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吸上了大煙的趙老四,要把手里最后一個鋪子轉(zhuǎn)讓了。他來求海爺,開的價很低,他只想要快錢。
海爺瞅著趙老四黑窟窿似的眼圈,眉頭一蹙道:“戒了吧,老四,你看你成啥樣了?!?/p>
趙老四抹著鼻涕,點頭應(yīng)著。
按了手印兒,趙老四從李大掌柜手里接過銀錢,也沒細數(shù),往袖筒里一插,瞄了一眼那血紅的手印,眼一閉,臉一別,對著海爺?shù)姆较虮Я吮?,轉(zhuǎn)身走了。
海爺看著趙老四遠去的竹竿一樣的身影,嘆道:“這哪還是當年的趙老四?。 ?/p>
轉(zhuǎn)臉,海爺對李大掌柜說:“抽空,你去看看那個鋪子吧?!?/p>
李大掌柜嘴上答應(yīng)著,但年底正是忙的時候,碼頭上那些日進斗金的鋪子都還照應(yīng)不過來呢,趙老四這個賣湯餅的鋪子,掙不了幾個錢,又在城郊,李大掌柜瞧不上眼,于是只找了個賬房先生過去交接了一下。
來年,迎春花抽枝時,李大掌柜出城辦事兒,路過一個鋪子,頗為臟舊,上面寫著“趙老四湯餅鋪”。李大掌柜一怔,這不是趙老四讓給海爺?shù)臏炰佔訂??都不姓趙了,怎么還叫趙老四湯餅鋪?遂讓人把馬車引到湯餅鋪前。
李大掌柜下了馬車,先讓隨從進去通報,等里頭的掌柜出來見他。李大掌柜見湯餅鋪外頭擺著幾張破舊的桌凳,有的腿都斷了一截,用磚墊著。桌邊圍坐著七八個人,都是農(nóng)民打扮,在那兒呼嚕呼嚕地喝湯吃餅。
餅是魯?shù)爻R姷拇箫灒伾w般大,拇指樣厚,老人啃不動,就掰碎了泡在湯里吃。那湯,在外面一口大黑鍋里煮著。說是骨頭湯,里頭難見油花兒,外頭聞不到肉腥,滿眼的蔥菜葉兒。許是一根豬骨熬一鍋,三天不換一根骨。
魯南這邊的農(nóng)民,常到老街上賣點自家產(chǎn)的物件兒,換一點粗布粗鹽燈油之類必需品。他們有啥賣啥,田里種的菜果,溝里撈的魚蝦,山里撿的柴火,自家編的席子,哪怕是開的山梔子,或是小孩子從土里摳出的姐猴(蟬猴),湊夠一盤兒的數(shù),也會拿到老街上賣。老街上,有人愛這一口。災(zāi)荒之年,也常見有農(nóng)民把孩子插根草來賣的。
出來一趟,農(nóng)人們吃不起老街上的精細玩意兒,就在湯餅鋪這兒歇歇腳,買份湯餅充饑。
李大掌柜正看得出神,一個中年人從鋪子里急匆匆地跑出來,五大三粗的,邊走邊脫罩衣,來給李大掌柜請安。李大掌柜聽到有客人對著中年人喊“老栓添口湯”,才知道他叫老栓。
“你是這里的掌柜?”李大掌柜問。
“噫,啥掌不掌柜,這里連我就仨人,我就是一帶頭的伙計。”老栓嘿嘿一笑,胡子叢里露出一嘴好牙,很齊整。
老栓說:“外面風大,大掌柜里頭坐唄?!?/p>
湯餅鋪里頭頗為陰暗,一股味道,說不清是油味還是霉味。對著門,是一磚石壘砌的臺面,上面有一個半臂高的黑缸,邊上放著兩個豁口黑碗。一個老頭,披著褡褳,一只肩膀搭在臺上,喝著柜臺上的酒,也沒個下酒菜。酒是山芋酒,那老頭喝一口,就捂一下口鼻,半晌不出氣兒,怕跑了酒味。
老栓擦了個破凳子,讓李大掌柜坐。李大掌柜沒接話,屋里屋外地看看,并讓老栓把賬本拿過來瞅瞅。
李大掌柜翻著油漬斑斑的賬本,發(fā)現(xiàn)這個湯餅鋪雖然本小利薄,賣的都是些不起眼的淡湯薄酒,一年到頭,倒還有點收益。
接下來,李大掌柜和老栓的話也多了起來。
臨上馬車時,李大掌柜回頭望了望門口的招牌,又看了看這鋪子里的擺設(shè),若有所思。
回去后,李大掌柜派人給老栓的湯餅鋪換了一套桌凳,并找人把屋子翻新了一遍,重新規(guī)整了里頭的柜臺,又給老栓他們換了一身行頭,店號也換成了東家海爺?shù)纳烫枴暗率⒉薄?/p>
本以為這樣做,湯餅鋪子里的生意會更好,哪承想,半年后湯餅鋪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到了要關(guān)門的地步。
李大掌柜納悶,遂派人去湯餅鋪里一查究竟。捎回來的話,讓李大掌柜憋紅了臉。
這湯餅鋪子,本來就是一些窮人歇腳充饑的地方,李大掌柜里外這么一翻新,那些過路的窮人,看這里如此光鮮,還打著德盛昌的旗號,擔心要價高,都不敢進來了,轉(zhuǎn)臉又去找破門頭了。而以前那些???,不明內(nèi)情,覺得這湯餅里的利潤必定很高,不地道,否則整不起這樣氣派的門頭,一氣之下,也不來了。本來生意就是人看人的事兒,我看你不來,我也就不來了。
但李大掌柜在東家海爺跟前并不是這樣講的。
李大掌柜只是在海爺正忙的時候隨口說到那個湯餅鋪:“老栓沒經(jīng)營好,周邊湯餅鋪子又多,沒啥賺頭了?!?/p>
除此之外,李大掌柜一個字都沒多說。
海爺聽罷,也沒多想,便讓李大掌柜自己看著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