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瑩

繼義務教育階段“雙減”之后，民辦教育也迎來重拳整改。

今年下半年以來，四川、湖南等地相繼發(fā)文，規(guī)范民辦義務教育發(fā)展，原則上不再審批新的民辦義務教育學校，并明確要求調減民辦義務教育占比。根據(jù)有關政策，重慶、山西太原、河南周口等地明確“公參民”學校將逐步轉為公辦學校。全國各地的民辦學校都在“瘦身”，隨著各地教育部門的決策部署，一場圍繞義務教育辦學的調整已經拉開帷幕。

名校辦民校，熱鬧十余年

1992年，原中央軍委子弟學校的北京十一學校在全國率先提出了公辦學校的“五自主”辦學體制改革新思路，即“自主籌集日常辦學經費、自主招生、自主用人、自主工資分配、自主教育教學實驗改革”。1993年1月，該校校長李金初進一步將改革思路概括為：“學校國有、校長承辦、經費自籌、辦學自主”?！皣忻褶k”作為一種全新的辦學形式，在接下來的十余年里，一直摸索前進。

21世紀初，隨著我國經濟的不斷發(fā)展，我國義務教育先后經歷了普及、鞏固、注重效率兼顧公平三個階段，但基礎教育仍相對薄弱。為使我國基礎教育事業(yè)得到快速發(fā)展，相關人士開始探索民辦教育的可行性，彼時相關政策對民辦教育的態(tài)度也較為積極，支持打造公辦教育與民辦教育共同發(fā)展的辦學格局。在此背景下，民辦教育真正踏上我國基礎教育發(fā)展的歷史舞臺。

200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問世，兩年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發(fā)布，都從法律角度認可了民辦學校以及公辦學校參與舉辦民辦學校的合法性，我國的民辦教育進入了發(fā)展快車道，同時公辦學校以品牌輸出方式參與舉辦民辦學校的“公參民”辦學模式也得到了社會認可。

2004年3月25日，時任教育部部長周濟在教育部舉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上表示：“隨著民辦教育促進法及其實施條例的出臺，我希望逐步形成一個新的教育發(fā)展格局，這就是公辦不擇校，擇校找民校，名校辦民校。”一時間，“名校辦民?！鄙鯂虊m上。優(yōu)質公辦學校下屬的附屬學校、校辦企業(yè)、學?；饡W校工會等附屬機構紛紛通過舉辦或者參與舉辦義務教育學校進行“公參民”辦學。與此同時，一批高校也進入了“公參民”辦學的大潮中。2003年，“民辦公助”性質的清華大學附屬初級中學成立；2006年，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創(chuàng)辦了人大附中分校。

往后的十幾年發(fā)展，與其說是民辦學校的黃金時期，更不如說是“公參民”的黃金年代，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fā)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公參民”的優(yōu)勢開始顯現(xiàn)出來。

“公參民”雖是公辦學校參與其中，但從本質來看仍屬于民辦學校，因此其在招生、管理、運行上比公辦學校更加自由。相比普通民辦學校來說，“公參民”學校不僅能享受到公辦學校的師資、資源優(yōu)勢，在教學質量和升學率上更有保障，而且招生范圍與入學門檻相對來說較低，無疑是家長們實現(xiàn)“名校夢”的捷徑。

在緩解地方財政投入壓力上，“公參民”也成效顯著。一方面，資本參與辦學極大地縮減了財政中教育經費的支出，以極少的投入實現(xiàn)學校規(guī)模的擴容，滿足了各地的教育需求。另一方面，相比公辦學校來說，民辦學校和“公參民”學校的學費相對較高。據(jù)了解，山西省太原市的“公參民”學校最早出現(xiàn)在2004年，在頂峰時期，太原市有20所“公參民”初中學校，每年能接受六七千名小學畢業(yè)生就讀，招生規(guī)模占到太原市每年初中招生計劃的四分之一左右，“公參民”學校每年收入能達到數(shù)億元。

低成本、高收益，既滿足了基礎教育的需要，推動了當?shù)亟逃目焖侔l(fā)展，又節(jié)省了成本、增加了收入，甚至還能“反哺”地方財政，一時間，學生有學上、學校有錢收，各方皆大歡喜，“名校辦民?！敝饾u深植于基礎教育的土壤。

然而，資本進入教育并大規(guī)模擴張，要比教育本身跑得更快，短短十余年的時間，資本主導下的“公參民”學校逐漸成為懸在義務教育頭頂?shù)摹斑_摩克利斯之劍”。

我國義務教育是依照法律規(guī)定對所有適齡兒童少年統(tǒng)一實施的具有普及性、強制性、免費性的學校教育，是提升國民素質的基礎，同時也是實現(xiàn)社會公平的起點。但逐漸占據(jù)義務教育“半邊天”的“公參民”學校卻使義務教育的天平開始傾斜。

民辦學校的收費普遍要高于公辦學校的收費，而在其中，“公參民”學校的收費更高。據(jù)了解，上海、鄭州、廣州等地多所“公參民”學校收費在每學年2萬元～3萬元不等，而不少“公參民”國際學校，如北大附中廣州為明國際學校、北師大附屬煙臺國際學校等，每學年收費達6萬元～8萬元?！懊＾k民?！北尘跋?，有條件的家長自然愿意為“名校光環(huán)”買單，但這也會導致很大一部分人可能被高昂的學費拒之門外。長此以往，客觀上會導致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封閉和有償使用，損害了教育資源的公平性，加劇基礎教育的“馬太效應”。

同時，“公參民”形成的沖擊也從教育領域往外蔓延，與之相關聯(lián)的一系列利益鏈條也在瘋狂生長。

多年來引人詬病的“學區(qū)房”背后，也有“公參民”辦校的身影。在公辦學校參與民辦學校的多種方式中，都離不開資本的進入和扶持，“名校辦民?！币参朔慨a大企的目光。在2018年以前民辦教育瘋漲的時期內，碧桂園、萬科等集團紛紛跨界進入民辦教育領域，在自己的項目區(qū)域內建立學校，利用名校的運營管理能力和品牌效應，打出“業(yè)主子女優(yōu)先入讀”的旗號，以此促進商品房銷售。

這一模式很快得到了市場的認證。2018年，重慶市一打著名校旗號的樓盤放出100余套只剩25年產權的商住公寓房源，當天即被一搶而空?？梢哉f，資本在教育界的群魔亂舞讓“名校辦民校”從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共享變?yōu)榕c學區(qū)房捆綁銷售的籌碼。

劉昌亞

然而，在房地產商打著“名?！闭信平壎ǚ慨a出售，家長動輒幾十萬、幾百萬購買“學位”的熱潮中，殊不知“名校辦民?！币褲u漸變了“味道”。“公參民”學校整治之前，“天價掛牌”現(xiàn)象屢見不鮮。但“天價”的背后，名校資源能夠分給民校的卻越來越少，所謂的“公參民”學校更多的是“有合作之名，無合作之實”。相關人士坦言，“不少高校校辦企業(yè)、高校附中合作企業(yè)開展的辦學項目，實際上并沒有反哺到大學和附中。”

在義務教育中熱鬧了十余年，“名校辦民?！敝饾u走向尾聲。2021年5月，教育部發(fā)展規(guī)劃司司長劉昌亞在新聞發(fā)布會上說：“公辦學校以品牌輸出方式參與舉辦民辦學校，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但是，也產生了較多的問題。一方面，稀釋了公辦學校本身的品牌資源，加劇教育焦慮，由此衍生出社會問題。另一方面，公辦學校參與舉辦的民辦學校，利用公辦學校的優(yōu)質品牌，采用民辦學校的收費機制，對公辦學校和民辦學校都造成了不公平競爭，擾亂了教育秩序?！边@場講話被認為“公參民”學校命運劇變的先聲。

規(guī)范民辦教育，“公參民”退出歷史舞臺

2021年5月，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下稱《實施條例》）公布，該條例自2021年9月1日起施行。《實施條例》明確規(guī)定實施義務教育的公辦學校不得舉辦或參與舉辦民辦學校，也不得轉為民辦學校；其他公辦學校不得舉辦或者參與舉辦營利性民辦學校。

三個月后，8月，教育部、中央編辦、國家發(fā)展改革委等八部門又發(fā)布了一個重磅文件：《關于規(guī)范公辦學校舉辦或者參與舉辦民辦義務教育學校的通知》（下稱《通知》），提出對“公參民”學校進行專項規(guī)范。按要求，“公參民”學校應理順體制機制——公辦學校單獨舉辦、公辦學校與地方政府及相關機構合作舉辦的義務教育學校，應轉為公辦學校；不再審批設立新的“公參民”學校，公辦學校也不得以舉辦者變更、集團辦學、品牌輸出等方式變相舉辦民辦義務教育學校。

《實施條例》和《通知》相繼出臺，真正敲響了這場民辦教育變革的鐘聲。根據(jù)相關要求，公辦學校與其他社會組織、個人合作舉辦的民辦義務教育學校，辦學條件符合“六獨立”要求（即獨立法人資格、校園校舍及設備、專任教師隊伍、財會核算、招生、畢業(yè)證發(fā)放）的，可繼續(xù)舉辦民辦學校；經協(xié)商一致且條件成熟的，也可轉為公辦學校。辦學條件不符合“六獨立”要求，限期可整改到位的可繼續(xù)辦民辦學校，整改不到位的，可視情況將其轉為公辦學?；蚪K止辦學。

改革之下，全國不下2000所涉義務教育階段“公參民”學校將受到影響，約占全部民辦義務教育階段學校的20%左右。盡管“公參民”學?？梢杂小稗D公”或者“轉民”兩種選擇，但目前來看，在民辦義務教育不斷縮緊的情況下，預計“民辦轉公辦”將成主流選項?！翱傮w上，‘公參民’學校轉為公辦是大頭、‘保民’和停辦為小頭?！敝袊褶k教育協(xié)會會長劉林表示。

政策護航下，“民轉公”的大幕正式拉開。

2021年7月17日，山西省太原市教育局發(fā)布通知，將五育中學、成才中學、鳳凰外國語學校等9所“公參民”學校，全部轉為公辦學校，義務教育階段新招學生和原有在校生全部免收學費。

8月5日，河南周口淮陽區(qū)教育體育局基礎教育股一名工作人員稱，原為民辦完全中學的淮陽一高初中部、高中部均轉為公辦。

8月28日，“鄲城教育”發(fā)布的《關于確保鄲城縣義務教育階段一年級和七年級學生順利入學的情況說明》，自2021年秋季起，鄲城縣對保留的民辦學校下發(fā)總占比不超5%的招生計劃，其他民辦義務教育學校不再招收一年級和七年級學生。

……

此前中央和地方各項關于規(guī)范民辦教育、治理“公參民”辦校文件都是著重從辦學規(guī)范性角度實施監(jiān)管，此次《實施條例》和《通知》的相繼發(fā)布更為徹底，直接明確將從根本上消除義務教育階段“公參民”這一辦學形式，在民辦教育豐富我國教育體系的多年發(fā)展里，此輪教育改革決心之大、力度之強前所未有。

轟轟烈烈之后，民辦教育迎來“大瘦身”，“公參民”將徹底退出義務教育的舞臺。

博弈之下的“民轉公”

如果要給“公參民”學校整改一個期限，政策希望是兩年左右。按八部門《通知》和教育部整治“公參民”相關要求，各地應力爭用兩年左右時間，理順體制機制，實現(xiàn)平穩(wěn)過渡。

但和兩年整改時間不匹配的是各地的反應，盡管目前已經有很多地方投入到“民轉公”的改革中，但除了重慶、太原明確在全地區(qū)范圍內展開“民轉公”改革以外，在北上廣等經濟發(fā)達地區(qū)，也僅有上海市張江集團學校、廣州廣雅實驗學校等幾所學校明確轉公改制，當?shù)貜恼邔用嫔弦?guī)定區(qū)域內“公參民”全部轉為公辦的要求并不強烈，而在長沙、鄭州等大量“公參民”學校聚集的城市，改革動向也是遲遲不明。

兩年的改制期近在眼前，但改革卻面臨大面積遲滯，這背后是“民轉公”過程中地方政府財政、公辦學校、教師、家長多方面的拉鋸和博弈。

根據(jù)2020年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數(shù)據(jù)，全國共有義務教育階段在校生1.56億人。其中，民辦普通小學6187所，在校生966.03萬人；民辦初中6041所，在校生718.96萬人。民辦義務教育占比約10.8%。如果按照目前披露出來的義務教育民辦學校在校生規(guī)模占比控制在5%左右來看，民辦學?？s招或停招后，將有大概800萬名中小學生需要進入到公辦學校。

這在考驗著公辦學校學位供給的同時，無形中也加大了地方財政的壓力。如果大批義務教育民辦學?？s減，大規(guī)模義務教育階段學生進入公辦學校，由此帶來的生均教育經費開支的驟增對地方財政來說將是巨大的壓力。地方財政是否有足夠的信心支撐起驟增的支出決定著當?shù)亍懊褶D公”的進度。

長期以來，“公參民”學校不僅在招生管理上擁有自主權，在用人和教師招聘上也擁有相對獨立權，因此學校的教師大多是和學校簽訂聘用合同，是沒有教師編制的。而公辦學校的教師聘用一般與當?shù)亟逃謷煦^，“公參民”學校轉公之后，其原本聘用的教師是否能夠擁有公辦學校的教師編制是一個未知數(shù)。

從當前已經成功轉公的學校來看，2020年，上海市張江集團學校在完成“民轉公”后，對其教師做了穩(wěn)妥安排，“將對現(xiàn)有教師陸續(xù)安排轉編制，不愿意轉編制或無法轉編制的老師，三年過渡期滿后由‘上中系’民辦托底?！?/p>

但這樣的模式并不具備可復制性，在事業(yè)單位改革中，各地在教師“擴編”上極為謹慎，難以開放大量編制給轉制教師。據(jù)悉，廣州廣雅實驗學校在轉制后，由荔灣區(qū)財政每年全額撥付學校辦學經費和教師人員經費，并實行教師聘任制管理，未有編制安排?！芭c民辦學校不同，在公辦學校中，評職稱、工資、福利待遇等都與教師編制掛鉤?！币晃弧肮珔⒚瘛睂W校的老師表示。

在重慶，渝北區(qū)一“民轉公”學校表示將會設置兩年的過渡期，過渡期內師資保持不變。按照當?shù)亟涛囊螅瑑赡暌院?，原本有編制的老師可以選擇留校任教，或者回到本部。而聘用的教師則需要在“逢進必考”的原則下解決編制的問題。

但對于“公參民”學校的老師來說，這并沒有讓他們看到多大希望。一方面許多“公參民”學校的老師可能因年齡、學歷等原因不具備參加教師編制的考試資格；另一方面，就算具備考試資格，是否能競爭過應屆大學生仍未可知。激烈競爭下，“民轉公”學校老師人心惶惶。

而一樣心慌的，還有學生家長。上海市張江集團學校轉公后，有家長表示“以前起碼能努力拼一把進學校，轉了公辦，買不起學區(qū)房的家庭還有機會進來嗎”。而對于高價買了學區(qū)房的家長來說，擔憂也未停止。重慶八中宏帆初級中學校決定轉公后，家長們紛紛表示，“當年以每平方米超出市場價2000元～5000元購買了學區(qū)房，現(xiàn)如今宏帆八中轉為公辦，若與重慶八中‘脫鉤’，是否意味著高價買房‘買’到的優(yōu)質學位成為一紙廢約”。

而真正引起家長焦慮的，還是對“公參民”轉公改制后學校生源、師資和教學質量以及是否會加劇公辦教育資源的競爭壓力的擔憂?？傊P于孩子教育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能拉動家長們心理緊繃的弦。但站在改革的初期，改革帶來的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在沒有任何參考物的情況下，所有人都在摸索前行。