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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豆芽兒

        2022-01-10 03:09:52遲東晶
        少年文藝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瓦盆豆芽綠豆

        遲東晶

        從我記事起,每到過年,母親都會用大號瓦盆生一大盆豆芽兒。我家過年每一餐都會有一道豆芽兒做的菜,涼拌豆芽兒,醋炒豆芽,豆芽兒餡包子、餃子、餡餅,好像少了豆芽兒,就少了年味兒一樣。

        豆芽兒既經(jīng)濟(jì)又實(shí)惠,在那個(gè)物資貧乏的年月,豆芽兒是很受歡迎的菜。逢年過節(jié),許多人家都會買上一兜,豐富一下餐桌,整天熬白菜、土豆、酸菜,吃一頓脆生生的炒豆芽兒,真是爽口開胃。而我家,因?yàn)槟赣H會生豆芽兒,用等價(jià)的錢買點(diǎn)兒綠豆回來,能吃上多出五六倍的豆芽兒。

        有時(shí),豆芽兒生多了,母親還會送給前后院來往多的鄰居,母親總說:“不是啥好東西,一個(gè)老水菜,就是吃個(gè)新鮮,大伙兒都嘗嘗?!?/p>

        也正因?yàn)槟赣H有這個(gè)手藝,村里每逢有人家辦喜事,都會求母親給生幾盆豆芽兒,湊個(gè)菜。我家的炕頭每隔幾天就會列陣似的,擺一排大灰瓦盆,里面睡著豆芽兒寶寶。為了讓豆芽生得粗壯水靈,不生綠葉和須子,母親還要用棉褥子、大棉襖把大盆包裹上,再壓上大青石。

        武裝成這樣,早晚用水淘洗豆芽,就成了很麻煩的力氣活。母親一個(gè)人搬不動一大盆豆芽兒,每次都是我和母親合作,一人掐住半個(gè)盆邊兒,深吸一口氣,一起發(fā)力,把盆立起來,讓水順著蓋簾的縫從盆邊流出來。一盆一盆地淘洗完了,再用棉褥子、棉襖包好,把石頭壓在正中間,才算完事。

        看著豆芽兒在盆里一天天地長長,長粗,齊刷刷地扯長了脖子,把蓋簾頂起一寸多高,擠在盆邊兒像一群調(diào)皮的孩子,好奇地張望著外面忙來忙去的母親。我就知道,吃豆芽兒的時(shí)候就要到了。

        母親時(shí)間拿捏得很準(zhǔn),每當(dāng)豆芽兒長到兩寸來長,可以下鍋炒菜了,求我們生豆芽兒的人家吉日也就到了。他們拿著大袋子來取豆芽兒了。

        一進(jìn)門,來取豆芽兒的大娘,或大嬸,滿臉掛著笑,一邊往袋子里裝豆芽兒,一邊說:“留點(diǎn)兒,別都裝上,給孩子們炒幾頓?!蹦赣H總是搶著給他們往袋子里裝,邊裝邊說:“不用留,客氣啥,你辦事再不夠用?!蔽以谂赃厯沃涌?,心都縮成一個(gè)團(tuán),眼巴巴看著白白胖胖的豆芽兒被一大把一大把地從盆里抓到袋子里,生怕鄰居聽信母親的話,把豆芽都裝走。

        我提心吊膽地看著鄰居和母親推來讓去,最后留下一小撮豆芽兒,伴著一層裂開的空綠豆皮,蓋著大盆底。鄰居說著感激的話走出門去,我的心才放松下來。我們家就會有兩頓豆芽兒菜吃了,跟母親淘洗豆芽兒的辛苦,都變成了香噴噴脆生生的口福之享。

        漸漸地我有點(diǎn)兒貪婪了,只吃兩頓豆芽兒,不能滿足我的饞欲,于是,我動起了歪腦筋。又有鄰居求母親給生豆芽兒,看著那一大兜綠豆足有十斤,我腦筋一轉(zhuǎn),計(jì)上心來。

        母親兌好泡豆子的溫水,我搶著去端?!皨?,我?guī)湍闩荻棺影伞!蹦赣H對于我的勤快微微吃了一驚,但還是高興地讓我去泡豆子了。趁母親不注意,我偷著捧出兩大捧,藏起來。

        我不動聲色地每天幫母親搬大盆,淘豆芽兒,看著豆芽兒長得夠長,鄰居家的吉日就要到了,母親臉上卻掛上了愁云。明天就到日子了,按規(guī)矩今晚鄰居要來取豆芽兒。母親淘豆芽兒時(shí)自言自語:“這回綠豆好像不夠秤,豆芽兒數(shù)不出息呢。”我在一旁心虛得不敢搭話,努力保持鎮(zhèn)靜,默默地幫母親忙活。

        晚飯后,鄰居來取豆芽兒了,母親問:“今晚上用不用?”鄰居說:“不用?!薄澳窃僮尪寡孔娱L一晚上,你這回綠豆好像不夠秤,再長一晚,能出息出息,怕你辦事不夠用?!编従右宦?,自是千萬感激。我在心里長吁一口氣,幸好母親有這個(gè)辦法補(bǔ)救一下。

        待鄰居家辦完喜事,也沒聽說豆芽兒不夠用,我才翻出綠豆,讓母親生豆芽兒吃。母親一驚,問我:“哪來的綠豆?”我故作鎮(zhèn)定地說:“媽,你忘了,過年剩的呀。”說完,我趕忙岔開目光,根本不敢去接母親掃過來的眼神。母親沒再說什么,就把綠豆泡上了。我有一絲計(jì)謀得逞的小欣喜。

        豆芽兒長得夠大了,我的口水不知咽了多少回。我扯出一根白白胖胖的豆芽兒,放在嘴里嚼,覺得那生豆子味兒都甜絲絲的。

        母親干完農(nóng)活回來,我讓母親炒豆芽兒吃,母親很嚴(yán)厲地瞪了我一眼,嚇得我立刻閉了嘴,乖乖地吃母親做的土豆蘿卜湯泡飯。收拾完碗筷,母親找了兩個(gè)大方便袋,把豆芽兒一把一把地從盆里掐出來,裝進(jìn)袋子里。一會兒工夫,瓦盆就見底了,兩個(gè)方便袋鼓脹著肚子立在炕沿邊上。母親看著我和妹妹,“走,你倆一人拎一袋子,跟我去給鄰居送豆芽兒。”

        妹妹愣了,我快哭了。母親走在前面,聽我倆沒動彈,又回過身,一改嚴(yán)厲的語氣,語重心長地說:“大閨女,我們?nèi)烁F志不能短,貪小便宜,長大干不了大事?!蔽亦咦I水,連連點(diǎn)頭,告訴母親:“到鄰居家我知道咋說?!?/p>

        鄰居滿臉驚詫地看著兩袋子豆芽兒,聽著我的道歉,弄明白事情以后,向母親伸出大拇指說:“他二嬸,教育孩子,你是這個(gè)!”母親用豆芽兒給我們上了嚴(yán)肅的一課,讓我和妹妹都懂得了什么叫“做人的根本”。

        小小的豆芽兒,還曾接濟(jì)我們一家度過那段最艱難的歲月。

        我上初三時(shí),父親猝然去世。我們本就不富的家,天塌一般。我們姐弟三個(gè)都上學(xué),每年需要一筆不少的費(fèi)用。母親收起悲愴的淚水,回了一趟舅舅家?;貋頃r(shí),母親背回了半袋子綠豆。舅舅家離鎮(zhèn)子只有二里地,他們屯有許多人家都生豆芽兒到鎮(zhèn)上賣。一斤綠豆能出五斤以上的豆芽兒,利潤還是很可觀的。

        母親開始生豆芽兒,當(dāng)然不能拿到鎮(zhèn)上去賣,太遠(yuǎn)了,母親不會騎自行車,折騰不動。離我家三里地有個(gè)鄉(xiāng)村供銷社,供銷社門前有一塊兒空地,許多小商販在那里支個(gè)攤賣零貨,也有農(nóng)民把自家出產(chǎn)的蔬菜、雞蛋拿去賣。那里成了一個(gè)露天小農(nóng)貿(mào)市場,但是沒有賣豆芽兒的。母親看好了這個(gè)商機(jī),把自己生的豆芽用大竹筐挑去賣。母親生的豆芽兒,又白又粗,水靈靈的,幾毛錢一斤,很受歡迎,幾乎每天都能賣完。晚上回到家,母親掏出一大堆毛票,一毛、兩毛、五毛,也有成塊的,一張一張按面值分類,抹平,捋好,湊成一個(gè)整數(shù)就捆上收起來。

        每天早晚,還是我和母親一起淘豆芽兒,眼看著一小股水流,從蓋簾邊上流進(jìn)另一個(gè)盆里,那嘩啦啦的水聲就像鋼镚兒掉到地上一樣脆生生。每到這時(shí),母親都會用手撫摸瓦盆上那一層密密麻麻的豆芽頭兒,就像撫摸我們姐弟的頭一樣溫柔,臉上掛著一絲欣喜,自言自語:“這盆豆芽兒又要上市了,給我仨孩子換本兒換筆。豆芽兒,你好好出息,我孩子也要出息,還得靠你?。 蹦茄┌椎亩寡績?,就是母親心里萌發(fā)的希望。用手輕輕一翻動,豆芽兒窸窸窣窣,像高粱拔節(jié)發(fā)出的脆響。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一家人,都像這豆芽兒一樣,即使上面壓著大青石,也鉚著勁兒向上頂,頂出希望,頂向光明。

        有時(shí)還能遇到辦喜事的人家,大批量訂貨。每次有人訂貨,母親都格外高興,生豆芽兒時(shí)也分外小心。每次淘豆芽兒的水,母親兌好后,把手背貼在水面上,往下輕輕探一下,再翻過手在水里攪動幾圈,反復(fù)幾次,測試水溫,像給嬰兒喂奶時(shí),用手背測溫那么仔細(xì)。待覺得水溫適宜了,母親才會端起水盆,慢慢地淋到豆芽兒盆上,一圈一圈地淋,務(wù)必給每一根豆芽兒都淋上水。母親說:“豆芽兒像小孩兒一樣,溫度高,就像受了溺愛,長不出息;水涼了,豆芽兒該感冒生病了。干啥都是一樣的道理,不上心,哪來的好收成!”

        我在旁邊,一邊幫母親忙活,一邊默默地聽,總覺得母親的話,既是說給她自己,也是說給我們聽。我們和豆芽兒一樣,都在慢慢地成長。

        批量訂貨,要送貨上門,母親一個(gè)人弄不動,總要等我放學(xué),推著自行車和她一起送去。

        回來時(shí),天就黑了。母親和我邊走邊嘮嗑,母親講她的打算,講她看到我們姐弟讀書的欣慰,有時(shí)也講她年輕時(shí)干活的趣事,更多的是鼓勵(lì)我好好念書,將來有一份好工作,不用吃和她一樣的辛苦。我總會發(fā)誓似的向母親保證:“我一定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xué),參加工作掙錢了,您就不用這么辛苦了?!甭牭竭@里,母親總會挺直了腰板,抬頭看向遠(yuǎn)方夜色籠罩的小村燈火。

        月光映著母親瘦削的臉龐,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和母親也像豆芽兒一樣,艱難地汲取生活的養(yǎng)分,努力地向上生長。

        發(fā)稿/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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