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亞
我已年近古稀,這大半輩子,干過軍隊政工、政府職員、企業(yè)高管,也算經(jīng)世長久,閱歷豐富,但人老健忘,現(xiàn)在好多事都已記不清了。那天,天氣正好,我去村邊閑逛,其中有一段路是我年少時拉煤走過的道路,不禁勾起兒時拉煤的點滴回憶。
我的老家在鞏義雙槐樹村。那里西臨伊洛,北傍黃河,嶺高溝深,地勢險峻。幾年前在中國考古界橫空出世的“河洛古國”,便是位于我村南嶺上。老家是標(biāo)準的大陸性氣候,夏天死熱,冬天又死冷,夏天死熱還好,躲在樹蔭下乘涼,泡在河里玩水,冬天死冷沒辦法,村里家家戶戶必須靠燒煤爐子取暖。
那時大家都在生產(chǎn)隊勞動,靠工分吃飯,分值低,手頭窘迫,每家人花一分錢都得反復(fù)掂量。但再窮,手頭再緊,每到入冬,家家戶戶都得備一車煤,以御嚴寒,要不,過不了冬。
當(dāng)時錢值錢,買一車煤只要九塊錢,為了湊夠買一車過冬煤的錢,父親常在冬季來臨前,就上附近的煤窯拉腳賺錢。一車煤千把斤,在窯上買九塊,拉到集上能賣十二塊。拉夠三趟,就能賺出一車煤的本錢。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并不輕松,拉煤得起五更搭黃昏,非常辛苦。農(nóng)村人信奉“添個公雞,四兩力氣”,所以為了能幫父親減少丁點疲勞,從能跑動路起,我就和父親一道去拉煤。
煤礦在大峪溝鎮(zhèn)上,距我家雙槐樹村約三十里地,經(jīng)過的路全屬丘陵地貌,凸凹不平。其間最難走的有兩段,一段當(dāng)?shù)厝朔Q“壓腰坡”,一段拉煤人叫“癑死?!??!皦貉隆痹诩瘻洗鍠|嶺到海上橋村東嶺之間,有二里多,呈V字形,一下一上。拉架子車上坡靠死拉硬拽攀爬,下坡憑胳膊駕肩膀扛剎車,真是“上坡不美,下坡蹲腿”?!鞍J死?!笔晴妿X村山頂?shù)酱笥鴾厦簣鲆欢味钙拢s四里地,落差超三百米,若不歇氣地趕牛將一車煤拉到山頂,別說人,連牛都會累死。遇到這樣的路段,人力拉的就得“盤坡”——兩輛或三輛車的人結(jié)為一組,先合伙把一輛車弄上坡頂,喘過氣后再把其他的車一一拉上來。
拉煤的往往都是雞叫頭就出發(fā),早飯時趕到煤場,裝好煤就擱上“盤坡”,上“癑死牛”。等把車全部弄到山頂,就已到了午飯時刻。山頂有茶鋪和修車鋪,這時,累慘了、餓壞了的拉煤人也顧不得手黑,急急買上一碗茶,拿出自帶的干糧——麥面摻紅薯面花卷饃,就著家腌的咸菜疙瘩,一頓飯就算打發(fā)了,那時沒有誰舍得在外面買吃食。
吃飯期間是途中最熱鬧的時候,各村里東家長、西家短的私密趣聞,大伙“噴”(當(dāng)?shù)赝猎?,就是吹牛的意思)得津津有味,不時爆起陣陣笑聲,還有的年輕人吹口風(fēng)琴,有的說快板書,自娛自樂,苦中作樂。洗刷掉“癑死牛”盤坡的疲勞后,大伙歇過來勁繼續(xù)起程,北行幾里后走到“壓腰坡”,下到坡底又得“盤坡”。上去坡后再走基本都是較平緩的路了,到家一般都在下午五點左右。
1970年,我十六歲,初中剛畢業(yè)。眼看已過立冬,因父親身體不太好,還沒有備下過冬的煤。我知道為父的不易,決定替父親去拉煤。起先父親高低不同意,擔(dān)心我年齡太小,駕不住車。后來十三歲的弟弟提出和我作伴,父親才勉強答應(yīng),并向生產(chǎn)隊申請使用牲口。頭天晚上我和父親到飼養(yǎng)室聯(lián)系,隊里有十幾頭牲口,選擇用“大黑驢”,因為它牙口老,性情溫馴,我和弟弟年齡小,又是頭回拉煤,用它放心。父親還特別叮囑飼養(yǎng)員,晚上給大黑驢多加把料。
第二天早上,雞叫二遍,母親就催我和弟弟起床吃飯,備好干糧打發(fā)我們上路。去時是空車,我們學(xué)大人模樣,將大黑驢塞進架子車桿中套好,兄弟倆坐上,“嘚兒”一聲趕著驢出發(fā)了。那時都是砂石路面,雖然坐在驢車上少不得顛簸,但一路還算順利,我們感到輕松自在,不由麻痹大意。架子車上沒有剎車裝置,下坡全靠驢屁股使勁扛。到鐘嶺山頂下“癑死?!贝笃聲r,本應(yīng)將驢卸下套來,由人駕車下坡;因為我們是生手沒有經(jīng)驗,繼續(xù)坐在車上任由大黑驢駕車下坡。坡陡加上兩個人的重量,下到半坡時,大黑驢實在扛不住了,撩開蹄子,順勢向坡下狂奔。驢驚了!這大坡一邊是山崖,一邊是深溝,繼續(xù)狂奔,不是撞崖,就是掉溝,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和弟弟嚇得魂飛天外,渾身冒汗,手足無措!這路上除了拉煤的,少有行人。
千鈞一發(fā)之際,不知誰大喊一聲:“快跳車,把車掀翻!”受到提醒,我急忙拉著弟弟奮不顧身跳下車,然后顧不得疼痛,用盡全力把車掀翻。驢不跑了,我的一只腳卻因慌亂壓在了架子車下邊。當(dāng)時穿著棉褲,也不覺疼。在別人的幫助下,我們將車翻過來擺正,套好牲口,弟弟牽著,我駕車,來到煤場。
一番折騰,下午五點,我們終于拉著滿載煤塊的架子車回到了家,首先看到的是父母在村口期盼的眼神。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畢竟我和弟弟是第一次拉煤??!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卻起不來床。被車子壓住的那只腳腫的像發(fā)面饃,鼓起老高。骨頭沒斷,卻有內(nèi)傷,一片淤青,疼得呲牙咧嘴。到現(xiàn)在傷疤還清晰可見,給我留下終生難以磨滅的記憶……。
前不久,我又重走一趟五十年前的拉煤路。“癑死?!贝笃卵泳徳S多,“壓腰坡”已不存在,昔日的沙石路已加寬升級為一級公路,其中一段已變成了寬敞平坦的“光伏大道”,當(dāng)年到處是拉煤車輛的景象已無影無蹤。放眼望去,光伏大道所在的將軍嶺的山坡上,布滿了一塊塊煜煜閃光的光伏板,那是十一科技斥資興建的太陽能電站,他們把光變成了電。嶺上嶺下到處是漂亮的兩層民居小樓,還有許多高大寬敞的廠房。路邊的樹蔭下,偶爾還能看到幾位老者在噴空兒……那一刻,使人恍惚產(chǎn)生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我知道,眼前這些現(xiàn)代化的景象,離不開當(dāng)時我們父輩一代下死力,出大汗作出的貢獻。由此,也更加懷念當(dāng)年拉煤時大伙那種不屈不撓、吃苦耐勞、團結(jié)協(xié)作、苦中取樂的精神勁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