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錦繡(廣州)
楊善深和高劍父的合影
1999年,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原廣州美術(shù)館)入藏了十件楊善深先生捐贈的他本人與高劍父的合作畫,多數(shù)以花鳥畫為主,這些合作畫不僅見證了楊善深與高劍父的深切交往,同時畫面的完整性及協(xié)調(diào)性讓我們對嶺南畫派合作畫有了新的認識。
楊善深(1913-2004),廣東臺山人,為嶺南畫派第二代傳承人之一。他出生于臺山赤溪縣象嶺村的一戶華僑家庭。高劍父(1879-1951)作為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有著崇高的師尊地位,楊善深能與老師合作書畫固然是十分榮幸且難得的,而他與高劍父既是師徒亦是朋友關系,這也為他們合作畫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諸多契機。
從楊善深捐贈的這批合作畫來看,我們可以將他們的合作畫大致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高劍父整體布局,楊善深點綴小景小趣。此類作品多是由高劍父整體布局,即筆一出就已定下整個畫面態(tài)勢,后續(xù)由楊善深補充而成。如《霜色圖》《枯藤小鳥》《雙棲圖》等作品。
圖1 霜色圖
《霜色圖》(圖1)這幅合作畫,我們從款識可知,雁來紅的紅葉枝干是由高劍父作,草蟲由楊善深后補。高劍父掌控了整幅畫作的基調(diào)。畫面中,高劍父迅疾且?guī)姽?jié)奏感的用筆與楊善深精細的草蟲形成對比,雁來紅紅色沉穩(wěn),草蟲設色清透,畫面和諧,布局巧妙。楊善深如此靈動、設色講究的草蟲應該也離不開老師高劍父的參謀指導,草蟲刻畫精微且位置經(jīng)營巧妙,猶如出自高劍父之手。畫作后有澳門文化名人馮印雪的題跋:“翔雁南來塞草秋,未霜紅葉已先愁。綠珠宴罷歸金谷,七尺珊瑚夜不收。明人詩。三十一年初夏,馮印雪?!痹黾恿水嬅娴目v向幅度。
合作畫《枯藤小鳥》(圖2)與《雙棲圖》(圖3)宛如兩幅同時期的命題作業(yè),從圖中可見畫面元素均是由枯藤和滋潤飽滿的小鳥組成?!峨p棲圖》中只注明是兩人合作,而《枯藤小鳥》這幅畫的款識作了詳細說明:“劍父師寫藤,予補小鳥”。從兩幅作品的畫面特點對照分析,可判斷兩幅作品中的枯藤均由高劍父所作,而小鳥均為“善深補之”。兩幅作品中錯綜復雜的枯藤濃淡穿插纏繞,亂中有序,高劍父以潤筆寫粗枝,加以濃墨枯筆雙勾,筆觸瀟灑豪放,夾有拖筆抖筆,干濕對比強烈,畫面充滿節(jié)奏感。楊善深作小鳥潤澤而靈巧,附色輕盈,與高劍父寫枯藤的干硬形成對比。小鳥在枝頭時而專注凝視,時而跳躍嬉戲,時而安靜理羽,姿態(tài)不一。兩幅作品的整體布局均由高劍父把握,楊善深對于鳥的生動刻畫再添生機。
圖2 枯藤小鳥
圖3 雙棲圖
另一幅合作畫《秋山行旅》(圖4)是兩人合作畫中少有的山水作品。題識中“劍父師畫近景,予畫遠山及騎客?!鼻逦馗嬷^者,這是他們的合作畫。此幅橫向構(gòu)圖山水,近景以塑造不同山峰形態(tài)為主,高劍父多用勾勒及皴擦;遠景雪山,楊善深以淡筆皴擦及渲染為主,加上一位老者騎客的刻畫點綴,山峰更具神秘感。老者勾勒得輕松細膩,猶如一位神仙穿行在山巒之間。畫面主體依然是由高劍父布局,符合合作畫的第一種情況。1967年,楊善深錄杜甫詩句以補白,畫面更加完整。1999年他又補錄白居易詩句跋于其后,增加了畫面氣勢。楊善深的書法獨具特色,篆隸碑帖等糅雜一體,黃苗子(1913—2012)曾評說楊善深的書法:“如云鵠游天,氤氳綿渺,以氣韻生動勝;如老將布陣,寓整于譎,以奇正相生勝;渾厚華滋,外師造化以融畫入書勝;下筆則吊詭馳驟,虎躑龍騰,以氣態(tài)雄杰勝;縱橫揮灑,如萬歲枯藤,以勁健郁蒼勝。”楊善深書法也深受高劍父的影響,追求枯拙,大膽創(chuàng)新,既有古樸之風,又有雋雅之意。
圖4 秋山行旅
第二種合作的情況是畫中兩人繪制的比例較為均衡,重量難分伯仲,同時畫作是兩人有意合作之作,比如《紅梅圖》《竹月螳螂》等作品。
這幅《紅梅圖》(圖5)可謂是兩人合作無間的一次嘗試。從畫面中可看出兩人有諸多共通之處,這應該也是他們不斷合作的原因之一。用筆方面都追求澀筆,高劍父的紅梅枝干與楊善深的書法,很好地融為了一體。干枯易折的老干上生出了一朵飽滿紅潤的梅花,楊善深的這朵紅梅補充得恰到好處,既凸顯了老干的孤瘦,又激活了寡淡的畫面。他題一句“尚余孤瘦雪霜姿”,既是對畫面整體氛圍的闡釋,同時也是對高劍父內(nèi)心深處孤寂凄涼的表達??梢钥闯鰟?chuàng)作中兩人有意相互借鑒,相互挪讓,相互協(xié)調(diào),特別是高劍父有意學習楊善深筆法,讓畫面更多顯現(xiàn)了楊善深的風格特征。
另一幅合作畫《竹月螳螂》(圖6),同樣也注意到了挪讓,也是兩人有意合作之作。與《紅梅圖》不同的是,這幅作品更多地偏向高劍父個人追求的意境風格,他多受日風影響,喜用背景烘托暈染之法,明月即采用了此法,更顯朦朧清冷,似有霧氣縈繞之感。高劍父用筆概括迅疾,畫筍竹下筆利落。楊善深畫老干同樣也干渴有力,但更多注意細節(jié)中的細微變化,直中有曲,用筆偏慢,在畫草蟲時也較為謹慎,纖細中見力量。特別在月夜的映照下,兩只螳螂一大一小,一前一后頗有情調(diào),螳螂的設色借鑒西方繪畫之法,注意到了“環(huán)境色”的影響,呈現(xiàn)出月光的清冷,這也是兩人均曾留學日本接受外來之法的緣故。此幅作品也充分展現(xiàn)了他們善于寫生觀察、主動協(xié)調(diào)畫面的能力。
第三種情況是合作沒有事先安排,基本是高劍父的示范畫稿,后由楊善深補充而成。合作是隨性的,一般是在教學過程中產(chǎn)生的,因為隨性為之的示范小稿,所以并沒有刻意提前布局,一只鳥、一塊石,也許分散細碎,后由楊善深觀摩后添加其他部分而成。而這種合作往往也存在時間差。
圖5 紅梅圖
圖6 竹月螳螂
圖7 宿鷺圖
綜上可知,多幅合作畫的創(chuàng)作基本都是高劍父在前,楊善深在后,這里究其原因應該有二:一是楊善深對老師高劍父的尊重,請其先作;二是大多數(shù)合作畫起先都是高劍父的示范稿,后由楊善深將不完整畫稿補充而成,比如《宿鷺圖》(圖7)這幅圖。這次依舊是高劍父在前,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高劍父畫的是鳥,而決定畫面方向走勢的是楊善深后補的枯柳??萘捎玫氖歉蓾嫘械牟凉P,這也是楊善深一貫的表現(xiàn)手法。而鷺的表現(xiàn)則簡練中有細節(jié),高劍父寥寥幾筆即把鷺的休憩神態(tài)及毛羽的質(zhì)感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這幅合作畫可謂是最大程度地發(fā)揮了兩人的長處,枯與潤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楊善深后補的題跋有效地拉長了畫面的縱向空間,使視覺上更加完整。
第四種合作情況是高劍父作畫,楊善深只題字。這一類作品屬于高劍父的畫作,但由于某些原因而缺少了款識顯得不夠完整,楊善深通過題跋將畫面補充完整,這類多以繪畫補白為主,或通過題字來改變畫面橫向或縱向的空間,讓畫面更加協(xié)調(diào),布局更加合理。
圖8 湖邊蝶影
以上提到的合作畫均是由楊善深來題款題跋,除了部分原因是合作先后的時間差外,也能看出高劍父對楊善深書法的肯定,他鼓勵欣賞楊善深大膽突破束縛、勇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除了《秋山行旅》《宿鷺圖》兩幅作品有大段的題跋外,《湖邊蝶影》(圖8)是典型的第四種情形,通過題跋來改變畫面的構(gòu)圖。首先這幅作品無論構(gòu)圖還是畫法都有些特別,視角觀察及表現(xiàn)也與以往有所不同,這是由于高劍父采用了西方繪畫的觀察視角,吸取水彩畫的表現(xiàn)方法,他在日留學期間曾參加了白馬會、太平洋畫會及水彩研究會等美術(shù)團體,從中學習到了新的觀察、表現(xiàn)方法。比如平靜的湖面上還有些許倒影,考慮到了光感;蝴蝶的表現(xiàn)也遵循近大遠小的規(guī)律;遠景也較為平遠;而石塊的表現(xiàn)則采用傳統(tǒng)中國畫的勾皴擦技法。這些中西結(jié)合的作品也體現(xiàn)了高劍父對“新國畫”理念的推進,對“折衷中外、融匯古今”的切實踐行。楊善深非常贊同高劍父的繪畫改良理念,他也欣賞高劍父的每一種嘗試。他在畫上題:“欲雨東風急,池塘影漸稀”,出自古詩《蝶》中“晚來欲雨東風急,回看池塘影漸稀”句,這部分屬于畫面補充。而后1999年跋“湖邊蝶影”,則屬于拉伸畫面整體空間構(gòu)圖,將橫向延伸改為了縱向,小畫有了大空間。書法隸、行結(jié)合,獨具特色,有了詩、書、印的加持,畫面頓時多了幾分韻味,也呈現(xiàn)出了一種新的面貌。
楊善深能與高劍父有如此多的合作作品實屬不易,尤其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合作需要有緣分和契機,而促成他們多次合作的契機又有哪些呢?
從他們的人生履歷來看,首先他們有相似的求學之路。楊善深自幼喜愛繪畫,由于家父經(jīng)商,生活相對寬裕,因此家人也并未對他“立志成為畫家”這一事進行阻攔。他十二歲開始臨摹歷代古畫,18歲時隨父移居香港。20歲(1933年)入讀鮑少游主持的香港“麗精美術(shù)學校”專門學習繪畫。后經(jīng)高劍父的弟子楊素影介紹,在香港圣保祿中學與高劍父第一次拜會。通過高劍父的悉心指導,楊善深22歲時前往日本學習。1935年他赴日進入京都堂本美術(shù)學校,學習竹內(nèi)西鳳派繪畫。三年學習,畫藝大進。而高劍父1903年東渡日本,同樣也是22歲,受竹內(nèi)西鳳影響頗深。相同的年紀,有著對藝術(shù)精進的共同追求。1938年,楊善深返回香港,曾與畫家李守真同租一屋,從事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與教學。高劍父也住附近,常約二人一起食下午茶。
1941年,日寇侵占香港,楊善深與李守真為避戰(zhàn)禍而移居澳門,而此時高劍父也由內(nèi)地遷居澳門,楊善深他們剛巧與高劍父家比鄰,就是在此時,楊善深與高劍父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增多。他們與馮康侯等人一起成立“協(xié)社”集結(jié)同好,不僅促進了澳門畫人之間交流,還為難童籌得義款,踐行著藝術(shù)救民的共同理想。
一樣曾留學日本,兼采東西方繪畫之長。楊善深非常贊同高劍父“融匯古今,折衷中西”的國畫理念,也經(jīng)常向高劍父討教,共同切磋,高劍父對其用筆方面指導頗多,雖然楊善深與高劍父其他學生的畫風不同,但高劍父對其贊賞有加。在澳門期間,楊善深經(jīng)常隨高氏師徒一起外出寫生,因此,多了觀摩高劍父寫畫的機會。高劍父畫面中的老辣樸拙之風對楊善深之后的書畫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1948年,楊善深與高劍父、陳樹人、黎葛民、趙少昂、關山月組成“今社畫會”,標志著“新國畫”的群體已經(jīng)將楊善深視為“志同道合”者。此后他回到香港也躬身發(fā)揚推廣這一理念。
其次,他們都熱衷教育事業(yè)。藝術(shù)教學不僅是他們生活的選擇,也是他們傳播推廣“新國畫”理念的重要方式,畫派的發(fā)展需要后繼有人。1924年由高劍父創(chuàng)辦的“春睡畫院”,是嶺南畫派的孕育之地,這里是傳播理論與創(chuàng)新實踐的大本營,培養(yǎng)了關山月、黎雄才、方人定等一大批藝術(shù)名家。而楊善深主要生活在港澳地區(qū),1970年在香港成立“春風畫會”,傳授畫藝,也同樣桃李滿天下,藝術(shù)家紅線女、漫畫家蔡志忠等都曾隨他習畫。
再次,他們的性格極其相近,這也為他們合作畫的完整性、協(xié)調(diào)性做了鋪墊。他們外表均不茍言笑,看似波瀾不驚,內(nèi)心卻都十分炙熱,無論是對革命還是書畫創(chuàng)作都充滿了熱情。他們的年齡雖然相差兩輪,但依然能相互學習,相互借鑒,不得不說是內(nèi)在追求和性格使然。高劍父書畫上喜走狂怪放誕一路,寫字喜用顫筆,楊善深書畫創(chuàng)作時也常采用高劍父的顫筆法,他們審美趣味基本一致,這也促成了他們亦師亦友關系的持續(xù)。在高劍父彌留之際,身邊徒弟也是率先打電報給居住在香港的楊善深,讓他通知其他同門,可見楊善深在高劍父心中的位置。
合作畫不是易事,從流傳至今的歷代合作書畫中可知,留在我們記憶中的大多只是合作雙方(或多方)的名字,而很少清晰記得畫面內(nèi)容,因為大多合作畫存在繪畫元素堆積、主題不夠突出、作者各展其長缺乏協(xié)調(diào)互讓、畫面無亮眼之處等諸多問題。嶺南畫派畫家也有很多合作畫,而楊善深與高劍父這幾幅作品,卻改變了我們對嶺南畫派合作畫的一些既往認識,在一定程度上可謂珠聯(lián)璧合。他們沒有各顧各的發(fā)揮,而是互補互讓、相互協(xié)調(diào),將最大默契呈現(xiàn)在作品中,并且合作得悄無聲息。也許在合作中有一方甘做嫁衣,甘做綠葉,才能讓畫面達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兩位嶺南畫派大家的合作畫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