?。
“你這個天殺的,你做這些事想過巧巧沒有?”秀蕓的眼淚嘩嘩流下來。
巧巧才五歲,秀蕓是多么難才生下她呀,大齡懷孕各種妊娠反應她都忍受了,秀蕓那么想擁有這個小孩。生產時大出血,醫(yī)生說她以后都不能生育了。巧巧生下來就像一只發(fā)育不良的小貓,連吃奶都沒有力氣。這五年來,秀蕓把女兒捧在手心里,怕她凍著怕她餓了,生怕她有一點意外。
“我想要男孩在家立戶,傳宗接代,再說你的情況不可能再生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不能沒有兒子。你就大度些,容下她娘倆,兒子也不能沒有娘。”他強詞奪理,還在狡辯,他是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兒子是一定要的。為了巧巧,秀蕓差一點就妥協(xié)了,想這樣應付一下,忍忍就好,巧巧不能沒有父親。然而秀蕓想不到的是,中途又生出枝節(jié)。
去年年關,魏子儀急沖沖地找秀蕓商量:“阿蕓,我們公司缺少流動資金,運行起來很艱難,我和一個老板協(xié)議,他要簽個大單,得先貼些原材料錢進去,如果完不成,公司將會面臨破產的危險,我就沒辦法讓你和巧巧過上好日子了。”
“那我們怎么辦?應該有辦法可想的?!毙闶|急壞了,她懷里坐著女兒巧巧。
“我想去銀行貸一百萬。前幾年我就是銀行的失信客戶,沒法用我的名字貸,能不能用你的身份證?有了這筆錢,只要這個大單順利完成,公司就活了,我把貸的錢先還上,用我們在廣州的房子做抵押。你看行不行?”魏子儀小心翼翼地說。
秀蕓把身份證復印給他,和他一起到銀行跑手續(xù),一切進行得很順利。轉眼還貸期限到了,公司卻沒有還款的跡象,秀蕓已經幾次收到銀行催款通知單了,如果不能如期還款,抵押房就要被銀行收走了。
秀蕓再三逼問,魏子儀才承認,原來貸款不是為公司資金流轉,而是為了給那個女人和他兒子買新房。房子離他們的小區(qū)只有幾百米遠,這樣他就能每天兩頭顧地來回跑。
秀蕓一下傻了眼,一百萬,這可不是小數目。如果貸款還不了,那她會不會坐牢?萬一坐牢那巧巧怎么辦?十座大山壓頂,一下子把秀蕓推向懸崖。她感到絕望,銀行馬上要來收走這個房子,她想盡最大努力把這個房子賣了還貸。秀蕓找到中介把房子掛在網上。從前這些事都是魏子儀做主處理,可秀蕓現在根本就不信任他,所有的事都自己來辦,她牽著女兒的手,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從掛中介到拿到賣房錢的那天,她心里就有了打算,魏子儀得和那個女人一刀兩斷。秀蕓和他攤牌:“你只能兩選一。要不我們還在一起重新創(chuàng)業(yè)打工;要不我們回蒙溪鎮(zhèn)離婚,你繼續(xù)跟她在一起?!?/p>
秀蕓冷著臉,她想起第一次離開溫州,崔志剛的父母拉著她的衣袖哭著不讓走。秀蕓心里空蕩蕩的,魏子儀簡直把她毀了,她不能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太背時、太委屈。一直以來,秀蕓以為自己可以靠一個好男人過一輩子,靠找個好男人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料日子越過越難了。
“女兒跟我?!毙闶|對他說。其實魏子儀也不會要巧巧,他有了寶貝兒子。
“我們在慈縣那個門面給你當作撫養(yǎng)費。公司現在到處欠債,我沒有多大能力管你們母女倆了?!边@就是魏子儀的回答,他明知理虧,一起生活十幾年,夫妻總有一些情分在。
秀蕓說“好”。她憑什么不要這個門面,巧巧讀書,還要學特長班。借讀生在外地根本沒有好學??蛇x擇,她早晚都得回德城上學,以后高考也在德城。想不到秀蕓這次在廣福橋遇到魏子儀又是孽緣,但他還是把巧巧帶給了她。她心里軟弱得很,似乎風一吹就會把她刮走。
每次想到分離的那一幕,秀蕓就無比心酸難過,她和魏子儀并排坐在大巴后排,巧巧偎在他懷里睡覺,他們就像正常夫婦一樣。秀蕓假裝靠著他的肩膀睡了,他一動也不動,但是她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把他衣服前面打濕了一大塊,他小聲寬慰說:“阿蕓,你放心吧。以后我會回來找你的。”
車廂里到處都是方便面的味道,還有他身上濃濃的汗味。他太會哄人了,即使要和秀蕓去辦離婚手續(xù),也是說話溫和,好像他們只是去老家看看就回來。
來到廣州后,秀蕓夫妻就在妹妹的廠里幫忙,魏子儀能說會道跑銷售,秀蕓幫著管理工廠,管錢管人。這些年來他們積累了資源,也有了一些錢。秀蕓和魏子儀商量自己開皮具店,魏子儀注冊了公司,專門銷售廠里生產的皮具。這些年,他們每年都能賺些錢,不僅在廣州買了房子和車子,還生下了巧巧,一個農家窮女孩的夢想似乎就要圓滿了。
巧巧出生后,秀蕓不再管公司的事了,而是全身心在家?guī)畠骸G汕勺杂咨眢w瘦弱,她變成了秀蕓全部生活的重心。也許就是那段時間,秀蕓忽略了魏子儀,他才開始變心在外面找女人。秀蕓陸續(xù)地聽到過一些傳聞,但是因為巧巧,她總是假裝沒有聽見。
來到廣福橋,他們離婚手續(xù)辦得很快,多年情分抵不過簽字離開的半小時。魏子儀的公司除了債務,啥都不剩了,還好他給那女人買的一套房子沒被收走,他名正言順地搬了進去。
帶著女兒,秀蕓再一次回到了廣福橋煤礦,她心里很堵,萬念俱灰。
女兒巧巧五歲了,她很聰明,也許意識到自己沒有父親,所以非常懂事,百般依賴媽媽,體諒媽媽。秀蕓變得什么都怕,怕失業(yè),怕生病,怕失敗,怕沒錢連女兒都養(yǎng)不活。
秀蕓想到自己的人生,每次滿懷希望卻最終只收獲到絕望,如果這一切都是命運的考驗,未免有些太殘酷了。這里已經不是當年的廣福橋了,秀蕓拖著著行李箱站在路口,看到了空蕩蕩的煤礦食堂和空蕩蕩的小街。想起自己在異鄉(xiāng)和煤礦之間輾轉這些年,煤礦新建時她遇到建礦打石的崔志剛,煤礦熱鬧時遇到煤礦工人魏子儀,自己正式工的夢隨之破滅。多年后她回來,看到破敗的煤礦已不能收留自己,就像看到破敗的命運本身。
秀蕓不想留在縣里,她的親戚朋友都在慈縣,他們會怎樣看待離了兩次婚的女人?秀蕓決定去德市,一邊干活一邊帶女兒。她身上的錢不多,不想給年老的爹娘添麻煩,就把女兒帶在身邊,她們在德城郊區(qū)租了一間小屋,妹妹的同學幫忙把她女兒轉到了德城育才小學。為了孩子,秀蕓吃什么苦都認了,她決定從最卑微的事做起,租不起門面,就從擺地攤開始。
剛來德城,姐妹們紛紛打電話過來,她們同情秀蕓,說只要能幫得到她的事只管說。小青開了自己的皮具廠,丹丹是全職太太,素蘭和她老公買了臨街門面,他們在溫州賣衣服,過得都比秀蕓好。秀蕓找到小青,讓她每月幫忙買些價格便宜的皮具產品過來。巧巧以后讀書、娘倆的生活全都需要錢。秀蕓帶著女兒到德城學院夜市擺地攤,德城創(chuàng)文明衛(wèi)生城市,城管每天來學校巡查,秀蕓就像小偷一樣躲來躲去,城管一來就收攤,城管一走又擺起攤。有天秀蕓去貨運場拿皮貨,因為東西多,就把女兒寄在鄰居家里,等晚上回來,看見巧巧滿臉淚痕,在租住屋門口睡著了,秀蕓心疼極了。
秀蕓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秀蕓想讓巧巧讀最好的學校,將來上大學,日后能自力更生。她在德城打過很多份零工,在超市做收銀員,在電影院搞衛(wèi)生,幫餐館洗碗洗菜,幫中介跑業(yè)務磨嘴皮子。
魏子儀早就不給女兒生活費了,這么多年,他只在父親魏大勇去世時回來過一次。我們采訪后回德城不久,就聽說魏大勇病逝了。魏大勇退休后舍不得離開煤礦,就一直住在社區(qū)附近兒子從前的婚房里,矽肺病要了他的命,他終于用上了放在場部辦公樓里的那副壽木,退休工人的墓地安葬沒法解決,秀蕓出錢給他買了塊墓地。魏大勇逢年過節(jié)都會拄著拐杖來看秀蕓她們娘倆,給巧巧一個大紅包,說魏子儀對不住她們。他喘氣困難,顫巍巍的,是個善良的好老頭,他的去世讓秀蕓痛哭了幾場。秀蕓帶著巧巧回廣福橋煤礦守了三天孝。
出殯前一天晚上,魏子儀回來了,一進靈堂就淚雙流。這些年他就沒有回來過,像一去不返的浪子,早就把親人、把廣福橋、把秀蕓母女丟在了腦后。他老得厲害,頭發(fā)全白了,看來皮具生意也做得不盡如人意。晚上他來找秀蕓說了會話,他是帶著老婆和倆孩子一起回來奔喪的,魏子儀又生了個女兒,現在兒女雙全。他給巧巧留了三千塊錢,他們的夫妻情分已盡,他早就割舍了和前妻女兒的聯(lián)系,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我是去年在養(yǎng)發(fā)會所見到秀蕓的。故友新知,一眼認出,雖然經過了這么多年,然而她的樣子卻變化不大,喜歡笑,樣貌看起來很普通,但是一笑起來,整個臉就生動了。是誰說的呢:愛笑的女子命不會壞到哪里去。
“那個養(yǎng)發(fā)會所就在德景園,關鍵是離單位不遠,中午兩個多小時,可以直接去那里養(yǎng)發(fā)?!蓖录t梅勸說我。“那里可以吃中飯,用茶具泡茶喝,也可以洗頭。明天中午我們去試洗,一起在那里吃飯,我給秀蕓打個電話,讓她把干蒸房提前開了,溫度就上來了?!?/p>
德景園是規(guī)劃有序的小區(qū),兩棟樓房之間長滿青綠的樟樹,一條整齊潔凈的水泥路,路邊鋪著一層綠茵茵的青草。大門前是一尊筋骨剛勁、蹄角飛騰的黑鐵豹雕像。我跟著紅梅往前走,電梯坐到十八層,一間單獨屋子,大門敞開,門口掛著一個綠色牌子——“秀蕓養(yǎng)發(fā)會所”。老板娘叫秀蕓,在門口候著我們。我一眼認出了她——當年魏子儀帶來報社的女人,烏黑的眼睛,笑起來眼角往上揚,皮膚是均勻的淡黑,穿著洗發(fā)用的圍裙。她沒有多大變化,也很快地認出我:“談記者,你還認得我嗎?我是秀蕓?!蔽依氖郑c了點頭。
“來這養(yǎng)發(fā)的都是熟人,你放心,貴在堅持。”秀蕓說得如此篤定,不知是安慰人還是推銷她的養(yǎng)發(fā)生意。我猶豫不決,跟著她來到窗前,菜擺好在與客廳相通的陽臺桌子上,飯菜做得果然地道,坐在餐桌邊就可以直接看到窗外,從十八層俯瞰遠遠近近的街道和屋頂。這里有個喝茶的好地方,秀蕓擺了一套樸素的茶具,陽臺上有綠茶紅茶罐,還有一個小巧的石頭磨子,茶水可以順著磨子回溝流到桌子底下的水桶里。
午飯后,她幫我拔白頭發(fā),手上的動作非常麻利。發(fā)根有點疼,她邊說話邊分散我的注意力。“秀蕓,你這個養(yǎng)發(fā)店怎么開起來的?”我問她。
“我從廣州回來后到處打零工,有次結拜的姐妹丹丹從溫州回來,非要帶我到中醫(yī)院養(yǎng)發(fā),我看那個產品還真好用,就從墻上抄了聯(lián)系電話?!?/p>
“你可真用心呢。”我贊道。
“我沒別的出路,只想賺點錢養(yǎng)活自己,過得好點。出門后我和丹丹商量,說想開一個私人養(yǎng)發(fā)會所,就用醫(yī)院的那個品牌。丹丹覺得主意不錯,她說可以陪我去廠里考察一下,看看這個產品到底怎么樣,有沒有做加盟商的可能?!?/p>
“你膽子還挺大的?!蔽艺f。
“當初租不起門店,租金太貴了,就租了這個兩室兩廳的房子,簽了五年合同,錢都是借的丹丹的,她條件好,一分利息也沒要。廣州的私人會所多,但德城還沒有幾家,也是我靈機一動想出來的點子,不試試我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她說。
“我就和那里聯(lián)系,想去考察一下養(yǎng)發(fā)產品,看能不能做加盟店。第二天我就坐火車去了深圳?!毙闶|有些難為情地笑笑?!拔译x婚兩次才回德城,在我們村里,一個被拋棄兩次的女人是沒臉回去的?!彼瓷先ビ行┫?。
“你要有合適的對象,就給蕓姐介紹一個?!奔t梅在旁邊起哄,“男人倒不急,有合適的再找,但養(yǎng)發(fā)會所的生意還不錯。女人只有心疼自己、保養(yǎng)自己才是硬道理,”秀蕓似乎被什么觸動了,她熟練地擦藥,輕輕按摩頭皮,我稱贊她手法熟練。
“我就是吃這碗飯的,只有比醫(yī)院提供更舒適的環(huán)境,以誠待人,才會有回頭客。去年我好不容易把借丹丹的錢還掉了。我們女人的命運都是這樣的,每次想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男人身上,結果如意算盤總是被打破,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聽出她話里的傷感?!澳阈『⒍啻罅耍湍阋黄鹕顔??”我突兀地問。
“我家小姑娘叫巧巧,我把她從廣州帶回了老家。廣州商業(yè)發(fā)達,打工的人也多,但教學質量遠不及湖南,過幾天開學了,我就把她從親戚家接回來,她成績很好,今年在學校考了第一名?!?/p>
我成了會所的回頭客。春天,一場大疫襲來,秀蕓的養(yǎng)發(fā)中心停業(yè)半年,等我再次去的時候,她告訴我說,會所在慢慢恢復元氣,雖然虧了點錢。
夏天我再去會所,她又告訴我,因為疫情影響,她把大部分錢放在投資公司想賺點回來,結果最壞的消息傳來,那家野雞公司老板卷錢跑路了,不僅沒有利息,她的大部分積蓄都被帶跑了,這幾年的工都白打了。秀蕓的眼淚流下來。
“那你以后怎么辦?”
我替秀蕓擔心,她卻反過來安慰我說:“總得活著,我就是討飯也會把女兒好好帶大的。我現在膽子大了,什么都敢試,什么都敢做……那天,崔志剛打來電話,說他過去有很多對不住我的地方。原不原諒他倒是無所謂了?!彼q疑地望著我說。我不好回答,就問她自己有什么想法。
“我只有一個小心愿,想去看看廣福橋,看看那里到底荒廢成什么樣子了?!毙闶|輕輕地說,眼里不斷閃動著星星點點的淚花。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