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58 歲的美國作家艾麗斯·西博爾德（Alice Sebold）終于在12 月1 日發(fā)表聲明，向六十一歲的安東尼·布羅德沃特（An-thony Broadwater）道歉。

此時距離布羅德沃特正式洗清罪名，已經(jīng)過去了八天。

四十年前，由于西博爾德的錯誤指認，他被定罪判刑，在獄中度過了十六年。

布羅德沃特始終堅稱無辜，出獄后也無法清除性犯罪記錄，其姓名、體貌、地址等個人信息，都在性犯罪者登記網(wǎng)站一一列明。他長期背負著沉重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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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99 年出版的回憶錄《幸運》（Lucky，楊懿晶漢譯，中文版書名《他們說，我是幸運的》，由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出版于2016 年）中，西博爾德極為詳盡地講述了強奸、調(diào)查、辨認和審判的經(jīng)過。

1981 年5 月8 日凌晨，十八歲的錫拉丘茲大學一年級學生西博爾德在校園附近的地下通道里遭到脅迫、毆打、扼頸、強奸和搶劫。她在事后報了案，但警方的調(diào)查毫無進展。

五個月后，西博爾德行至校園附近的人行道——好像從天而降，我看到強奸我的人朝我走過來了。他從馬路對面斜著走過街道，我沒停步，也沒喊人。

他走近時面帶微笑，他認出了我。對他來說，這只是在公園散個步，他在街頭遇到了熟人。

我認識他，可我告訴自己別講話。我得集中全部的精力，讓自己相信我不再受他的擺布。

“嘿，姑娘，”他說，“我不是在哪兒見過你吧？”他對我得意地笑著，回味著。

我沒有回應，我直視著他。知道他的臉就是在地下通道里壓著我的那張臉。知道我曾親吻過那兩片嘴唇，直愣愣地看過那兩只眼，聞過他皮膚上碎莓子的味道。

我太害怕了，不敢大聲喊叫。我身后有個警察，但我無法喊出：“就是這個人強奸了我！”這在電影里是有的。我把一只腳放到另一只腳前面。我聽到他在我身后大笑，可我仍然在走。

他沒有恐懼。

西博爾德去找警察，自然說不出那男人的名字。

警方在附近也找不到他。有位辦案警員提點西博爾德，這一定是布羅德沃特，他最近曾在附近出現(xiàn)過。

被捕時，二十歲的黑人青年布羅德沃特剛剛結束在海軍陸戰(zhàn)隊的服役，回家不久。

警方安排五個黑人列隊接受辨認，西博爾德未能從中認出布羅德沃特。她指認了另一個黑人。

再次有位警察有意無意地提點，另一個黑人是“嫌犯”的朋友，長相酷似，專門用來迷惑她。

無論如何，布羅德沃特還是被送上了法庭。在證人席上，西博爾德指認布羅德沃特就是強奸她的人。

一個警察夸她是“最好的強奸證人”，這句話將讓她多年引以為傲。因為這位未來的作家，憑著精心組

織的語言和法庭上的表現(xiàn)，就能讓被告定罪。

地方檢察官事先也明確告訴她，庭審將對她有利：案發(fā)時，她是白人處女，被告則是有犯罪記錄的黑人。檢察官說對了。

檢方為布羅德沃特提供了控辯交易：如果他認罪，只會獲刑二到六年。但他不接受，結果以一項強奸罪、一項雞奸罪獲判最高二十五年的徒刑。

對他的定罪完全根據(jù)西博爾德的當庭指認，以及一件極不可靠的物證——對一根陰毛在顯微鏡下的十七項指標分析。

布羅德沃特最終坐了十六年監(jiān)獄，期間始終堅稱無罪，一再企圖翻案，因此五次被拒絕假釋。

2

他們的人生在繼續(xù)，但一個南轅，一個北轍。

1999 年，布羅德沃特出獄。同年，西博爾德出版《幸運》。書名源于某位警察曾經(jīng)告訴她，在同一個地點，另有一名婦女遭到強奸和謀殺，而西博爾德至少保住了性命，因此堪稱“幸運”。

《幸運》成了全球暢銷書，賣出了一百余萬冊，并將西博爾德送上作家之路。2002 年，她寫出小說《可愛的骨頭》（The Lovely Bones，施清真漢譯，2014 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描寫14 歲少女蘇茜遭到鄰居大叔奸殺后，靈魂羈留不去。

《可愛的骨頭》成了銷量數(shù)倍于《幸運》的超級暢銷書。2009 年，新西蘭導演彼得·杰克遜將它搬上了大銀幕。

《幸運》的電影改編于2019 年啟動。但執(zhí)行制片人蒂莫西·穆錢特注意到，書中對審判的記錄有出入。“我開始有了些懷疑——不是對艾麗斯筆下遭到襲擊的故事，那是個悲劇，”他告訴11 月24 日出街的《紐約時報》，“而是她書中描述審判的第二部分，它對不上?！?/p>

他因擔憂而退出了劇組，并聘請私人偵探，審查針對布羅德沃特的不利證據(jù)。

調(diào)查結果轉給了兩位律師，并最終導致今年11 月22 日，紐約最高法院宣布為布羅德沃特平反。

在庭上，布羅德沃特聞言泣不成聲，倒在兩位律師懷里。他的清白終于來到了人間。

回憶漫長的人生，年過花甲的布羅德沃特感到，在冊性犯罪者身份帶來的恥辱和孤立，并不亞于長期服刑的痛苦。

“我拿兩只手，就能數(shù)出允許我到他們家去吃飯的人，超不過十個?！彼f，“這對我來說是個極大的創(chuàng)傷?！?/p>

相信他無辜的女人更少，其中一個成了他妻子。

他們決定不生孩子?！拔覜Q不能讓孩子們背著污名來到這個世界?！辈剂_德沃特在法庭外說。

出版商斯克里布納公司已宣布中止《幸運》的發(fā)行。其電影改編計劃如今也不復存在。

相反，布羅德沃特被錯誤定罪的故事要拍紀錄片了，片名叫作《不幸運》（Unlucky）。

新聞網(wǎng)站巴茲費德指出，《幸運》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份關于美國刑事司法系統(tǒng)如何失敗的啟發(fā)性文本。

但更糟糕的是，布羅德沃特得以洗清冤屈的唯一原因，就是《幸運》要改編成電影。

《衛(wèi)報》也說，如果西博爾德沒有從文，如果她沒有寫出一本超級暢銷的回憶錄來記錄她所受的傷害，如果她的書并不成功并招引了制片公司，那么，布羅德沃特很有可能蒙冤至死。

在道歉聲明中，西博爾德說：“我最遺憾的是，你本來可以擁有的生活被不公正地奪走了。我也知道，任何道歉都不能改變你的遭遇，永遠不能?！?/p>

布羅德沃特通過律師發(fā)表聲明說，他“對她的道歉感到欣慰”。

西博爾德在書中寫道，強奸案發(fā)生后很長一段時間，一看見某些男黑人，她便“ 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巴茲費德新聞網(wǎng)認為，她如此執(zhí)著于做好事，幫警察抓壞人，以至于也許看不到自己正在效命于一個系統(tǒng)，其使命是懲罰像布羅德沃特這樣的無辜黑人。

艾麗斯·西博爾德和安東尼·布羅德沃特，一個白人，一個黑人，一個知名作家，一個底層勞工，他們都是受害者，也都將繼續(xù)作為受害者度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