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出發(fā)前,所有的一切,應對沙漠的一切,都準備得很周密??墒?,事到臨頭,傅隊長覺得還差什么,卻又琢磨不出。等到進入沙漠,他終于想到:要是帶個維語翻譯就好了。
師部決定開發(fā)塔里木(維語意為可開墾的荒原),組織了一個探險隊。傅隊長是老紅軍,他憑經(jīng)驗,帶了一張地圖(二十萬分之一的中國地圖),一輛馬車(木轱轆大車)。還有羊皮水囊、軍用水壺,盛著水。他說那個地方,塔克拉瑪干,意思是進去出不來,要是一個月不見我們回來,就給我們開追悼會吧。
進塔里木沒有現(xiàn)成的路,一行五人,輪換著坐馬拉的大車(車轱轆的直徑有一米二)。天黃,地黃,樹黃。枯死的胡楊樹像沙包噴出凝固的沙柱。
一天三頓飯,一頓飯一個大灶坑。將有柴灰的灶坑作為標記,免得回來迷路。阿克蘇到阿拉爾(維語意為島)有一百二十多公里,他們花了七天。
阿拉爾在塔里木河北岸。北岸,層層疊疊的枯樹敗葉都腐爛了,跟沙子混在一起。乘獨木舟過了河。遠處是巨浪一般的沙丘群,那是塔克拉瑪干沙漠。傅隊長抓一把沙土,像吃炒面一樣,放在舌尖上舔一舔,不咸。他說:含鹽堿量低,好地。他的挎包裝了一小袋一小袋的土樣。
返回北岸,麻袋空了——超過預先計劃的時間,光顧著勘探荒原,那是未來長莊稼的土地,卻忘了眼前的干糧已經(jīng)消耗完了。大家饑腸轆轆,唱起了“空城計”。喝飽了水,水在胃里咣當響,像羊皮囊里的水,不一會兒又“餓”了。
傅隊長拿著望遠鏡四處搜尋,遍地是死亡的顏色——塔克拉瑪干被稱為死亡之海。他們僅僅在沙漠的邊緣。他看見了一群羊,仿佛天上的云朵落在地上了。沙漠活了。
放羊的是一個維吾爾族中年男子。傅隊長走到他面前,說了句漢語,發(fā)現(xiàn)他表情疑惑。看出對方聽不懂漢語。預先認為只是人與沙漠的關系,料不到出現(xiàn)人與人交流的問題。
傅隊長指指嘴,摸摸肚子,彎彎腰,表示出一個“餓”的樣子,然后,掏出紙幣,指指羊。
羊倌看懂了,卻擺擺手,搖搖頭。
傅隊長用錢買不成羊,弄不清到底因為什么。他對四個隊員嘀咕了幾句,像是下命令。
于是,五個人如同操練,立即躺倒在沙丘的一面上,還閉上眼,不是睡,分明采用另一種方式,表現(xiàn)“餓”的樣子,餓得不能動了。
傅隊長瞇縫著眼,觀察著羊倌的反應。
羊倌做出了雙手往上指的動作,要他們站起來。同時,他的目光好奇地盯在傅隊長的腳上。
傅隊長穿著一雙翻毛皮鞋。他站起,頓頓腳,指指羊,又指指鞋,手勢像有一根細繩要把兩樣東西牽系在一起——我的鞋,你的羊,要我的鞋,就用羊換。傅隊長加大了手勢,很夸張。他第一次感覺語言乏力。
顯然,羊倌看中了皮鞋。在戈壁沙灘放羊,多石頭(鵝卵石),多刺(駱駝刺)。皮鞋護腳。
羊倌也打起手勢。傅隊長看懂了其中的意思:不能用皮鞋換羊,羊少了,公家要找我的麻煩。換雞蛋吧,我家有很多雞蛋。
傅隊長需要證實雞蛋的真實性。他模仿母雞“咯咯嗒”叫,天下所有的母雞“傳捷報”都用同一種語言,繼而,比畫著雞蛋的形狀,好像他手中撿起剛生出的雞蛋。
隊員都站起來,看著傅隊長的雙臂像翅膀那樣扇動,模仿著雞生蛋后的歡喜和驕傲,費那么大的力氣,落實在雞蛋上。都憋不住,笑了。
羊倌也笑了,而且點點頭,拖長了口音:哦——。傅隊長知道,路的遠近與那“哦”的拖音的長短有關。羊倌指著遠處,那里有他的家。羊群朝他所指的方向移動。天上有一堆白云。太陽如大火球,懸在中空。
傅隊長的皮鞋換了一百個雞蛋,還付錢買了一大摞馕。他赤著腳,只說:這也是皮鞋嘛,父母給的,磨破了還會恢復,這可是磨不壞的皮鞋呀。為了證明沙漠的熱度,每個人將五枚雞蛋埋入滾燙的沙地。沙子煨熟了雞蛋,又香又嫩。其間,傅隊長割了麻袋,像編草鞋那樣,動作麻利,編織出一雙布鞋,套在“皮鞋”上,不燙腳了。
當晚,圍坐著篝火,四個參軍的大學生要求傅隊長講講紅軍長征,那么長的路,要費多少鞋?傅隊長簡單地說:長征路上,也和少數(shù)民族交流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穿破了多少雙草鞋,已說不出個準數(shù),但都是就地取材,自編自穿,可我這雙“皮鞋”還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