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立新
老莊喜酒,人送外號“莊一瓶”。
因為喝酒老莊曾鬧過很多笑話,一次醉酒晚歸,進了158小區(qū),推著那輛破舊的28加重自行車,踉踉蹌蹌地走到了自己家的那排房,發(fā)現(xiàn)白天很好區(qū)分的小鐵門,現(xiàn)在黢黑一片,借助鐵門縫隙透出的燈光,他無法確定哪個鐵門背后是自己溫暖的港灣,無奈,老莊挨家拍門,砰、砰、砰。邊拍邊問,這是老莊的家嗎?這是老莊的家嗎?老莊雖然醉酒,但是很聰明,拍幾下,聽不到門里人的動靜,就趕忙換下一家,正仄在被垛上看電視劇的莊嫂,隱約聽到院外的聲音,忙下地穿鞋,走到耳房鐵門邊,這時老莊正砸著自家的鐵門,這是老莊的家嗎?這是老莊的家嗎?
莊嫂拉開門閂,一把把老莊拉進來,笑著罵道,快進來吧,你個花崽子。
老莊是我們刑偵隊上的副指導(dǎo)員,每到周六下午經(jīng)常組織隊上的二十幾號人政治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來自黨報,都是當(dāng)前國家的大政方針;學(xué)習(xí)的方法,朗讀《人民日報》。老莊下鄉(xiāng)辦案喝酒,各縣區(qū)友鄰單位來了陪酒。所以,老莊的下午基本是和他的祖先約會的時段,于是,老莊的朗讀便帶了幾分紅高粱發(fā)酵的縹緲,多了幾處錯誤的斷句,脫拍的遲滯。隊長李成祜見狀,苦笑著拿過老莊手中的報紙,接茬往下讀,讀了大約三五句的樣子,老莊坐在椅子上鼾聲如雷。眾人已無心聽報紙,人們的目光一下子被老莊吸過去,淘氣的任建國撿起盛洗衣粉的綠鐵盆扣在了老莊的頭頂上,有人又撕四五條舊報紙用唾沫粘在鐵盆上,那模樣活脫一個滑稽的小丑。朗讀的聲音停止了,辦公室哄的一聲炸了,在笑聲中驚醒的老莊茫然四顧,大伙笑得更歡了。有人抹著眼角的淚水,指揮著老莊去照鏡子,老莊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不怒不喜,只是摘下了鐵盆,用毛巾擦了一把臉,嘴里憤憤地嘟囔著,哼,這些臭東西們,壞東西們。
老莊來自農(nóng)村,因為參軍而改變了自己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一家人換了糧本住進了城里。我曾經(jīng)在一次辦案時隨老莊去過他的老家,確切地說,是他的老丈人家,與他的老家是雞犬相聞的鄰村,他的岳父用自產(chǎn)的蒜黃炒肉、烙餅招待了我們。老莊是正連級轉(zhuǎn)業(yè),對于退伍辦安排的副股級一直心有怨氣。
1988年,老莊時來運轉(zhuǎn),他參與偵破的兩起命案,人犯都由他帶隊抓獲,先是在齊齊哈爾的克山縣,人犯前腳剛來,我們后腳就到,不費吹灰之力,兇犯束手就擒。而另一起,則具有強烈的戲劇性和深深的宿命色彩。
那年的中秋節(jié),一矮個男人在魚市上用改裝的螺絲刀殺死了他的前妻,一個他曾經(jīng)叫過一年多的親嫂子——他當(dāng)兵的哥哥領(lǐng)回的外地女子,那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在啃光了他的青草之后,兔子一樣鉆進了魚販子的懷抱,矮個男人曾憤怒地砸過魚販子家的玻璃,被魚販子抓到后一頓暴打,于是,他把所有的羞辱、憤怒積攢在一起,打造成頭號螺絲刀的鋒利,讓那個溫馨的節(jié)日寒氣逼人。
命案發(fā)生后,走訪他的父親,他父親說,捅人后,他兒子從水缸空里抄條麻繩奔油葫蘆泊水庫跑了。
油葫蘆泊水庫,生長著一望無際的蘆葦,藏得下千軍萬馬的地界,想想就心生蒼茫,也許是李隊長想到了這層,又或許對他父親的說法產(chǎn)生了懷疑。畢竟,村里人瘋傳他曾默許了兒子欺兄霸嫂的齷齪之事。所以,那時的偵查方向還是按照兇犯的社會關(guān)系的脈絡(luò)走的,但一周后,嫌犯毫無蹤影,這時,李隊和老莊商量,要不你帶幾個弟兄去草泊看看。
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后,陣陣秋風(fēng)掀動油葫蘆泊水庫的葦草,颯颯有聲,藍天白云下,一條樹木蔥蘢的河埝橫亙南北,走在這樣的樹蔭里,感覺頭頂有一把巨大的花灑,用蔭涼洗滌我們身上的燥熱。我們一行人分為了兩撥,一撥老莊帶隊,向北搜索,我和另一撥向南,每一撥隊伍都帶著對講機,用李隊的原話說,你們瞪大眼睛看看,那小子說不定掛在哪棵歪脖樹上早臭了。
這樣步行大約十分鐘光景,忽然北邊傳來兩聲槍響,我以為人們在城里悶久了,在這荒涼的地方透透氣撒撒野,便模仿著電影里老鬼子龜田的語氣,擰開對講機,問,哪里打槍?對講機那邊傳來老莊的驚呼,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接著又是一聲槍響,我們趕忙斂起嬉笑,拔腿往回跑,等我們和老莊會合時,人已經(jīng)被逮住了。
原來,矮個兇犯行兇后,真的想用麻繩借助一棵歪脖樹的枝丫,在閻王爺?shù)纳啦旧虾莺莸亟o自己打一個對勾。就在他拴好繩套伸脖子往里鉆時猶豫了,萬一那娘們兒沒死呢,這一猶豫撥亮了他心頭的小火苗,他決定等,在河埝上等消息,餓了,挖地里的白薯,掰幾個青棒子;渴了,捧一捧水庫里的水,這樣一晃七天,等來了我們,心一慌,一跑就露了底,司機任建國沖天“當(dāng)、當(dāng)”就是兩槍,兇犯直接嚇得掉到了河溝里。
還是接茬說老莊喝酒吧。端起酒盅,老莊的手抖得厲害,滿杯酒總會撒出去一半,用老莊的話說,頸椎病犯了,壓著了神經(jīng),但三盅酒下肚,顫抖的手一下停擺了,靈活如前。這時,老莊總會嘿嘿笑著說,他奶奶的,酒真是好東西呀。老莊一笑,眼睛瞇成一條縫,露出滿口的白牙,那牙白過了老莊手中準(zhǔn)備蘸魚湯的大蔥的白。
最后,老莊還是遭了酒害,過量的飲酒傷肝傷胃,才五十出頭,深深傷了他的家人、戰(zhàn)友和朋友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