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雪
張老大從地上爬起來,腦門兒上就長出了一條細細的紅線,這條紅線從他的額頭彈出來,向前繃直足有一米那么長,然后突然垂落下去,變成了散碎的紅珠落到地上。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捂,紅線不見了,變成了滿臉的油彩,鮮紅鮮紅的油彩。
這咋還摔了呢?又喝多了吧?后面的人發(fā)出了驚呼。張老大手捂著腦門兒,一臉的蒙圈,血淋淋的夕陽涂在他的臉上,使他那張被鮮血弄得一塌糊涂的臉變得觸目驚心。哎呀!這摔得可不輕。眾人七手八腳地把他往宿舍里架。
工長柳明聞聲進門,一邊問著咋回事,一邊扒拉開圍成一圈的人,他不耐煩地打落張老大捂在臉上的手,低下頭仔細看了看,黑胖的臉上滿是厭惡,輕描淡寫地說,沒啥事,破了個小眼兒,還沒鼻涕嘎大,可能是傷到了毛細血管。他直起身四下看著問,張玉成呢?讓他領著去村里衛(wèi)生所包一下。
有人說,張師傅不在,去買彩票去了。柳明撇撇嘴說,跟彩票摽上了,像能中獎似的,不喝酒不耍錢倒好上了這道兒。給他打電話讓他趕緊回來!他用手一劃拉,點的都是張玉成領來的人,說,你們幾個先領他去包一下,這血流得挺兇。他轉過頭對自己人說,你們也是二小放牛不往好草趕了,明知道他這德性還跟他喝。
有人分辨說,咱早就不喝了,是他自己非要喝,左一瓶右一瓶的,勸也勸不住。誰知道出去尿潑尿的工夫,就把腦袋摔成了血葫蘆。
柳明沒好氣地說,你們以后都離他遠點,別到時候沾包。
張玉成回來聽說了這事兒,免不了訓斥張老大幾句,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少喝酒少喝酒,你是見了酒比爹都親,不喝是能死還是咋的?張老大頭上貼了塊紗布,低著頭不說話。
柳明在外面喊,老張,你來一下。張玉成使勁兒瞪了張老大一眼,轉身出去。
工長和老板一樣,自己單獨一個房間,在這排彩鋼房的緊里頭,里面擺著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和一張鐵床,圖紙散亂地攤在辦公桌上。倆人隔著辦公桌坐下,柳明小眼睛上方的兩道半截眉聚在了一起,像兩只蛐蛐在掐架,他說,老張,不能讓張老大這么喝了,晚上往死喝,白天偷著喝,出事了咋整?老板可交代了,再有這樣的事,就讓他打鋪蓋卷滾蛋。
張玉成的臉像剛淬過火泛黑的鐵,他躲著柳明的目光,佝僂著細瘦的身子,說,工長放心,我會看著他的。
柳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別再喝個好歹出來,真酒假酒的說不清楚。
張玉成使勁兒抹了把臉,像要把臉上的羞愧抹掉似的,嘿嘿笑著說,誤會,誤會。
張老大剛來工地那會兒,有一次晚飯喝完酒后到賣點兒鬧,吵嚷著說酒里兌了水。腰像水桶似的賣點兒老板娘像是被人拍起來的皮球一跳老高,揪著他的脖領子“啪啪”就是兩個嘴巴子,扯著嗓子讓他拿出證據(jù)來。這倆嘴巴子把張老大的臉打成了紅蘿卜,他抓住女人的手腕子就把女人搡出去,女人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渾身泥土坐在地上撒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喊著,打人了,張老大耍流氓了!賣點兒門口呼啦一下就圍了一群人,三東和幾個工人把張老大圍住罵罵咧咧地擼胳膊挽袖子要揍他。張玉成慌慌張張地擠進人群,他沖著大家抱拳連賠不是,說張老大喝大了,滿嘴胡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沖著我老張的面子就饒了他吧。他一眼看見站在賣點兒門口的柳明,把身子弓著,像一只夾著尾巴的貓,躥過去,點頭哈腰地說,張老大才來,不了解情況,喝點貓尿放屁,工長你趕緊勸勸嫂子,別和他一般見識。
柳明倚在門框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煙,不看張玉成,只拿眼睛看坐在地上高一聲低一聲哭喊著的老婆,兩道蛐蛐眉掐在了一起,胖臉陰沉得能擰出水兒。
張玉成眼見著傻愣在那兒的張老大已經(jīng)被三東他們懟了幾拳,就轉身去求地上的女人,嫂子,你就放他一馬吧,這個混蛋是滿嘴噴糞。說著話,他用眼神制止自己帶來的工人,怕他們摟不住火跟對方打起來。
老板住在拐角的一間彩鋼房里,他聽見聲音出來了,及時制止了吵鬧。他訓斥張老大說,喝點酒就找不到北了,誰說這酒里加水了,我都喝這酒,是上好的糧食酒,好著呢。
柳明臉上浮出了一層笑,掐架的“蛐蛐”忽地散開,他對老板說,老板,您回屋休息吧,他們鬧著玩呢,哪能真打起來?又轉身踢了坐在地上的女人一腳,斥責道,趕緊回屋去,以后進貨看著點,別真讓弟兄們喝了假酒。
后來在老板的調解下,張老大給老板娘賠禮道歉。張老大憋屈得抗不了,沒人的時候跟張玉成說,憑他喝了這么多年酒,那酒肯定是兌水了。張玉成數(shù)落他說,兌水你就別喝,實在想喝,就去鎮(zhèn)上偷著買去。張老大臉漲得通紅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工長的老婆啊。張玉成沒好氣地說,你除了喝酒還知道啥?張老大低下頭說,這活兒干得憋屈,不如不干。張玉成的臉灰成了土色,呲著牙鄙夷地說,像你有多大能耐似的,走得起么你?
現(xiàn)在柳明又提起這個話頭,張玉成訕笑著弓著腰往屋外退。柳明喊住他說,工地活兒緊了,人手不夠,老板讓我問問你還能不能再從家里找些人來,可有一樣啊,別找像張老大那樣的酒蒙子。張玉成答應著出門,一抬頭,卻見老板站在門前的燈影里沖他招了下手,便轉身進屋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張老大怕是要行李卷起走人了。他硬著頭皮進了老板的屋里,偷眼看老板的臉色,并不見陰沉。老板在床上坐下,示意他坐到對面的凳子上,竟扔了根煙給他。他心里慌得直突突,完了,老大這回是沒救了。他把屁股搭在凳子上半邊兒,沒顧上點煙,趁老板還沒提話頭,趕緊說,老板,今天這事兒怪我,是我沒看住,下次不會了,我一定看著他,不讓他多喝。
老板微笑著示意他把煙點上,問,又去買彩票了?他點點頭。老板說,買了有幾年了,中過大獎沒?他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哪有啊,那就是個念想,買著玩兒的。老板問,你也想當老板?沒有沒有,他趕緊搖頭分辯著。老板輕聲笑笑看著他。他黑瘦的臉抽巴在一起,點上煙,胡亂地吧嗒了兩口,聲音又軟了幾分,老板,張老大是不爭氣,可你看在他是我叔伯哥的份上,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他雖然貪酒,但是干活兒還行,有把子力氣,還有手藝人的巧勁兒,他振搗出來的柱子最好。這您都知道啊。
老板點點頭說,是,我知道。
那您就留下他吧。我家里難,他那個家比我還難。原來他也不這么戀酒,自從他的鐵匠鋪干不下去了,他才慢慢和酒親的。打了一輩子鐵的手藝人侍候莊稼不在行,也沒心思去弄,日子過得就落了下去。實在沒招了,他才硬著頭皮到工地找我來干活兒。他兒子初中剛下學就進了城,說啥也不在農村待,也不去工地,在城里廝混著說是做著小買賣,三清兩黃的。聽說處了個對象,女方要求在城里買樓,還得有車,再給十幾萬的彩禮,要不就不結婚。二丫頭三丫頭都在念書,個個禮拜都伸手要錢。到處是窟窿,全指望他賺錢修補呢。
老板笑笑說,你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修補,修補,是啊,看來柱子得修補,這日子也得修補。老板話鋒一轉,說,我沒想開他,以后你勤看著他點就行了。我這次叫你來,是想讓你從老家再找些工人來,越多越好。
張玉成提著的心終于落了地,但他很快又為難起來,說,老板,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該出去的都出去了,再說咱村年輕人都在城里打工,到工地干活兒的越來越少了。開春我來的時候,弄幾個工人像弄藥引子似的。
老板收了臉上的笑,點點頭說,現(xiàn)在干建筑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你看咱工地,四十歲以下的有幾個?這工人是越來越難招了。
張玉成也替老板愁得慌,悶著頭抽煙。煙抽到根的時候,他抬頭看著老板說,柳工長老家那面出來打工的人多,您沒問問他能找到人不?
老板悶聲不語,從床上站起來,在地上走了幾步,走到門口的時候往窗外看了看,才又坐回到床上,神情嚴肅地看著張玉成說,老張,你比我年長幾歲,我今天是拿你當哥的,不瞞你說,柳明有伙人快從河北工地下來了,跟我打招呼說要到這里來,我沒放聲。
張玉成說,那不正好嗎?讓他們來唄。
老板看他一眼,目光明明暗暗的,說,你是老工地了,跟著我也好幾年了,咱這工地啥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他頓了下接著說,我知道現(xiàn)在人不好劃拉,你就當幫弟弟一把,盡力去辦吧。
張玉成出了宿舍區(qū),走到?jīng)]人的地方給老婆打電話,咱村沒人出來,你就回娘家務必給劃拉幾個人。老婆問,這么急干嘛?他說你別管了,讓你找就找,還得盡快。老婆說這時候上哪兒找人去?我試著看吧。放下電話,張玉成又給在別處干活兒的熟人打電話,讓他們想法給抽幾個人過來。
他明白老板的心思,老板是怕柳明人多勢眾不好控制。哪年柳明不暗中慫恿工人鬧兩次罷工?待工人提的要求滿足了,他再假模假式出來呵斥工人。其實明眼人都知道咋回事。還有晚上加班,在別的工地沒人愛加班,都累一天了,誰不想多睡會兒覺解解乏?可是在這個工地不一樣,工人都愛加班,當然加班的基本都是柳明帶來的人。張玉成趕上過幾回,去黑暗處尿尿的時候常就把角落里睡覺的人給澆得跳起來。一年下來,柳明帶來的工人都能比別人多出幾十個工。老板也知道這里有水分,夜里去抽查過。再有加班的時候,柳明就說工人不愛干,派不出人,老板又不能親自去調派工人,沒辦法,知道有虛記的工,只要不太過分,老板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張玉成能感覺到這些隱藏在平靜表面下暗中涌動的東西,也知道老板打怵柳明又需要柳明,只能盡量找些外人沖淡柳明的勢力。
電話打完了,張玉成深深嘆口氣,在心里說,都不容易,能調和就調和吧,不管怎么樣大家湊合在一起賺點錢才是真的。
拆墩柱模板的時候,張老大沒有振搗的活兒,就被安排一起去了,他身大力足適合干這出力活兒。張玉成知道經(jīng)過這事兒他能收斂點,就放心地干自己的老本行。他按照比例把膠和黑白水泥兌好,帶上小噴壺和刷子、大小抹子,爬上腳手架,圍著剛拆除模板的墩柱開始修補。這時候的張玉成,眼睛像安上了掃描儀,墩柱上的任何一點瑕疵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小坑小包,或者是細微的“水線”(混凝土施工過程中表面出現(xiàn)的水紋),他都按照自己的法子,打磨、填補、刮平、噴水,大小抹子輪番上陣,兌好的水泥就去了它們該去的地方,干了以后細心打磨仔細處理,墩柱就變得锃明瓦亮,把陽光折射到他的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瞇縫著眼睛,溫順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墩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
三東在不遠處見了,小聲和柳明嘀咕,瞧把他美的,眼里除了柱子還有別人嗎?另一個人在旁邊酸溜溜地說,全工地最俏的活兒讓他干了,能不美嗎?
柳明不愛聽了,沒好氣地說,快住嘴吧,又不是沒讓你們比量過,修補完的柱子像雞啄狗啃似的,比不修還難看。眼紅人家你得有本事才行,別看他瘦,人家可是老瓦匠,在沈陽故宮干過維修,工地上修修補補這活兒,沒他還真不行。我倒是想你們有人能趕上他,那樣我心也安了。
三東吐吐舌頭,說,他咱比不了,張老大為啥就得振搗?他才來多長時間呀,就比咱賺得多。
柳明瞪他一眼,說,你快悄悄的吧,打基礎混凝土我又不是沒讓你練過,不是過振(振搗時間太長,使混凝土離析)就是漏振(振搗不到位),也幸虧是埋在土里的。要說打柱子,我還真不敢讓你伸手,別弄得豁牙爛齒的交不了差。
三東不服氣地說,有機會你再讓我練練,保證比張老大振得好。
柳明撇撇嘴,到別處巡看去了。
張玉成四下找的工人陸陸續(xù)續(xù)到工地了,等柳明熟識的那伙人從河北工地下來的時候,工地的人已經(jīng)配備得很充足,柳明只好把那些工人介紹到別的工地去了。他心里知道這些都是老板安排的,說不出啥,也不能說,但是心里卻很不自在,這不自在又不能對老板表現(xiàn),只能在派活兒時偏向,出大力的活兒盡量讓新來的工人干。
張玉成早已暗中交代過那些人,讓他們別計較累不累,讓干啥干啥,等站穩(wěn)了腳跟活計熟悉了慢慢就好了。他生怕兩伙人鬧出啥大的矛盾不好收拾。哪個人身后不拖著一大家子,都等著這些漢子掙錢回家,半路走就意味著放棄工資,這個代價可太大了。只要不是要命,挨點累受點屈算啥?能忍就忍吧。
又有幾根墩柱模板立好了,打混凝土的時候柳明安排三東侍候張老大,兩個人雖然一起干過活兒,但是一塊打墩柱混凝土還是第一次。三東侍候張老大很上心,張老大拎著振搗棒,鉆進模板踩著鋼筋籠子從上面往下下,三東根據(jù)他下行的速度往里面順電線和振搗棒,鋼模里面光線暗,張老大下得很慢,三東順得很耐心,時不時地還趴在模板檐上大聲問詢,及時調整著配合的節(jié)奏。
十幾米高的柱子,從早晨開始打,澆一層混凝土振搗一次,張老大不斷地上上下下。模板里混凝土初凝時散發(fā)出的熱氣愈來愈濃烈,張老大每次上來時都大汗淋漓,衣服褲子像水洗似的粘在身上,渾身上下遍布水泥漿和汗水。三東給他遞上毛巾讓他擦擦臉,張老大也不知道說啥,嘿嘿笑著表示謝意。
快到中午的時候,柱子還有不到一米就打到頂了,張老大累得臉漲紅,每次插提振搗棒的時候都顯得有些吃力。早晨帶的一大瓶子水不知怎么早早就喝沒了,問三東,他壓根就沒帶水,腳手架下面幾個打下手的工人都是柳明帶的工人,他們也沒帶水。張老大沒辦法,只好忍著干咳,嗓子里像著了火,臉越來越紅,卻沒有汗往外冒。
趁著往模板里澆筑混凝土的時候,三東說,張老大,要不你下去一趟吧,離這兒不遠有個小賣店,你去買瓶水,回來再干。
張老大猶豫了一下,眼見著柱子也快打完了,就說,再有個把小時就完事了,扛著吧。
扛啥呀,犯不上的事,買了就回,不耽誤事兒。再說就剩這點了,我給你振振怕啥。
張老大看看他說,那你就振這一層,第二層等我回來再振,有振不到的地方我就找補回來了。
三東滿臉是笑地答應著,催促他快去快回。
張老大下了腳手架就往賣點兒跑。賣點兒離工地不遠不近的,他趕得急,跨進賣點兒的門時有點喘,卻看見柳明的兩個工人站在屋里,每人拎著一瓶啤酒喝,他沖他們點點頭,使勁兒咽了下口水,沖老板說,給我來瓶礦泉水。
老板彎腰去拿,那倆工人有一個就說,喝啥礦泉水呀,這大熱的天,喝啤酒才解渴呢。老板拿眼睛看著張老大,張老大伸長了脖子喉結蠕動了兩下,悶聲說,來瓶啤酒吧。老板“啪”地啟開了一瓶酒遞給他,他一把接過來,一仰脖氣都沒喘咕咚咕咚灌下去,放下瓶子的時候,他瞪著眼大口喘著氣,說,再來一瓶。那倆工人把柜臺上的鹵花生往他面前一推,說,吃點再喝,著啥急。
兩瓶啤酒下肚,張老大變得精神抖擻起來,他腳底生風地往回趕,手腳麻利地爬上腳手架,卻見柱子已經(jīng)打到頂了,三東正拿著抹子找平壓光。他問,這么快就打完了?三東沖他呲牙一笑說,就那么一截子,還沒有三塊豆腐高,還不快?你這水喝的時間也太長了。哎呀,小臉紅撲撲的,這是喝酒了吧?
張老大沒接話茬,瞪著眼睛看著已經(jīng)泛出水光的混凝土面直皺眉,搓著兩手想說啥卻說不出來,倒把臉憋得更紅了。
三東看他的樣子不高興了,直起腰扔下抹子沒好氣地說,還不放心咋的?看你累那熊樣幫你干點你還這個德行,老子還不管了呢,你自己整吧。說完,抄著手站在旁邊冷眼看著他。
張老大張張嘴,卻啥也沒說出來,彎腰打開振搗器開關,拎起振搗棒往混凝土里插,插了幾下都沒能插太深,連振搗棒的鐵頭都沒沒上,這才知道時間長了,混凝土已經(jīng)開始初凝。他只好關了振搗器,拿起抹子壓光。三東把振搗器系上繩子慢悠悠地往下順。倆人各干各的,不再說話。
模板是柳明安排三東領著人拆的。扳手、撬棍在鋼模板上叮叮當當?shù)嘏鲎?,昂首挺立的吊車吊鉤起起降降,很快就把模板拆完了。等到張玉成例行來修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出了大問題:柱子頂部那截,出現(xiàn)了嚴重的蜂窩麻面,四周遍布大窟窿小眼,大的眼子能塞進去拳頭,小的眼子能塞進去核桃,而且還不是一處兩處,一米左右高的柱身四周幾乎全是這樣的眼子。
張玉成腦袋“轟”的一聲,一腳踏空差點跌下腳手架,他一屁股坐在跳板上,灰黑著臉,心里慌得厲害,腰彎得像要把腦袋塞進褲襠里。他很快在心里權衡了一下,不是不能把破損的地方修補得光潔瓦亮,問題是這樣修出來的柱子強度保證不了。立柱頂千斤,如果柱子不堅固不抗壓,后果可想而知。這張老大這回可惹了大亂子了!他心里咒罵著這個不爭氣的大哥,趕緊掏出電話打了過去。
張老大來了,他也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癱坐在跳板上,瞪大了眼珠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玉成問他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下面好好的到頂上這截出了問題。張老大大眼珠子來回咣當愣怔著不說話。張玉成的腮幫子一邊鼓起了一個蠕動的包,里面像有蟲子要鉆出來,他惡狠狠地說,咋回事?你倒是說呀,就你這一扁擔勒不出屁的樣兒簡直能把人活活急死。
張老大眨巴眨巴眼睛,呆愣的臉上有了活氣,并很快籠罩上了一層怒氣,他呼地站起身,瞪著眼說,好你個癟犢子三東,你這是害我哩。說著就要轉身下去。
張玉成一把拽住他,把他按坐在跳板上。張老大掙扎著想起來,沒想到瘦干一樣的張玉成手上的力氣卻大得很,抓在他肩膀上的手像鐵鉗子一樣鉗住了他,他再掙,鐵鉗子上就長了牙,幾乎要咬進了他的肉里。
在張玉成的追問下,漸漸冷靜下來的張老大就把打最后一截混凝土時的情形說了,他本來想把自己喝酒那段隱瞞過去,但張玉成針一樣的目光把他扎得生疼,他干脆就全說了。末了,他恨恨地說,媽的,我這是讓他算計了。
張玉成半天沒說話,陰沉著臉,眼里蒙上了一層霧,他一支接著一支吸煙,仿佛想把自己罩在煙霧里。
收工的哨子響了,張玉成從跳板上起來,也把張老大拽了起來,冷著臉再三叮囑他,這事跟誰都不要說,更不能去找三東理論。張老大梗著脖子說,這小子故意害我,我干嘛不能找他?他敢跟我耍橫,我就廢了他,寧可蹲大獄也得出這口惡氣。
張玉成斜眼看著他說,看把你能的,這事到底咋回事兒你能說得清?再說就算你說清了,主要責任也在你,誰讓你半路喝酒去了?還蹲大獄蹲小獄的,想想我嫂子和孩子吧,你蹲得起么你!
幾句話搶白得張老大漲紅了臉低下了頭。許是煙抽的多了,張玉成彎腰咳著,眼里嗆出了淚花。
張玉成連午飯都沒吃,從工地回來直接就進了老板屋里,他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只在太陽地里慌張的貓,但是腰怎么都挺不起來。他一句都沒提三東,只是不斷地替張老大賠不是,說自己下午就領人處理,吊車費和工人工錢都從他工資里扣。
老板皺著眉問了幾句,見張玉成不愛說,也就沒硬問下去,只是淡淡地說,拆模板是從上往下拆,按說拆第一截模板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就該停下來,柳明這都是安排的啥人干的啥活兒?
張玉成說,沒事兒,我領著人再把模板重新合上,費就費點工。說著,他挺了挺佝僂的腰身。
張玉成領著張老大和幾個工人,用風鎬把那截殘破的柱子打掉,把模板從下面一截一截重新合到頂,又澆筑上混凝土。振搗的時候,張老大一言不發(fā),瞪著眼睛一下一下干得有板有眼,一點也不敢含糊。他像把憋在肚子里的所有怨氣和不服都用到了手上。張玉成見他這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不斷提醒他別過振了。
張玉成修補柱子的時候,老板和柳明都站在下面看。誰都知道,混凝土接茬部分的錯臺兒最不好處理,這樣裸露在外面的柱子,處理不好外觀肯定通不過驗收。
張玉成沒像以前那樣單打獨斗,他把張老大拽著給他當副手。他指點張老大用角磨機磨去凸起部分,自己在后面用兌好的水泥找平,然后再用砂紙打磨,再上水泥,再打磨。每一個步驟他都做得小心謹慎,還不時地叮囑張老大拿捏好打磨的分寸。經(jīng)過了幾輪反復修補、打磨,接茬的痕跡已經(jīng)漸漸淡去,上下兩截先后澆筑的混凝土的色澤開始慢慢地融合,等到傍晚的時候,整個柱身渾然一體,在夕陽下泛著瓷實的青白的光澤。
老板和柳明在下面看了,頻頻點頭。老板看見柳明的兩只蛐蛐眉離得遠遠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佩服。
張玉成和張老大身上布滿了角磨機揚起的粉塵,倆人手腳并用地從腳手架上往下爬,落日的余暉灑在他們身上,使他們的身影變得毛茸茸的,像是身體里的疲憊長出了芽兒。
深夜,宿舍區(qū)院內被徹夜不息的大燈照得亮如白晝。一間房的暗影里閃出兩個人影,他們肩上扛著行李,很快穿過院子,又融入到外面的黑暗中。
雜亂的腳步聲中伴著氣喘吁吁的對話:
兄弟,咱就這么走了,不是白干了嗎?
活兒干成了這樣,咱還有啥面目要錢?
不是修補了嗎?老板也沒說啥。
還等著人家說呀?再說現(xiàn)在這種情況,咱留下來日子也不好過,但凡能忍我也不會帶你走。
那別的人你咋不一起帶走?
都帶走不是拆老板的臺嗎?我好不容易說服他們留下,就是要成全老板把這個活兒干下來,大家拿到工錢,咱倆也在新工地落了腳,再招呼他們一起匯合……
第二天上午八點剛過,坐在火車上的張玉成接到了老板的電話。老板在電話里感謝他把工人留下,希望他能回去。老板說,我想讓你回來,實在是看重你有耐心修補的本事,你知道我指的不只是活兒,還有別的。現(xiàn)在工地這種情況,柳明,三東,還有你留下的那些工人,沒有你修修補補,在中間調和,能行嗎?你是把工人給我留下了,可你這么一走,他們沒了主心骨,能干長嗎?你好好想想。張玉成靜靜地聽著,用“嗯”來回應著老板。老板話鋒一轉,說,柳明再能你也不用怕,不是還有我嗎?你昨天修補的時候我跟柳明一直站在下面呢,我看他的意思,服你,他應該不能再有擠你們走的意思了。老板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張玉成滿腦子茫然,他從兜里掏出一張揉皺了的彩票仔細看了看,揉成了一團,攥在手里好一會兒,悄悄扔到了角落里。在這之前,老婆給他打電話說,得給家里匯錢了,爸的舊病又犯了,得去醫(yī)院住上幾天;大小子來電話說又開始找工作了,這都畢業(yè)快兩年了工作也沒穩(wěn)定,掙的錢不夠自己花的,也得給他打點錢過去,總不能看著他在外受罪;二小子這又到月了,得給他打伙食費了……
張老大歪靠在車窗上,閉著眼睛打著高高低低的鼾聲,哈喇子像根亮線從嘴角拉扯到起皺翻卷的衣領上。張玉成目光溫順地看著他,心里有些泛酸。這些天張老大接家里的電話,總是不等對方說完就煩躁地掛斷。他來工地干了幾個月只拿到點零花錢,沒太多的錢往家打,只能用消極的煩躁抵抗。工地就是這樣,老板平時支給工人零用錢,到年底才會給工人結清工資,這也是拴住工人跳槽的一個手段——中途離開,就意味著放棄大部分工資。家里那么多窟窿都等著賺來的錢填堵,說走他跟著就走,不說半句埋怨話,夠意思。
他使勁兒握著手機,直起一直弓著的腰把目光轉向窗外,高高低低的建筑和棋盤一樣的農田飛快地向后閃去,令他心驚肉跳,他趕緊收回了目光。一抹陽光穿透車窗,在他灰黑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橘黃,他感受到了這縷光線的溫暖,彎下去的腰一下子彈直。
再過兩個小時,他們將出現(xiàn)在新工地。張玉成猶豫著要不要叫醒熟睡著的張老大。再有十分鐘車就進站了,如果他們在這個站下車,傍晚就能趕回工地。這么想著的時候,他的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伸向了張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