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普瓦斯科維什是波蘭靠近捷克的一處小山村,山谷里只有這一處聚落,在這里手機經(jīng)常收到捷克的信號。書里介紹,“在地圖上只能看到一條路和幾棟小房子,沒有任何的文字標注”。確切說,一共是七棟房子。杜舍依科女士、大腳和鬼怪,三位獨居者是村里常住居民,其他幾棟木屋是城里人夏季休閑度假的別墅。冬季來臨,城里人離去,杜舍依科女士替他們照料房屋。這地方人煙稀少,四周是麋鹿、野豬和狐貍出沒的山野,不免孤獨與荒涼。
托卡爾丘克小說《糜骨之壤》將故事設置在這樣一個地方,是用悲傷的語調(diào)定義眼前的世界。所謂人與大自然的話題,也是人與人的故事。
地圖上那條路,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連接著數(shù)公里外的柏油馬路,通往別的村子和鄉(xiāng)鎮(zhèn),通往有商店、診所、消防站和教堂的地方。鎮(zhèn)上還有一個小小的警察局。杜舍依科女士經(jīng)常開車穿過山隘去鎮(zhèn)上,有時也四處轉(zhuǎn)悠。在這個故事里,許多場景推至村子以外,情節(jié)勾連著森林與鄉(xiāng)鎮(zhèn),不多的幾處空間構成某種互動關系。
這兒冬天很冷,“不向冬天低頭”的女主人公和兩位男士,習慣于人世的冷漠,他們都是獨往獨來的孤僻老人。三人中間只有大腳是這兒的原住民。
故事一開始,大腳就死了。杜舍依科和鬼怪給他料理后事,他們給尸體穿衣服時,發(fā)現(xiàn)一根動物骨頭卡在他喉嚨里。在大腳的房間里,他們發(fā)現(xiàn)砍下的鹿頭和鹿角,他是在食用鹿肉時被骨刺卡住噎死的。一個生物吞食了另一個生物,然后劊子手就這樣遭到了懲罰—杜舍依科這樣想著,想到這人一貫偷獵和盜伐木材的非法行徑,他早就應該遭受天罰。
然后,奇怪的命案接踵而至。鄉(xiāng)鎮(zhèn)警察局長莫名其妙地死在井里。森林里發(fā)現(xiàn)福南特沙克的尸體,他經(jīng)營的養(yǎng)殖場里的白狐都跑了出去。采蘑菇愛好者那場舞會后,活躍于政商兩界的董事長也死在林子里。最后,沙沙神父家中著火,神父被燒死。這是本書的幾個核心情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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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疑案迭現(xiàn),警方卻總是草率地走個過場。托卡爾丘克并不著眼于偵探過程,顯然她不想寫成一部犯罪小說。自大腳和警察局長身亡后,主人公杜舍依科女士幾次敦促警方查明案情。不過,她認為幾樁命案都是動物的報復。死者盡管身份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偷獵者或狩獵者(在她看來二者沒有區(qū)別)。女主人公的言行給小說賦予濃厚的環(huán)保主義色彩,她對狩獵、伐木、采石這些人類干擾大自然的活動都深惡痛絕。
因為一同處理大腳的后事,女主人公和鬼怪開始有了交往。“鬼怪”是她給人家取的綽號,這人身材纖細瘦骨嶙峋,活脫是素描草草勾勒的人形。他原先在馬戲團工作,不知是會計還是雜技演員。大概由于原生家庭的某些問題,或是杜舍依科所謂男性隨著年齡增長患上的“睪丸素自閉癥”,鬼怪是那種很難與人交往的性格。這人精細,好像有潔癖,會打理自己的生活。小說對鬼怪自己的核心家庭沒有交代,但他結過婚,有一個在本地做警察的兒子—書里出現(xiàn)過幾次,杜舍依科稱之為“黑大衣”。不過,在這個故事里,他基本上是一個局外人,很容易混入所謂“沉默的大多數(shù)”。
奇怪的是,書中竟沒有提及女主人公自己是否有過婚姻和家庭,也沒說起她是否有子女。只是在夢中出現(xiàn)過她的母親和外婆。她為什么要搬到邊遠的普瓦斯科維什居住,也不見說起。
托卡爾丘克筆下,這種缺省處理或是作為性格塑造的一種手法。
夏天到來時,一位名叫波羅斯的昆蟲學家進入森林。他在調(diào)查紅翅扁甲蟲的棲息地,歐盟對于腐生甲蟲有一整套詳盡的保護意見,波蘭林業(yè)部門對此顯然未予重視,專家很氣憤。杜舍依科聽他講述蟲卵和幼蟲如何在樹木上孵化和生存,得知木材一旦被送往鋸木廠,甲蟲就“毫無痕跡”地死去。在她看來,這種無人知曉的死亡便是莫大的“丑聞”。
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糜骨之壤》海報,2017
她想知道哪些蟲子是有用的,這個問題差點惹惱了昆蟲學家。波羅斯告訴她,在大自然領域,沒有“有用的生物”和“無用的生物”之說。他說的很專業(yè),物種分類有其科學的客觀依據(jù),不能憑著對人類是否有用來定奪。顛覆人類中心主義是環(huán)保人士的重要理論,多元主義示意將人本主義的適用范圍擴大至整個生物界,這關涉若干基本倫理問題。
喜歡思考的杜舍依科女士繞著屋子轉(zhuǎn)圈,一遍遍地思忖生命的價值含義—
是誰把世界劃分為有用和無用,又有什么依據(jù)?難道蜚蠊就沒有活著的權利?在倉庫里偷吃糧食的老鼠呢?還有黃蜂、雄蜂、野草和玫瑰,它們都沒有權利活著嗎?誰有這樣的智慧去評判孰優(yōu)孰劣?
她跟昆蟲學家相當投契,只是不太理解,為什么他對那個叫國家林業(yè)局的機構抱有情緒化的態(tài)度。鬼怪見她屋里來了陌生男人,感覺有些怪怪的。他們喝了酒之后,波羅斯裝著彈吉他的樣子唱歌,唱大門樂隊的搖滾歌曲,循環(huán)往復地唱道:“一個孤獨的演員,風暴中馳騁的騎士,從我們的誕生之地出發(fā)……”她讓波羅斯在自己家中留宿。普瓦斯科維什的雷鳴之夜。她掀開被子,讓他睡過來。上了年紀的人,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的激情和繾綣之意,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的同志。
杜舍依科是知識女性,早先是橋梁工程師,后來做過教師。這時她已退休,不過還在附近鄉(xiāng)鎮(zhèn)學校兼課教英語,課時不多,一周只去一次?,F(xiàn)在她的活動范圍不出鄉(xiāng)鎮(zhèn)小社會,但是她操心著人與自然界甚至整個宇宙的關系,在她眼里,萬事萬物皆有聯(lián)系。
小說是第一人稱敘事(這一點很重要),一切都從她的視角寫出,自然伴有大量內(nèi)心活動。比如,她熱衷星象學,遇事都要研究星盤運勢,書里經(jīng)常是大段大段的基于星歷計算的推理,包括那些類似中國人對于生辰八字的說法。這讓人覺得她有些神神叨叨。她試圖說服迪迦,星象星變是人事休咎的重要征驗,從希特勒遇刺到斯大林去世,再到瓦文薩崛起,都能從星盤變化找到依據(jù)。迪迦是與她合作翻譯布萊克詩歌的一位年輕人,在鎮(zhèn)上的警局做文員。迪迦問她代表警察的是什么行星,她說是冥王星,不過它還代表情報部門和黑手黨。
電影《糜骨之壤》劇照
作為敘事人,杜舍依科的言述頗有幽默感,語調(diào)平和卻很隨性,能感覺到她很自負,帶有某種強迫癥,有些中國人說的一根筋的特點。當然,她也不失女性的溫婉和敏感,以及歲月積累的歷練和成熟。總之,這是一個極其豐富的性格。她覺得波羅斯過于情緒化,其實她自己內(nèi)心充滿憤怒,她早已向警方舉報大腳的偷獵行為。但警察認為,她干擾合法的狩獵活動是一種過激行為,她糾正說,不是過激,是憤怒。
在鎮(zhèn)上慶祝圣休伯特節(jié)的活動現(xiàn)場,沙沙神父滔滔不絕地為狩獵布道,那些言辭當場激怒了我們的女主人公。她挺身而出,大聲抗議。她知道,神父也是那伙狩獵隊中的一員。
警方曾懷疑杜舍依科涉嫌董事長命案,因為聽說舞會后董事長是搭乘她的車離開的,她被帶到警局問話。她說她當時在外面抽煙,舞會結束時就沒見他人影,她里里外外都找過。警察沒有確切證據(jù),因為沒有人看見董事長上了她的車。警方詢問時還提到警察局長和福南特沙克的命案,她盡量詳細陳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說著說著忍不住搬出那套占星術理論給警察上課。她被拘留四十八小時,然后被開釋。
其實,董事長死后,迪迦和鬼怪就對她產(chǎn)生了懷疑。他倆是最接近她的人,注意到她一些異常行為。這時傳來神父家中遭遇火災的消息,一切都跟狩獵活動聯(lián)系到一起了,很容易聯(lián)系到她的一貫立場,她對動物的關愛。
在臨近結尾的倒數(shù)第二章,杜舍依科向他們坦白了自己作案的過程。原來那幾樁命案都是她一人所為,是她在替動物們報復人類。大腳的屋里留下一張集體狩獵照片,她據(jù)此按圖索驥地尋找目標—警察局長、福南特沙克、董事長和沙沙神父,都是那張照片上的人物。前面三人都是被某種“表面光滑、堅硬的大型工具”擊中腦部,警察一直想不出那兇器是什么物件。誰知她是將冰塊裝在塑料袋里作為重擊的武器,拎起塑料袋提攀,像擲鏈球那樣甩到人家腦袋上(這老太年輕時拿過鏈球全國亞軍)。干掉福南特沙克時,她在林子里設置了捕獵陷阱,先是套住他的腿腳,然后揮動塑料袋里那個“冰冷的拳頭”。她還偷了波羅斯用來引誘昆蟲的信息素,擊倒董事長后將那東西灑在他身上,制造了昆蟲爬滿尸體的現(xiàn)場。她用大腳留下的鹿蹄在雪地里弄出動物襲擊警察局長的假象,讓斃命者頭部留下動物血跡,似乎是動物充當了連環(huán)殺手的角色。
在犯罪小說里,這都是不錯的橋段,但從她嘴里這樣和盤托出,只是最后的釋疑。如果編織在探案推理的過程中,必然產(chǎn)生迷霧重重的懸疑效果。當然,托卡爾丘克不是作偵探小說,敘事重點不是謀殺過程,是謀殺的行為動機。
小說理論家講到第一人稱敘事,主要討論人稱與敘述層、視角局限,或是如何突破那種局限的巧妙僭述,等等。其實,它有一個不常被人提起的特點,就是讓讀者產(chǎn)生面聆坦言的近距離感覺,使敘述更顯得真實可信。面對第一人稱的講述,讀者通常是毫無選擇地相信敘事人所說的一切,同時其性格和喜好亦往往在言語中纖毫畢現(xiàn)。這跟生活中的情形不太一樣。平時聽到一個陌生人在說什么事情,你未必毫無保留地相信人家所說的。故事內(nèi)的“我”就不一樣,這陌生人總是成了信得過的人,這是敘事文本頗為神奇的地方。
譬如,就像現(xiàn)在面聆杜舍依科女士的言訴,因為她是作為敘事人的主人公,你就沒有把她當作陌生人。她用她第一人稱的可信性維持著一種“不可靠的敘事”,把你騙到最后。
也許不應該用“騙”這個說法,這樣說不太恰當,她所說的一切無非是選擇性陳述,或者只是向警方隱瞞了某些事況。正如熱奈特所提示的,不能將故事內(nèi)的受述者與讀者相混淆(《敘事話語》第五章),她那些誤導性陳述都是說給警察聽的,而非針對讀者。如果你不想找事兒,或許你在警察面前也會這么說。
最重要的是,她用自己那些言述,包括那種執(zhí)著而無助的形象,關于星座的迷思,以及種種天真純樸的感受,在讀者意識中建立起敘事的正義性。
迪迦和鬼怪沒有向警方告發(fā),他們對她的動物保護主義的環(huán)保理念顯然有相當程度的認同。迪迦在布萊克的書里給她留下暗示,警方已將她鎖定為目標。書上迪迦用鉛筆畫了線的一段話里,有這樣幾句:“能夠解讀星象的人,常受星象影響之苦……我們每個人都是犯罪的主體,誰又能說我們不是罪犯呢?”
一向顢頇的警方終于開始行動了。當警車駛?cè)氪謇?,她躲進鍋爐間和車庫之間的小暗室,小心躲過了搜捕。警察收隊的時候,她在暗處聽見鬼怪對他那個做警察的兒子大聲嚷嚷,“等她出獄,我就跟她結婚!”
當然,她并未經(jīng)受牢獄之災。趁著夜幕,她翻山越嶺逃到捷克境內(nèi)。處女座在捷克的天空亮了起來,她在這邊的納霍德市的書店里找到自己的朋友。過了幾天,波羅斯開車來了,為她舉辦了一個假葬禮,杜舍依科女士從此人間蒸發(fā)??吹竭@里,或許會有讀者想起小說開卷第一章的題記,是引用威廉·布萊克的詩句:
某次,一個溫順、正直的人
選擇了一條危險的路,
從此便向著死亡之谷走去。
有一點很明確,杜舍依科女士跟她謀殺對象之間沒有個人恩怨(不能說完全沒有,只是他們中間有人殺了她的狗),亦非出于利益之爭,而是某種信念支撐著她,使之一再揮起那個“冰冷的拳頭”。
殺死動物的狩獵者都是罪犯,于是她殺死那些罪犯,將自己變成了罪犯。這是小說的基本敘事邏輯。以動物們的名義問罪復仇,將正義訴求變成了擅用私刑的一樁樁血案。讀者不難從法律角度認定其行為正當與否,但是其中涉及的倫理困境未免讓人暈眩。環(huán)保主義的高尚動機,為何衍生出反社會的極端行為?可是,波羅斯、迪迦、鬼怪,還有鎮(zhèn)上的牙醫(yī),以及那個被杜舍依科稱為“好消息”的服裝店售貨員,這些人都成了她的同情者甚至是她的同道(甚至來村里度假的女作家還認為她是這里“唯一的好人”),這又是為什么?這些都是讓人掩卷深思的問題。
細思極恐,且令人匪夷所思。極端環(huán)保主義者所懷有的悲劇式的獻身精神,以煽情與感傷氣質(zhì)掩飾著思想的荒誕,讓理想與情操將人們推向迷惘之地。
地理上的普瓦斯科維什是一個邊緣性隱喻,杜舍依科女士游走在社會和法律的邊緣,她自己說過,已經(jīng)沒有哪個地方能讓自己產(chǎn)生歸屬感。她不屑于與世人同流合污,對于普世價值自然心懷抵觸,她默默地想著:“我為什么要屈服于它們,按照它們的要求思考呢?”
故事最后,她隱居在捷克某處原始森林邊上的昆蟲觀測站,那無疑是波羅斯的領地。已經(jīng)成為“死人”的她,現(xiàn)在自然無事可做,每天繞著自己的房子轉(zhuǎn)圈,一次朝這個方向踩出一條小路,一次又朝著另一個方向。她常常認不出自己在雪地里留下的腳印。
托卡爾丘克這部小說,看上去絲毫不涉及政治問題,只是杜舍依科依稀流露對之前那個逝去的時代的懷念,當然懷舊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作為敘事話題的環(huán)境和生態(tài)意識形態(tài),實際上正是后現(xiàn)代政治議題的轉(zhuǎn)換。這是后冷戰(zhàn)時期的政治正確。知識界這種思潮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平權運動,動物保護主義與種族問題、嬉皮士運動、女權與性別認同,等等,都是從那個時代興起的多元文化的一部分。尤其是,冷戰(zhàn)結束后,當階級斗爭派生的諸多意識形態(tài)問題開始淡化,許多前衛(wèi)人士紛紛從傳統(tǒng)的物質(zhì)主義價值觀轉(zhuǎn)向某種非物質(zhì)主義價值觀。像杜舍依科就是這類人物中的“這一個”。
保護野生動物,保護自然環(huán)境,保護我們的地球,如今已是人類社會的基本共識。說到底,杜舍依科女士那種極端思想也是基于這種普世的價值理念。但是,她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要求人們更進一步,她亟望修改法律,給予動物與人類相等的地位和權利。那次,她在市政部門控訴捕獵野豬的那些人,面對表情麻木的辦事員和一只貴賓犬,只顧自己滔滔不絕地陳述自己的觀點,她大聲疾呼—
事實上,人類對野生動物負有重要責任,在生存和適應環(huán)境方面提供幫助,給予它們對等的關懷和愛護,因為在這方面它們給予我們的要比自己得到的多得多。要保證它們能夠有尊嚴地活著,給它們埋單,使它們能在每學期的營養(yǎng)成績冊上拿到學分。我也曾是動物,也生存過,吃過……
她是把野生動物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這有錯嗎?當然她不會不知道,在她伸張動物權利的同時,世界上還有那么多營養(yǎng)不良的兒童,還有無數(shù)的人們尚不能有尊嚴地活著,可是現(xiàn)實的苦難并不影響她拯救動物的激情。
人們在質(zhì)疑人類中心主義的同時,就像杜舍依科女士強調(diào)蟑螂和老鼠都有生存的權利,實際上更多轉(zhuǎn)向了動物中心主義,或是另一種人類中心主義。
二○二一年十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