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煥軍
秋日,去山里看朋友。帶了套小書。其中一本書名是這位朋友題寫的。
朋友叫周起翔。大躍進那年生的。長我?guī)讱q,當過教師。我習慣稱他為周老師。
我與周老師相識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同一個單位,但往來不多。周老師話少,不喜歡扎堆兒。課余時間,通常一個人在美術室里擺弄泥土。一九八九年,他在西安美術家畫廊舉辦了個人雕塑展,霎時宛如橫空出世的一顆新星,令同事朋友嘆服不已。玩泥巴還真玩兒出了名堂。他成了陜西美術界矚目的風云人物。說起來,這已經(jīng)是較為久遠的事情了。
周老師常有一些行為使我們驚訝。記得,有一年暑假,收假后,我見了他,模樣又黑又瘦,高高的個頭越發(fā)單薄,像是變了個人。問他是不是病了。他笑笑,輕松地說,去了一趟西藏。西藏!聽到這兩個字,我感到驚詫。那時,旅行還是個新鮮事兒,去西藏更是不可想象。西藏交通閉塞,像一座孤島。于普通人而言,進藏難,可謂難于上青天。在我追問下,周老師講述道——
去西藏,一方面,是為了寫生,搞美術的,不外出寫生是不行的;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磨練自己的意志,看看在苦難面前自己的承受力。于是,我懷揣五十塊錢,只身一人進藏。路上遇到的艱辛不勝枚舉。走路,搭車,甚至扒車。能堅持下來,全憑堅強的信念,這個信念就是熱愛。
到了藏區(qū)已身無分文。長時間的顛簸,使得渾身肌肉酸疼。頭發(fā)瘋長,如野人一般。鞋底幾乎磨破,加之缺水少食及紫外線的作用,皮膚被曬得黝黑,眼窩凹陷。遠遠看見幾間房子,我拖著無力的腿慢慢挪了過去,最后倒在了一戶人家的門前。隨著倒地的聲響,由門里出來一個男人。男人看上去五十多歲,看見這種情形,似乎嚇了一跳。他警覺地問: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我虛弱地說:我是個畫畫的。說著本能地打開了隨身的挎包,里面只有筆和紙??吹竭@里,男人急忙扶我進屋。我請求給一碗飯吃。我兩天沒吃東西了。我說:我沒有錢。男人沒有說話,轉身進了廚房,不多時,端出一碗帶肉的飯。我就著淚水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這碗救命的飯。男人說:你給我孩子畫張像吧,算是你的飯錢,可以不要錢住下。
講到這兒,周老師收住了話頭。他不再言語,眼睛噙滿了淚水。
改革開放,喚醒了沉睡的經(jīng)濟,同時,也激發(fā)了人們心中的夢想。為了追夢,大家各奔前程。當時通訊不便,彼此間的聯(lián)系就中斷了。
幾年前,去韓城司馬遷祠,遠遠望見祭祀廣場上矗立著一座巨大的司馬遷塑像。司馬遷手握書卷,眺望遠方,峨冠博帶,須發(fā)飄逸,一副剛直不阿、威武不屈的神態(tài)。這神態(tài),使我想起了《報任安書》里的司馬遷。
在《報任安書》一文中,司馬遷講述了他遭受腐刑的經(jīng)過;回答了他為什么要忍受常人不能忍的奇恥大辱;訴說了他的悲憤;闡釋了他的生死觀。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作為人,“活”的司馬遷已經(jīng)死了,而“死”了的司馬遷還活著,他要用“死”的生命,撰寫完成千古絕唱《史記》。
剛正的面頰、堅毅的眼神、威武的胡須、飄舞的發(fā)帶,這不正是人們心中那個風骨凜然的司馬遷嗎!一個鐵骨錚錚敢于直言的史官,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正直無畏的人。這是一座賦予司馬遷生命和靈魂的雕像。
看了雕像說明,才知是著名雕塑家周起翔先生的作品。
是周起翔?我有些興奮。網(wǎng)上查了一下,果真是他。又有點激動。多年未見了,他竟然已是蜚聲海內(nèi)外的雕塑大家??磥恚@個世界,在成功與平凡之間,不是誰輸在了起跑線,而是誰對夢想的追求更執(zhí)著。
我的一本散文集需要題寫書名。我想到了周起翔。我試著聯(lián)系了他。電話那頭傳來了他愉快的話語。他滿口答應,說是寫好后聯(lián)系我。接下來的幾年,我們常有來往,兩家也熟悉了起來。
“歡迎、歡迎?!睍粤嵘┳右廊皇强煅钥煺Z。人未到,具有穿透力的清脆語聲先她而來。我向她問好,并打趣兒地與她拉話。
“嫂子是愈發(fā)的年輕了?!?/p>
“住這兒是被動養(yǎng)生?!?/p>
“養(yǎng)生還分主動與被動?”
“耕讀,作畫,書寫。粗茶淡飯。思無慮,行無阻,鴻儒往來,談笑風生。自然生息,生養(yǎng)自來,這就是被動?!?/p>
聽罷,我豁然開朗。老子云,道法自然?!氨粍印笔琼槕?。順天應人,抱樸守拙。這實際是一種生活上的“主動” 回歸。
周老師一如往常。足蹬布鞋,一襲休閑裝束。頭發(fā)過耳,胡須三寸,略有花白。氣色較前次相見要好得多。紅潤,舒展,輕松。想來,久居山中,與自然渾然一體,恬淡虛無所致。
之前,我多次造訪這里,已是熟門熟客。農(nóng)舍開間不大,卻很敞亮。架子上擺著幾件新近創(chuàng)作的雕塑,造型卻是獨特。
其中一件是,一個躬背坐在凳子上的男人。手臂擱在腿上。人腿和凳子腿化為一體。奇怪的是脖子上沒有了腦袋,腦袋在凳子腿旁放著。另外三件也是有趣。慵懶地斜躺在椅子上的人;耷拉著腦袋站立在框架中的人;兩個向上攀爬又相互蹬踏的人。
“這是一組生活中的寫實雕塑。”周老師邊說邊拿起其中的一件。他接著說,“有些事情,就是把腦袋想掉了也不會想明白的,因為人與物已經(jīng)化為一體,逃脫不了的?!苯?jīng)他這么一說,我似乎明白了點。
我們又聊起了司馬遷。我說,那座雕塑已經(jīng)成為司馬遷塑像的經(jīng)典。我個人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不是你的自畫像。我說,我指的是精神層面。
周老師沉思了一下。他說,這件作品整整耗費了他三年時間。為了把司馬遷還原為那個時代的人物,賦予雕塑以生命,他在精神上一直處于亢奮中,仿佛活在漢代,不斷地在與司馬遷對話,為此,體重下降了十二斤。
嫂子插話說,她見過周老師在塑造司馬遷像時的工作狀態(tài),有幾次正干著呢,他突然抱著塑像的頭部失聲大哭起來。塑像揭幕前,周老師請了徐村的村民來看。這些都是司馬遷的后裔??匆娝芟?,他們撲通、撲通地紛紛下跪,對著塑像——他們近乎兩千年前的先祖三叩九拜。他們含淚對周老師說,這就是他們心中的先祖啊。
午餐,上了農(nóng)家豆腐,小蔥炒土雞蛋,蒸南瓜,拌野菜,鍋盔辣子,一盆酸湯面。竟然還有大閘蟹。嫂子說,是學生送上山的,其余都是山里產(chǎn)的。
吃飯時,嫂子講了一個小故事。周老師在美院讀書時,他的一個朋友在醫(yī)學院上學,為了更準確了解人體結構,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們深夜?jié)撊虢馄适?。朋友有事隨之離去,除了幾具尸體,里面空無一人。萬籟俱靜。周老師專注解剖。事后,問他害怕嗎?周老師不無尷尬地笑答,怕呀,但機會難得,無我是醫(yī)治一切的最好方式吧。曾經(jīng)的這些經(jīng)歷成就了周老師那雙犀利、具有透視功能的眼睛。
返回的路上,我想,周老師手中的那團泥土,不僅是他快樂的源泉,而且更是他“創(chuàng)造”的過程。他要目睹和感知手中的泥土有呼吸、有靈魂。周老師的使命就是給這些泥土賦予生命。他生命的意義也就在于此。
每個人或高貴或平庸或低賤,都是帶著各自使命而來。孟子云: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圣賢們說,橄欖只有通過不斷地萃取才能榨取出它的馨香之氣。周老師此前所受的一切磨礪正是為這馨香而來。
一個賦泥土以馨香的人,內(nèi)心一定是干凈純粹的。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