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立敏
在故鄉(xiāng)時,印象最深的就是家家戶戶門外都擺放著一溜大甕,有的口朝上,有的底朝上,還有的躺在地上,甕口長著郁郁蔥蔥的草與蒲公英之類的小花兒,乍一看,花花草草像是從甕里跑出來的,給古老的大街增添了許多情趣。
記事起,甕就是家里用來裝糧食的大器皿,分家時,甕不容易分公平。那時生活貧乏,妯娌們最容易在分甕上糾結,要么覺得自家分到的甕小了,要么覺得自家分到的甕有裂痕,真是難為了老人。為了讓孩子們高興,老兩口多是把甕都分出去,只給自己的小日子留下兩三只瓦罐。我小時候跟著奶奶爺爺去別人家串門,老屋子空曠得很,除了熱火炕和圈椅、八仙桌,最吸引人的就是桌子下的瓦罐了。識字的人在瓦罐上用粉筆寫上“白面”“玉米面”之類的字樣,至于大甕真的沒有。年輕人的房舍里倒是有大甕,大甕上要么放著笸籮,要么放著盛餃子的簍,去伙伴家玩,踮著腳尖兒去簍里拿干糧吃是常事。
麥收前,莊稼人就忙了,磨鐮刀,縫布袋,大甕也被收拾干凈等著裝麥子。麥子曬干后,再趁一個干熱的午后把麥子背到甕里,說是這樣收起來的麥子不生蟲。收完麥子,人們見面就聊起家里有多少麥子,沒人說斤,都是說幾甕,有的說四甕,有的說不到兩甕,怎么差那么多?于是到家里看,原來甕的大小不一樣,有的是祖輩流傳下來的現成的陶甕,有的是用洋灰抹的大甕。
那年月,擠擠挨挨、下不去腳的人家算好過人家,時常聽人說起誰家日子好過,一定是這樣形容的:甕占了大半個屋子,桌子下的蔓菁山藥堆成了山。甕里有糧食,這心就踏實,莊稼人過日子是看著甕里的糧食過的,甕里的糧食下降得太快了,大人就心慌,叮囑孩子們少吃點,因為距離收獲的時節(jié)還早,若實在沉不住氣,就背上麥子去換玉米,細糧變成粗糧,饃饃變成餅子,日子就維持下來了。
很少有人家把甕放另外屋子里,都是人與甕在一間屋里,熱火炕邊放著柜子,柜子挨著甕,人守著糧食與衣物生活。半夜醒來一睜眼就看到這些東西,就能接著做好夢,若不在一個屋里,定要去別屋看看才安心。那年月偷東西的人多,總有日子過不去的人家想法度日,日子窮到揭不開鍋時,就真的顧不上尊嚴了。
上世紀80年代分地以后,農民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了,糧食打得多了,抹甕的反而少了,每年麥收過后把家里的甕裝滿麥子算著賬夠吃了就不再存放,街上有收麥子的來就讓人家拉走,有時覺得每斤再多一分錢就滿意了,人家不提價也不賭氣,能賣就趕緊賣了,這樣家里顯得清靜。
甕不再是莊稼人的主心骨之后就明顯受到了冷落,似乎與糧食的多少無關了,秋天的玉米打了就堆在房頂,也不走入甕那道程序,少留點兒夠吃了就行,別的全部賣掉。小麥也是,就算不賣,也都裝了塑料袋,一袋一袋堆得四四方方成垛。
隨著生活水平漸漸提高,莊稼人對甕的感情逐漸淡了,最明顯的就是為吃水方便,用上了水管后,水甕自然就廢棄了。糧食甕的廢棄過程也很有戲劇性,生活好了,屋里的家具自然多了,柜子、電視、飯桌、屋里一擺,自然就把甕趕了出去。先是趕到院子里,院子里種花樹,鋪瓷磚小路,建花圃,就把甕趕到了門口。甕裝著莊稼人復雜的情感,有日子的苦,有老輩人的心愿,所以也不能扔到村南溝里,也沒有誰故意損壞它,就讓它站在門外,出來進去的還天天相見。
生活真的是好了,莊稼人坐在門外閑聊幸福生活,聊著聊著就說到了甕。甕和酒一樣是話題引子,一說甕,他們話匣子就打開了,有人說當初僅因一個甕和老人鬧了別扭,諸如此類話題,歸根結底都是日子窮造成的。物質上窮了,精神也貧瘠,脫貧后,精神素質也提升了,人與人的關系也和諧了。
生活的豐富體現在各個方面,一個甕承載著太多東西。如今,村落閑置的甕是很多人的鄉(xiāng)愁,它教人們珍惜生活,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
(常朔摘自《河源日報》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